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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書信二十二复信

新愛洛伊絲 卢梭 5328 2018-03-18
年輕人,你讓盲目的激動給迷惑住了。你說話要慎重,絕不可以徵求意見之名行亂出主意之實。我沒經歷過你的那些痛苦,但經歷了其他的一些痛苦。我心靈堅強,我是英國人,我知道應該如何死,因為我知道如何生,知道如何像個男子漢那樣去忍受痛苦。我已經看見死之將至,但是我並不把死亡當一回事,所以我也不會去主動尋死。咱們還是來談談你吧。 沒錯,你對我是不可或缺的:我的心靈需要你的心靈;你的幫助會對我十分有用的;你的理智在我一生中的最重大的事情上,可以給我以啟迪;如果我不利用你的理智,你能怪誰呀?你的理智現在在哪裡呀?它變成什麼樣了?你還能幹什麼呀?你現在這種樣子,還有什麼用呀?我還能指望你幫我什麼忙呀?失去理智的痛苦把你弄得既愚蠢又冷酷了。你不是個男子漢,你是個沒用的人,如果我看不到你會變好的話,像你現在這種德行,我看世上就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差勁兒的人了。

只需拿你的信看看,就可證明我說的沒錯了。從前,我一直認為你是個有良知、重真情的人。你的情感是真誠的,你看問題是正確的,我之所以喜歡你,並非出自個人所好,而是有所考慮的,是把這看作為自己培養智慧的一個方法。可是,現在,在你的這封自鳴得意的信中,我看到的都是些什麼呀?滿紙胡言亂語,強詞奪理的詭辯,在你的理智迷亂中,完全表明了你內心的迷離不清,我若不是可憐你的糊塗,我才不向你指出這些來哩。 為了用一句話駁倒你的這些胡言亂語,我只問你一件事。你是相信上帝存在的,相信靈魂不滅的,相信人的自由的,那麼,你想必並不認為,一個聰明人有了一個軀體,並偶然地被置於世上,只是為了活著,為了受苦,為了死亡吧?人生在世,也許應該有一個目的、一個歸宿、一個道德標準吧?我請你明確地回答我提的問題,然後,我再逐行逐段地來談你的信,我相信你會因為寫了這封信而汗顏的。

現在,我們先不談人們經常說得天花亂墜但從不遵循的那些一般性的格言,因為人們在執行過程中總是遇到某種特殊的條件,致使事情的狀況發生極大的變化,因此人人都會覺得自己無須按照格言去做,而別人則應該照著去做。大家都很清楚,凡是提出一些一般性格言的人,都希望別人照著去做,而自己則是個例外。咱們再來說說你吧。 按你的說法,你是可以容許自己死的,對吧?你提出死的論據是怪誕的:因為你想死,就可以去死。你的這種論調肯定對壞蛋、惡棍們很合適,他們應該很感激,你為他們提供了理論武器,他們可以假說自己是受了誘惑,所以就能去幹更多的壞事。當強烈慾望勝過了對罪惡的恐懼時,他們就動了惡念,也隨之找到了乾壞事的理由。

