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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理查德

梵蒂岡的地窖 安德烈·纪德 7160 2018-03-18
第一頁: 傑出的人,完全值得我敬重。 第二頁: 通過鍥而不捨的努力,終於脫離父母死後他所陷入的窮苦境地。奶奶還活著,但是好幾年來,她又返回童年的性情;他又孝順又溫柔,像常見的孝敬老人那樣,給予奶奶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出於好德之心,娶了一個比他還窮苦的女子,以其專一為妻子營造幸福。四個孩子。我是一個瘸腿小女孩的教父。 第三頁: 理查德當年對我父親極為敬重,他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雖然從未看過我寫的任何作品,卻敢說完全了解我;這就允許我寫《帕呂德》了:我想蒂提爾時便聯想到他;我真希望根本不認識他。安棋爾和他不相識;他倆相見彼此難以理解。 第四頁: 我不幸很受理查德的敬重,因此之故,我什麼也不敢做了。一種敬重,只要不能停止珍視,就不容易擺脫。理查德時常激動地向我斷言,我幹不出壞事來;而我有時要決定行動,卻被他這話拉住了。理查德高度評價我這種消極狀態;將我推上了美德之路的,是像他那樣的一些人,而將我維繫在這條路上的,則是這種消極狀態。他經常把接受稱作美德,因為這是允許窮人所具有的。

第五頁: 理查德終日在辦公室工作,晚上守在妻子身邊,念念報紙,好有話題聊天。他問過我:“帕伊隆的新劇在法蘭西劇院演出,您去看過嗎?”他了解所有新到的東西。他知道我要去植物園,就問我:“您要去瞧大猩猩嗎?”理查德把我看作大孩子,這是我無法容忍的;我做什麼他都不當回事兒,我要向他講述一下《帕呂德》。 第六頁: 他妻子叫於絮珥。 我拿起第七頁,寫道: “凡是於己無利的行業,都是可怕的,只能掙點兒錢的行業——掙得極少,必須不斷地從頭做起。簡直停滯不前!臨終時,他們一生乾了什麼呢?他們恪盡職守。我完全相信!他們的職守同他們一樣渺小。”對我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否則的話,我看自己也同他們不相上下了。我們的生存,的的確確應當有點兒變化。

僕人給我送來點心和信件,恰好有儒爾一封信,我還一直奇怪沒有他的音信。出於健康考慮,我像每天早晨那樣,稱了稱體重;我給萊翁和古斯塔夫各寫了幾句話,這才邊喝我每天的一碗牛奶(按照一些湖畔派詩人的做法),邊思考道:“於貝爾半點也不理解《帕呂德》,他就是想不通,一個作者一旦不再為提供情況而寫作,也就不會寫出讓人消遣的東西了。蒂提爾令他厭煩;他不明白不是社會狀況的一種狀態;他因為自己在忙碌,就自認為與這種狀態無關;恐怕我解釋得相當糟。一切都會如意的,他這樣想,既然蒂提爾挺滿意;然而,正是因為蒂提爾滿意,我才要停止滿意了。反之,還應當氣憤。我要讓蒂提爾安常處順到可鄙的程度……”我正要考慮理查德的個性,忽聽門鈴響了,正是他本人遞上名片之後進來了。我略微有點兒煩,只因不能很好考慮在場的人。

“啊!親愛的朋友!”我邊擁抱他,邊高聲說道,“這也太湊巧啦!今天早晨,我正要想到您呢。” “我來求您幫個忙,”他說道,“唔!也不算什麼;不過,由於您也沒有什麼事幹,我就想您可以讓給我片刻時間。我需要一個推薦人,您得替我擔保;我在路上向您解釋吧。快點兒:十點鐘我得趕到辦公室。” 我就怕顯得無所事事,於是答道: “幸好還不到九點鐘,我們還有時間;可是一完事兒,我就得去植物園。” “唔!唔!”他接口說道,“您去看新到的……” “不,親愛的理查德,”我裝出很自然的樣子截口說道,“我不去看大猩猩;為了創作《帕呂德》,我必須去那裡研究小眼子菜的一些變種。” 我隨即就怪理查德引出我這愚蠢的回答。他噤聲了,怕我們無知妄談。我心想:他本可以縱聲大笑。但是他不敢。他這種憐憫之心叫我受不了。顯而易見,他覺得我荒謬。他向我掩飾自己的感覺,以便阻止我向他表示類似的感覺。其實,我們產生這種感覺彼此都知道。我們雙方的敬重也相互依存,不能輕舉妄動;他不敢撤回對我的敬重,唯恐我對他的敬重也同時跌落了。他對我和藹可親的態度有幾分俯就的意味……哼!管他呢,我要講述《帕呂德》,於是,我輕聲說道:

