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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請進紀德迷宮

背德者 安德烈·纪德 10369 2018-03-18
法國二十世紀作家中,若問哪一個最活躍、最獨特、最重要、最容易招惹是非,又最不容易捉摸,那恐怕就非安德烈·紀德莫屬了。 有哪個作家活著的時候能夠做到,讓“右翼和左翼的正統者聯合起來反對他”呢?又有哪個作家死的時候還能夠做到,人們老大不樂意還得寫悼念他的文章,將重重尷尬與怨恨編織成獻給他的花圈呢? 同那些虛偽的、思想狹隘而令人作嘔的悼念文相反,薩特和加繆所寫的紀念文章則顯示出感情的真摯,認識深刻而評價中肯。 薩特在《紀德活著》一文中寫道:“思想也有其地理:如同一個法國人不管前往何處,他在國外每走一步,不是接近就是遠離法國,任何精神運作也使我們不是接近就是遠離紀德……近三十年的法國思想,不管它願意不願意,也不管它另以馬克思、黑格爾或克爾凱郭爾作為坐標,它也應該參照紀德來定位。”

加繆在《相遇安德烈·紀德》一文中則寫道:“紀德對我來說,倒不如說是一位藝術家的典範,是一位守護者,是王者之子,他守護著一座花園的大門,而我願意在這座花園裡生活……向我們真正的老師獻上這份溫馨的敬意是理所當然的。對他的離去,一些人散佈的那些無恥讕言,無損於他的一根毫髮。當然,那些專事罵人的人至今對他的死仍狺狺不休;有些人對他享有的殊榮表現出酸溜溜的嫉妒;似乎這種殊榮只有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施才算公正。” 兩位大師,從不同的立場與認識出發(尤其薩特能站在與紀德的分歧之上),不約而同地向紀德表示了敬意,這就從兩個方面樹立了榜樣,表明不管贊成還是反對紀德,只有透徹地理解他,才有可能公正地評價他在法國文壇的地位和影響。

然而,慢說透徹,就是理解紀德又談何容易。別的先不講,拿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來說,就曾以不同的態度對待羅曼·羅蘭和紀德,正是基於對紀德的深刻不理解。 羅曼·羅蘭(1866-1944)和安德烈·紀德(1869-1951)生卒年代相近,都以等身的著作經歷了二十世紀上半葉,算是齊名的作家。然而,羅曼·羅蘭於一九一五年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紀德還要等三十二年之後,到一九四七年,在七十八歲的高齡,才獲此殊榮,是因其“內容廣博和藝術意味深長的作品——這些作品以對真理的大無畏的熱愛,以敏銳的心理洞察力表現了人類的問題與處境”。 其實,紀德的重要作品,到了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絕大部分都已經發表,主要有:幻想小說《烏連之旅》(1893)、先鋒派諷刺小說《帕呂德》(1894)、散文詩《人間食糧》(1897)、小說(1902)、日記體小說(1909)、傻劇(1914)、日記體小說《田園交響曲》(1919)、小說《偽幣製造者》(1926)、自傳(1926)。此後,紀德雖然還發表了大量的戲劇作品、遊記、日記和通信集,但是他的主要文學創作活動,到一九二六年就告一段落了,人稱“文壇王子”的地位已經確立,當然也就無愧于獲獎的那段評語了。但是,諾貝爾獎的評委們還要花上二十多年的時間,才算弄懂了紀德。

的確,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所構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現代的迷宮。 通常所說的迷宮,如古希臘神話傳說中的克里特島迷宮,人進去就會迷路,困死在裡面。忒修斯是個幸運者,他闖進迷宮,殺死了牛頭怪彌洛陶斯,不過也多虧拉著阿里阿德涅的線團,才最終走出來。 然而,紀德的迷宮則不同,它不僅令人迷惑,還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特點:一般人很難進入。他的每部作品,都是他這座迷宮的一道窄門;他的許多朋友、絕大部分讀者,從這種窄門擠進去,僅僅看到一個小小的空間,只好帶著同樣的疑惑又退了出來。至於他的敵人,往往連窄門都闖不進去,只好站在門口大罵一通了。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無論為友為敵,還是普通讀者,大都未能找見連通這些作品的暗道密室,未能一識紀德整座迷宮的真面目。克里特島迷宮中有牛頭怪,紀德迷宮中有什麼呢?

