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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4027 2018-03-18
在我們一起埋葬了可憐的布蘭奇後,我和斯特羅伊夫分了手,他懷著沉重的心情走進了自己的房子。有某種東西驅使他走進畫室,也許是某種莫名的、自我折磨的願望,然而他同樣害怕能夠預見到的痛苦。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樓梯,雙腳似乎不願意往前挪動。在門外,他徘徊了很長時間,想鼓足勇氣進去,可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襲來,甚至有種衝動,想跑下樓梯追上我,懇求我陪他一起進屋。他還有一種感覺好像有人在畫室裡,他清楚地記得,上了樓以後,他以前有多次在平台上要停留一兩分鐘,以平靜自己的呼吸,現在想想多麼荒謬可笑呀,他因為急不可耐地想見到布蘭奇,呼吸反而更加急促了。見到她是一種喜悅,哪怕千百遍也不厭倦,甚至他離開布蘭奇才不過一小時,好像他們已經分開有一個月了,一想到要見到她也會激動萬分。突然之間,他無法相信她已經死了,也許所發生的事情只是一場夢,一場可怕的噩夢。以前當他轉動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他會看見她略微彎著身子,探過桌子,就像夏爾丹的名畫《餐前祈禱》中的女人一樣姿態優雅。這幅畫在他的眼中,一直是那麼精美。他急忙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公寓看上去仍像有人住著,妻子的整潔利落是讓他非常開心的特點之一,他自己生長的環境使得他對於別人的井井有條有著溫柔、喜歡的認同之感。當他看到她本能地願意把每件東西都放在合適的地方,這種天性讓他心裡感到些許溫暖。臥室看上去好像她剛剛離開的樣子,幾支化妝筆整齊地放在梳妝台上,每把梳子旁邊都放著一支。畫室裡有人已經整理過她度過最後一晚的床,她的睡衣放在一個小盒子裡,擺在枕頭上面。這一切讓人無法相信她再也不會回到這間屋子裡來了。 他覺得有點口渴,走進廚房想找點水喝。廚房裡也一樣的整齊有序,在架子上,放著她和斯特里克蘭吵架那天晚上用來盛晚餐的盤子,它們被仔細地洗過。刀叉都放進了抽屜裡,吃剩的一塊奶酪用器具罩了起來,一個錫鐵盒子裡放著一塊麵包。她天天都要去市場,只買些必需品,所以沒有隔夜的東西剩下。斯特羅伊夫從進行調查的警察那兒得知,那天晚飯後不久,斯特里克蘭就從房子裡出來了。而布蘭奇還能像往常一樣刷洗東西,讓他感到有點不寒而栗。她做事有條不紊,顯然她的自殺也經過深思熟慮。她的自控能力讓人覺得可怕。一陣突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的痛籠罩了他全身,他的膝蓋一軟,幾乎要摔倒了。他走回臥室,一頭栽倒在床上。他哭喊著,叫著她的名字:

