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弗勒希:一條狗的傳記

第6章 第五章意大利

接下來——是彷彿連續數小時、數天、數週的黑暗與顛簸;忽而乍見光亮,忽而進入漫長漆黑的甬道,忽而被甩東甩西,忽而被抱起來,見到亮光和巴雷特小姐貼近的臉蛋,以及細瘦的樹、線條、鐵軌和高聳閃亮斑斕的房屋——那是因為當時鐵路運輸有個野蠻的規定,旅行時必須將狗關在狗籠裡。但弗勒希並不害怕;他們逃走了,遠離暴君和偷狗賊!隨著火車將他甩東甩西,火車不斷地顛簸,發出摩擦的嘎嘎聲,他私語道:盡量地顛簸、嘎嘎響吧!只要帶我們離開溫珀爾街和白教堂區便可。終於,光變寬了,顛簸也已停止。他聽見鳥兒在唱歌和樹在風中嘆息,抑或是湍流的水聲?等他終於張開眼睛,甩甩身上的毛皮,竟看見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奇景——巴雷特小姐竟坐在急流中的一塊石頭上!樹木向她彎下去,河水在她身邊洶湧,她正身臨絕境!弗勒希縱身一躍,霎時水花飛濺,他游過河流,衝到她身邊。 “……他以佩特拉克之名受洗了!”當他爬上石頭,挨近她身邊時,巴雷特小姐這麼說。原來他們已身在法國南部的沃克呂茲,而她正坐在佩特拉克噴水池裡的一塊石頭上。

接著是更多的顛簸和嘎嘎聲;然後他再度站在平穩的地板上,黑暗被撥開,光湧進,灑在他身上。他感覺自己清醒異常,生氣盎然,同時又十分困惑地站在一個巨大的空房間紅色的瓷磚地上,到處都是陽光。他到處跑、到處嗅、到處碰觸。這裡沒有地毯,沒有火爐,沒有沙發,沒有安樂椅,沒有書架,沒有頭胸像。陌生的強烈味道搔弄他的鼻孔,令他打噴嚏。那極度刺眼、清晰的光令他目眩神迷。他從來沒進過像這樣又硬、又亮、又大、又空曠的房間——它真的是個房間嗎?巴雷特小姐坐在房間中央一張桌子旁邊的椅子上,顯得更嬌小。然後威爾森把他帶出門,他感覺自己幾乎像瞎了一般——先是陽光,然後是陰影,令他幾乎看不見。街道的一半彷彿燃燒般炎熱,另一半卻寒冷刺骨。路上行走的女人身上裹著毛皮大衣,同時卻又打陽傘遮住頭,而且那條街乾燥無比。儘管現在已是十一月中旬,路上卻不見任何會弄濕他腳掌及黏住他腳毛的爛泥或水坑。這裡沒有地下室入口,也沒有鐵欄杆,沒有溫珀爾街或牛津街那種總令散步的他不斷分心,濃重又混雜的味道。不過,從銳利的石頭角落及乾燥的黃牆傳出來奇怪的新味道,也十分刺鼻,非常特別。這時從一道輕輕擺動的黑色帷幕後面,傳出來一陣極甜的味道,如雲朵般飄在空中。他停下來,抬高前腳,仔細品嚐,決定跟進去,便從帷幕下方往裡鑽,猛地瞥見裡面是個天花板極高、極空蕩、撒滿光點、發出隆隆巨響的大廳。可惜威爾森一聲尖叫,立刻用力把他扯了回去。他們繼續往下走;街上的噪音令人耳聾,每個人似乎都同時在高聲吼叫。倫敦的聲音是一片單調的、催人入眠的嗡嗡聲,這裡卻是一片騷亂叫喊聲,時而聽見皮鞭在抽,時而聽見鈴兒在搖。弗勒希左跳右跳,威爾森也跟著左跳右跳,為了躲避拖貨的馬車,或一條閹牛,或一隊士兵,或一群山羊,起碼被迫跳上跳下人行道二十次。這麼多年來,他從未感覺如此年輕、活潑過。最後,他頭暈目眩卻興高采烈地倒在紅色的瓷磚地上呼呼大睡,雖然以前他可以睡在溫珀爾街後面房間的軟枕頭上,卻從未睡得這麼香甜過。

很快地,弗勒希便意識到比薩——這是他們現在定居的城市——與倫敦還有更大的差別:這裡的狗不一樣!在倫敦,即使只是散步去郵筒,一路上他也會碰見一些巴哥犬、獵犬、鬥牛犬、獒犬、柯利牧羊犬、紐芬蘭犬、聖伯納犬、獵狐㹴或西班牙獵犬家族七種最著名的狗之一。他替每種狗都取了名字,也都分了等級。然而在比薩,狗雖多,卻不分等級;因為全部——怎麼可能呢? ——都是雜種狗。舉目所及,全是灰狗、黃狗、斑紋狗、斑點狗……,但無法分辨出哪一條是西班牙獵犬、柯利牧羊犬、獵犬或獒犬。難道狗俱樂部在意大利毫無勢力嗎?難道這裡的人沒聽過西班牙獵犬俱樂部嗎?難道這裡沒有法律規定頭頂有冠毛是致命的缺點,有鬈耳者為珍物,腳上的羽狀毛必須予以保護,並且堅持眉骨必須呈圓蓋形且不可突出?顯然沒有!弗勒希感覺自己像一位落難王子,是一群烏合之眾裡唯一的貴族——他是整個比薩城內唯一的一條純種柯卡西班牙獵犬!