紀德迷宮中,有的正是紀德本人。 換言之,紀德筆下的神話人物忒修斯進入的真正迷宮,正是紀德本人。 紀德生於巴黎,是獨生子,父親是法律學教授,為人平易隨和,讀書興趣廣泛,往兒子幼小的心靈播下了愛好文學的種子;母親本家是魯昂的名門望族,十分富有,安德烈·紀德一生衣食無憂,在庫沃維爾有莊園,在巴黎有豪華的住宅,全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產。紀德早年體弱多病,異常敏感好奇。不幸的是他十一歲時,性情快活、富有寬容和啟迪精神的父親過早辭世,只剩下凝重古板、生活簡樸並崇尚道德的母親,家庭教育失去平衡。母親盡責盡職,對兒子嚴加管教,對他的行為、思想,乃至開銷,看什麼書,買什麼布料,都要提出忠告。直到一八九五年母親去世,紀德才擺脫這種束縛的陰影,實現他母親一直反對的婚姻,同他表姐瑪德萊娜結合,時年已二十六歲了。

紀德受到清教徒式的家庭教育,釀成了他的叛逆性格,後來他又接受尼采主義的影響,全面揚棄傳統的道德觀念,宣揚並追求前人不敢想的獨立和自由。紀德自道:“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沒有嚐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嚐過大海的鹽。”紀德沒有嚐到歡樂,青春就倏忽而逝,這是他擺脫家庭和傳統的第一動因:“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閉的窩,關閉的門戶!”他過了青春期才真正煥發了青春,要擁抱一切抓得到的東西,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在懂得珍惜的時候,能獲得第二個青春,應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尤為難能可貴的是,紀德身上久埋多滋潤的青春激情,一直陪伴他走完一生。 被稱為“不安的一代人的《聖經》”的《人間食糧》,正是作者這種青春激情的宣洩,是追求快樂的宣言書:

自然萬物都在追求快樂。正是快樂促使草莖長高,芽苞抽葉,花蕾綻開。正是快樂安排花冠和陽光接吻,邀請一切存活的事物舉行婚禮,讓休眠的幼蟲變成蛹;再讓蛾子逃出蛹殼的囚籠。正是在快樂的指引下,萬物都嚮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覺地趨向進步…… 《人間食糧》充斥著一種原始的、本能的衝動,記錄了本能追求快樂時那種衝動的原生狀態;而這種原生狀態的衝動,給人以原生的質感,具有粗糙、天真、鮮活自然的特性。恰恰是這些特點,得到了青年一代的認同。長篇小說《蒂博一家》的《美好的季節》一章中,有一個情節意味深長:主人公發現了《人間食糧》,說“這是一本你讀的時候感到燙手的書”。紀德成為“那個時代青少年最喜愛的作家”(莫洛亞語),正是因為他的作品道出了青少年的心聲。

莫洛亞還明確指出:“那麼多青少年對《人間食糧》都狂熱地崇拜,這種崇拜遠遠超過文學趣味。”青年加繆看了紀德的《浪子歸來》,覺得盡善盡美,立即動手改編成劇本,由他執導的勞工劇團搬上舞台演出。的確,青少年在紀德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尋求文學趣味之外的東西,是紀德直接感受事物、直接感受生活的那種姿態。紀德甚至要修正一個著名的哲學命題“我思,故我在”,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將直接感受事物的人生姿態,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大多數人總是這樣考慮:“我應當感受到什麼?”而紀德時時在把握:“我感受到什麼?”他的感官全那麼靈敏,能突然同時集中到一個點,集中到一個事物上,將生命的意識完全化為接觸外界的感覺,或者,將接觸外界的感覺完全化為生命的意識。他將各種各樣的感覺,聽覺的、視覺的、嗅覺的、味覺的、觸覺的,全都匯總起來,打成一個小包,如紀德所說:“這就是生命。”同樣,紀德將感受事物的戰栗,化為表達感受的戰栗的語句,這就是用生命寫出來的作品。讀紀德的作品,最感親切的,正是通過戰栗的語句,觸摸到人的生命戰栗的快感。可以說紀德的著作的主旋律,就是感覺之歌,快樂之歌,生命之歌。