“您妻子好嗎?” 理查德立即接過話頭,獨自講起來: “於絮珥?哦!我那可憐的朋友!現在她太累眼睛了,這也怪我;要我對您講講嗎,親愛的朋友?這情況我對任何人都不會講的……但是,我了解您的友誼,肯定能守口如瓶。事情的全部經過是這樣的:我的內弟埃杜阿爾急需一筆錢,必須弄到。於絮珥全知道了,是她弟妹雅娜當天來找她談的。這樣一來,我的抽屜幾乎都空了,為了付廚娘的工錢,就不得不取消阿爾貝的小提琴課。我很難過,這是他在漫長的康復期間的唯一消遣。我不知道廚娘怎麼得知了風聲,這個可憐的姑娘特別依戀我們;您很熟悉,她就是路易絲。她流著淚來找我們,說她寧願不吃飯,也不能讓阿爾貝傷心。我們只能接受,以免挫傷這個善良的姑娘。不過,我心下也暗暗決定,每天夜裡等妻子以為我睡著之後,兩點鐘再起來,翻譯英語文章,我知道哪兒能發表,藉此湊足我們虧欠好心的路易絲的錢。”

“頭一個夜晚,一切順利。於絮珥睡得很深沉。第二天夜裡,我剛剛坐定,忽然看見誰來啦?……於絮珥!她也萌生了同樣的念頭:為了付給路易絲工錢,她要製作壁爐隔熱扇,做好了知道去哪兒賣。您也知道,她有幾分畫水彩畫的才能……做出的東西很可愛,我的朋友……我們兩個都很激動,相互擁抱並流下眼淚。我怎麼勸她去睡覺也是徒然,其實,她乾一會兒就累了,但她絕不肯去休息;她懇求我,讓她留在我身邊幹活,把這當作最大友誼的明證。我只好同意,可是,她的確累呀。我們每天夜晚這樣做,也就是守夜時間長一些,只不過我們彼此不再隱瞞了,就認為沒有必要先睡下再起來幹活了。” “您講的這事兒,真是感人極了。”我高聲說道;但是心裡卻想:不行,恰恰相反,我永遠也不能向他談《帕呂德》。接著我又低聲說道:“親愛的理查德!要相信,我非常理解您的憂愁,您的確很不幸。”

“不,我的朋友,”他對我說,“不能說我不幸。我得到的東西極少,但是用這極少的東西,我就營造了我的幸福。我向您講述我這事兒,您以為是要引起您的同情嗎?自己由愛和敬重圍著,晚上又在於絮珥身邊工作……這種種快樂,拿什麼換取我也不肯……” 我們沉默半晌,我又問道:“孩子們怎麼樣?” “可憐的孩子!”他說道,“正是他們叫我犯愁:他們需要的是戶外的新鮮空氣,是陽光下的遊戲;而居室太狹窄,人在裡面生活都變小了。我呢,倒無所謂,人老了,這種情況也就認了……然而,我的孩子不快活,為此我很痛苦。” “不錯,”我又說道,“您家是叫人覺得有點閉塞;可是,窗戶開得太大,街上的各種氣味全上來了……還好,有盧森堡公園……這甚至還是個主題,可以……”我馬上又想道:“不,我絕不能對他談《帕呂德》……”我心裡這樣一嘀咕,就換了一副陷入沉思的神態了。

