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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八章亞各諾脫同人聚餐會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7019 2018-03-18
當時約定裴奈爾與愛德華一同晚餐以後,快近十點時來接莎拉。經阿曼的通知,她很樂意地答應了。九點半光景,她回到她自己的臥室,她母親陪伴著她。上她臥室去,先得經過她父母的臥室;但從莎拉的臥室,另有一扇看去像是封鎖著的門通至阿曼的臥室,至於阿曼的臥室,我們已說過,是在後扶梯口。 莎拉在她母親面前假託就寢,要求任她安眠。但留下她一人時,她就立刻跑近梳妝台,把自己的嘴唇與雙頰修飾得益發鮮豔。這道封鎖的門正隱藏在梳妝台後,台子並不太重,莎拉自己能輕輕地把它移開,她就開了那扇秘密的門。 莎拉怕遇見她的弟弟,她怕他的嘲笑。其實他姊姊一切大膽的行動,阿曼每加贊助。別人會說他也從中取樂,實際他這一時的縱肆只為事後可以不批評,不更嚴格地批評,因此莎拉也分不清他的樂助是否結果反在替監察官服務。

阿曼的臥室空寂無人。莎拉在一把矮小的椅子上坐下,一面等待,一面沉思。為預示反抗起見,她養成自己漠視一切淑德的習慣。家庭的束縛增強她的活力,激起她的反抗性。在英國期間,她的膽量已鍛煉成熟,和那位寄宿的英國女孩子阿柏丁小姐一樣,她已決心爭取她的自由,不顧一切,以求解放。她甘冒一切蔑視與非難,應對任何挑釁。與俄理維的接近已使她克服天性的羞澀與固有的貞潔。她的兩位姊姊正是她的前車之鑑。蕾雪虔敬的隱忍在她認為是受騙,蘿拉的婚姻她只看出是一種慘淡的交易,結局是成為奴役。她自認為她所受的教育,她給予自己的教育,都不適於充當所謂的賢妻良母。她不認為她未來的丈夫能在任何方面優越於她。她不和男人們一樣也通過考試?對於任何問題,她不也有她自己的觀察與意見?尤其是兩性間的平等;而她認為一切日常生活中,以及商業或政治,女人常表現出比男人更有理智……

扶梯上有腳步聲。她聳耳細聽,隨即輕輕地把門打開。 裴奈爾與莎拉尚未相識。走廊無燈,黑暗中兩人難以辨認。 “莎拉·浮台爾小姐吧?”裴奈爾低聲說。 她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臂。 “愛德華在路角的汽車裡等著我們。他怕遇見您的父母所以沒有下車來。在我就沒有什麼,您知道我就住在這兒。” 裴奈爾事先已把那道出入車輛的門半開著,以免引起看門人的注意。片刻以後,汽車把他們三人送到萬神廟酒家門口。當愛德華打發車夫時,他們聽到時鍾正報十點。 筵席已散。盤碟已撤清,但桌上還堆滿著咖啡杯、酒瓶、酒杯。人人抽著煙,室內已不堪呼吸。亞各諾脫的社長夫人台勃魯斯太太要求流通空氣。她的尖嗓子打破一切人的語聲。有人把窗開了。但朱士丁尼想做一番演說,“為聽清晰起見”,又讓人立刻把窗關上。起立後,他用一把茶匙敲著杯子,卻仍無人理會。亞各諾脫的社長,人也稱他台勃魯斯主席,起來干涉,喧聲才略告平息,而朱士丁尼沉悶的聲調順勢而下。源源不絕的比喻用來遮掩他思想的庸俗。他用鋪張的說法來顯出他自己的機智,而對每一個人都下了一番空洞的恭維。第一段告終時,掌聲四起,愛德華、裴奈爾與莎拉就在這時進入會場。有些人還不停地鼓掌,無疑在喝倒彩,像是希望演說就此中止;但朱士丁尼毫不氣餒,他又滔滔地繼續了。如今是替巴薩房伯爵錦上添花;他談到他的《鐵槓》儼然像是一部新的,人人舉杯祝賀。裴奈爾與莎拉和愛德華一樣都沒有酒杯,才使他們免此一舉。

