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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八章愛德華日記:再次訪問拉貝魯斯

偽幣製造者 安德烈·纪德 4911 2018-03-18
失落提箱。也好。其實箱內除了我的日記,別的倒都沒有什麼。不過我也太重視我的日記了。其實,這次意外,頗饒興味。仍盼能取回我那些稿件。試問誰會念它們呢? ……也許,因為遺失了,所以自己過分地把它們看得重要。那本日記於我出發赴英國時中止。在英國所記的另有一本小冊,如今我已回到法國,就把英國的那本撇開。我這時新寫的這一本預備以後時時放在袋中,這可說是我自己隨身所帶的一面鏡子,一切我在現實生活中所遇到的,除非我在這面鏡子中看到它們的反影,否則對我是不存在的,但自從回來以後,我一直像生活在夢中。與俄理維的談話,想來真令人難堪!而最初我自己預想應該是多麼愉快的事。 ……但願他也和我一樣失望;一樣對他自己失望,同時對我失望。唉!我自己無話可說而竟使他也無話可說。每一個真正哽在心頭的字是多麼不易表達!腦海中一摻雜心頭的情感,理智活動就整個地顯得愚鈍、停頓。

我的提箱已找到;或是至少那個取提箱的人我已找到。而他又正是俄理維最親密的一個朋友,所以只要我願意,很快就可以造成一重新的關係。危險的是,我對任何意外發生的事都那麼感到興趣,結局往往忘去原來的目的。 重見蘿拉,我對人的善意一遇困難,或是不能不與傳統、凡庸、習俗相搏鬥時,便不自製地激怒起來。 訪拉貝魯斯老人。給我開門的是拉貝魯斯夫人,我已兩年多不曾見到她,但她卻立刻認識是我。 (我想他們不常有客人。)而且,她自己也無甚變更;但(是否因為我對她先有成見的緣故)她的面色顯得較前更冷酷,目光更尖酸,笑容也變得更虛偽了。 “我怕拉貝魯斯先生不一定能見您。”她立刻對我說,顯然她希望獨占我;而且憑著她的耳聾,不等我問她,就又回答說:

“不,不,您一點不打擾我,進來就是。” 她把我帶到平時拉貝魯斯授課的那間房子,室內的兩扇窗是對院子開著的。我一踏進門,她就開口: “能和您單獨談談使我特別感到愉快。我知道您對拉貝魯斯先生深切的交誼,而如今他的景況實在令我擔心。他很聽從您的話,您是否能勸他自己保養一點呢?至於我,一切我對他所說的,他全認為是無中生有。” 於是她就呶呶不休地訴說起他的罪狀來:老頭兒因為想使她難堪,故意不肯自己保養。他不該做的他去做;他該做的他卻一件也不做。不管天氣如何他要出去,又從來不肯披上圍巾。吃飯的時候他不吃:“先生不餓”,而她也想不出方法使他胃口變好;但到夜間,他就起來,上廚房去亂翻一陣,也不知在煮些什麼吃。

自然這一切也不是老太太自己編造出來的。不過從她的訴說中,可以看出本來是一些無關輕重的小事情,因為錯解的緣故,意思就像變得很嚴重,而現實反映在這老婦人簡單的腦海中卻又正好是一團可怕的黑影。但在老頭兒這方面,又何嘗不誤解老太太的種種好心與謹慎?結果老太太自己看作是個殉難者,而在老頭兒眼中卻正是一個劊子手。對這對老夫妻我只好不下斷語,不求理解,或是說,和一般的情形一樣,我對他們愈認識,我就愈難下冷靜的斷語。事實是:兩個本應在生活中互相憑依的人,結果卻各使對方感到極度的痛苦。我常觀察到夫妻間每因某一方面性格上一點小小的差異而釀成對方心理上莫大的惱怒,因為“共同生活”使這凸出處適成摩擦的中心。如果這種摩擦是雙方共感的,那麼夫妻生活的痛楚必然像在地獄一樣。

拉貝魯斯夫人狀似神話中女面鷹體的妖婦:在烏紗包著的假髮下,她那灰色的臉顯得更僵硬,伸出在黑色的無指手套外的枯瘦的手指簡直就像爪子。 “他罵我是他的偵探,”她接著說,“白天他睡得很多;一到晚上,起初他假裝入睡,但當他以為我已睡熟的時候,他就起來,他在舊紙堆中亂尋亂翻,有時一面哭,一面念他故世的兄弟的舊信直到天明。他要我忍受這一切而不許我說一個字!” 接著她又怨老頭兒想把她送入養老院去;她加上說,這事特別使她難堪,正因為老頭兒已不會一個人過活,他非有她的照料不可,但這種憫憐他人的語調不能不使人感到其中的虛偽。 正當她做這種種哀訴時,客廳的門在她身後輕輕地開了,她還沒有聽到,拉貝魯斯已進入室內。當老婦人說那最後幾句話時,他諷嘲地對我微笑著,一面用手指著自己的前額,意思是說他太太是個瘋老太婆。接著他便急躁地、凶狠地說(我都不能相信他會有這種態度,老婦人對他的非難似乎也非無因,但也許由於要使她聽到非如此不可):