過了一會兒,我正要詢問祖母的情況,理查德卻向我示意:我們已經到了。 “於貝爾已經在那兒了,”他說道,“對了,我一點兒還沒有向您說明呢……我得找兩個保人。算了,您會明白的……到時候看材料。” “我想你們彼此認識。”在我同我摯友握手的時候,理查德補充一句。我的摯友已搶著問道:“餵!《帕呂德》進展如何?”我更加用力地握他的手,同時壓低聲音說道:“噓!現在別問!等一會兒你跟我走,我們再談好了。” 於貝爾和我簽完了字,便辭別理查德,同路而行。他正巧要到植物園那邊,去上一堂分娩實踐課。 “哦,是這樣,”我開口講道,“你還記得海番鴨吧,我說過蒂提爾打了四隻。根本沒那事兒!他打不了:禁止打獵。馬上就會來個神父,他要對蒂提爾說:'教會看到蒂提爾吃野鴨,會感到很悲傷,因為這是容易引人犯罪的獵物,人們避之猶恐不及;罪孽到處在等待我們,在拿不准的時候,寧可捨棄;我們應當喜愛苦行,教會了解不少絕妙的苦行之法,其功效十分可靠。——我會冒昧地勸導一位兄弟:請吃,請吃泥塘里面的蛆吧。'”

“神父前腳剛走,一名醫生後腳又來了,他說道:'您要吃野鴨!您還不知道,這非常危險!這一帶沼澤有惡性熱病,要特別當心;應當讓您的血液適應;以毒攻毒,蒂提爾!請吃泥塘里面的蛆蟲(泥中之蛆),蛆蟲體內聚積了沼澤的精華,而且這種食物富有營養。'” “哦,呸!”於貝爾說道。 “是不是?”我又說道,“這一切,虛假到了極點。你能想得到,那不過是個獵場看守員!然而,最令人吃驚的,還是蒂提爾品嚐了,幾天之後就吃習慣了;再過一陣兒,他會覺得蛆蟲美味可口。說說看!蒂提爾夠可惡的吧?” “他是個幸福的人。”於貝爾說道。 “那好,談談別的事兒吧。”我不耐煩了,高聲說道。忽然想起於貝爾和安棋爾的關係應當引起我的不安,我就把他往這個話題上引:

“多單調啊!”我沉默一會兒,又開口說道,“沒有一個重大事件!看來應當想法兒攪動一下我們的生活。不過,激情是發明不出來的!再說,我只認識安棋爾;她和我呢,我們從來沒有以毅然決然的方式相愛:今天晚上我要對她講的話,本來昨天晚上就可以對她講了;一點進展也沒有……” 我說一句話都等一等。他卻保持沉默。於是,我只好機械地講下去: “我呢,倒無所謂,因為我在寫《帕呂德》,可是,叫我難以容忍的是,她不理解這種狀態……甚至正是這種情況使我產生寫《帕呂德》的念頭。” 於貝爾終於忍不住了:“如果她這樣挺幸福,你幹嗎去攪擾她呢?” “其實,她並不幸福啊,我親愛的朋友,她自以為幸福,只因為她認識不到自己的狀態。你完全清楚,平庸再加上盲目,那就更可悲了。”