紀德認為,在人生的道路上,最可靠的嚮導,就是他的慾望:“心系四方,無處不家,總受慾望的驅使,走向新的境地……”應當指出,早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紀德就特別迷戀和希臘神話故事,他雖然受母親嚴加管教的束縛,但還是能經常與阿里巴巴、水手辛巴達為伴,與尤利西斯、普羅米修斯、忒修斯為伴,在想像中隨同他們去冒險、去旅行,從而形成了他那不知疲倦的好奇心。進入第二個青春期,他那種好奇心就變成層出不窮的慾望。他同慾望結為終身伴侶。他一生擺脫或放棄了多少東西,包括家庭、友誼、愛情、信念、榮名、地位……獨獨擺脫不掉慾望。慾望拖著他到處流浪,將半生消耗在旅途上,尤其是北非,不知去過多少趟,甚至幾度走到生命滅絕,唯有風和酷熱猖獗的沙漠:

“黃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該狂熱地愛你!但願你最小的微粒在它微小的空間,也能映現宇宙的整體!微塵啊,你還記得什麼是生命,生命又是從什麼愛情中分離出來的?微塵也希望受到人的讚頌。” 而且,直到去世的前一個月,已是八十二歲高齡的紀德,還在安排去摩洛哥的旅行計劃。可見,紀德同慾望既已融為一體,就永無寧日:一種慾望滿足,又萌生新的慾望,“層出不窮地轉生”。他在旅途上,首先尋找的不是客店,而是乾渴和飢餓感,也不是奔向目的地,而是前往新的境界,要見識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尋求更大的快樂:“下一片綠洲更美”,永遠是下一個。他的旅途同他的目的地之間,隔著他的整整一生。他隨心所欲,要把讀他的人帶到哪裡?讀者要抵達他的理想,他的目的地,就必須跟隨他走完一生。

紀德認為,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所應當做的,“不是原原本本地講述他經歷的生活,而是原原本本經歷他要講述的生活。換句話說,將來成為他一生的形象,同他渴望的理想形象合而為一了;再說得直白點兒:成為他要做的人”。 (1892年) “原原本本講述自己的經歷”,這樣做需要十倍的勇氣;而“原原本本經歷他要講述的生活”,寫出這樣的話就需要百倍的勇氣,再言出必行則需要千倍的勇氣。因為他提出的放縱天性,“做我們自己”,在當時的社會就是“大逆不道”,他必須“無法無天”,才能掙脫家庭和傳統道德的束縛,贏得隨心所欲、成為真我的自由。 紀德首先意識到,他在家庭教育的影響下,總是有意無意地壓抑自己的天性,長此下去就要成為社會普遍認可的“完人”,即符合傳統道德而天性泯滅的人。其次,他也看到當時文壇活躍的兩大流派,象徵派詩人如馬拉美等,完全“背向生活”,而天主教派作家,則以一種宗教的情緒憎恨生活。更多的無聊文人身負的使命,就是掩飾生活。總而言之,在紀德看來,人們遵照既定的人生準則,無不生活在虛假之中。因此,必須同虛假的現實生活背道而馳,走一條逆行的人生之路,才能返回真正的生活。於是,他給自己定下的人生準則,就是拒絕任何準則:“我決不走完全畫好的一條路”()。 同樣,他也“要文學重新投入人生這個源泉中去”(《紀德談話錄》),並且大力實踐,相繼發表了《帕呂德》《烏連之旅》《浪子歸來》等,尤其《人間食糧》和,前者是追求感官快樂的宣言書,後者是他同傳統道德教育的一次徹底清算。 紀德就是這樣,開著自製的、以行和以文為雙組發動機的新車,動力十足地闖進社會,逆向行駛,橫衝直撞,撞倒了路標指示牌,撞翻了許多路障。有人不禁驚呼:紀德是常規行為和傳統道德的“顛覆者”,也是文學的“顛覆者”。 的確,紀德在做人和做文兩方面,都百無禁忌,特立獨行:他無視傳統習慣,揭露約定俗成,打亂各種規則,衝破各種限制,掙斷一條條有形和無形的鎖鏈,從而引起無數驚詫和憤怒,招來無數謾罵和攻擊。