多年來,弗勒希一向被教導要視自己是條貴族狗,紫碗與狗鏈的律法深深嵌進他的靈魂深處,因此他的大受震撼,不難想見。一個姓霍華德或卡文迪什的人,如果住到原住民村莊的泥屋中,經常忍不住唏噓緬懷查茨沃思,想念那穿透彩繪玻璃的火紅夕照下的紅地毯和飾滿冠冕的長廊,亦不為過。我們必須承認,弗勒希的內心有勢利的一面;很多年以前米特福德小姐便已察覺到這一點。在倫敦,由於置身平輩甚至比他更優秀的狗之間,這個特性並不顯著,而今卻再度抬頭。他認為自己鶴立雞群,變得不可一世、十分自大。 “弗勒希以為自己是皇帝,想叫人開門的時候便吠個不停,吠得你心煩氣躁,”布朗寧夫人寫道。 “羅伯特宣稱,”她繼續表示,“弗勒希認為上帝創造他——我的丈夫——便是特地派他來服侍他的;看起來還真像是如此。”

“羅伯特,”“我丈夫”——,不僅弗勒希變了,巴雷特小姐也變了。現在她不但自稱布朗寧夫人,還在陽光底下炫耀手上的金戒指;她的變化跟弗勒希一樣劇烈。弗勒希每天聽她說“羅伯特”和“我丈夫”至少五十遍,而且聲調裡總帶著得意,令他頸毛倒豎、心跳加速。不過改變的不只是她講話的方式而已,她整個人都變了。比方說,以前她只啜一點點波爾特葡萄酒,且老是抱怨頭痛,現在她卻大杯大杯地喝勤地葡萄酒,睡得既香又甜;餐桌上總擺著一大串連枝帶葉剛摘下來的新鮮橙子,不再是一小粒孤零零的酸黃果子;她不再坐著輪椅去攝政公園,卻穿上那雙厚皮靴,手腳並用地攀岩去;她不再搭乘雙頭馬車去牛津街逛商店,卻坐上一輛破爛的出租馬車,一路搖搖晃晃地到湖邊去欣賞山景;累了,她不再揮手去叫另一輛馬車,卻坐在石頭上看蜥蜴。出大太陽她高興,天氣冷她也高興。爐火將熄,她會把從公爵森林內撿來的松枝丟進火裡,然後他們一起坐在劈啪響的烈火前,用力嗅聞那股辛辣濃郁的松香味兒。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讚美意大利,趁機貶低英國。 “……我們英國人真可憐,”她慨嘆,“需要學習快樂,需要經過陽光、而非爐火的淨化焠煉。”在意大利,太陽蘊育了自由、生命與喜悅;你看不見任何男人打架,也聽不見他們詛咒別人;你絕對看不到意大利人喝得爛醉——修爾迪奇區“那群男人的臉”又回到她眼前!她總是拿比薩和倫敦比,不斷強調她是多麼地喜歡比薩。漂亮的女人可以獨自在比薩的街上走;貴婦先倒了自己的尿盆,再“妝扮得如火焰般炫目地”進宮去。充斥鈴聲、雜種狗、駱駝、松樹林的比薩,比擁有桃花心木大門及羊排的溫珀爾街可愛太多太多。就這樣,布朗寧夫人每天一邊大杯喝勤地葡萄酒和從新折的枝上摘橙子,一邊讚美意大利,並為可憐、乏味、潮濕、陰霾、抑鬱、生活昂貴、墨守成規的英國惋嘆。

至於威爾森,剛開始時還保持英式作風,四平八穩。僕役長和地下室、前門與窗簾的記憶仍留在她腦海裡,不容易抹去。因為“驚駭於維納斯的暴露”,她會拒絕繼續逛藝廊;後來因為好心朋友關照,得以從門外窺得大公爵宮廷內部之華美,但她仍忠貞擁護聖詹姆士宮廷,堅稱後者的富麗堂皇更勝一籌。 “那地方……跟我們英國的宮廷比起來,”她報告,“簡直太不體面了。”然而一名大公爵侍衛雄赳赳的體魄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獲得她的青睞。她的熱情被點燃,判斷力跟著動搖,個人標準全拋諸腦後——莉莉·威爾森和侍衛里基熱戀了! 正如布朗寧夫人忙著探索她新獲得的自由,並且盡情享受自己新的發現,弗勒希也忙著發現及探索自由。離開比薩之前(他們於一八四七年春天遷往佛羅倫薩),弗勒希面對了起初令他心煩的現實:即狗屋俱樂部的律法並非放諸四海而皆準。他學著接受淡色冠毛並非致命的缺陷,也開始採納有關狗族社會的新觀念,起初還如履薄冰,後來漸漸變得一日比一日更了解民主精神。即使在比薩,布朗寧夫人亦注意到:“……每天他都出去和小狗狗們講意大利話。”搬到佛羅倫薩之後,就連昔日桎梏他的最後一條鐵鍊也斷了。徹底解放的重要時刻發生在卡西納;當弗勒希在“彷彿翡翠”般的草地上馳騁,嚇得“野雞四處飛竄”時,他突然想起攝政公園的規定:狗必須系狗鏈。現在“必須”到哪裡去了?狗鏈到哪裡去了?公園管理員和警棍又去哪裡了?全都不見了!和偷狗賊、狗俱樂部及代表腐敗封建的西班牙獵犬俱樂部一起消失了!和輪椅與雙座小馬車一起消失了!和白教堂及修爾迪奇一起消失了!他飛奔,他馳騁;他的毛皮閃亮,他的眼睛發光。現在全世界都是他的朋友,每一條狗都是他的兄弟。