“布蘭奇,布蘭奇。” 想到她所遭的罪,讓斯特羅伊夫肝腸寸斷,無法忍受。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幻景——她正站在廚房裡——廚房比櫥櫃也大不了多少——正在清洗盤子和杯子,擦拭刀叉和湯勺,把刀具在刀板上快速地蹭了兩下,使刀更快更亮。然後把它們各就各位,把水槽也拾掇利索,洗碗布掛起來晾乾——洗碗布還在那兒,一塊灰色的、用舊了的布頭。最後環顧四周,看看每件東西是否都乾淨了,都利索了。他彷彿看見她脫下了套袖,解下了圍裙——圍裙就掛在門後的釘上——然後拿上一瓶草酸,走進了臥室。 痛苦使他從臥室的床上跳起來,來到了畫室。房間很暗,因為窗簾已經拉下,把大窗戶遮得嚴嚴實實。他很快地把窗簾拉了上去,但是當他迅速地看了一眼這個曾帶給他無限幸福的地方後,忍不住嗚咽出了聲。這兒什麼都沒改變,斯特里克蘭對周圍的環境一向熟視無睹,他住在別人的畫室裡也沒想到要去改變什麼。這間畫室經過精心佈置,很富有藝術情調。在四面的牆上掛著一些舊織錦,鋼琴上罩著一塊絲綢,雖然很漂亮,但有些褪色。在房間的一角擺放著米洛的維納斯女神像,另一邊是美第奇的維納斯雕像。這裡擺著一個意大利式的小櫃櫥,上面是代爾夫特的陶器,那兒又掛著一幅浮雕作品。一個漂亮的金色畫框裡,鑲嵌著委拉斯開茲的《教皇英諾森十世像》複製品,這是斯特羅伊夫在羅馬時描摹下來的,放在那兒最有裝飾效果的是斯特羅伊夫自己的畫作,所有的畫都裝嵌在富麗堂皇的畫框中。斯特羅伊夫一向對自己的品位沾沾自喜,他對這間充滿浪漫格調的畫室總是欣賞不已—雖然現在看到它,好像心頭插了把匕首。沒有多尋思自己的狀態,他還是把一張路易十五時代的桌子——這是他的寶貝之一——稍微挪了一下位置。突然他發現有一張畫布面對著牆,這張畫布比他習慣用的畫布大得多,他很好奇為什麼那兒會有這麼一張畫布。他走過去,把它翻過來,看看上面畫了些什麼,這是一張裸體畫。他的心開始怦怦跳起來,因為他馬上猜到那一定是斯特里克蘭的一張畫。他憤怒地把它往牆上摔去——他把這幅畫留在這兒算什麼意思? ——但是他的動作使得畫掉到了地上,畫面向下。不管是誰的畫,他不能把它留在塵土中,他又把它撿了起來,這時他的好奇心佔了上風,他想還是要心平氣和地看看它,所以把它展平放到畫架上。隨後,他後退了幾步,為了可以放鬆地欣賞一番。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畫上一個女人正躺在沙發上,一隻胳膊枕在頭下,另一隻搭在身體上,一條腿彎曲著,另一條腿向前伸展,這個姿勢很經典。斯特羅伊夫的頭嗡的一下,畫上的裸體女人是布蘭奇。悲傷、嫉妒和憤怒在他的心頭翻滾,他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氣得說不出話來,攥緊拳頭,向看不見的敵人示威似的揮舞著,他扯著嗓子喊叫著,幾近瘋狂,他無法忍受這奇恥大辱,這也太過分了。他發瘋似的四下看看,試圖找到某件工具,想把這幅畫劈成碎片,不能讓它多存在一分鐘。但他發現沒有現成的工具能實現這個目的,於是他又在繪畫工具堆裡亂翻一通,可怎麼也找不到一件能用的東西,他失去了理智。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他想要找的東西—一把大刮刀,他猛地撲向它,發出了一聲勝利的呼喊,手裡緊緊抓住它,像舉著一把短劍沖向了那幅畫。

當斯特羅伊夫告訴我這件事時,他變得跟這事正在發生一樣的激動,他一把抓起我倆之間桌子上的餐刀,揮舞著,他抬起胳膊要好像要刺過來。然後,放開了手,讓餐刀咣當一聲掉到地上,他看著我,怯生生地笑了笑,沒有繼續講下去。 “快說呀。”我催促道。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一心想在畫上戳個大洞,我已經舉起胳膊準備全力一擊,可突然我似乎明白了它。” “明白了什麼?” “這幅畫,它是一件藝術品,我不能碰它,我害怕了。” 斯特羅伊夫再次沉默了,他的嘴大張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又圓又藍的眼珠都快瞪出來了。 “它是一幅偉大的、絕代的畫作,我被一陣後怕所籠罩,剛才我幾乎犯下了要命的罪惡,為了看得更清楚我把它挪動了一下,腳踩到了那把大刮刀,我戰栗了。”