抨擊紀德最激烈的人之一亨利·馬西斯就寫道:“這些作品裡受到質疑的,正是我們立身處世的'人'的概念本身。”(第二卷) 紀德的敵人在抨擊他的長篇大論中,卻也觸及到了他這些作品的核心:人的概念,即在沒有上帝的世界中,人存在的理由。尼采說:“上帝死了。”紀德反反复复探索了大半生,最後也走向無神論:“獨我的崇拜還能把上帝創造出來,崇拜可以離開上帝,而上帝卻離不開崇拜。”於是提出沒有上帝,人應該怎麼辦。人的問題,歷來就是上帝的問題,靈與肉分離,鄙棄罪孽的塵世,但求靈魂的拯救。紀德一旦認識到上帝不存在,就主張追求肉慾的快樂並不是罪孽:“您憑哪個上帝,憑什麼理想,禁止我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呢?”他在《人間食糧》中完成的這種解放,在三十年後發表的又有迴響。 多樣性是人類的一種深厚的天性,沒有了上帝,人要做真實的自我,選擇存在的方式,就有了無限可能性。紀德感到他“自身有千百種可能,總不甘心只能實現一種”。 (1892年)他顯然得出這樣的結論:不應該選定一種而喪失其餘的一切可能,要時刻迎候我的內心的任何慾念,抓住生活的所有機遇。 生活猶如他童年所看的萬花筒,能變幻出光怪陸離的奇妙圖景。這種生活的複雜卻同他內心的複雜一拍即合。紀德在中寫道:“我是個充滿對話的人;我內心的一切都在爭論,相互辯駁。”“複雜性,我根本不去追尋,它就在我的內心。”正是這種內心的複雜所決定,紀德面對生活的複雜無須選擇,僅僅隨心所欲去——嘗試。 紀德認為,有多少相互敵對的慾望和思想,共處並存在我們身上,人有什麼權利剝奪這種思想或那種慾念存在呢?要完完全全成為真實的自我,就必須讓自身的差異和矛盾充分錶現出來,決不可以想方設法去扼殺不協調的聲音。 上帝死了,人還活著,人取代了上帝空出來的位置。這種完全獲取了自由的人,雖然不能全能,卻能以全欲來達到上帝全能的高度,才無愧于爭得的自由。因此,人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全面把握各種各樣的生活真實,體驗各種各樣的生存形態,自由享用人間的所有食糧。 第五篇第三節中,有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情節。朱利尤斯·德·巴拉格利烏爾同拉夫卡迪奧討論無動機的行為,朱利尤斯說了這樣的話:“我們寧願偽造生活,怕的就是它不像我們最初的自畫像,這很荒謬。我們這麼做,就可能把最好的東西給歪曲了。”接著,他又問拉夫卡迪奧:“……您理解'自由的天地'這幾個字的意思嗎?” 偽造生活,這是世人最荒謬的悲劇,因為歪曲的,可能恰恰是生活中最好的東西。朱利尤斯一旦擺脫了節制他生活的禮儀習慣,眼前呈現出真正的生活空間,一片自由的天地,他就不禁萬分驚愕。他注視那片陌生的空間,不見一塊禁止通行的標牌,也不見規定的路線,連指示方向的牌子也沒有一塊。自由的天地,就意味著可以走任何路線;既沒有地圖,也沒有嚮導,只好獨自往前走,身邊沒有助手,身後更沒有牽著線團的阿里阿德涅,必須獨自一個人去冒險。 在自由的天地中,如果只選定一個目標,只走一條路線,那麼也就冒一種危險,事情就簡單多了;好與壞,樂與苦,各居一半概率。然而,面對自由的天地,陌生的空間,根本不做任何選擇,或者說無一捨棄地選擇整個生活空間,無一遺漏地要走所有可能的路線,那麼,也就沒有止境地去冒層出不窮的危險了。 生活的好壞與苦樂,不可預設,也不能預知,只能遍嚐之後才能確認,因此,紀德的一生,他創作的一生,就是不放過任何可能性,永遠探索,永遠冒險。這種不加選擇的全面選擇,我們權且稱為全欲。 全欲就意味著全方位地體驗人生,全方位地思索探求,不惜品嚐辛酸和苦澀、失望和慘痛。 全欲,就意味著不專、不忠、不定。不專於一種慾望,不忠於一種生存形態,不定於一種自我的形象。 與這種全欲的生活姿態相呼應,紀德的文學創作也不選定一個方向,要同時朝各個方向發展,從而保留所有創作源泉,維護完全的創作自由。 紀德全方位的生活姿態,同他多方向的創作理念,就這樣形成了互動的關係。