“你要讓她睜開眼睛,你不遺餘力做的結果,不就是讓她感到不幸嗎?” “那樣就相當可觀了,至少她不再感到滿足;她要求索。”但是,我不能再進一步了解什麼了,因為此刻於貝爾聳了聳肩,又不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原先我不知道你認識理查德。” 這話簡直就是一個問題。我本可以對他說,理查德就是蒂提爾,但是我認為於貝爾根本無權鄙視理查德,便簡單應付一句:“他是個很可敬的人。”而我心下決定晚上再補償,對安棋爾談一談。 “好了,再見。”於貝爾說道,他明白我們不會談什麼了,“我趕時間,你走得又不快。對了,今天晚上六點鐘,我不能去看你了。” “那再好不過,”我答道,“這就會給我們帶來變化。” 他走了。我獨自走進植物園,緩步朝栽植的草木走去。我喜歡這地方,經常來;所有園丁都認識我,給我打開不對外的園地,都以為我是個搞科學的人,因為我坐到水池旁邊。多虧終日監守,這些水池就不用管理了,無聲的水流為之補養。池中任由雜草生長,浮游著許多昆蟲。我就專注視著遊蟲;甚至可以說,多少是這景象使我萌生寫《帕呂德》的念頭:一種徒勞無益的觀賞之感,我面對灰色的微生物的感慨。這天,我為蒂提爾寫下這番話: 各種景觀中,平展的大景觀吸引我,景物單調的荒原,我本想遠行到水塘密布的地方,但是我這裡就被水塘環繞。不要以為我悲傷,其實我連憂鬱都談不上。我是蒂提爾,孑然一身,我喜愛一種景色,就像喜愛排解不了我的思想的一本書。須知我的思想是悲傷的,也是嚴肅的,比起別人的思想來,甚而是沉悶的。我比什麼都喜愛這種思想,正因為要帶著它漫步,我才到處尋覓平野、沒有笑容的水塘、荒原。我帶它信步遊蕩。 我的思想為什麼是悲傷的呢?如果這給我造成很大苦惱,我就會更加經常琢磨這個問題了。如果不是您向我指出來,也許我還意識不到呢。因為,許多您根本不感興趣的事物,它往往感興趣。譬如,它就很樂意重讀這一行行文字;它把樂趣寄託在各種小營生上,這無須我贅述,說了您也弄不清楚…… 輕風徐吹,頗有點兒暖意。水面上纖弱的水草被蟲子壓彎了。剛冒芽的小草間隔開石頭的空地兒,稍許逃逸的一點水就潤澤了根鬚。苔蘚一直鋪到池底,暗影愈顯得幽深:青綠色的水藻掛著氣泡,供幼蟲呼吸。忽然,一隻水龜蟲游過。我不由得產生一種富有詩意的想法,從兜里掏出一頁空白紙,在上面寫道: 蒂提爾微笑了。 這之後我餓了,於是決定改天再研究眼子草,先去碼頭大街尋找皮埃爾對我說過的那家餐館。我原想獨自用餐,不料卻遇見萊翁;他向我談起埃德加。下午,我去拜訪幾位文學家。將近五點鐘,下起一陣小雨。我回到家中,寫下學校二十來個用詞的定義,還為胚盤一詞找到新修飾語,竟有八個之多。 到了傍晚,我有點兒疲倦,吃罷晚飯便去安棋爾家睡覺。我是說在她家裡,而不是與她同眠:我同她一向只有無傷大雅的小小的調笑。 她一人在家。我進屋時,她正坐在一架新調的鋼琴前,準確地彈奏莫扎特的一支奏鳴曲。時間已晚,聽不見別的響動。她穿著一條小方格衣裙,多枝燭台的蠟燭全點著了。 “安棋爾,”我一進屋便說道,“我們應當設法改變一下生活!您又要問我今天干了什麼吧?” 她無疑沒怎麼聽明白我這話的尖酸,立刻就問道: “怎麼樣,今天您做什麼啦?” 於是,我也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見了我的摯友於貝爾。” “他剛從這兒走的。”安棋爾接口說道。 “親愛的安棋爾,難道您就不能一同接待我們嗎?”我高聲說道。 “恐怕他不怎麼願意吧。”她又說道,“您呢,如果一定要這樣,那就星期五來我這兒吃晚飯,他也到場:您給我們朗誦詩……對了,明天晚上我邀請您了嗎?我要接待幾位文學家,您也得來。我們九點鐘聚會。” “今天我就見了幾位。”我答道,指的當然是文學家,“我喜歡他們平靜的生活方式。他們總在工作,然而又怎麼也打擾不了他們;您去看他們的時候,就覺得他們只是在為您而工作,也愛對您談論。他們殷勤好客,顯得和藹可親,並從音容笑貌上一樣樣從容地構建出來。我喜愛這些人,他們終日忙碌,而且能和我們一起忙碌。由於他們不做任何有價值的事情,別人佔用他們的時間也不會感到內疚。哦!對了,我見到蒂提爾了。” “那個獨身男子?” “對。不過,實際上他結了婚……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他叫理查德……不要對我說他剛離開這兒,您不認識他。” 安棋爾有點兒生氣,對我說道:“您看怎麼著,您的故事不真實!” “為什麼,不真實?就因為不是一個,而是六個人嗎!