“夫人,走吧!您應該懂得您這種呶呶不休使先生疲倦。我的朋友不是看您來的。請您走開。” 老婦人就反抗說她坐著的靠椅是她自己的,她決不讓開。 “既然這樣,”拉貝魯斯冷笑著說,“對不起得很,我們就讓您在這兒。”他向我回過頭來,轉作溫和的語調說: “來吧;讓她坐在那兒好了。” 我勉強地點了點頭,跟著他跑進旁邊的那間房子,這正是上次我來看他時所坐的那一間。 “我很高興您能親聽她的談話,”他對我說,“整天她就是那一套。” 他跑去把窗關上。 “這街上的喧聲使人說話也聽不清,我整天的工作就是去關這兩扇窗,而拉貝魯斯夫人整天的工作就是去把它們打開。她藉口說她透不過氣。她總愛誇張。她不肯承認室外的空氣比室內的更熱。可是我那兒有著一個寒暑表。當我指給她看,她就說寒暑表上的度數是不管事的。她明知道她自己是錯的,但非說她有理不成。她最得意的事是和我作對。”

但當他說話的時候,我看出他自己的腦筋實在也不很正常。他又接下去,而且語調愈來愈興奮: “她自己在生活中的種種乖僻,結果把罪過完全推在我身上。她的判斷全是錯誤的。所以,您看,我可以這樣對您解釋:您知道外界的影像印在我們腦膜上時全是反的,平時我們靠某種神經器官把它們調整過來,事實是,在拉貝魯斯夫人,她就沒有這種調整器官,所以在她腦海中,一切依然是反的。您想想,這樣的情形是不是會教人痛苦?” 必然,他在自己的解釋中得到不少寬慰,所以我避免打斷他。他又繼續說: “拉貝魯斯夫人總是吃得太多。可是,她就認為吃得多的是我,如果她剛才看到我手上有一塊巧克力(這是我主要的食品),她又該呶呶不休地說:'整天不斷地咬嚼!'……她監視我,她譴責我不該晚上起來偷偷地弄東西吃,其實只因為有一次她發覺我在廚房中煮一杯巧克力茶……您說叫我怎麼辦?吃飯時,她坐在我對面,她那副把鼻子伸到盤中的貪婪的樣子,看了就叫我吃不下飯。結果,她反說我故意刁難,為的想使她難受。”

他停了一下,接著像是在一種詩情的激發中: “我倒真欽佩她對我的譴責……譬如,有時她坐骨神經痛時,我就憐恤她。於是她就聳了一聳肩膀把我打住:'別裝假慈悲!'而一切我所做的,我所說的,在她都認為是想使她痛苦。” 我們同在室內坐著。但他一會兒起來,立刻又坐下,顯然是一種病態的不安: “您可能想像在每間房內有的家具算是她的,有的算是我的?剛才您已親眼看到過她的靠椅。當女僕收拾房間時,她就對她說:'這一件是先生的,您別動吧。'有一天,我偶不小心,把一本精裝的樂譜放在一張她的小圓桌上,夫人立刻拿來扔在地上了。書角全給折斷……啊!這樣是無論如何過不下去的……但,您聽我說……”

他抓住我的手臂,把聲音放低一點: “我已打定主意。她不斷地恐嚇我,如果我再繼續這樣,她就只能住到養老院去了。我已留起一筆款子,我想大概夠付她在聖悲利納的膳宿,人們說那養老院算是最好的一個。我如今所教的幾點鐘課從收入方面說,幾乎等於零。不久以後,我手頭的錢就會花光,到那時我就不能不動用那筆款子。我實在不願意。於是,我立下這個主意。……打算在三個月以後實行。是的,我日期也已訂好。如果您知道這對我是多麼大的一種慰藉,當我想到此後每一小時我更接近這一刻的到來。” 他原來已很靠近我,但他更移近一點。 “此外我還留開一份年金證。啊!數目自然不大,但在我已別無他法。這事拉貝魯斯夫人全不知道。我把它放在我的書桌內,外面有一個信封套著,信封上是您的名字以及附帶的說明。我可否把這事託付給您?我對這類事情完全外行,但我曾和一位律師談過,他說這筆年金可以直接由我孫兒具領,但非到他成年後,證書上就不能正式換他的名字。我想看在我們情分上,希望您能從旁促其實現,也許對您並不是一個過分的要求。我太不能相信這些律師……或是,您為使我安心起見,不如現在就把這信封帶走……行不行?……我去取來。”

