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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章愛德華日記:在浮台爾家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5233 2018-03-18
我在樓下大自修室門口找到蕾雪。兩個僕人正在洗刷地板。她自己也繫著圍裙,手上拿著抹布。她向我伸手說道: “我知道您決不會失信。”說話時態度非常溫順憂鬱,但仍不失微笑,是一種比美更動人的表情。 “如果您不太急,最好先上樓去看看外祖父,回頭再看我媽。他們要知道您來了而不去,一定會覺得很難受。但留一點時間給我,因為我有事必須和您商量。回頭您再上這兒來找我,您看我正忙著監工呢。” 為顧面子起見,她從來不說:我正工作著呢!蕾雪把她自己的一生全埋沒了,但沒有再比她的德行更為謙遜謹慎的了。退讓對她已成自然,以致一家人無一顧念到她不斷的犧牲。這是我所認識的女性中最美的靈魂。 至三樓拜訪雅善斯。老人已離不開他的靠椅。他讓我坐在他的身旁,並立刻向我談起拉貝魯斯。

“如今他孑然一身使我頗為關心,我很想讓他搬到學校來住。您知道我們是老朋友。最近我曾去看他。我想他太太進養老院對他的影響不小。他的女僕對我說,他已幾乎顆粒不進。我想平時我們都吃得太多,萬事首重分寸,過多過少都免不了是極端。他覺得為他一人做飯大可不必;但和我們同吃,人多了也許能引起他的食慾。來此又可和他那可愛的孫兒朝夕相聚,學校離他的住處太遠,否則平時很難見面。尤其我不願讓孩子獨自在巴黎外出。我和拉貝魯斯認識已久。他這人向來有點特別。這並不是他的缺點。他天生帶點傲性,他要不自己出點代價,恐怕不肯接受我的邀請。所以我想不如請他擔任監堂,這對他並不費力,而且尤其能使他容易消磨時間,並以解悶。他的數學不錯,必要時可以替學生溫習點幾何或代數。如今,他已沒有學生,他的家具與鋼琴對他已無需要;他可以把房子退了,而且搬來這兒住,尤其他可以省去一筆房租。我們就不妨收他一點膳宿費,免得使他掛心,免得使他因受人之惠而感到拘束。希望你能及早提醒他,因為按他目下的起居,我怕對他的健康太不相宜。尤其兩天之內就要開學。我們很信賴他,最好同時能知道他對這事是否也有誠意……”

我答應第二天就去看拉貝魯斯。立刻他像放心了: “唉,說回來,受您保護的那位年輕的裴奈爾倒真是一個好孩子。他很和藹地跑來自願替我們這兒盡點義務,他談起擔任低班的監堂,但我怕他自己還太年輕,不易受學生尊敬。我和他談得很久,而我認為他是一個很有同情心的人。要鍛煉成最好的基督徒就需要這種性格。深可惋惜的是他幼年的教育沒有使他的靈魂走入正道。他向我自認他並沒有信心;但他對我說這話時的語調卻給我很大的期望。我回答他說,我希望在他身上發現養成一個勇敢的青年基督徒所必不可少的一切品格,而他必須時時念及如何善用上帝所賜予他的才智。我們又同念《聖經》中的喻言,而我相信優種並不曾落入在瘠土中,他顯得很受我的話感動,而且答應再去細作考慮。”

裴奈爾已早把和老人的談話告訴過我。我明知他對這些事情的看法,所以眼前的這一席話使我聽了倒更難受。我起身告辭,但老人握著我伸過去的手,並不放鬆: “噯!告訴我。我已見著了我們的蘿拉!我知道這可愛的孩子曾和您度了一個月的山居生活;看去這對她得益很多。我很高興知道她已回夫家,她丈夫已該開始覺得忍不住這長時間的分離。可惜他的工作不容許他當時參加你們的旅行。” 我因為不知蘿拉對他談了些什麼,所以當時愈加感覺局促起來。我正脫手想跑,他卻突然不由分辯地把我拉近他身邊,靠著我的耳朵說: “蘿拉向我透露了她的喜訊;但千萬小聲!……她還不願讓人知道。我對您說,因為我知道您對這事已有所聞,而您我都是可靠的人。這可憐的孩子對我說時通紅著臉顯得很不好意思。她是那麼寡言。當她在我面前跪下時,我們一同感謝上帝對他們夫婦的恩賜。”

