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弗勒希:一條狗的傳記

第4章 第三章神秘客

像這樣在溫珀爾街後面臥房裡進行的教育,通常會對普通的狗造成深遠的影響。然而弗勒希並非普通的狗。他雖精力充沛,卻也喜歡沉思;他雖只是條狗,卻對人類情緒具有高度的感知能力。因此那間臥室內的氛圍,對這樣一條狗的影響力更是非比尋常。結果他的敏感度更為提升,男性特質卻相對減低,但我們當然不能怪他。整天將希臘辭典枕在頭下,他自然變得不喜歡吠叫和咬人;他寧可選擇貓族的安靜,也不喜歡狗族的強壯;而他最愛的,又莫過於與人類交流溝通。巴雷特小姐亦傾全力教育他,協助他精益求精。有一次,她從窗上拿下一台豎琴,放在他身旁,然後問他:他認為這台可以製造音樂的豎琴,本身是否具有生命?弗勒希像是經過一番凝視、聆聽、沉思,再經過片刻的遲疑,終於認定豎琴並不具備生命。她又帶他一起站在鏡子前面,問他為什麼要吠叫、顫抖?在他對面的那隻小棕狗,不正是他自己嗎?但什麼才是“自我”呢?那是別人看見的東西?還是真正的“自我”?弗勒希再一次沉思良久,卻無法解決這個有關現實的難題,只好更貼近巴雷特小姐,“意味深長”地親吻她;至少這是真實的。

他的神經系統因為這類問題及情感上的困境而騷動不已,於是決定下樓去。我們不難想像,顯然他的行為舉止帶著某種高傲的優越感,令凱弟郎——那隻兇惡的古巴尋血犬——怒從中來,因此撲上去咬了他,令他一邊哀號,一邊奔回樓上,向巴雷特小姐求救。她的結論是:弗勒希“不是英雄”!但他為什麼不是英雄呢?難道她不該負一部分責任嗎?個性秉直的她,不了解他是為了她,才犧牲了勇氣,就像是為了她,他才犧牲了陽光與空氣。毫無疑問的,這種纖細的敏感性也有缺點——他撲到被拉鈴繩絆倒的肯尼恩先生身上咬他,令她滿心歉疚;他因為不能睡她床上而哭叫一整個晚上,或除非她餵,否則不肯吃東西,都令她萬分困擾。即使如此,她仍願意承擔過錯,且不怕麻煩;因為,弗勒希愛她。他為了她,拒絕了空氣和陽光。 “他值得人愛,不是嗎?”她這樣問霍恩先生。不論霍恩先生的回答是什麼,巴雷特小姐早已有了肯定的答案。她愛弗勒希,而弗勒希也值得她愛。

彷彿沒有東西能夠切斷這分連結——時光荏苒,歲月似乎只能令它更為鞏固、強韌;而那樣的歲月彷彿就是他倆一生的歲月。一八四二年變成一八四三年,一八四三年又變成一八四四年,一八四四年再變成一八四五年,弗勒希已不再是條幼犬,而是一條四五歲的成年狗,進入他生命中的黃金時期。然而巴雷特小姐卻仍舊躺在溫珀爾街的沙發上,弗勒希也仍舊躺在她腳邊的沙發上。巴雷特小姐的生活是“籠中鳥”的生活,有時連續數週閉居家中,即使出門,每次也只出去一兩個鐘頭,或乘馬車去某家店鋪,或坐在輪椅上被人推去攝政公園逛逛。巴雷特這家人從不離開倫敦市。巴雷特先生、七位兄弟、兩位姊妹、僕役長、威爾森及女僕們、凱弟郎、法利、巴雷特小姐及弗勒希,全住在溫珀爾街50號內,在家中餐廳裡用餐,在臥室裡睡覺,在書房裡抽煙,在廚房裡烹飪,提熱水壺、倒餿水桶……,從一月到十二月。唯獨椅罩變得稍微臟些,地毯變得稍微舊些,煤灰、泥巴、油煙、霧氣、雪茄煙、酒和肉的氣味累積在罅隙裡、裂縫中、布料表面、畫框上和雕刻的漩渦狀花紋內。巴雷特小姐臥室窗外的常春藤愈長愈茂盛,它綠色的帷簾愈變愈厚;到了夏天,旱金蓮和紅花菜豆一起在窗台上的花盆裡飆躥,如火如荼地開著。