朱士丁尼演說的終段是預祝新雜誌及恭賀它未來的主編人“詩神之寵兒,年少英俊的莫里尼哀,不遠的將來,桂冠就會落在他純潔而高貴的頭上”。 俄理維守在門口,為的可以立刻迎接他的朋友們。朱士丁尼荒誕的恭維顯然使他受窘,但他無法避免隨之而起的喝彩聲。 這三位用完清淡的晚餐跑來參加的人與會場的情調自難諧和。類似的集會中,遲到者很難或很易理解他人的興奮。他們的判斷是不合時的,縱非出自心願,他們對他人的批評也往往不留餘地;至少對愛德華與裴奈爾,這是事實。至於莎拉,這環境中一切對她都是新的,她心中只想到如何去增長見識,只顧念著如何去仿效別人。 裴奈爾一無相識者。俄理維牽著他的手臂,想給他介紹巴薩房與台勃魯斯,他推辭著。巴薩房乘機插入,他走近裴奈爾,向他伸出手去,使他不好拒絕。

“常聽到別人談起您,實在久仰得很。” “彼此,彼此。”裴奈爾說這話時的聲調使巴薩房一番好意敗興而返。但立刻他又跑近愛德華去。 雖然愛德華常出外旅行,而且住在巴黎時和別人也很疏遠,但在賓客中倒不乏相識的人,且也毫不感到局促。其實他只是性情孤僻。但同行中都以敬而遠之的態度對他,他也就以高傲自認了。他樂於聽人說話,自己則很少發言。 “令甥使我盼望閣下光臨,”巴薩房以婉轉而幾乎低微的語聲開始,“我不勝欣喜,因為正想……” 愛德華冷酷的眼色把他的話中途截斷。巴薩房雖巧於籠絡,善事奉承,但必須對方樂懷相助,他才能煥發自如。不過他也不像有些人一樣,既失自信,便一蹶不振,所以很快他又恢復過來。他昂起頭,以白眼相報。愛德華既不賞臉,他也自有對付的辦法。

“我正想請教……”他繼續說,像是追想起他原來的話,“令甥中我和文桑交誼最深,未知閣下是否知道他的消息?” “不。”愛德華冷淡地說。 這“不”又使巴薩房陷於僵局,他不知道這意思應該是一種挑釁式的否認,還僅是對他發問的回答。但愛德華立刻加以補充,才無意間替他解了圍: “我只在他父親處聽說他和摩納哥的公爵同在旅行。” “不錯,我曾託我的一位女朋友替他介紹公爵。我自幸得計,這多少可以使他淡忘和那位杜維哀太太間的關係……據俄理維說,您和這位太太相識。我怕文桑會在這不幸的事件中斷送他自己的前途。” 鄙夷,蔑視,垂憐,這些姿態都是巴薩房拿手的;但他只求占得愛德華的上風,勝此危局。愛德華亟圖還刺。但他獨乏急智,無疑由於這緣故,他對社交界最感淡漠,因為在那種場合下,他一無施展的餘地。他雙眉緊蹙,巴薩房立刻察覺,知道來勢不妙,他急便閃避,未及更氣,他隨即改變風格。

“和您同來的這位可愛的孩子是誰?”他微笑著問道。 “這是,”愛德華說,“莎拉·浮台爾小姐,正是我的朋友杜維哀夫人的妹妹。” 由於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就把“我的朋友”四字特別加重語氣,像是一支暗箭,但它並未中的,巴薩房一任其落空,隨即說: “可否請閣下代為介紹?” 他前後的話都說得相當大聲,使莎拉從旁可以聽到,當她向他們回過頭來,愛德華再難推諉。 “莎拉,巴薩房伯爵慕名求見。”他強笑著說。 巴薩房已讓人另取來三個杯子,他注滿茴香酒。四人舉杯向俄理維慶賀。酒瓶幾乎已空,瓶底附著一些透明的糖質結晶,莎拉覺得很新奇,巴薩房便想用麥管把它們撥落下來。這時跑近一個類似傻子的人,打扮非常古怪,滿臉塗著白粉,漆黑的眼珠,頭髮抹成像是一頂鼴鼠皮的小帽,他很費力地嚼著每個字音說:

“您取不下來的。把瓶子遞給我,我來剖它的肚子。” 他抓住酒瓶,一下在窗檻上砸碎了,把瓶底獻給莎拉。 “用這小小的鋒利的多面體,這位溫良的小姐不難鑽通它的砂囊。” “這小丑是誰?”她問巴薩房,後者已讓她坐下,而自己坐在她的身旁。 “他是《於布王》的作者阿爾夫累德·雅利。亞各諾脫同人封他為天才,因為觀眾瞧不上他的劇本。無論如何這是劇壇上很久以來罕見的作品。” “我很喜歡《於布王》,”莎拉說,“而我很快活居然能遇見雅利。聽人說他總是灌醉酒的。” “今晚就靠不住。我看他晚餐時喝了兩大滿杯純粹的苦艾酒。他像並不覺到什麼。您抽一根煙嗎?不想讓別人的煙味熏死就得自己抽煙。” 他側過身去替她點火。她口中嚼著幾粒糖質的結晶。