我認為蘿拉暫緩透露她的秘密也許更好,至少她的現狀還不致使她非如此不可。如果她事先和我商量,我一定會勸她在未見杜維哀之前不談一切。雅善斯可以不辨真相;但他家里人並不都像他一樣容易受愚弄。 老人又搬弄了一些牧師們的論調,接著才對我說他女兒一定很高興見到我,我便回到二樓浮台爾夫婦的住處。 重讀以上所寫的,我覺得令人可憎的倒不是雅善斯,而是我自己。而這也是我的本意。為預防裴奈爾再有竊看這日記的機會,我索性再為他添上幾行。只要他繼續有和老人接觸的機會,他不難理解我的意思。我很喜歡這位老人,用他自己的口頭語,我“尤其”尊敬他,但一在他身邊,我自己就失去存在的餘地,所以我才感到和他相處的困難。 我也很喜歡他的女兒牧師夫人。浮台爾夫人頗似拉馬丁詩中的愛爾維,一個年老時的愛爾維。她的談話自有它的風趣。她常把一句話說一半,這使她的意思蒙上一種詩意的輕淺。她用飄忽與未竟來造成無限。現世對她所缺少的她都待諸來世;這使她的希望擴大至無限。她在寸土中取得躍力。由於很少見到浮台爾,就容易使她想像她很愛他。此老無時不在啟程中,忙著佈道、開會、扶貧、探病,以及成千成萬的瑣事。他只在照面時和你拉一拉手,但因此也特別顯出懇摯。

“今天實在不能奉陪。” “不忙,我們到天堂時再見吧!”我對他說,但他連聽這話的時間也沒有。 “他連片刻的空閒也沒有。”浮台爾夫人嘆氣說,“您要知道壓在他雙肩上的一切,從……因為誰都知道他從不拒絕,人人就都向他……當他晚上回家時,他每疲乏得連我幾乎不敢再和他談話,怕他……他全副精力花在別人身上,使他無暇再顧及自己的人。” 而當她和我談話時,我不禁回憶起昔日我自己住在這學校時浮台爾回家時的神情。我常看到他雙手托著頭,享受這片刻的輕鬆。但那時我已想到這輕鬆,與其是他所盼望的,毋寧說是他所畏懼的,而最令他痛苦的怕也就是給他一點反省的時間。 當一個年輕的女僕端上一個裝滿的托盤時,浮台爾夫人對我說:

“您也用杯茶吧?” “太太,糖已沒有了。” “我已告訴過你這些東西你向蕾雪小姐去要。快去。……你已請過先生們了嗎?” “裴奈爾先生與波利先生出門了。” “那麼,阿曼先生呢?……快去!” 不等女僕離開,她就說: “這可憐的女孩子是從斯特拉斯堡來的。她全無……樣樣都得告訴她……餵,你還等著什麼呢?” 女僕又回過頭來,像是一條被人踩著了尾巴的蛇: “樓下的那位溫課的教員要上樓來。他說不付他錢他決不走。” 浮台爾夫人的面色顯出憂慼的煩惱: “我還得說多少遍我不是管付賬的!告訴他去見小姐。快去!……簡直沒有一會兒的安靜!我真不知道蕾雪在想些什麼。” “我們不等她用茶嗎?”