難道你真的可以結束生命嗎?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已開始有所準備了。怎麼!你來到世上就是什麼事也不干的嗎?上蒼在賜予你生命時,就沒有交給你一項任務去完成嗎?如果你天黑之前,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時間,你就歇息吧,這是可以的,但是,得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如果天主讓你匯報一天的所作所為,你怎麼回答?你說說看,你將怎麼回答他?你就回答說:“我勾引了一個純潔的姑娘;我讓一位朋友陷入了悲傷”?可悲的人呀!你把那個自稱已活到頭了的人給我找來,我倒要向他學習學習必須該如何生活了之後才有權拋棄生命。 你列舉了人類的種種痛苦,你不厭其煩地講述那些陳詞濫調也不覺得臉紅!你還說什麼“生命是個壞東西”。那好,你就在各種事物中找找看,看看是否有什麼好東西里沒有摻雜著壞東西的。難道我們因此就可以說宇宙中沒有一樣好東西?你就可以把天生的壞東西與因偶然因素變壞的東西混為一談?你自己也說過,人的被動生命是毫無意義的,那隻是一個皮囊,人很快就會擺脫的,但積極的和有道德的生命將影響人的整個一生,其價值在於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生命對於暴發的壞人來說是一個壞東西,而對於不幸的誠實者而言,則是一件好東西,因為,問題不能從一時的變化去看,而應該從使它變好或變壞的事物的關係去看。總之,我想問問你,到底是些什麼樣的痛苦在逼使你拋棄生命呀?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假裝客觀地在羅列人類的種種痛苦,其實是不好意思說你自己的痛苦呀?相信我,別一股腦兒地把你的美德全都拋棄掉。你至少應該保持你從前的那種坦率,開誠佈公地對你的朋友說:“我已經喪失了腐蝕一個正直女子的希望,所以才不得不做一個好人,但這樣我倒不如去死。”

你厭煩繼續活下去,因此便說:“生命是一個壞東西。”但遲早你將會得到安慰的,那時你就會說:“生命是一個好東西。”你說得倒是對的,但卻並沒明白其中的道理,因為除了你而外,什麼也不會變的。因此,自今日起,你就得變;既然全部痛苦都源於你心靈的迷亂,那你就得改變你那放蕩的愛,別因為懶得收拾屋子,就一把火把房子給燒掉。 你跟我說:“我感到痛苦。可受不受苦能由我決定嗎?”首先,你這是改變了問題的性質,因為問題不是要知道你痛苦不痛苦,而是你認為活著是一件壞事。行了,既然你痛苦,那你就想法不再痛苦好了。讓我們看一看有無必要為此而去死。 你應該審視一下與肉體痛苦的自然進程截然相反的心靈痛苦的自然進程,它們就像兩種性質完全相悖的實體一樣,完全相反。肉體的痛苦隨著衰老而愈演愈烈,越來越嚴重,最後便摧毀掉這個終將死去的肌體。而心靈的痛苦則不然,一個不朽的質樸的存在的外表之短暫變化,會不知不覺地消失,從而使得這個存在保持著它那永遠不會改變的原始形態。憂傷、煩惱、懊悔、絕望等都是一些持續不長的痛苦,不會永遠在心靈中紮下根來,永駐不去的;經驗一直在告訴我們,那種使得我們視痛苦為永恆的痛苦觀是錯誤的。我還要告訴你,我無法相信,使我們墮落的種種惡習如同我們的憂傷一樣是我們所固有的。我不僅認為它們會隨著引發它們的軀體的消失而消失,而且我還堅信,活得越長久,就越能改變人,如果青春能維持數世紀之久,它就會讓我們知曉,世上沒有什麼比美德更好的東西了。

不管怎麼說,既然我們身體上的大部分病痛會不斷地加重,那麼,當身體上的劇烈疼痛無法醫治時,一個人就可以自行處理他的身體了,因為他所有的官能都受到了病痛的損害,而且病痛又無藥可救,他已無法再運用他的意志和理智了:他雖沒死,但已不算是人了,通過自行結束自己的生命,來拋棄自己的軀體,因為這個軀殼已成了他的累贅,而且靈魂早已飛越而去了。 但是,心靈上的痛苦則不是這樣,儘管它再激烈,總還是有藥可治的。其實,是什麼在使一種病痛難以忍受呢?是它的持續性。外科手術通常都要比所醫治的病痛痛苦得多,但是病痛之痛是長期的,而手術的疼痛是短暫的,因此,人們寧願忍受一時之疼痛。既然痛苦之所以難以忍受,是因為它持續時間長,那麼持續時間不長的痛苦難道也需要進行手術嗎?對於那些能自行消失的病痛,下猛藥以治之是否理智呢?對於堅毅剛強、珍視年華的人來說,在兩種擺脫痛苦的方法中,是選擇一死了之呢,抑或是選擇拖的辦法?你應該等待,你的病是會被治好的。那你還有什麼好要求的呀?