“但這只是凝結後的糖質,”她頗感失望地說,“我還以為一定是很硬的。” 她一面和巴薩房交談,同時卻向守在她近旁的裴奈爾送著微笑。她的眼睛欣喜得閃耀出一種異樣的光輝。裴奈爾在黑暗中未及細看,這時忽然覺得她和蘿拉非常相似,同樣的前額,同樣的嘴唇……只是她面龐的風致不及蘿拉的溫柔,而她的目光引起他心中騷擾不安。他感到頗不自然,便把頭轉向俄理維。 “給我介紹你的朋友貝加吧。” 他已在盧森堡公園遇見過貝加,但從不曾和他談過話。俄理維才把他介紹到這新環境來,這使生性羞怯的貝加頗感狼狽,每次他朋友用《前衛》的主要撰稿人之一的名義替他介紹時,他便臉紅起來。實際上,他在我們的故事開端時和俄理維所談起的那首寓意詩就要在這新雜誌的捲頭語後首篇的位置刊出。

“刊在我原來為你保留的地位,”俄理維對裴奈爾說,“我絕對相信你一定愛讀。這是本期中最出色的一篇,而又那樣的新穎!” 俄理維喜歡頌揚他的朋友們遠勝於聽別人對他自己的頌揚。當裴奈爾走近時,呂西安·貝加立起身來,他手中正端著一杯咖啡,但端得那樣笨拙,情急中,他竟把一半潑灑在他的背心上。這時在他身旁聽到雅利機械的語聲: “小貝加快中毒了,因為我在他的杯中放了毒藥。” 雅利戲弄貝加的靦腆,想使他失措為樂。但貝加並不畏懼雅利。他聳一聳肩,泰然喝盡他的咖啡。 “這人是誰?”裴奈爾問道。 “怎麼!《於布王》的作者你不認識?” “想不到!他真的是雅利嗎?我把他當作是個僕役。” “啊!那可不見得,”俄理維略感困惱地說,因為他很矜誇他的大人物們,“你對他仔細看看,你不覺得他出奇嗎?”

