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月亮與六便士

第50章 第五十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3107 2018-03-18
我有種看法,一些人出生在了本不屬於他們的地方。偶然的事件把他們置於特定的環境中,但是他們對於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家園總有一種思鄉之情。對於出生地而言,他們反而成了陌生人,從孩童時期他們就熟知的鋪滿落葉的小巷,或者他們曾經玩耍過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對他們來說,都只不過是人生旅途中的一站罷了。在他們的親友中度過了整個人生,卻還形單影只,在他們熟悉的場景中仍感到孤獨落寞。也許正是這種陌生感,使得人們滿世界去尋找某種永恆的東西,這種永恆的東西成為他們的依附之所。說不定某種根深蒂固的返祖現象驅策著浮萍般的漫遊者重回故地,這塊土地是他的祖先在遠古時代一片混沌中離開的。有時一個人碰巧來到一個冥冥之中他感到是自己所屬的地方,這兒是他尋找的家園,他在前所未見的場景中駐紮下去,在他從未見過的人當中安頓下來,好像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跟這些人很熟悉。最後,就是在這兒,他找到了安息之所。

我給蒂亞瑞講了一個我在聖托馬斯醫院所認識的人的故事。他是一個猶太人,名叫亞伯拉罕。他是個一頭金發、相當結實的年輕人。性格靦腆,十分謙遜,但是他有很突出的能力。他是帶著獎學金進入醫院實習的,在五年的課程學習中,囊括了所有他有資格參評的獎項。他先後當了住院內科醫生、住院外科醫生。他的才華有目共睹,得到大家的一致認可。最後,他被選舉進了醫院的領導層,事業蒸蒸日上,只要世事可料,就完全可以肯定,他會爬到這個行業的最高層,各種榮譽和財富在向他招手。在他就任新的崗位之前,他希望去度個假,由於他自己沒錢,他在一艘開往黎凡特的不定期貨輪找了個住船醫生的臨時活兒。一般來說,這種貨輪上是沒有醫生的,只因這家醫院一位資深的醫生認識這條航線上的主管,於是亞伯拉罕利用這層便利條件得到了這個職位。

幾週之後,醫院當局就接到了亞伯拉罕的辭職信,宣稱放棄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職位。大家在震驚之餘,傳聞沸沸揚揚。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有人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舉動,他身邊的人就會把這種舉動歸因於最難以置信的動機。但是,準備填補亞伯拉罕位置的大有人在,很快他就被人們遺忘了。從此以後,他也杳無音訊,就像在地球上消失了一般。 過了大約十年,有一天上午,我乘船去亞歷山大港。按照吩咐我和其他乘客一起排隊等著醫生的檢查。這個醫生是個矮壯的人,穿得破破爛爛。當他脫掉帽子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頭已經全禿了。一閃念間,我覺得以前好像在哪裡見過他。突然,我記起來了。 “亞伯拉罕。”我叫道。 他滿臉困惑地轉向我,隨後,也認出了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們兩個一通他鄉遇故知的驚喜表白之後,知道我打算在亞歷山大港待一個晚上,亞伯拉罕邀請我和他一起去一家英國人的俱樂部共進晚餐。到了晚上,我們再次碰面的時候,我表示在這兒遇見他讓我感到很吃驚,他現在的職位很低微,而且好像日子過得也很窘迫。接下來,他向我講述了自己的故事。當他出發去地中海度假的時候,本是打算度完假後,就回倫敦到聖托馬斯醫院上班。一天清晨,當船停泊在亞歷山大港,他從甲板上眺望這座城市,在陽光中,城市呈現一片白色,碼頭上熙熙攘攘;他還看到穿著破爛長袍的當地人,從蘇丹來的黑人,吵吵鬧鬧成群結隊的希臘人和意大利人,戴著塔布什帽、表情嚴肅的土耳其人。在陽光和藍天下,他心中有種東西觸動了自己,這種東西他說不清,道不明,他說道,就像平地裡的一聲驚雷。然後,他好像不滿意這種說法,他又說,像某種天啟。這種東西在他心中糾結,突然他感到一陣狂喜,一種美妙的、自由的感覺,覺得回到了故國家園,當時當地,他很快就下定了決心,要在亞歷山大港度過他的餘生。他沒費甚麼周折就離開了那艘船,二十四小時後,帶著他的所有行李物品,他已經到了岸上。