“她向來不用茶……唉!這開學可真給我們添不少麻煩。這些自薦的溫習教員不是索價過高,便是自身太不成。那一位,爸爸本來就不滿意他;但爸爸心腸太軟。如今,倒是他來作威了。您剛才總聽到那女僕所說的。所有這些人,眼中只有錢……好像世間就沒有比這更重要的……暫時,我們倒也找不到一個替代的人。普洛斯貝始終相信只要禱告上帝,萬事都能解決……” 女僕取了糖回來。 “你已請過阿曼先生了嗎?” “是的,太太;他立刻就來。” “莎拉呢?”我問。 “她兩天內才能回來。她在英國,在她那位朋友家裡,就是您在我們這兒遇見過的那小女孩家裡。她父母都很和氣,而我也很高興莎拉可以稍稍……蘿拉也一樣。我發現她的面色好多了。在南部療養以後,這次在瑞士的小住使她得益不少,而這也全仗您她才有這決心。就只有可憐的阿曼在整個假期中沒有離開巴黎一步。”

“蕾雪呢?” “是的,那倒是真的,她也沒有。各方面都邀請她,但她寧願留在巴黎。而且她外祖父也需要她。再說,在生活中,人也不能永遠隨己所欲。所以我就不能不時常提醒孩子們。人也應該想到別人。難道您以為我有機會去沙費我不會同樣覺得有意思嗎?而普洛斯貝,當他出去旅行時,您以為他是在求自己的快樂嗎?阿曼,你知道我不喜歡你連襯衣的領子也不繫就跑進這兒來。”最後一句是看到她兒子進來才說的。 “我親愛的媽媽,您曾再三叮囑我,教我不必重視外表,”他說著伸手給我,“而且也是湊巧,因為洗衣房的女人禮拜二才能來,而我留下的領子又都是破的。” 我記起俄理維談起他同學時對我所說的話,的確我也看出在他頑皮的譏諷後面隱藏著一種深沉的表情。阿曼的面部顯得俊俏。他的鼻子緊縮起來,彎曲在他單薄而蒼白的嘴唇上。他繼續說道:

“您可曾告訴您那位貴賓,今年冬季開場時,我們這戲班中新添了幾位出色的名角?一位有思想的上議員的公子,以及年輕的巴薩房伯爵,也就是那位名作家的弟弟!而您所認識的兩位生力軍還不計在內,而由此也愈顯出他們的光榮來,那就是波利公子與普羅費當第侯爵。再加上其餘幾位,雖然他們的頭銜與技藝尚待探悉。” “您看他總變不了。”這位可憐的母親對他的打趣微笑著說。 我真擔心他會提到蘿拉,因此不便久留,及早下樓去看蕾雪。 她捲起上衣的袖管正在幫著安排教室,但看見我走近,趕緊把袖管放下。 “這次求您幫忙在我實在是萬分慚愧的,”她把我帶到間壁做補習用的一間小教室時就開始說,“我原想和杜維哀商量,而且他也曾請求我那樣做的;但自從這次見到蘿拉以後,我才明白我不能再作這打算……”