在這個新世界裡,他不需要狗鏈,也不再需要保護。如果布朗寧先生遲遲不肯出去散步——弗勒希現在跟他是好朋友了——他會大膽地命令他;“在他面前站起來,用你無法想像的跋扈德性吠叫,”令在一旁觀察的布朗寧夫人有點氣惱(現在她和弗勒希的關係遠不如往昔親暱)。她已不再需要藉用他的紅色毛皮、閃亮眼睛來彌補自己所欠缺的生活經驗,因為她早已在葡萄園及橄欖樹叢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牧神潘,夜晚當以鬆枝升火時,牧神潘也在火堆旁。就這樣,倘若布朗寧先生拖拖拉拉,弗勒希便站起來吠叫;而且就算布朗寧先生寧願待在家裡寫作,也沒關係。弗勒希現在獨立得很。爬滿牆的紫藤和金鍊花正在盛開,洋蘇木在庭院中生氣勃勃地伸展著,野鬱金香綴滿田野。他為什麼要等呢?所以他就自己跑了。如今他是自己的主人。 “……他自己跑出去,幾個小時都不回來,”布朗寧夫人寫道:“……他對佛羅倫薩城內的每一條街都一清二楚,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張。”然後她記起住在溫珀爾街的時候,只因為她一時疏忽把狗鏈忘在韋爾街店裡,那幫賊便躲在馬腿下面,伺機把他偷走,不禁微笑補充道:“現在他不在家,我從來不擔心!”佛羅倫薩人從不知畏懼為何物;這裡沒有偷狗賊——或許她還嘆口氣想到:這裡沒有父親!

不過老實說,圭迪府邸的門一打開,弗勒希便衝出去,可不是為了要凝視名畫,探索黝暗的教堂,或仰望模糊的壁畫,而是為了享受及尋找多年來他一直錯過的某樣東西。曾經一度,維納斯的號角在柏克郡的田野間吹起狂野的音樂,他愛過帕崔基先生的狗,和她生下一個孩子。現在,他又聽見同樣的聲音,響徹佛羅倫薩的窄巷,而且經過這麼些年來的沉寂,那音樂變得比上次更緊迫盯人,更猛烈了。此刻,弗勒希懂得人類從來不懂的東西——純粹的愛,簡單的愛,徹底的愛,毫無負擔的愛,不知羞慚、悔恨為何物的愛,如同採花的蜜蜂才懂得的、當下此刻的愛——今天的花兒是玫瑰,明天是百合,此刻是石楠荒野裡的野薊,下一刻是暖房裡嘟著嘴賭氣的蘭花。如此博愛,如此無憂無慮,弗勒希擁抱小巷內身上有斑點的西班牙獵犬和身上有條紋的狗,還有黃狗……。對像是誰,都沒有關係;對弗勒希而言,全都一樣。他跟著號角聲走,而號角聲隨風飄送。愛是一切,有愛便足夠了。沒有人責怪他的放浪形骸。每當弗勒希深夜遲歸,甚至隔天清晨才回家,布朗寧先生只是大笑著說:“虧他還是這麼高級的狗,真丟臉!”看著弗勒希倒在臥室地板上,在用人造大理石鑲嵌的圭迪家族紋章上呼呼大睡,布朗寧夫人也笑了。

圭迪府邸內的房間都很空曠。所有屬於他深居簡出那段時日,罩了東西的家具已全部消失,如今床是床、盥洗台是盥洗台,每樣東西都以本來面目見人。客廳很寬敞,只放了幾張老烏木雕刻椅,壁爐上掛了一面鏡子,兩旁有兩位丘比特抱住的兩盞燈。布朗寧夫人已經把她所有的印度圍巾都扔了,成天戴著一頂她丈夫喜歡的、用顏色鮮豔的絲製成的無邊小帽。她的髮型也變了。每天夕陽西下,窗外的活動遮板拉起時,她便穿著白色薄棉裙在陽台上踱步。她極愛坐在陽台上觀看及聆聽街上的人群。 搬去佛羅倫薩沒有多久,有一天夜晚街上突然人聲沸騰、萬人空巷,他們一起衝上陽台去看發生了什麼事。一大群人集合在下面,抬著大布條,又叫又唱。每扇窗子裡都嵌滿臉孔,每個陽台上都擠滿了人。窗後的人朝街上的人丟鮮花和月桂葉,而街上的人群——表情嚴肅的男人,興奮快活的年輕女人——彼此親吻,對著陽台上的人高舉懷中的寶寶。布朗寧先生及夫人倚在欄杆上,不停鼓掌又鼓掌。一片又一片的布條陸續經過,火把的火光照亮它們,其中一片寫著“解放”,另一片寫著“意大利統一”,還有“紀念烈士”、“皮歐·諾諾萬歲”及“利奧波德二世萬歲”。連續三個半小時,布條不斷經過,人們不停歡呼,布朗寧先生及夫人站在陽台上,周圍點了六根蠟燭,不停揮手。弗勒希也跟著站在他倆中間,前腳搭在基石上,努力跟著歡呼了好一段時間。可是後來他終於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 “他終於說了老實話,表示他認為那群人的活動有點冗長,”布朗寧夫人觀察道。他突然感覺疲累,心裡產生一股懷疑和猥褻的慾望。這到底是在幹嘛?他自問。這位大公爵是何等人物,他又承諾了什麼?他們幹嘛這麼激動? ——因為每當大布條經過,布朗寧夫人便不斷揮手的激動情緒,令他感到有點厭煩。