他為了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實,就進入生存的各種形態,不能身體力行的,就由作品的人物去延伸,替他將所能有的慾望推向極致。另一方面,他那些迥然不同、相互矛盾的作品,寫作和發表的時間雖有先後,但大多是同時醞釀構思的。可以說,沒有後面譴責那種追求瞬間和感官刺激的《掃羅》,就沒有前面的《人間食糧》;而沒有前面中那個為了感官的享樂就背棄道德的人物,也不會有後面中那個壓抑正常感情的清教徒的故事。 因此,以定格、定式、定型的尺度去衡量,去評價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總要陷入矛盾和迷茫之中。紀德的這座迷宮,就好像變幻莫測的大海: 沒有定形的大海……驚濤駭浪向前推湧,波濤前後相隨,輪番掀起同一處海水,卻幾乎沒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濤的形狀在運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湧起,隨即脫離,從不逐浪而去。每個浪頭只在瞬間掀動同一處海水,隨即穿越而過,拋下那處海水,繼續前進。我的靈魂啊!千萬不要依戀任何一種思想!將你每個思想拋給海風吹走吧,絕不要帶進天國。 如果以主題詞的方式,從總體上描述紀德的一生及其創作,那麼用“動勢”“變勢”,也許比較貼近吧。應當說,貫穿紀德的一生及其全部作品的,正是一種動勢、一種變勢。 紀德就屬於那些不斷地蛻變,否則就不能生長的物種。每天清晨,他都要體味新生的感覺,體味新生感覺的溫馨;每天清晨,他都要丟下昨日的軀殼,上路去迎接新生。未知物的孕育、艱難的更新,生命在紀德的身上,就是這樣不斷隱秘地運行,神秘地再生;新的生命在他體內成形,那新生命即將是他,又和原來的他不同。 同樣,紀德筆下的各種人物,無論是追求生活幻夢的烏連、時時在調侃的《帕呂德》中的那個主人公,還是《浪子歸來》中的那個浪子,無論是《偽幣製造者》中那位小說家愛德華、中的那個“無動機行為”的拉夫卡迪奧,還是《田園交響曲》中的那個牧師,以及普羅米修斯、掃羅、康多爾王、柯里東、忒修斯,等等,無論哪一個都是紀德的一種生活嘗試、一個心靈的影子、一種慾望的演示,都是紀德的一部分,又不能代表紀德的全部。 紀德的文學創作同他的生活一樣,極力避開任何責任的路標,只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創新的慾望來指引。他始終處於警覺狀態,唯恐稍有疏忽,就要重複自己,或者走上別人的老路;他堅決擯棄“共同的規則”,不寫別人已寫出或者能寫出的作品,因而,他的每部新作,都與世上已有的作品,與他此前的作品迥然不同。他的某些作品甚至模糊了體裁的界限,究竟是隨筆、散文詩、小說、敘事,還是別的什麼,讓批評家無法分類。傻劇又是小說,不倫不類。而他稱之為唯一小說的《偽幣製造者》,更是前所未見:敘述的多視角、空間的立體和層次感,尤其“景中景”,小說套小說複雜而奇妙的結構,的確是小說創作的一次革命。 紀德自由行動在無限廣闊的空間,不選擇方向也就不怕迷失方向;那麼進入紀德迷宮的讀者,不預先設定方向也就不會迷失方向了。 紀德令人迷惑的多變,就是他總拿已知去賭未知,拿他的全部過去,再去賭新的未來。他時而疾馳,時而急停,不斷地變換方向,不斷地猛轉彎,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甚至做出驚世駭人之舉。 紀德驚世駭人之舉,影響面最大的要數殖民地事件和訪問蘇聯,這也是右翼和左翼正統者永遠也不肯饒恕紀德的兩大事件。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七日,紀德應蘇聯作協的盛情邀請,由五位左翼作家陪同訪問了蘇聯,至八月二十一日回國,歷時兩月有餘。歸國不久便發表《訪蘇歸來》,三萬多字的短文,加上次年出版的《附錄》《補正》等材料,也不足十萬字,可是卻掀起軒然大波。一夜之間,紀德就從蘇聯和共產主義的友人變成“敵人”。