我安排蒂提爾獨自一人,是集中表現這種單調的生活,這是一種藝術手法;您總不能讓我寫他們六個人都垂釣吧?” “我完全確信,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各有不同的事兒要幹!” “那些事兒,假如我一一描寫出來,就會顯得差異太大了。作品中敘述的各種事件之間,並不保留它們在生活中的價值。為了存真,就不得不重新安排。關鍵是我所指出的,事件使我產生的情緒。” “這種情緒如果是錯的呢?” “親愛的朋友,情緒是從來不會錯的。您不是有時讀過謬誤始自判斷嗎?其實,何必敘述六遍呢?既然讓我產生同樣的感覺——恰恰相同,而六遍……您想知道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幹什麼嗎?” “談談吧,”安棋爾說道,“瞧您這樣子,都惱火了。” “根本沒有,”我嚷道……“父親耍筆桿子;母親操持家務;大兒子給別人家上課;二兒子上人家的課;大女兒是瘸子;小女兒太小,什麼也不干。還有一個廚娘……主婦名叫於絮珥……要注意,他們所有人,每天都各自乾完全相同的事情!” “也許他們窮吧。”安棋爾說了一句。 “必然的!不過,您理解《帕呂德》嗎?理查德剛一結束學業就喪失了父親,那是個鰥夫。他只好謀生,他財產不多,又讓一個哥哥給奪走了;可是謀生,幹些微不足道的活兒,想想看嘛!只是賺錢的活兒!在辦公室裡,抄多少頁的文件!而不是去旅行!他什麼也沒有見過,他的談話變得十分乏味;他看報紙是為了能同人交談——如果他有閒聊的工夫,他的時間全被佔用。還不能說他去世之前,就不可能幹任何別的事情了。他娶了一個比他還窮的女人,除了崇高的感情,並無愛情。妻子名叫於絮珥。哦!我早就對您說過。他們將婚姻變成長時間的愛情見習期,結果還真的很相愛,他們也是這麼對我說的。他們非常愛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非常愛他們……也包括廚娘。星期日晚上,大家玩填格遊戲……我差一點兒忘了老奶奶;她也跟著一起玩,但是她眼神兒不好,看不清子兒了,別人就悄悄說她不算數。啊!安棋爾!理查德!他謀生,什麼招儿都用上了,以便堵窟窿,填滿極深的虧空,都用上!他的家也一樣。他生來就是獨身;每天都同樣窮湊合,都是所有最好東西的代用品。而現在呢,不要想得太糟,他品德極為高尚。況且,他也覺得幸福。” “咦,怎麼!您在哭泣?”安棋兒問道。 “不要介意……是神經質。安棋爾,親愛的朋友,到頭來,您不覺得我們的生活缺乏真正新奇的東西嗎?” “有什麼辦法?”她又輕聲說道,“我們倆到近處旅行一次,您看好嗎?等等,週六,您沒有事情吧?” “可是,您不會考慮,安棋爾,後天吧!” “有何不可?我們趕早一道動身;明天晚上,您就在我這兒吃飯——同於貝爾一起;您留下來,睡在我身邊……現在,再見,”安棋爾說道,“我要去睡了;時間晚了,您弄得我有點兒累。女傭給您準備好了房間。” “不,我不留下了,親愛的朋友,請原諒我;我太興奮了。睡覺之前,我要寫很多。明天見。我回家了。” 我想查一查記事本。我幾乎跑著離開,這也是因為天下起了雨,而我又沒帶雨傘。我一回到家,就立刻為下週的一天寫下這種想法,也不僅僅指理查德而言: “卑賤者的德行——接受;而且,這特別切合他們中一些人的實際,能讓人以為,他們的生活就是量他們的靈魂而裁制的。尤其不要憐憫他們:他們的狀態適於他們;可悲的狀態!一旦這種平庸的狀態不再表現在財產上,他們就視而不見了。我突然對安棋爾講的,也真是那麼回事兒:每人的際遇都是契合。每個人找到適於自己的命運。因此,人若是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平庸,也就表明它合體,不會有別種際遇了。合乎尺寸的命運。梧桐和桉樹生長,撐得樹皮發出嘎嘎的破裂聲,而人的衣服也必然如此。” “我寫得太多了。”我思忖道,“有四個詞兒就夠了。但是,我不喜歡公式。現在審查一下安棋爾驚人的建議。” 我將記事本翻到第一個週六,在這一頁上我能讀到: “爭取六點鐘起床。——讓感覺多樣化一點兒。 “給呂西安和夏爾寫信。 “為安棋爾找出黑但卻美的相應的詞語。 “希望能看完《達爾文》。 “回訪洛珥(解釋《帕呂德》)、諾埃米、貝爾納;——讓於貝爾震驚(重要)。 “臨近傍晚,爭取從索爾菲里諾橋上過河。 “查找'蕈狀贅'的修飾語。” 只有這些。我又拿起筆,全部塗掉,只寫上這樣一句話: “同安棋爾去郊遊一樂。” 然後,我就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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