他按著慣例邁著小步踉蹌地出去了,回來時手上執著一個大信封。 “原諒我把信封已粘上了;這只是手續。您拿走吧!” 信封上在我的名字下,我瞥見用正楷書寫的:“待本人故世後啟封。” “趕快放在您的口袋中,使我可以放心。多謝您……唉!我一直在等著您來……” 在這一種嚴肅的瞬間,我常感到自身中一切仁慈的情緒頓時會轉成一種幾乎是宗教的出神之感,一種熱誠,一種使自身感到崇高,或是說得更切實一點,一種使自身超脫一切私利的聯繫,像是失去自己,失去一切個人的情緒。一個不曾有過這種實感的人,必然在這兒很難理解我的意思。但我覺得拉貝魯斯倒是有同感的。一切在我這方面的客套與辭令都是多餘的,不需要的,而且在我認為是不應該的,因此我只能緊緊地握著他那隻落在我手中的手。他的眼睛放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輝。在另一隻適才拿著信封的手上,他還有一張紙條:

“這兒是他住址,因為現在我已知道他在哪兒。'沙費',這地方您可知道?這在瑞士,但我查了地圖並沒有找到。” “是的,”我說,“這是近賽爾望的一個小村落。” “這地方很遠嗎?” “也許不至於遠到我不能去。” “什麼!您打算去嗎?……啊!您真是個好人!”他說,“我自己實在太老了。而且,因為他母親的緣故……我也不能去。可是我覺得如果……”他躊躇著在搜索一個適當的字眼,“只要我能見到他,我就可以安心瞑目了。” “可憐的朋友……我總盡一切人力所能做到的設法把他帶回來。您一定能見到小波利,我答應您。” “多謝……多謝……” 他激動地把我抱在他的手臂中。 “但您也得答應我不再去想……” “啊!那是另一回事。”他頓時把我打住。而想不使我堅持,為轉移我的注意力起見,立刻他換了話題: “試想前些天一個以前我學生的母親想請我去看戲!那已是一月前的事。是法蘭西劇院的日場戲。二十年來,我已不曾踏進過戲院。那天上演的是雨果的《歐那尼》。您知道這劇本?像是演得很不錯,因為人人都看得非常出神。但對我,我痛苦得不能言喻。如果不是由於禮貌,我絕對等不到散場……我們是坐在一個包廂中。我的朋友們竭力勸我耐心一點。我真想詰問觀眾。啊!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最初我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我就問: “那些演員讓您覺得可氣嗎?” “當然。但他們怎麼敢把這種猥褻的東西搬到舞台上去?……而觀眾反大聲喝彩!而戲院中還有好些孩子們;做父母的明知這個劇本卻還把孩子們帶去……這簡直是不可思議。而這樣的東西竟在一個國家劇院上演!” 這一位老實人的憤怒頗使我想發笑。這時我簡直忍不住大笑了。我向他爭辯:任何戲劇藝術是不能不描寫情慾的。他就反駁說,無論如何情慾的描寫總是一個壞例子。這樣,辯論繼續相當時候;我就把激情的部分與樂隊中的某種銅樂器的怒號作比: “譬如說,貝多芬某一交響曲中雙管喇叭的加入,那您不是很歎賞的嗎?……” “但我並不歎賞,誰說我歎賞這種喇叭聲?”他幾乎盛怒地叫喊起來,“我怎麼能歎賞我所討厭的?” 他全身戰栗。他語調中的憤慨,或幾乎可說是敵意,不但出於我的意外,而且竟使他自己感覺驚異,因為接著他就用一種很沉靜的語調: “您可注意到近代音樂最大的努力,即在使往日我們認為不調和的諧音聽來可以忍受,或者竟使人感到某種愉快?” “對呀!”我說,“最終一切都應轉入和諧。” “和諧!”他聳聳肩重複我的話,“在我看,這只是使人習慣作惡。以後感覺也遲鈍的,純潔也不要了,反應也差了,一切都容忍、接受……” “依您這樣說,人就不敢再給孩子們斷奶了。” 但他並不理會我,只顧繼續下去: “如果人再能覓回少年時代那種不甘妥協的剛愎,那時使我們最感憤慨的恐怕就應是自身今日的情況。” 時間已不容許我們再來一次目的論的探討,我企圖把他引回本題: “我想至少您並不主張把音樂減作唯一表現沉靜的工具?如果這樣的話,一個諧音就成,一個連續的純諧音。” 他握住我的雙手,出神地,目光消失在禮讚中,幾次重複地說: “一個連續的純諧音,是的,正對,一個連續的純諧音……”可是又黯然加上說,“但我們整個宇宙卻正在不諧和的淫威之下。” 我向他告辭。他送我到門口,和我親了親,口中仍喃喃地說: “唉!決定這諧音的來到可真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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