為了一位大公爵就這麼熱情,他感覺實在有點誇張。然後,就在大公爵本人經過時,他突然意識到有一條小狗停在門口。他當機立斷,趁著布朗寧夫人反常地興奮的當兒,溜下陽台跑了。他穿過大布條和群眾,一直尾隨跟踪她,她則愈跑愈遠,深入佛羅倫薩的市中心。遠方傳來叫囂聲,但人群的歡呼聲逐漸隱去,最後終至岑寂,火把的火光亦熄滅了,只剩下一兩顆星光照耀在阿諾河的水紋上,弗勒希便和那條有斑點的西班牙獵犬並肩躺在河畔,依偎蜷縮在泥地上的一塊舊毛毯內。為愛情迷醉的他們一直躺到旭日東昇,弗勒希直到翌日早晨九點才回家。布朗寧夫人面帶譏諷地迎接他,心想,他至少應該記得今天是她第一個結婚紀念日吧!但她又猜想:“他一定找到樂子了!”沒錯;當她為四千人的大遊行、大公爵的諾言,以及布條迎風的激越而感到莫可名狀的滿足時,弗勒希卻毫不遲疑地選擇了門邊的那條小狗。

毫無疑問,布朗寧夫人與弗勒希在發現的道路上分道揚鑣,得到極為不同的東西——她發現了一位大公爵,他則發現一條有斑點的西班牙獵犬!然而不可否認地,他倆之間的連結仍十分穩固。儘管弗勒希已摒除“必須”這個觀念,但每次在卡西納有著金色與紅色野雞飛竄,及翡翠般綠茵的花園間馳騁時,他總會感到一陣牽制;再一次,他因某種預感而遲疑。剛開始還沒什麼——或許只是個小小的暗示——一八四九年的春天布朗寧夫人突然開始忙著做起針線活兒來了!這景象令弗勒希納悶。她向來不常縫紉。他又注意到威爾森移動了一張床,然後打開一個抽屜,把許多白布放進去。他從瓷磚地板上抬起頭來,專心地看與聽;是否又有大事即將發生呢?他焦慮地尋找皮箱與收拾行李的蛛絲馬跡。是不是又要逃亡了?但這一次要逃到哪裡去,又要躲避什麼呢?這裡沒有什麼可怕的啊,他向布朗寧夫人保證。在佛羅倫薩,他們倆都不用憂慮,不用害怕泰勒先生,或是害怕看見被包在牛皮紙袋裡的狗頭。他感到困惑,因為他所察覺到的改變跡象,似乎並不意味著逃亡,卻極神秘地代表著一種期待。他望著布朗寧夫人坐在她那張矮椅裡縫紉著,如此地泰然自若、安靜沉穩,令他感覺即將發生的事必定不可避免,而且是可怕的。隨著時間一周一周過去,布朗寧夫人幾乎足不出戶。她總是坐在那兒,彷彿在期待重大事件來臨。難道她在等待某個像泰勒一樣的壞蛋,準備任他拳打腳踢,不向任何人求援?一想到這裡,弗勒希便全身發抖。她肯定不打算逃跑,他看不見收拾好的箱盒,也沒有任何人準備離開這棟房子的跡象——反倒像是某人即將抵達似的。嫉妒又焦慮的弗勒希嚴密監視每個新來的人,但現在這樣的人很多,像是布萊格登小姐、蘭多先生、海蒂·郝斯摩、利頓先生……等,如今來圭迪府邸走動的紳士淑女太多太多,布朗寧夫人卻日復一日坐在安樂椅里安靜地縫紉。

然後,在三月初的時候,有一天布朗寧夫人整天都沒有進客廳。其他人進進出出,布朗寧先生和威爾森也進進出出,而且他們一臉心神不寧的樣子,弗勒希決定藏到沙發底下。好多人忙著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壓低嗓門叫,發出各種怪異陌生的絮語。他們全在樓上臥室裡走來走去,他則愈來愈往沙發的暗影深處鑽,他身上的每一束神經都清楚感應到變化來了,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他等著,就像多年前他等著神秘客上樓梯的腳步聲一般,後來門終於打開,巴雷特小姐高喊:“布朗寧先生!”但現在來者又是誰呢?是哪一位神秘客?時間慢慢過去,沒有人來理他。他躺在客廳裡,沒有食物,也沒有水喝,就算一千條有斑點的西班牙獵犬來前門嗅聞,他也不會理睬,因為隨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他心裡那種有外物強迫侵入家裡的感覺愈來愈強烈。他從沙發布的荷葉邊底下往外偷瞄,兩個抱著燈的丘比特、烏木櫃、法式椅子……,看起來全像被劈成兩半,他自己也感覺彷彿為了讓出空間給那個看不見的東西,被迫擠到牆邊。這期間他看過布朗寧先生一次,但他彷彿變了一個人;他也看過威爾森一次,她也變了——他們似乎看到了他看不見,卻感覺得出來的那個東西,他們的眼睛閃耀著奇特的光芒。

