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弗勒希:一條狗的傳記

第7章 第六章結局

弗勒希現在是條老狗了。返回英國,以及那些往事的重現,肯定令他感到疲憊。大家都注意到自從他歸來後,總是寧可選擇待在陰影裡,不再喜歡陽光——儘管佛羅倫薩的陰影仍比溫珀爾街的陽光炎熱許多。他會四肢攤平地趴在雕像下面,蜷在噴泉出水口下方,只為了享受幾滴不時濺上毛皮的水珠。他躺著打瞌睡,一躺便是數小時。年輕的狗跑來他身邊,他會向他們敘述有關白教堂與溫珀爾街的故事,向它們描繪苜蓿的清香與牛津街的味道,如數家珍地訴說一次接一次的革命——幾位大公爵來了又去,但那隻帶斑點的西班牙獵犬卻往左邊的巷道走去,一去不回頭……,他會這麼說。兇巴巴的蘭多先生會匆匆忙忙經過,假裝生氣地對他揮揮拳頭;善良的伊莎·柏萊格登小姐會停下來,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塊方餅乾賞給他。市場裡的農婦用樹葉在菜簍的陰影裡替他鋪了張床,還不時扔串葡萄給他吃。每個佛羅倫薩的居民都認識他、喜歡他——不論是好人還是頭腦簡單的人,不論是人,還是狗。

可是他愈來愈老了,現在連噴泉底下都懶得去躺,因為卵石地對他那身老骨頭來說太堅硬;但在布朗寧夫人的臥室地板上,用人造大理石鑲成的那片圭迪家族紋章,卻特別平滑;或者客廳桌子底下,也特別涼快。從倫敦返回後不久,有一天他就躺在那兒沉睡;老年的睡眠是無夢且沉重的,而且今天他睡得比往常更沉。熟睡之際,四周的黑暗彷彿更濃更深。即使他有夢,也可能夢見自己睡在原始森林的最深處,不見一線陽光,不聞一點人聲,雖然他不時會夢見自己聽見打瞌睡的鳥兒在喃喃啁啾,風兒拂過枝頭,小猴兒柔聲輕笑。 驀然,枝葉被撥開,光線透入——往這裡那裡射下一道道令人目眩的光束。猴群嘰嘰喳喳,鳥兒醒轉,驚呼地發出警告。他猛然站起來,完全清醒過來。四周一陣騷動,本來他好端端地躺在客廳裡一張平常的桌子桌腳中間睡覺,現在卻被眾多的裙擺與褲腳包圍,而且連桌子本身都開始猛烈地左搖右晃,讓他不知道該往哪裡逃才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桌子中了什麼邪?他放開喉嚨,長嗥一聲,表示詢問。

可惜弗勒希永遠得不到滿意的解答;我們僅能在此提供幾項最基本的事實。簡單地說,十九世紀初,布萊辛頓女伯爵向某位魔術師購買了一隻水晶球,但夫人她“卻一直不懂得如何使用”,除了水晶之外,她從來沒在那隻水晶球裡看見任何別的東西。她去世之後,家產被拍賣,這個球落到了“能看得更深入,或有著更純潔的眼睛”的人手中,這些人除了水晶之外,還在球裡看見別的東西。至於買到球的人是不是斯坦赫普伯爵?而“有著更純潔的眼睛”的人是不是他?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可以確定到了一八五二年,那個球的確屬於斯坦赫普伯爵,而且他可以在球裡看到“太陽的精靈”和別的東西。這麼好看的景象,好客的貴族當然不會獨享,於是斯坦赫普伯爵便經常在午宴時展示他的水晶球,並邀請朋友一起來看太陽的精靈。球內奇異的景象令人歡喜——喬利先生除外!水晶球開始風行一時。幸運的是,一位倫敦的光學儀器製造商很快便發現他雖不是埃及人,也非魔術師,卻可以製造出同樣的水晶球,不過英國的水晶當然價格不貲。總而言之,在一八五○年代早期,很多人都擁有水晶球,不過,誠如斯坦赫普伯爵所說的,“用水晶球的人很多,但有道德勇氣承認的人卻很少。”精靈因此在倫敦無所不在,令某些人開始感到緊張;史丹利伯爵遂向利頓爵士提議“由政府指派委員會從事調查,盡量發掘事實真相”。不知精靈是否因為耳聞官方調查委員會即將成立而感到惶恐,或因為精靈也跟人一樣,數量一多又擠成一堆時,便容易大量繁殖,總之精靈不安於室的徵兆開始出現,它們成群結隊地逃出水晶球,搬進桌腳裡。姑且不論動機為何,總之這個策略十分成功;水晶球價格昂貴,但每個人都有桌子。就這樣,布朗寧夫人於一八五二年冬天返回意大利時,發現精靈已早她一步抵達;佛羅倫薩的桌子幾乎全部感染上精靈熱,無一倖免。 “從公使館員到英籍藥劑師,”她寫道,“人人都在'侍奉'桌子……。當人們圍坐桌旁,可不是為了玩橋牌。”不,是為了解讀桌腳所傳達出來的訊息。比方說,當你問某個小孩的年齡,桌子便會“極有智能地隨字母排列的次序,藉敲擊桌腳來表達意見”。倘若桌子能告訴你你的小孩已經四歲了,那麼它豈非智能無限、法力無邊?於是商店開始做廣告,出售會旋轉的桌子;牆上貼滿宣傳神奇“利沃諾的發現”的傳單。到了一八五四年,此風潮已向國外蔓延,“美國有四十萬個家庭背書表示……曾經親身享受過與精靈溝通的樂趣。”這時從英國亦傳來消息,愛德華·波沃-利頓爵士從“美國進口了數個敲擊精靈”至奈柏沃思,結果十分成功——年幼的亞瑟·拉塞爾是這麼被告知的,當時他大吃一驚,因為他看見“一個穿著破爛晨衣的怪老頭”,隔著早餐桌瞪著他瞧——原來波沃-利頓爵士相信自己已經變成隱形人了!