當年那種辯論和攻擊的激烈程度,只有經過重大政治運動的人,才能有所領會。 事過六十餘年,尤其在我國十年浩劫結束、蘇聯解體之後,那場大辯論和該書所涉及問題的是是非非,早已十分明了,再談文中這些批評和見解如何正確和基於善意,而攻擊他的那些觀點又如何荒謬和偏執,今天看來就顯得有些多餘了。我們固然佩服紀德的先見之明:早在半個世紀前,他就看出蘇維埃政權要解體的種種徵兆,並且提出了忠告。我們固然也欽佩紀德堅持正義的勇氣:在世界範圍左翼思想形成主流思潮的紅色三十年代,他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站出來講真話,觸怒當時以蘇聯爲核心的進步力量。對與錯,從來就不能以一個政黨、一條路線或一種思潮來劃分,這一點早已被歷史屢屢證明了。 今天讀《訪蘇歸來》,最引人深省的,還是紀德這次面對大是大非急轉彎的思想軌跡和心理歷程。我們在敬佩之餘,要看一看一代知識分子的佼佼者,如何不避艱險,走了這樣一段歷程。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世界剛剛經歷了一次大戰的災難,法西斯主義又崛起,表現出咄咄逼人之勢,而英法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養癰成患,越發暴露出虛弱、腐朽的一面。人類的命運與前途又遇到空前的挑戰。一些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懷著憂患的意識,開始紛紛轉向新型的蘇維埃政權,把它看成是人類的希望。不能說他們這種選擇,都是因為過分天真和狂熱,至少像紀德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是經過充分思想準備的,絕非輕易受迷惑和輕率的決定。 紀德生在新教家庭,受傳統道德的禁錮,青春一旦失而復得,他的心靈就變成開在十字路口的客棧。他以百倍的激情,去做他青年時代該做而未做的事情:追求快樂。為此,他完全擯棄了傳統道德和價值觀念,拒絕任何生活準則,要享受真正的生活,做個真實的人。 不要小看這“真實”二字,他一生如果有準則的話,這就是他的最高準則。從而他最憎惡虛假,他拒絕和鄙視的,大多是他認為虛假的東西。不過,他還僅限於追求個人自由和人生的快樂,不大關心社會和政治問題。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四日,他同友人動身去剛果和乍得旅行,次年五月回國,他就猛烈抨擊殖民制度和大公司對土著民族的殘酷剝削,發表了《剛果之行》和《乍得歸來》。這樣,圍繞殖民地問題,議會裡、報刊上都展開了大辯論,政府不得不派團去調查。紀德預言,照這樣統治下去,殖民制度維持不了多久。拋開這場辯論的社會意義和紀德的論斷正確性不談,經過這個事件,紀德的思想裡增添了一個重要的觀念:正義。 進入三十年代,紀德越來越關注蘇聯在政治和社會方面所做的努力,也越來越同情共產主義。一九三四年一月,紀德和馬爾羅曾去柏林面見希特勒的干將戈培爾,要求釋放季米特洛夫和被關押的共產黨人。同年,紀德進入反法西斯作家同盟警惕委員會。一九三五年六月,紀德主持召開了世界保衛文化作家代表大會。他成為蘇聯和共產主義的偉大朋友,究竟有什麼思想基礎呢? 紀德自道:“引導我走向共產主義的,並不是馬克思,而是《福音書》……” 這不是戲謔之言。三十年來的創作生涯,他在作品中僅僅傳播自由,而不是宣揚信仰,只因他沒有信仰可宣揚。但這不等於說他不在尋覓。他反复閱讀過《福音書》,做了筆記並寫成小冊子《你也是……》,從基督教教義中找到了他一直尋求的東西:不帶宗教的基督教理想,沒有教條的倫理;同樣,他在共產主義學說中看到了沒有家庭、沒有宗教的社會理想。 “三年苦讀馬克思主義著作”,“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主導思想,便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寬宏大量,更是對正義的強烈渴求”。 