我真的覺得某種感情控制住了他,我對他也有了一種奇怪的印象。就好像我被突然轉移到了另外一個價值觀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漠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就像一個陌生人,在這片土地上,人們對平常熟悉的一切所做出的反應,與他原來所知道的截然不同了。斯特羅伊夫想跟我繼續談論那幅畫,但他的語句不再連貫,我不得不去猜測他的意思。斯特里克蘭已經掙脫了曾捆綁他的種種束縛,他沒有找到,正如俗語所說,他原來的自己,而是一個新生的靈魂,帶著不可置疑的力量。不僅僅是他的畫的主題,雖然內涵豐富、個性獨特,卻展現出了大膽的簡潔;也不僅僅是他的畫風,雖然女人的裸體帶有強烈的肉慾,但也蘊藏著某種神奇的東西;更不僅僅是他的畫的密度感,你能夠感到那肉體上所具有的重量;畫上還有一種精神層面的東西,讓人不安而又新奇,引導人的想像沿著篤定的途徑行進,又把人引進暗淡而空曠的太空,只有永恆的星星在閃亮,在這裡,所有的靈魂都是赤裸裸的,人們心懷恐懼地去探險,期冀發現各種新的神秘。

如果說上面的文字我好像在賣弄辭藻,那實在是因為斯特羅伊夫用了這些修辭比喻。 (我們難道不知道人們在感情激昂的那一刻,會很自然地用上小說中的文字來表達嗎?)斯特羅伊夫正試圖表達一種他以前從來不曾了解的感情,不知道怎麼用正常的詞彙表達出來。他如同神秘主義者正力圖描述一種不可言喻的東西。但是,於我而言,我明白了一個事實:人們動不動就談論美,而對這些談論美的詞句並沒有感覺,他們把美這個詞用得漫不經心,讓美失去了力量。美這個詞所代表的本質,被成百上千瑣屑的東西所享用,由此被剝奪了原有的尊嚴。他們把一件衣服、一隻狗、一篇佈道詞都用美來形容,而當他們與真正的美面對面時,也無法認出它來了。他們試圖遮蔽自己毫無價值的思想還加以虛假的浮誇,反而使他們的感受力變得遲鈍起來,就像江湖騙子,他們偽造一種有時他們能夠感受得到的精神力量,他們如此濫用這種力量以至於最終失去了它。但是,斯特羅伊夫,這個冥頑不化、不可征服的傻瓜,對美有一種熱愛和理解,它們是誠實和真摯的,就如同他真誠的靈魂。美對他的意義就如上帝對虔誠的信仰者一樣,當他看見美時,是充滿敬畏的。

“當你看見斯特里克蘭時,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我請求他和我一起到荷蘭去。” 他的話讓我有點目瞪口呆,我只能傻呵呵地看著他。 “我們倆都愛布蘭奇,在我母親的房子裡會有他住的一個房間的,我覺得在他的周圍如果是些貧窮、淳樸的人,會對他的心靈大有好處的,而且我想他或許會從他們那裡學到某些東西,這些東西對他會很有用途。” “他怎麼說?” “他笑了笑,我想他認為我十分愚蠢,他說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沒那麼多閒工夫。” 我真希望斯特里克蘭能用別的套話來表明他的拒絕。 “他把那張畫著布蘭奇的畫送給了我。” 我很想知道斯特里克蘭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我沒問出口,有一陣子我倆誰都沒說話。

“你的所有東西都打點好了嗎?”我最後問道。 “我找了個猶太人,他給我湊了個整數,用一筆錢把東西都買去了。我只帶我的畫作回家,除了這些畫,還有一箱衣服和一些書,我此刻在世界上一無所有了。” “我很高興你要回家了。”我說道。 我覺得他是有機會把過去的一切慢慢淡忘的,我希望現在看上去似乎是無法忍受的悲傷,隨著時間的流逝會漸漸減輕,人類固有的忘卻的能力會幫助他再一次振作起來,挑起生活的重擔。他仍然年輕,過上幾年,當他回首不堪的往事時,生活中雖然有哀傷,但也有快樂。遲早他會在荷蘭再娶一位誠實的姑娘,我敢肯定他會獲得幸福的,當我想到在他老死之前,他會畫上許許多多蹩腳的畫作時,我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第二天,我把他送走,斯特羅伊夫回荷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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