布朗寧夫人第一次在午宴上凝視斯坦赫普伯爵的水晶球時,什麼都沒看見。但不可否認的,那的確是極能像徵那個時代的精神的景象。太陽精靈告訴她,她即將去羅馬;但她並不打算去羅馬,於是她反駁太陽精靈的話。 “不過,”她誠實地補充道,“我的確喜歡不可思議的東西。”她向來勇於冒險,曾經冒生命危險前往曼寧街,結果在車程只距離溫珀爾街半個小時之外的地方,發現了一個超出她想像的世界。因此,為什麼距離佛羅倫薩一瞬間的地方就不能存在另一個世界呢——一個更好的、更美麗的世界,死者住在那兒,徒勞地想與生者溝通?無論如何,她願意冒險,於是她也往桌旁坐下。隱形老先生的聰明兒子——利頓先生——出席了;斐德瑞克·丁尼生先生和鮑爾斯先生及維拉瑞先生也在座,大家圍坐桌旁,待桌腳踢夠了之後,繼續坐在桌旁喝茶吃草莓加奶油,看“佛羅倫薩在紫色山丘與俯視的星辰下融化”,天南地北聊個不停:“……這麼多故事,這麼多我們發誓看見的奇蹟!噢,伊莎,我們這一群全是信徒——除了羅伯特之外……”接著鬍子全白的聾子寇卡普先生突然衝進來,只為了向大家宣布:“神靈世界的確存在——真的有未來的時空。我承認,現在我終於相信了。”向來自詡為“離無神論者只差一點點距離”的寇卡普先生突然改變信仰,只因為耳聾的他清楚聽見了“三聲響亮的叩擊,令他吃驚地跳起來”!因此,布朗寧夫人怎麼能夠不去碰桌子呢? “你知道我耽於幻想,總喜歡敲遍這個世界的每一扇門,企圖逃開,”她寫道。於是她召集有信心的人來到圭迪府邸,大家圍坐一起,把手放在客廳的桌上,一起企圖逃開。

被驚醒的弗勒希充滿困惑與焦慮,裙擺和褲腳在他周圍鼓動,桌子單腳站立著;然而不論圍坐桌旁的那批紳士淑女聽見或看到了什麼,弗勒希可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沒錯,桌子的確單腳站立著,可是只要你用力往一邊壓,每張桌子都會單腳站立啊!它自己就曾經撞翻過桌子,還被臭罵一頓。但布朗寧夫人此刻卻瞪著她的大眼睛,彷彿看見屋外有什麼異像似的。弗勒希衝到陽台上,往下瞧。是不是又有另一位大公爵騎馬領著大布條和火把經過?但弗勒希啥都沒看見,只看見街角有位乞丐老婦蜷在一籃甜瓜旁。可是布朗寧夫人顯然看見東西了;她顯然看見非常美妙的東西。就像以前在溫珀爾街,有一次她無端哭了起來,但他也什麼都沒看見;還有一次她舉起一張鬼畫符似的紙,突然開懷大笑。可是這一次不同;她的表情令他害怕。在這個房間裡,或在這張桌子裡,在那些裙擺和褲腳裡,藏著某種他極不喜歡的東西。