終於,臉色潮紅、衣衫不整卻得意洋洋的威爾森把他抱在懷裡,上了樓。他們一起進入臥房。籠罩在陰影內的房里傳來一陣微弱的咩咩聲——枕頭上有東西在揮動;是個活的東西!布朗寧夫人不靠別人,一個人待在房間裡,連前門都沒打開,就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了!那可怕的東西躺在她旁邊,不停舞動雙臂,喵喵叫。弗勒希感覺一陣妒火與怒火撲向心頭,再加上一股他無法掩飾的強烈嫌惡,用力掙開威爾森的懷抱,衝下樓去。威爾森和布朗寧夫人都在叫他回去,她們用溫言軟語引誘他,賞他點心吃,卻一點用都沒有,他只想躲開那令人作嘔的景象,那噁心的東西,躲到哪裡都好——陰影裡的沙發,黑暗的角落。 “……整整兩個星期,他得了嚴重的憂鬱症,無論怎麼哄他都沒有用。”即使忙得無法分身的布朗寧夫人都不得不注意到這一點。我們若把人類的時間換算成狗的時間,想像一分鐘如何膨脹成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又如何膨脹成一天,若說弗勒希的“嚴重憂鬱症”持續了整整六個月,亦毫不為過。許多男人與女人可能在不到六個月的時間,便將自己的愛恨情仇全忘得一干二淨了呢! 然而弗勒希已非溫珀爾街時代的那條未經訓練、不懂世故的狗,他早已學到教訓。他捱過威爾森的打,勉強吞嚥過原本是新鮮的、後來卻已發霉發臭的蛋糕,然後他誓言去愛,不去咬。當他躺在沙發底下時,往事歷歷,在他心頭翻攪。後來他終於想通了,於是他再一次受到獎賞。老實說,剛開始那個獎賞並不具體,而且還有點令他無法消受。他們把寶寶放在他背上,弗勒希得馱著他走來走去,還得忍受寶寶扯他的耳朵。可是他逆來順受,風度極佳,即使耳朵被扯,也只轉過頭去“親親那雙肥得有酒窩的小光腳”。三個月之後,那一團羸弱無助,只會亂扯和喵喵叫的小肉球,竟然變得最喜歡他——至少布朗寧夫人是這麼說的。最妙的是,弗勒希發現寶寶喜歡他,居然他也喜歡上寶寶。難道他們倆沒有共通之處嗎?寶寶是不是有很多地方都像弗勒希?他們不是有許多相同的觀點與品位嗎?且拿欣賞風景這件事來說吧!對弗勒希而言,所有風景都極乏味,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沒學會將視線焦點對準山巒。他們帶他去瓦隆布羅薩度假,但那兒壯麗的森林只讓他感覺窮極無聊。寶寶幾個月大的時候,他們再度乘坐馬車長途旅行。寶寶躺在保姆大腿上,弗勒希則坐在布朗寧夫人的膝上。馬車走啊走,走個不停,艱困地攀上亞平寧山脈的高峰,布朗寧夫人簡直喜不自禁,臉孔幾乎一直貼在窗上,就算用上所有的英語詞彙,彷彿也無法形容她心中的萬千感觸。 “……亞平寧山脈的景色秀美細膩,幾近夢幻,形狀與顏色變化多端,奇峰更疊,各具特色,濃密的栗樹林朝萬丈峽谷傾斜,湍急的洪流沖下山崖,彷彿在劈開與猛抓著岩石;層巒疊嶂,彷彿是彼此競相攀越擠壓而形成的,且因太過費力而變色……”——亞平寧山脈的美使布朗寧夫人的靈感泉湧,形容詞句也跟著競相湧現,彼此攀越擠壓出來。但寶寶和弗勒希卻完全感覺不到靈感泉湧,或興奮得詞窮。他們倆都十分安靜;弗勒希“把頭從窗口轉開,因為不覺得有什麼好看的……他對於樹木山巒,或類似的東西,有一種不可言喻的蔑視感”,布朗寧夫人做了以上的結論。馬車繼續轆轆地走,弗勒希睡他的覺,寶寶也睡覺。終於,他們見到了燈光與房舍,男男女女開始經過車窗外。馬車進入一個村落,弗勒希立刻醒過來,充滿興趣。 “……他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彷彿快蹦出來似的,一會兒往東看,一會兒往西看,讓你覺得他好像在做筆記一樣。”令他興奮的是人類的活動,而非美麗的事物;“美”若想碰觸到弗勒希的感官,至少必須先結晶為綠色或藍紫色的粉末,再由某位神仙以針筒注射進弗勒希的鼻孔,滲入他鼻孔後面的網狀管道才行。而且弗勒希的反應也不會是語言文字,而是無聲的狂喜。布朗寧夫人用眼睛看,他卻用鼻子聞;她寫,他嗅。 走筆至此,筆者迫於情勢,必須稍作停頓。我們常覺得用兩三千字都不足以形容眼睛所看見的事物——布朗寧夫人便坦承被亞平寧山脈擊敗了:“我實在無法形容這些景物,”——但常用來形容我們聞到的味道的字,卻可能不超過兩個。人類的鼻子幾乎等於不存在,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也不過只聞得到玫瑰和糞便的味道而已,至於其間細微的變化,從來沒有人記錄過。然而弗勒希卻活在嗅覺的世界裡:愛情主要是味道,形狀與顏色也是味道,音樂、建築、法律、政治及科學全是味道。對他來說,宗教即味道。