“他盡量裝作那樣就是。”裴奈爾說。他不喜歡他的做作,雖然對他的作品內心很表欽佩。 穿著馬戲場中丑角的服裝,雅利全身充分地表現出矯揉造作,尤其是他說話的腔調,頓挫字音,另創怪字,把有些字故意錯用。亞各諾脫的一群中好幾位都爭先地摹效著;但真能運用這種不分高低,不動聲色,既無抑揚又無起伏的聲調的,唯有雅利自己。 “如果你認識他,你一定會覺得他很有意思。”俄理維又繼續說。 “我覺得不認識更好。他看上去非常獰惡。” “這只是他的姿態。巴薩房相信他內心非常溫良。但他今晚已喝得太過度。你可以相信,不帶一滴水,不帶一滴尋常的酒,喝的完全是苦艾酒和強烈的酒精。巴薩房擔心他會幹出什麼離奇的事來。” 巴薩房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掛在他口邊,他愈想迴避,愈不可能。自憤無法克制自己,企圖擺脫,他便轉換目標: “你應該去和杜爾美談談。我怕因為搶了他主編《前衛》的位置他對我一定恨入骨髓,但這不能怪我,我沒有辦法不接受。你應該設法替我解釋,安慰他……巴……有人說他對我非常懷恨。” 他又絆著了,但這次沒有絆倒。 “我希望他已把稿子取回。我不喜歡他寫的東西,”貝加說,隨即他又轉向普羅費當第,“但是,先生,您,我想……” “啊!別稱我'先生'……我很知道我的名字既累贅,又可笑……如果我寫作,我預備另用一個筆名。” “為什麼您什麼稿件也不給我們?” “因為我沒有現成的。” 俄理維留下他兩位朋友在談話,他自己便跑近愛德華去。 “您來了真難得!我多麼希望能見到您。但我願意在任何別處而不是在這兒……今天下午,我還到您家去叩過門。他們和您說了嗎?您沒有在家我感到非常懊喪,如果那時我知道哪兒可以找到您……” 他自幸表達得非常流利,回憶有一時期自己在愛德華面前每局促得啞然無言。但可惜這自如只由於他所說的都是套語,而又在酒後!愛德華看得很明白,心中自覺戚然。 “我當時正在您母親那兒。” “這是我回家後才知道的。”俄理維說。愛德華所用的“您”使他很感驚愕。他躊躇是否應該對他明說。 “是否此後您打算在這環境中生活下去?”愛德華凝視著他問道。 “啊!我決不受人牽制的。” “您有這自信嗎?” 這話說得那麼認真,那麼委婉,那麼懇切。 ……俄理維的決心立刻感到動搖。 “是否您認為我不應和這些人來往?” “也許不是說全體,但其中的一部分必然無疑。” 俄理維把這複數看作是單數,以為愛德華特別指巴薩房而言,這在他的內心的氣象中,像是一道淒冷而炫目的電光穿透了自早晨以來積壓在他心頭的漆黑的烏雲。他愛裴奈爾,他愛愛德華,他太不能忍受他們對他的蔑視。和愛德華在一起時,他自感奮發上進。而和巴薩房相處都是墮落,如今他已自己承認,但過去他何嘗沒有認清呢?和巴薩房接近,這種盲目不純然是他自取的嗎?伯爵為他做的一切,他對伯爵的感恩,這時都轉變成怨恨。他切齒地加以否認,他眼前所見的更形成他對伯爵的憎惡。 巴薩房斜倚在莎拉身上,他的手臂圍著她的腰身,而且他的形勢愈來愈顯迫切。他和俄理維間的關係外面已有謠聞,他正想藉此淆惑視聽。為的更引人注意起見,他決意想使莎拉坐在他自己腿上。莎拉一直不曾做什麼自衛,但她的目光正在尋找裴奈爾的目光,當他們四目相遇時,她微笑著,像是對他說: “您看別人對我多膽大。” 可是巴薩房深恐進攻過速。他缺乏經驗。 “如果我再能灌她多喝一點,我不妨可以冒險。”他對自己說,一面把另一隻閒著的手伸向一瓶蔻拉莎酒去。 俄理維從旁瞧著他,便搶先一步。他攫住酒瓶,為的不使其落在巴薩房手中。但立刻他想到借酒精可以增加一點勇氣,這勇氣在他已漸感喪失,而他向愛德華傾訴衷曲卻是必須的。 “如果早知道您要……” 俄理維斟滿酒杯,一飲而盡。這時他聽到在人群中逡巡的雅利從貝加身後掠過時輕聲說道: “現在我們要來解決小貝加了。” 後者突然回過臉去: “再高聲點說吧!” 雅利已經離遠。他尖聲反复著說: “現在我們要來解決小貝加了!”他在繞桌一周以後便從袋中取出一支亞各諾脫同人平時常看他在玩弄的大號手槍,開始瞄準。 雅利向稱射擊的能手。當時抗議聲四起。在他那種酩酊的狀態下,誰也不敢說他會不鬧假成真。但小貝加要表現自己並不畏懼,便登上一把椅子,雙手交叉在背後,採取了拿破崙式的姿勢。這顯然有點滑稽,有些人笑了,但笑聲立刻又被掌聲淹沒了。 巴薩房趕緊對莎拉說: “事情不妙。他醉得很兇。快藏在桌下吧!” 台勃魯斯想把雅利拖住,但他脫身以後也登上一把椅子(而裴奈爾注意到他腳上穿的是一雙舞蹈用的小軟鞋)。面向著貝加,他伸臂瞄準。 “快滅燈!滅燈!”台勃魯斯叫著。 愛德華站在近門處,便把電門關了。 