時間一周週過去,布朗寧夫人看那隱形東西的嗜好愈來愈嚴重。碰上晴朗的大熱天,她不再去看蜥蜴在石頭里爬進爬出,而是到桌前坐下;碰上星光燦爛的夜晚,她不再讀書或將手橫在紙張上寫東西,如果布朗寧先生不在家,她就叫來呵欠連天的威爾森,然後她們會坐在桌旁,一直等到那個主要目的其實是遮蔭的家具開始猛踢地板,布朗寧夫人便向威爾森宣布,桌子在告訴她她即將生病;威爾森回答她只是很困而已。不多時,就連不苟言笑、嚴峻且非常英國的威爾森,也開始尖聲怪叫,一副即將昏厥的樣子。布朗寧夫人跟著跑來跑去,忙著找“衛生醋”!對弗勒希來說,這樣浪費一個寧靜的晚上實在非常討厭,若是每個人都能靜靜坐著讀書多好! 毫無疑問,這些懸疑的時刻,模糊的難聞味道,桌子踢地、人尖叫的聲音和醋味兒,全令弗勒希神經緊張。弗勒希可以理解寶寶貝尼尼為什麼要祈禱“請讓弗勒希的毛再長回來”,可是像那樣非要有惡臭味道和臉色慘白的人在場,加上明明是張桃花心木桌子,卻做些滑稽動作的祈禱方式,卻令他和他那位睿智強壯、穿著體面的男主人同樣感到異常氣憤。不過對弗勒希而言,比任何味道、任何滑稽動作更糟的,是每當布朗寧夫人凝視窗外,彷彿看見什麼奇景,其實外面卻什麼都沒有時臉上的表情。弗勒希就站在她面前,她的視線卻穿透他,彷彿他不存在似的。再沒有比那更殘酷的表情了——遠甚於他咬了布朗寧先生的腿時她的冷漠與憤怒,遠甚於那次在攝政公園他的腳掌被車門夾到後她嘲諷的笑聲。有時候他還真有點想念溫珀爾街和那裡的桌子,至少五十號的桌子從來沒有單腳站立過,那個周圍箍了一道鐵圈,擺了她心愛裝飾品的小圓桌總是靜靜地站得很穩。在那些早已遠逝的日子裡,他只要往巴雷特小姐的沙發上一跳,她立刻會清醒過來,盯著他看。而現在,儘管他再一次跳上她的沙發,她仍對他視而不見,繼續寫道——“同時,精靈應靈媒的要求,用手拿起擺在桌上的一串花環,放在我頭上。做這件事的那隻手若以人手的尺寸來看,非常巨大,白晳如雪,美極了。他和我的距離就像此刻我正在書寫的手一樣近,我看得十分清楚。”弗勒希用力抓抓她,她的視線依舊穿透他,彷彿他不存在似的。於是他跳下沙發,衝下樓梯,跑到街上去。

那是個大熱天的午後。街角的那位老丐婦躺在她的甜瓜上睡著了,熾熱的陽光似乎在空氣中嗡嗡作響,弗勒希像匹識途老馬,貼著街道蔭涼的那一邊,朝市場逛過去。整個廣場色彩繽紛,滿是遮陽篷、攤子和鮮豔的大陽傘。賣東西的婦人坐在成簍成簍的水果旁;鴿子擊翅,鐘聲鳴響,皮鞭唰唰在抽。佛羅倫薩城內五顏六色的雜種狗都在那兒跑進跑出,邊嗅邊抓。眼前鬧哄哄得像座蜂窩,熱得像座火爐。弗勒希鑽進陰影裡,往老朋友凱特琳娜身邊倒下,躺在她大簍子的陰影裡。一個插了紅黃交錯花朵的褐色花瓶在旁邊投下另一片陰影,上方矗立著一座雕像,右臂往前伸展,使陰影的顏色變成更深的紫羅蘭色。弗勒希躺在這塊蔭涼地方,看著年輕的狗群忙它們的事:互相齜牙咧嘴扯咬,伸懶腰,在地上滾,一副年少恣意的模樣。它們彼此追逐,猛繞圈子,就像當年他在巷子裡追逐那隻有斑點的西班牙獵犬一般。他的思緒暫時回到雷丁——想起帕崔基先生的那條西班牙獵犬,想起自己的初戀,想起屬於年少的狂喜與純真。嗯,他也曾經年少過,所以他並不嫉妒眼前正在享受年輕的狗。他感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件愉快的事,他對這個世界沒有怨懣。賣菜的婦人搔搔他的耳根;以前她常為了他偷葡萄或乾別的調皮事而斥罵他,可現在他老了,而且她也老了。他替她看守甜瓜,她則替他搔耳朵。她織她的毛衣,他打他的盹;蒼蠅圍著那被剖開展示的粉紅色甜瓜肉嗡嗡飛個不停。

陽光炙烤著百合花的葉子和綠白相間的大陽傘,發出可口的味道。大理石雕像慢慢增溫,變成鮮醇香檳般的顏色。弗勒希躺在那兒,任太陽曬烤他的毛,一直曬進皮膚裡。等一邊烤透了,他轉個身,再繼續烤另一邊。從頭到尾,市場裡的人群嘰喳講個不停,忙著討價還價,買菜的婦人來來往往,不時停下來用手指掐掐蔬菜及水果。熙來攘往的人聲不斷,嗡嗡縈繞空中,正是弗勒希愛聽的聲音。不多時,他便在百合花的陰影裡睡著了。像別的狗一樣,他在沉睡中作起夢來,腿開始抽搐——他是否夢見自己在西班牙獵兔子?他是否正奮力奔上炎熱的山坡,看見兔子從草叢間逃竄而出,聽見黝黑的男人高喝“Span!Span!”?然後他又靜靜躺了一會兒,接著很快地連續輕吠了幾聲,或許他聽見米特福德醫生正在催促他的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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