僅僅欲描述他每天對肉排或餅乾的單純體驗,都非吾輩能力可及,即便是斯溫伯恩先生,也無法描繪一個燠熱的六月午後,溫珀爾街上的味道對弗勒希所代表的意義。如果要形容一條西班牙獵犬的味道,而且還攙雜了火炬、月桂葉、香、大布條、蠟燭,以及一串玫瑰葉被一隻擺在樟腦丸堆裡的絲緞高跟鞋踩碎的味道……,或許只有當莎士比亞在編寫《安東尼與克麗奧帕特拉》時,中途若停下來細細推敲,才能辦得到吧;然而莎士比亞並沒有停下來細細推敲。筆者在此承認力有未逮之後,只能強調,在弗勒希最充實、最自由、最快樂的那幾年裡,意大利對他而言,主要是一連串的味道。愛情想必逐漸喪失了吸引力,但味道永遠不會。現在他們一家再度在圭迪府邸安頓下來,每個人都各得其所:布朗寧先生固定在一個房間內寫作,布朗寧夫人則固定在另一個房間內寫作,寶寶在育嬰房裡玩,弗勒希則在佛羅倫薩的街道上晃蕩,享受味道所帶來的狂喜。他跟隨味道的帶領,在大馬路與後街、廣場與小巷裡穿梭,嗅聞著一個接一個的味道——粗糙的、平滑的、黑暗的、金黃色的味道。他進進出出、上上下下,有人在敲打樂器,有人在烘烤麵包,女人坐著梳頭髮,堤道上高高堆棧著鳥籠,有人把紅酒灑在人行道上、留下深紅色的漬印,馬俱帶著皮革與大蒜的氣味,有人在拍打布匹,葡萄葉在風中顫抖,男人聚在一起喝酒吐痰擲骰子——他總是鼻子貼著地面跑來跑去,暢飲所有精華,或抬頭讓鼻子在風中隨氣味而震動。他睡在被陽光烤暖的地上——陽光會讓石頭蒸騰冒煙!他鑽進有陰影的甬道——陰影會讓石頭髮酸!他狼吞虎咽成串的成熟葡萄,只因為那紫色的味道;他咀嚼意大利婦人從陽台扔出來的硬山羊骨頭或通心面,然後再吐出來——山羊骨頭和通心面都有那種沙啞的、猩紅色的味道。他跟隨令人心醉的香甜味道,進入陰暗大教堂內紫羅蘭色的迷宮,一邊嗅聞、一邊企圖舔舐鑲有彩繪玻璃墓穴上的金箔。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觸覺較差;他熟悉屬於佛羅倫薩的大理石的光滑,及沙礫與卵石的粗糙。帷幕起毛了的皺摺處,及石頭平滑的邊緣,都接受過他舌頭的舔舐與他顫抖的口鼻部的輕觸。至於他極端敏感的腳掌肉墊,則被清楚地拓印上珍貴的拉丁文銘文。易言之,他對佛羅倫薩的熟稔度,沒有一個人模擬得上;愛佛羅倫薩如羅斯金及艾略特者,亦不可企及。唯有不能說話的人方能領略弗勒希的感覺。他數不清的感官感覺,沒有一樣曾遭到文字的扭曲。 筆者雖然很樂意就此推斷弗勒希的後半輩子是一場筆墨無法形容的歡宴——相對於每天多學會講一個字,因而每天更加遠離感官知覺的小寶寶,不會說話的弗勒希因此將注定永遠留在所有事物的本質皆永保最高純度、一切事物的靈魂皆赤裸裸地呈現出來的天堂裡——可惜這並不是真的。弗勒希可沒有活在天堂裡。在星辰間翱翔的神靈、在極地冰雪與熱帶森林間飛行的鳥兒,因為從來不識人間煙火及人類的屋舍,或許——在我們的想像中——才能夠擁有這種免疫力,享受這般完美的極樂世界。可是弗勒希睡過人類的膝頭,聽過人類的聲音,他的體內充滿屬於人類的熱情;他懂得各種層次的嫉妒、憤怒與絕望,因而也必須承受苦難。現在夏天到來,他開始受到跳蚤的折磨,面對一個殘酷的反諷,即:使葡萄成熟的太陽,同時也帶來跳蚤。 “……在佛羅倫薩這裡,薩伏那洛拉的殉教亦不比夏天的弗勒希受到的折磨慘烈多少。”跳蚤在佛羅倫薩每個屋舍的角落里活蹦亂跳,從每一塊老石頭的罅隙中、每一片舊帷幕的皺褶裡、每一件外套、每一頂帽子和每一條毛毯裡悄悄蹦出來,跳入弗勒希的毛皮里築巢,慢慢囓咬,深入最裡層。他拚命搔,抓破了皮,健康情形每況愈下,變得抑鬱寡歡、瘦弱且常發高燒。布朗寧夫人寫信向米特福德小姐求救:長跳蚤有何療方?仍舊坐在三英里界標的溫室內寫悲劇的米特福德小姐將筆放下,弗勒希——一條狗的傳記伍爾夫文集開始查閱老藥方——要用多少五月花、多少玫瑰花蕾——然而雷丁的跳蚤一擰就死了,佛羅倫薩的跳蚤卻色紅強壯且繁殖力旺盛;米特福德小姐的藥粉對它們而言大概只像是一種香粉吧!絕望的布朗寧先生及夫人只好跪在水桶旁,用肥皂和刷子使勁想把討厭的跳蚤全部驅除,結果卻徒勞無功。終於有一天,帶弗勒希出去散步的布朗寧先生,注意到別人在指指點點,其中一個人指著他的鼻子悄悄說:“La rogna”(看那隻癩皮狗)!這時“羅伯特已和我一樣寵愛弗勒希,”帶一位朋友下午出門散步,卻聽見他受到這般污辱,實在令人無法忍受;羅伯特——他的太太這樣寫道——“忍無可忍”。現在只剩下一個法子,但這個治療方法與疾病本身一樣激烈,很不好受。