“船長一定覺得你完全瘋了。”我笑著說。 “我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好像不是我自己在行動,而是我靈魂中更為強大的東西在驅使我這樣做。我四下觀望,覺得應該去一家小希臘旅館,好像我知道路怎麼走,你知道,我直接就走到了那裡,當我看見這家旅館時,我馬上就認出了它。” “你以前來過亞歷山大港?” “沒來過,我以前從沒離開過英格蘭。” 很快他在一個政府服務部門找到了工作,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待在那裡了。 “你後悔過嗎?” “沒有,一分鐘也沒有過,我的收入僅夠糊口,但是我很滿足。我別無所求,只希望這樣生活,直到我死去,我過著一種自己想要的生活。”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亞歷山大港,也快忘了亞伯拉罕的事了,直到不久前,我和從事醫療行當的另外一位老朋友吃飯時,才又想了起來。我這位老朋友叫艾列克·卡米歇爾,當時回來在英國短期度假,我在街上偶然遇見了他,並祝賀他因為戰時卓越的貢獻而獲封爵士稱號。我們倆打算找一天晚上好好敘敘舊,我答應和他一塊兒吃個飯,他也提議為了不被打擾,別的人他都不叫了,就我們倆。他在安妮女王大街有一棟古老的漂亮房子,作為一個品味高雅的人,他把房子拾掇得讓人艷羨。在餐廳四周的牆上,我看見一幅迷人的貝洛託的畫,還有兩幅讓我羨慕不已的佐范尼的畫。他的妻子個頭高挑,身著金光閃閃的衣服,長相討人喜歡,跟我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我笑著打趣他說,和我們倆還是醫學院的窮酸學生時相較,他已經是鳥槍換炮,今非昔比了。我們倆上學時如果能在位於威斯敏斯特橋大街的一家寒酸的意大利小餐館裡撮上一頓,都覺得太過奢侈。現在,艾列克在六七家醫院做特聘醫生,我想他一年能收入一萬英鎊,他的爵士封號只不過是眾多榮譽的開端罷了,以後這樣的榮譽肯定會滾滾而來。

“我混得不錯,”他說,“不過,奇怪的是,我所得到的這一切歸於一次好運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好吧,你還記得亞伯拉罕吧?他本來是前途無量的,我們還是學生時,他的成績一直壓著我,我孜孜以求的各種獎項和獎學金都被他拿了。我總是落後他一步,如果他繼續幹下去,我今天的位置就是他的了。這傢伙簡直就是拿手術刀的天才,沒人能跟他一決高下。他被任命為聖托馬斯醫院的主治醫生時,我根本還沒有機會進入醫院,我只能做個全科醫生,你也知道全科醫生當時是什麼樣的狀態,我甚至都無法逃脫全科醫生最終的老路。但是亞伯拉罕給我讓出了位置,我得到了那份本屬於他的工作。從那以後,我就時來運轉了。” “這倒真是這麼回事。”

“這就是運氣,我想亞伯拉罕不定自己糾結什麼事呢,可憐的傢伙,他從此一蹶不振了。他在亞歷山大港的醫療部門找了一份工作——檢疫員之類的活兒,掙個三核倆棗的。有人告訴我說,他和一個又老又醜的希臘娘們生活在一起,生了六七個長得疙裡疙瘩的孩子。我覺得,事實上,光是腦子好使還不夠,起決定作用的還是性格,亞伯拉罕性格上就有缺陷。” 性格?我應該能想到,正是因為太有性格了,所以只經過半個小時的思考,就把一個好端端的事業給扔了。因為你看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更加有意義,而且它要求有更多的性格,才絕不會後悔所邁出的突然的一步。但是我什麼也沒說,而艾列克·卡米歇爾繼續若有所思地說: “當然啦,如果我假裝為亞伯拉罕所做的一切感到惋惜的話,我就太虛偽了,畢竟,我從中得到太多的好處。”他抽著一支長長的克羅納牌雪茄煙,愜意地吐著煙圈,“但是,如果不是從個人的角度考慮這個問題,我還是為這個天才的荒廢感到難過,一個人把生活搞成這樣一團亂麻,似乎是糟糕透頂的事情。”

我倒是想知道亞伯拉罕是否真的把生活搞成了一團亂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在某種條件下,過一種讓自己最開心的生活,自己始終處於淡泊寧靜之中,難道就是生活成了亂麻嗎?而且,成為一名年收入一萬英鎊的著名外科醫生,再娶上一個漂亮的太太,難道就是成功的標誌嗎?我想這取決於你對生活賦予什麼意義,取決於你對社會應盡什麼義務,取決於你對自己有什麼要求。然而,我再次保持了緘默,因為我怎麼可以和一名爵士去爭辯什麼呢?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