“唉!想到痛苦將結束,就更增加我的痛苦!”這才真是對痛苦的無聊的詭辯!這種大話,簡直是既無情,又無理,也許還是別有用心的。既希望結束自己的痛苦,又怕痛苦的結束,這是什麼荒謬的邏輯!即使發這種奇談怪論的人,有誰會不願意眼下先忍一下疼痛,以求病痛的解除呀?這就像是在傷口上劃上幾刀,讓傷口結痂一樣。如果痛苦會有一種魅力,使得我們喜歡痛苦的話,那麼,用剝奪生命來解除痛苦,不就立刻把我們對未來的一切擔心全都解決了嗎? 好生想一想吧,年輕人,對於一個不朽的存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又算得了什麼?痛苦與歡樂就像影子似的,一閃而過;人生苦短,生命本身並無價值,它的價值在於如何去使用它。只有人所做的善事可以留存,因此,行善才能讓生命有其價值。

你別再說什麼活著對你來說是一件壞事了,因為活著能否成為好事,只取決於你自己,如果說活了這麼多年是一件壞事的話,那這更是你應該繼續活下去的一個理由。你也不要再說什麼你可以死了,因為這等於說,你可以不用做人了,你可以反抗創造你的造物主了,你可以不用達到做人的目的了。你在說你的死對任何人都沒有傷害,你想過沒有,這種話,你對你的朋友也敢說得出口? 你的死對任何人都沒有傷害!我明白了,你並不把你不顧我們而死當成一回事,你對我們的遺憾不以為然。你蔑視友情,所以我也就不再跟你談什麼朋友的權利了。難道就沒有什麼更珍貴的東西讓你別拋棄生命嗎? 如果世上有這麼一個人,因為很愛你,所以你死這人也要死,而且此人認為你不幸福,自己也不幸福,對於這樣的一個人,你也認為沒有什麼義務可言嗎?你這些可惡的計劃執行了之後,不就把一個經過那麼多苦鬥之後,才恢復了當初天真心靈的平靜給擾亂了嗎?難道你就不怕把這顆溫柔的心靈上那尚未癒合好的傷口給重新揭開嗎?在使這個世界以及道德失去其最美麗的光彩時,你就不怕你的死會帶來另一種更加殘酷的損失嗎?你就不怕你死後她尚留在人間,她心裡會有著比活著更難以承受的悔恨心情嗎?忘恩負義的朋友,薄情的情人,你是不是總在考慮自己呀?你是不是光想著你自己的痛苦呀?對曾是你最親愛的人的幸福你竟然漠不關心嗎?你就不能為了那個願與你一起死的女人活下去嗎?

你談到了當官的人和當家長的人的義務;你認為自己並未被強加這些義務,就以為自己什麼義務都沒有了。可是,你的存在、你的才華、你的智慧都是社會賦予的,而又是屬於自己的祖國的,還有那些窮苦人也非常需要你,難道你對社會、祖國和窮苦人就一點義務都沒有嗎?啊!你可真夠精的!在你列舉的那些義務中,單單忘了你做人的和作為公民的義務。那個拒絕為外國君主賣命、聲稱自己的血應為祖國而拋灑的道德高尚的愛國者今在何處?他現在是否正想絕望地拋棄生命以對抗律條?律條,律條,年輕人啊!一個智者能蔑視律條嗎?蘇格拉底雖蒙冤受屈,但出於對法律的尊重,而不願走出監獄,可你,為了毫無道理地擺脫生命的羈絆,竟然不惜違犯法律,還口口聲聲地說:“我傷害誰了?”