儘管弗勒希已變得十分民主,不再在意身份地位的象徵,但他仍然深信錫德尼爵士所說的話:他天生是一名紳士。他的純正血統顯而易見;他的那一身毛皮對他來說,好比家道中落的鄉紳懷中那枚鐫有家族紋章的金表——昔日擁有萬畝良田,如今卻縮水到只剩這小小一圈。布朗寧先生提議犧牲他的毛皮,他把弗勒希喚到跟前,“抄起一把剪刀,從頭剪到尾,把他剪得像頭獅子。” 隨著羅伯特·布朗寧一刀接一刀地剪,西班牙獵犬的勳章掉落地上,一副截然不同、滑稽的動物造型逐漸浮現在他頸部周圍,弗勒希覺得自己彷彿遭到閹割,變得垂頭喪氣,羞愧得無地自容。我現在是什麼呢?他對著鏡子問道。鏡子一如往常,殘酷又誠實地答道:“你什麼都不是!”他是個無名小卒,不再是一隻西班牙獵犬了!但就在他凝視鏡子時,他那兩片光禿禿、不再捲曲的耳朵,似乎在輕輕抽搐著,彷彿真理與歡笑的精靈在透過它們絮語似的。畢竟,做個無名小卒,不正是世界上最令人滿足的狀態嗎?他再看看鏡中的自己:那是他的環狀頸毛,用他來模仿、解嘲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傢伙,不也是種極有潛力的事業嗎?而且無論如何,他肯定再也不必為跳蚤煩惱了。他甩甩自己的頸毛,抖抖他無毛瘦弱的腳,跳起舞來,精神隨之大振。此刻的他就像一位剛從病床上起身的大美人,發現自己的容貌已不再美麗,決定將所有衣裳及化妝品付之一炬,同時想到自己再也不必照鏡子,或為愛人變心、情敵貌美而擔心受怕,而開心地大笑;或像一位穿了二十年漿硬了的黑呢聖袍的教士,決定把硬領子扔進垃圾桶裡,再從櫥櫃裡抽出伏爾泰的書一般。就這樣,被剪得像只禿獅子,卻再也不必為跳蚤而苦的弗勒希,開開心心地跑走了。 “弗勒希,”布朗寧夫人寫信給她姊妹說:“很有智能!”或許當時她想到希臘的俗諺:快樂是痛苦的果實——真正的哲學家,就是雖然失去毛皮,卻不再為跳蚤所苦的弗勒希! 不過沒等多久,弗勒希的新智能便受到了考驗。一八五二年夏天,圭迪府邸內再度出現各種危機即將降臨的徵兆——抽屜被拉開,繩頭吊在箱子上……,這些無聲的線索之於狗,好比預示閃電的雲之於牧羊人,或預示戰爭的謠言之於政客。顯然即將發生另一項變化、另一次旅行;但為了什麼呢?皮箱都被拖下來,捆上繩索,嬰兒被保姆抱在臂彎裡,布朗寧先生及夫人穿著旅行裝束出現,出租馬車停在門口,弗勒希則像個哲學家似地等在玄關里;等他們都準備好了,他隨時可以上路。現在所有人都坐進馬車內,弗勒希輕盈地縱身一躍,最後一個跳上車。威尼斯、羅馬或巴黎——他們打算去哪裡呢?現在每個國家對他而言都一樣,四海之內皆兄弟——他已經學到這個教訓了。可是當他從不解中走出來時,他卻發現再多的哲學也不夠——因為他竟回到了倫敦! 房子從左到右排列在以規律磚頭砌成、有棱有角的道路兩旁,他腳底下的人行道既冷又硬,一位全身裹在紫色蓬蓬裙內的淑女從鑲有黃銅門環的桃花心木大門裡走出來,頭髮上別了一頂綴飾花朵的小花冠;她撩起大堆裙擺,帶著不屑的表情朝街上乜了兩眼,馬夫立刻彎腰將四輪大馬車的台階放下來。整條威白克街——那兒正是威白克街——籠罩在雍容華貴的紅光之中,不似意大利的光線那般清澄強烈,而是呈黃褐色,同時因為數以百萬計的車輪不斷碾過及數以百萬計的馬蹄不停踐踏而灰塵飛揚。倫敦正值最忙碌的季節,如帷幕般的聲浪,如雲集般交織的嗡嗡聲,網住整個城市,匯集成一片巨吼。前面走來一隻由侍童以鐵鍊牽著的威武獵鹿犬,一位警察踩著極有韻律的腳步經過,瞪著如牛眼般的大眼左右察看;燉鍋的味道、牛肉的味道、炙烤的味道、牛肉燒甘藍菜的味道……,從上千個地下室裡飄出來;一名穿制服的僕役將一封信投進郵箱裡。 震懾於大都會的繁華,弗勒希踏過門檻的腳步躊躇了片刻;威爾森也躊躇了片刻。意大利的文明,宮廷、革命、大公爵和大公爵的侍衛們,此刻似乎都顯得多麼微不足道啊!當那名警察經過時,威爾森不禁感謝上蒼,到底沒讓她下嫁里基先生。這時一個邪惡的身影從街角一家酒館裡走出來,那男人不懷好意地斜眼看著他,弗勒希立刻衝進屋內。 幾個星期以來,他幾乎是一直被關在威白克街一間宿舍的客廳裡。隔絕乃必要措施,因為霍亂正在流行。貧民窟內的狀況雖因霍亂的流行而改善,可惜改善的程度不大,狗兒遭竊的情況仍層出不窮,而溫珀爾街的狗出入仍須系鏈。弗勒希當然有他的社交生活,他會在郵筒旁和酒館外碰見別的狗,它們以狗族與生俱來的良好風度及教養歡迎他歸來。