她臉色很蒼白,而當她說出最後這幾個字,她的下頜與嘴唇都顫動得抽搐起來,這使她一時不能把話繼續說下去。為怕她難受,我便把目光轉移到別處。門是早就關上的,這時她倚門站著。我想握住她的手,但她從我的手中脫開。終於,她像從無限的掙扎中哽咽著說: “您能藉給我一萬法郎嗎?今年開學時的收入看去相當可觀,我希望不久就能償還。” “這款子什麼時候需要?” 她不回答。 “我身邊只有一千多法郎,”我接著說,“但明天,我就可把整數湊齊……如果必要的話,今晚也可以。” “不必,明天就成。但如果您方便的話,可否請把一千法郎先給我留下……” 我從皮夾中把錢取出遞給她: “一千四百法郎如何?” 她低著頭回答說:“好的。”但說得那麼輕,我幾乎分辨不出來;接著她便蹣跚地跑向一張小學生坐的板凳前,坐下了,雙肘支在桌上,手蒙著臉。我以為她在哭泣,但當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時,她抬起頭來,我看到她的眼睛仍是乾枯的。 “蕾雪,”我對她說,“您別因為有求於我而感到難受,我很樂意替您盡力。” 她莊重地凝視著我: “使我慚愧的是我必須請求您別把這事向外祖父或是媽媽提起。自從他們把學校的經濟交我經手以後,我總讓他們相信……總之,他們並不知道。所以我懇求您別向他們提起。外祖父老了,而媽媽又很操勞。” “蕾雪,操勞的不是她……而是您。” “她曾操勞過來;如今,她已累了,就輪到我,我自然責無旁貸。” 她僅僅簡單地說出這幾個簡單的字。我並不感覺到在她的順命中含有任何怨意,相反,這幾乎是一種寧靜。 “但您不必把事情看得太嚴重,”她接著說,“這只是一時的困難,因為有些債主已不耐再等。” “剛才我還聽到女僕在說一位溫課的教員跑來索薪。” “是的,他跑來向外祖父鬧了一場,不幸我不能設法阻攔。這是一個粗野的人。我必須先去付錢給他。” “您願意我替您去嗎?” 她略微躊躇,勉強想現出一點笑容。 “謝謝。但不必,不如我自己去……但最好您也出來,可以嗎?我有點怕他。如果他見到您,他一定不敢再說。” 學校的前院有石階與校園相通,中間隔著欄杆,那位教員就靠在欄杆上,雙肘反支著。他戴著一頂奇大的軟呢帽,吸著煙斗。當蕾雪和他在談判時,阿曼跑到我身邊。 “蕾雪可敲著您了,”他冷笑著說,“您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到來正好解救她脫離苦難。這又是我那位蠢貨哥哥亞歷山大在殖民地欠了債。她想把這事隱瞞我父母。她已經把她嫁妝的一半給蘿拉裝了門面;但這次可全盤傾出了。我敢擔保她決沒有對您說。她的謙讓真使我生氣。這真是人間一個最險毒的玩笑:每次有誰為別人犧牲,這人一定比那些人高出萬倍……一切她替蘿拉打算!這娼婦可真算是報答了她……” “阿曼,”我怒色地喝住他,“你沒有權利來批評你姊姊。” 但他發著急促的尖聲繼續說道: “我批評蘿拉正因為我並不比她強,我知道。蕾雪她就從來不批評我們。她從來不批評人……是的,那娼婦,那娼婦……我對她所想的,我還不曾讓人轉告她,我保證您……而您,您竟蒙蔽、竟袒護這一切!您不是不明白……外祖父他就不辨是非。媽媽盡量裝作不懂。至於爸爸,他自己已整個交付給'我主';那就更方便。每遇困難,他就下跪禱告,而讓蕾雪去想辦法。他所要求的,最好是萬事不作正視。他奔走,他自擾,他幾乎永不在家。我知道在家使他氣悶;但在這家庭中,我可會爆炸。他竟自尋陶醉,天哪!這時候,媽媽忙著作詩。啊!我不是和她開玩笑,我自己也一樣作詩。但至少,我知道我自己的下流,而我也從不冒充好人。您說這怎麼能教人不作嘔!祖父顯得對拉貝魯斯那麼'關懷',實際倒是他自己需要一位溫課的教員……”而突然又說,“那豬仔在那邊敢對我姊姊說什麼?如果他走時不向她行禮,我準一拳打爛他的嘴……” 他沖向那流氓,我相信他就會伸拳出去,但當他跑近時,後者帶諷意地行了一個脫帽禮,就從穹門下消失了。這時為了讓牧師進來正門大開。他穿著禮服,頭戴高筒帽,手上是黑手套,像是剛參加洗禮或是葬禮後回來似的。這位前任的教員和他互致敬禮。 蕾雪與阿曼跑上前去。當浮台爾和他們都走近我身邊時,蕾雪對她父親說:“一切都辦妥了。” 後者在她額上吻了吻: “孩子,你記得我常對你說的:上帝永不讓信他的人絕望。” 接著就向我伸過手來: “您已想走了嗎?……那麼改天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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