你想引經據典地來證明自己這麼做是對的,還竟然跟我提起幾個羅馬人的名字!你,提羅馬人!你也敢提這些著名的羅馬人的名字!你告訴我,布魯圖斯是因失戀絕望而死的嗎?卡東是為了他的情婦而亡的嗎?你這個渺小而軟弱的人,你能與卡東相提並論嗎?你說給我聽聽,在那個高尚的靈魂與你的靈魂之間有什麼共同之處?啊!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你給我閉上嘴吧。我擔心褒揚這個偉人反而污損了他的一世英名。聞聽此人聖潔而威嚴的名字,每一個有道德的朋友都會欽佩得五體投地,靜默地追思這位人類最偉大的人。 你真是舉錯了例子!如果你以為羅馬人一旦認為生命成了他們的累贅,他們就認為自己有權拋棄自己的生命的話,那你可是把他們想得太卑劣了!你看看共和國昌盛繁榮的輝煌時期吧,找找看,是否可以找得到一個有道德的公民,即使在遭受了天大的不幸時,就這麼輕易地擺脫了自己義務的重負。雷居呂斯返回迦太基時就預見到苦難在等待著他,但他是否一死了之了?在弋第烏姆受辱時,波斯圖來烏斯若想採用這種辦法,難道還找不到藉口嗎?對於瓦隆執政官失敗之後,為了活下去所作的種種努力,連元老院不也是稱頌備至麼?那麼多的將軍緣何不顧奇恥大辱,而且想死又極其容易的時候,卻甘願落入敵人之手?那是因為他們深深地懂得,他們的血、他們的生命、他們最後的一口氣是屬於祖國的,即使受盡折磨和羞辱,也絕不應背離這個神聖的義務。但是,當法律遭到踐踏,國家受到暴君蹂躪的時候,公民們就恢復了自己的天賦自由以及支配自己的權利。當羅馬帝國不復存在時,羅馬人可以決定棄世:他們已經履行了自己在塵世間的職責;他們已經沒有祖國了;他們有權支配自己,有權賦予自己已不再能奉獻給祖國的那種自由了。他們在把自己的生命用來報效奄奄一息的羅馬帝國,並為維護法律而戰鬥之後,像他們曾生活過的那樣,義無反顧地、大義凜然地死去。他們的死仍被看做是對羅馬英名的一種奉獻,以便使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感到自己並不是一個為篡位者效力的人,不辱真正的公民的頭銜。

可是你呢?你又是怎麼樣的人呢?你奉獻了什麼?你以為你可以用你的默默無聞來為自己辯解嗎?你可以藉口軟弱就不必儘自己的義務嗎?你可以藉口自己在自己的祖國既無名氣又無地位,就可以不受法律的約束了嗎?在你本應把自己的生命用於為你的同胞服務時,你竟敢大言不慚地談起死來!你要知道,你所考慮的那種死是可恥的,是見不得陽光的,是對人類犯下的一個盜竊行為。在棄世之前,你得把受之於人類的東西還給人類。你竟然說什麼“我無所牽掛……我對這個世界毫無用處……”。你真是曇花一現的哲學家!難道你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每走一步,都會發現有義務要盡,而且,每一個人,只要是活著,對人類都是有用的? 你聽我說,糊塗的年輕人,我很珍視你,我對你的錯誤很同情。如果在你的內心深處還有這麼一點點美德的話,那你就快來我這裡,讓我教給你如何熱愛生活。每當你想擺脫生命時,你就在心裡對自己說:“讓我在死之前,再做一件善事吧。”然後,你就去找一個需要接濟的窮人,找一個需要安慰的受苦人,或者是找一個需要你保護的受壓迫的人。你就把那些見到我就害怕的不幸的人帶到我這裡來;你不用擔心這麼做會讓我破財損名;把我的錢拿去,花光,就說我是個闊人好了。如果今天我的這番話能夠把你挽留於世,那在明天、後天,以至你的一輩子,它也能把你給留住的。如果它還是留不住你,那你就死好了,因為你是個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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