就像一位長住在東方,並染上若干土著習慣的英國貴族——謠傳他已改信回教,還跟一名中國洗衣婦生了兒子——當他返回宮廷社交圈,發現老朋友們都願意忘記他曾誤入歧途,慷慨地邀請他去查茨沃思,而且大家當然都不提他的老婆,同時假定他會和其他人一起禱告;同樣的,溫珀爾街上的那些指示犬及蹲獵犬也歡迎弗勒希歸來,且不計較他身上毛皮的狀態。可是弗勒希卻感覺倫敦的狗現在似乎都有點病態。比方說,大家都知道,卡萊爾夫人的狗尼祿曾經從頂樓窗口跳出去,企圖自殺;據說因為他覺得住在錢尼路上壓力太大。重返威白克街的弗勒希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整天閉居在家,周圍堆滿小對象,晚上有油蟲,白天有青蠅,羊排的羶味驅之不去,餐具架上永遠擺著香蕉……,再加上整天和好幾位穿著厚重,卻不常或根本不洗澡的男人女人摩肩接踵,的確令他脾氣暴躁、神經緊張。他經常躺在宿舍的食品櫃下面,一躺就是幾個小時。他不可能溜出門外,因為前門永遠鎖著;他必須等別人替他系上狗鏈,帶他出去。 客居倫敦數週,只發生了兩件事,暫時打破一成不變的生活形態。夏末的某一天,布朗寧一家赴法能去拜訪查爾斯·金斯利牧師。若是在意大利,這個時節土地早已硬得像磚頭,跳蚤肆虐。每條狗都會顯得無精打采,拖著腳步,從一個陰影躲進另一個陰影裡,若能碰上多納太羅雕像抬起的手臂所投下的一條細細的影子,便要感激不盡了。然而法能卻有綠茵覆蓋的田野,藍色的水池和絮語的樹林,而且草皮細軟得腳掌踏上去彷彿都會彈起來似的。布朗寧與金斯利兩家人一起消磨了一整天,當弗勒希昂首闊步地跟在他們後面,昔日的號角再度響起,舊日的狂喜重新出現——那是隻野兔,還是只狐狸?弗勒希在薩里的石楠叢荒野間狂奔,彷彿自住在三英里界標那段日子之後,從沒有這樣痛快地跑過。一隻有著紫色與金色羽毛的雉迅速往上飛,他差點就一口咬住雉尾巴上的羽毛,但就在那一瞬間,有人大喝一聲,抽了一下皮鞭。是金斯利牧師在高聲叫他回去嗎?總之,它停止狂奔;法能的樹林受到嚴格的保護。 幾天之後,他躺在威白克街的客廳內,布朗寧夫人穿好散步的服裝走進來,把他從食品櫃下叫出來,將狗鏈套在他項圈上,自一八四六年九月以來,第一次帶他一起走回溫珀爾街。他倆走到五十號門前,彷彿昨日一般,停下腳步。彷彿昨日一般,來應門的僕役長仍動作緩慢。後來門終於打開,躺在踏腳墊上的是凱弟郎嗎?那隻沒牙的老狗打了個呵欠,伸個懶腰,對他們視而不見。就像當年離家下樓的時候一樣,他們一聲不響、偷偷摸摸爬上樓去。情怯的布朗寧夫人似乎害怕自己即將看到的景象,悄然將房門一扇接一扇地打開,臉色也愈來愈陰沉。 “……那些房間看起來,”她寫道,“顯得又小又陰暗,家具既不搭配,又不方便。”常春藤仍舊輕扣後面臥房的窗櫺,彩繪的窗簾仍舊遮蔽著光線,一切都沒有變,彷彿這麼多年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就這樣,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哀愁地回憶著。但早在她結束探視之前,弗勒希已無端焦慮起來。萬一巴雷特先生忽然進來,發現他們怎麼辦?萬一他眉頭一皺、眼睛一瞪,轉動鑰匙,把他們永遠鎖在後面臥房裡,那怎麼辦?終於,布朗寧夫人把所有房門都關好,靜悄悄地下了樓。沒錯,她說,這棟房子的確需要好好清理一下。 從此,弗勒希便只有一個心願——永遠離開倫敦,永遠離開英國。直到登上橫越海峽,駛往法國的渡輪甲板上,他才快樂起來。那次航行風浪極大,花了八個小時才過海。隨著渡輪劇烈顛簸搖晃,弗勒希的心中亦思潮起伏;他想起身穿紫色絲絨的淑女,拎著大包小包、衣衫襤褸的男人,攝政公園,維多利亞女王在騎馬侍從簇擁之下浩浩蕩盪地經過,英國草地的翠綠及人行道的惡臭……,一幕幕滑過躺在甲板上的他的心頭;這時他抬起頭,看見一位身材高大、表情嚴肅的男士,傾身靠在欄杆旁。 “卡萊爾先生!”他聽見布朗寧夫人高喊;就在那一瞬間——各位別忘了那次航行風浪極大——弗勒希開始猛烈嘔吐。水手們提著水桶及拖把衝過來,“……可憐的狗兒,立刻被趕下甲板,”布朗寧夫人說;因為甲板上仍為英國屬地,禁止狗在甲板上嘔吐——這便是他對祖國海岸最後的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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