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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2242 2018-03-18
在我回倫敦的路上,腦袋裡都是斯特里克蘭的形象。我試圖把要向斯特里克蘭太太匯報的情況按順序捋了一遍。情況並不令人滿意,我也無法想像她能對我滿意,因為我自己對自己都不能滿意。斯特里克蘭令我困擾,我不能理解他的動機。當我問他最初究竟是什麼讓他有了當畫家的想法,他不能或不願告訴我,我自己也猜不出。我想說服自己,也許是在他遲鈍的大腦裡,逐漸萌生了模模糊糊的反叛的想法,但有一點又說不通的是,事實上他從未表現出對他單調的生活不耐煩。假如他被無法忍受的無聊所控制,從而決定要當個畫家,僅僅以此擺脫種種令人厭煩的紐帶,這還好理解,也符合常識。但是確切地說,我認為符合常識這一點恰恰是他身上所沒有的。最後,因為我是比較羅曼蒂克的,我想出了一種解釋,儘管這種解釋我自己也覺得有點牽強,但還算是唯一能讓我滿意的。這個解釋是這樣的:我自問是不是在他靈魂深處有某種根深蒂固的創作本能,他生活的環境把這種本能掩蓋了,讓人看不清楚。但是它持續不斷地頑強生長,就像生命組織中癌細胞的生長,直到最後它佔據了他的整個生命機體,迫使他不可遏止地採取行動。如同杜鵑鳥把蛋下到其他鳥的巢中,當孵出雛鳥後,杜鵑的雛鳥會把異母兄弟們用肩膀擠出鳥巢,最後把為它遮風避雨的鳥巢也破壞殆盡。

但是創作的本能攫住了這個乏味的證券經紀人,這是件多麼匪夷所思的事啊,它會導致他自身的毀滅,也許也會導致依靠他生活的人的不幸。不過,相比於上帝之精神對人的控制,倒也說不上多麼的大驚小怪。上帝對那些權高位重、家財萬貫的人以不懈的警覺去追踪他們,最後征服他們,促使他們放棄世俗的歡愉和對女人的貪愛,甘心到寺廟中過淒苦冷清的苦行僧的生活。皈依可以任何形態出現,也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實現。有些人需要突然降臨的巨變,就像岩石被咆哮的激流沖擊成碎片;但有些需要漸變,就像岩石被永不停歇的滴水慢慢磨平。斯特里克蘭有著狂熱者的直截了當和使徒的狂熱不羈。 但是,我的思想是講求實際的,一切還需拭目以待。斯特里克蘭所執著的這股激情還需用作品來檢驗。當我問他,他在倫敦夜校的同學如何評價他的繪畫時,他笑著回答說。

“他們認為它是個笑話。” “在這兒,你已經開始在哪家畫室正式學習了嗎?” “是的,有個無恥的傢伙今天上午還來過我這兒——我說的是那個老師,你知道,當他看見我的畫作後,僅僅揚了揚眉毛就走掉了。” 斯特里克蘭咯咯笑了起來。他似乎沒有感到沮喪,同行的意見對他毫無影響。 在我和他打交道的過程中,最讓人頭疼的就是這一點。當有人說他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們的時候,大部分人是在自欺欺人。一般來說,他們的意思只是想隨心所欲,我行我素,私下以為沒人會懂他們的異想天開。最極端的情況下,他們只是得到了幾個身旁人的支持,就願意去幹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如果一個人的反傳統就是他這個圈子的常規的話,被世人看作是異端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相反,他還可以揚揚自得,可以有標榜自我滿足的勇氣,而不必冒什麼風險。但是,獲得認可的想法可能是受了教化之人最根深蒂固的願望了。正如一個反傳統的女人,當她暴露在違反習俗禮規後的唇槍舌劍之下,沒有誰能像她跑得那樣快去尋求體面尊嚴作為她的盾牌。我絕不相信有人告訴我,他們不在乎同行的意見。他們真正的意思是,他們只是不怕別人對他們小過失的責難,而這些小過失他們原以為沒人會發現。

讓人大跌眼鏡的是,這兒還真有這麼一個真心不介意人們怎麼看待他的人。因此,常規的習俗拿他毫無辦法。他就像一個渾身塗滿了油的拳擊手,你根本沒法抓住他。這就給了他一種自由,而讓別人火冒三丈。我記得我跟他說: “你聽我說,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那樣做事,這世界豈不亂套了。” “你說的這是什麼蠢話。並非每個人都想像我一樣做事,絕大多數人對於所做普通尋常事都是心滿意足的。” 聽到這話,我立馬想挖苦他一下。 “你顯然不相信這樣一句格言:好人立行,行為世範。” “我以前從未聽過這樣的話,但是這是一派胡言。” “好吧,我告訴你這話是康德說的。” “我才不在乎是誰說的,總之是一派胡言。”

對於這樣一個人,你不能指望可以有效地喚起他的良知。就像沒有一面鏡子,你不可能照見自己的形像一樣。我把良知看作是個人的衛士,用以維護社會賴以存在和演進而製定的種種規則。它是我們所有人心靈的警察,設置在那裡監視我們不要違反法律,它是間諜,坐在中心堡壘的一端,刺探自我意識的活動。人們希望獲得同胞們認可的願望是如此的強烈,害怕別人輿論批評過於猛烈,以至於他自己會把敵人引進到自己的門內。於是它就會不停地監視著,總是警覺要維護主人的利益,但凡有人想不隨大多數人的腳步,哪怕這種想法還在萌芽狀態,它都要連根拔除。它會迫使他把社會的利益置於自己的利益之上。它是非常牢固的紐帶,使個人依附於整體,人們向社會利益卑躬屈節,說服自己個人利益比它渺小得多,使自己成為良知的奴隸,他把良知置於崇高地位。最後,就像一個弄臣奉承放在他肩頭的皇家權杖一樣,他為自己能對良知足夠敏感而自豪。隨後,他會用惡毒的話語去攻擊那些沒有認識到良知佔統治地位的人,因為現在作為社會的一分子,他充分並確切地認識到,想要反社會,個人根本沒有力量。當我看到斯特里克蘭對他的行為肯定會引起的斥責真的無動於衷的時候,我只好戰戰兢兢地退縮回來,好像被一個非人形的怪物嚇破了膽。

當我和他道晚安時,他對我說了最後幾句話: “告訴艾米,老纏著我是沒有用的。我要換旅館了,所以她找不到我了。” “以我個人的印象,好像是她要擺脫你。”我說。 “我親愛的伙計,我只希望你能使她看清這一點。但是女人都很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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