聽從巴薩房的囑咐,莎拉已先起身。當人們都在黑暗中時,她立刻偎近裴奈爾,拖著他一同藏在桌下。 槍聲響了。槍中所裝的並非實彈。然而人們聽到一聲痛叫:原來紙塞正打中了朱士丁尼的眼睛。 當燈光亮時,人人都驚嘆貝加的沉著,他依然站在椅子上,不動聲色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當時主席夫人的歇斯底里卻發作了。人們圍擁著。 “這樣的事也值得那麼動情感!” 桌上缺水,雅利從椅上跳下,把手絹浸濕了酒精替她摩擦鬢角,借作道歉。 裴奈爾在桌下僅一剎那的工夫,但那瞬間已足使他感到莎拉火熱的嘴唇熱情地緊貼在他的嘴唇上。俄理維也和他們在一起,出於友誼,出於妒忌。 ……醉意增劇他受人擁擠時所起的這種漆黑的醋意。當他也從桌下出來,他的頭多少有點發暈。這時他聽到杜爾美叫著說: “快看莫里尼哀吧!他膽小得和女人一樣。” 這已夠受。俄理維不由自主地舉手向杜爾美直衝過去。他覺得像在夢中掙扎。杜爾美立即閃避,像在夢中一樣。俄理維的手空無所觸。 混亂已至不可收拾。當一部分人忙著照顧那位在指手畫腳地尖聲叫喊的主席夫人時,另一些人圍著杜爾美,他則大聲嚷著:“他沒有打中我!他沒有打中我!……”再一部分人拖著怒氣沖衝的俄理維,他不受解勸,直想往前再衝。 打中與否,杜爾美應該自認吃了耳光,這是朱士丁尼揉著自己的眼睛竭力替他剖解的話,因為這與體面有關。但杜爾美毫不顧及朱士丁尼的所謂體面,他仍固執地反复說: “沒有打中……沒有打中……” “由他去吧,”台勃魯斯說,“誰也不能勉強別人去交戰。” 但俄理維大聲宣布說,如果杜爾美覺得還未滿足,他已準備再送他一個耳光,且決意和他一決勝負,他要求裴奈爾與貝加充當他的證人。兩人中對所謂“仗體面”的決鬥無一內行,但俄理維不敢另求愛德華。他的領帶已松解,他的頭髮汗濕地披散在額上,他的雙手痙攣地抖動著。 愛德華執住他的手臂: “你像個瘋子。快去抹一下臉吧!” 他領他上一間盥洗室去。 一出餐廳,俄理維才知道自己喝得多麼醉。當他感到愛德華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時,他以為自己已經暈倒,才一任別人把他帶走。他只聽懂愛德華用“你”對他說話,別的全不知道。像一片暴風雨前的凝雲消散成雨,他覺得自己的心突然融為熱淚。愛德華按在他額上的一塊濕毛巾使他從醉意中清醒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呢?他只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像是一個孩子,像是一匹野獸。他覺得自己可笑也复可恥……於是,在柔情與痛苦的交織中,他投向愛德華的懷抱中,緊偎著他,啜泣說: “把我帶走吧!” 愛德華自己也大為感動。 “你父母呢?”他問道。 “他們還不知道我已回來。” 當他們穿過咖啡館正要出門時,俄理維告訴他的同伴他想寫個便條。 “今晚投在郵筒中,明天第一班郵差就能送到。” 坐在咖啡館的一張台子前,他寫道: 當時沒有聽到杜爾美出言不遜的人們,無從解釋俄理維何以突然動武,他似乎已失去理性。如果他能保持鎮靜,裴奈爾定能同情於他,他並不喜歡杜爾美。但他認為俄理維的舉動實在像個瘋子,而結果反自取其咎。裴奈爾聽著旁人對他的評責頗為痛心。他跑近貝加身邊,和他訂了約會。雖然事情本身可謂荒謬之至,但他們兩人自當按理執行。他們約定翌日早晨九時同去訪當事人再作談判。 他的兩位朋友離去以後,裴奈爾自覺再無逗留的必要。他的目光探索著莎拉,當他看到她坐在巴薩房的膝上,憤懣立時襲上他的心頭。兩人顯然都已帶醉意,但莎拉看到裴奈爾走近時便站起身來。 “走吧!”說著她便挽住他的手臂。 她願步行回家。路程並不遠;途中兩人默無一言。寄宿學校中,燈光已全熄滅。深恐引人注意,他們摸索著直到後樓的扶梯,然後點燃火柴。阿曼守候著。當他聽到他們上樓時,他出來站在扶梯口,手中拿著燈。 “你拿燈吧,”他對裴奈爾說(他們昨天起已相互稱“你”),“莎拉屋內沒有蠟燭,你照著她……把火柴交給我,我可以去點燈。” 裴奈爾陪著莎拉到間壁的房間。他們才一進門,阿曼就從背後用力一吹,把燈吹滅了,他嘲弄地說: “晚安!但夜間少出聲音。父母都睡在隔壁。” 他隨即退身,從他們身後把門關上,加以反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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