又是“正義”,這是他找到的理想和信仰,他要擁抱的真理。他也正是這樣來理解蘇聯和共產主義。 於是,他在一九三五年出版的《新食糧》中寫道:“快樂對於我來說,就不僅像過去那樣是一種天生的需要,還成為一種道德的義務了。” 紀德這個“背德者”能談道德和義務,思想變化何其大啊。而且,他也不是空談道德,在《新食糧》中還寫道:“我的幸福就在於增添別人的幸福,我有賴於所有人的幸福,才能實現個人幸福。” 請看,這多麼像一位共產黨人的誓言:個人幸福和人類幸福結合起來,首先要實現全人類的幸福,才有個人的幸福。可以斷定這不是表白和抄襲(因為這不是入黨申請書),而是理想和信仰的一種表述。 紀德就是懷著這種理想,到理想國蘇聯去朝香。 “蘇聯對我們曾經意味什麼?不只是一個遴選的祖國,還是一個榜樣、一個嚮導。我們所夢想的,幾乎不敢期望的,但始終致力追求的卻在那裡發生了。由此可見,在一片土地上,烏托邦正在變成現實……” 不料現實卻擊碎了紀德的理想。 到蘇聯訪問不久,紀德就陷入盤根錯節、糾纏不清的種種問題和矛盾之中;極簡單的一件事也弄得十分複雜,讓人理不出頭緒。 紀德在蘇聯看到的不是無產階級掌權,而是斯大林一個人專政;他看到的不是生機勃勃,而是死氣沉沉、閉關鎖國的蘇聯。他在蘇聯看到了他最痛恨的東西,“一切降低人的價值的東西,一切減退人的智慧、信念和銳氣的東西”,他也看到了他深惡痛絕的非正義:受到政治迫害而陷入絕境的普通工人求告無門…… 紀德終於明白:蘇聯背離了它當初追求的目標,背叛了它令人們產生的所有希望。怎麼辦?如何處理人們肯定期待他做出的全面判斷? “應當隱藏起保留意見,向世人謊稱讚賞一切(像羅曼·羅蘭那樣)嗎?”紀德陷入惶恐和痛苦之中。 本來,紀德從一個“背德者”走向主持正義,靠攏蘇聯和共產主義,有了理想和信念,就已經走了一段艱難的歷程。現在,他又面臨另一段艱難的歷程:離開蘇聯,離開他“遴選的祖國”。紀德所走的是雙重的艱難歷程。 然而,投鼠畢竟忌器。進步陣營早已把蘇聯和這項事業過緊地連在一起,對蘇聯的批評,很可能轉嫁責任,損害這項事業了,紀德從而也就同整個進步陣營為敵了。 維護虛假的東西,就要喪失他終生最看重的人格,也違背重大抉擇從不以功利為前提的品性。 “我認為真誠之所以重要,正因為事關大多數人和我本人的信仰。” 這就不僅僅是做人的真誠,而是信仰的真誠了。 “在我的心目中,還有比我本人更重要,比蘇聯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人類,這就是人類的命運、人類的文化。” 紀德在《訪蘇歸來》開篇講了一個希臘神話故事。穀物女神得墨忒耳裝扮成老嫗模樣,進王宮照看剛出世的小王子得摩福翁。女神出於無限的愛,渴望將孩子帶上神界,就在深更半夜把小王子放到炭火上錘煉。不料王后闖進來,推開女神,移走炭火,“毀棄了修煉中的超人品性”,孩子得救,卻未能成神。 一到蘇聯訪問,在紀德的心目中,蘇聯很快就成為一個破滅的神話。但是,他仍然端出《訪蘇歸來》這樣一盆炭火,有誰能真正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 唯有歷史。 紀德與眾最大的不同,就是將他對待生活和寫作的態度貫徹到底,原原本本經歷他要講述的生活……成為他要做的人。這就是他多變中的貫徹到底的不變。 紀德的一生和他的作品,可以等同起來。 紀德原原本本經歷了(包括心靈的行為)他要講述的生活;同樣,他的作品也原原本本講述了他經歷(包括心靈的軌跡)的生活。沒有作弊,也沒有美飾。倒是他在《柯里東》等篇中暴露自己的同性戀癖,是令“親痛仇快”的事。 薩特在悼念紀德的文章中寫道: “他為我們經歷了一種生活,我們只要讀他的作品便能重新體驗到。……紀德是個不可替代的榜樣,因為他選擇了變成他自身的真理。” 紀德的書是每次重讀都有新發現的作品,是讓人思考、讓人參與的作品。 紀德是在人生探索、文學創新兩方面,都給後人留下最多啟示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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