然而,就在一八四五年一月初的一個晚上,郵差來敲門。一如往常,信件掉進信箱裡;一如往常,威爾森下樓去取信。每件事都和平常一樣——每天晚上郵差都來敲門,每天晚上威爾森都去取信,每天晚上都有一封信是給巴雷特小姐的。可是今晚送來的卻不是同一封信;那封信不太一樣。即使信封還沒拆開,弗勒希就已經知道了。因為從巴雷特小姐取信的模樣,她把信轉過來,盯著寫下她名字那龍飛鳳舞、遒勁有力的字跡;他看見她的手指莫名其妙在顫抖,看見她動作急躁地撕開信封,看見她聚精會神地讀信,弗勒希便知道這封信與眾不同。當她讀信的時候,他一直盯著她看,隨著她往下讀的時候,他聽見了一個鈴聲,如同我們在寤寐之間聽見從街上傳來的喧鬧聲中夾雜的一個微弱的鈴聲,卻直覺知道那警示的鈴聲是為我們而響的,彷彿遠方有人想叫醒我們,警告我們發生了火警,或竊盜案,或是某種將威脅到我們安寧生活的可怕事情,令我們突然驚醒——同樣的,當巴雷特小姐閱讀那張小小的、沾了墨汁的紙時,弗勒希也聽見一個鈴聲,將他從夢中驚醒。那鈴聲在警告他的安全將受到威脅,叫他別再睡了。巴雷特小姐很快讀完那封信,又慢慢地再讀一遍,然後小心翼翼地把信裝回信封裡。她,也睡不著了。

過了幾個晚上,威爾森的托盤內赫然又出現同樣的那封信。同樣的,巴雷特小姐很快看完,再慢慢看、反复看,接著小心翼翼地收起來——不是收在抽屜裡,擺在米特福德小姐長篇大論的信件旁,而是單獨藏好。長期躺在巴雷特小姐腳旁的沙發上而培養出優越敏感度的弗勒希,現在必須為此付出昂貴的代價。他可以洞悉別人都察覺不到的蛛絲馬跡,透過巴雷特小姐手指的撫觸,他可以感覺到,現在她只為一樣東西等待——那便是郵差的叩門聲、和托盤上的那封信!本來她以規律的動作,輕輕摸他;突然之間——叩門聲響! ——她的手指緊摳,彷彿虎頭鉗似地箍住他,等待著威爾森走上樓梯。然後她取過信來,他立刻被釋放,也被遺忘了。 但這有什麼可怕的呢?他心想,反正巴雷特小姐的生活並無改變。的確,一切如往常。沒有新的訪客出現,肯尼恩先生照常來訪;米特福德小姐照常來訪;兄弟姊妹們也照常出現;傍晚時分巴雷特先生照常進來。他們沒注意到任何變化,亦不疑有他。所以每當連續數晚不見那隻信封時,他總會安慰自己,企圖相信敵人已經走了。他想像那是個罩著長袍、戴著頭巾的神秘男子,彷彿一名竊賊,經過時試圖撬開門鎖,卻發現此地禁衛森嚴,只好作罷,又偷偷溜走了。弗勒希努力說服自己:警報已經解除,那個神秘客已經走了。可是不久那封信又會出現!

隨著信封出現的次數日益頻繁,夜夜不輟,弗勒希開始注意到巴雷特小姐變化的跡象。自從弗勒希認識她以來,他第一次看見她坐立難安、心情浮躁,無法讀書、寫作。她站在窗旁,凝視窗外。她焦慮地詢問威爾森天氣如何——外面仍吹著東風嗎?公園裡是否已有春天的跡象?噢,不,威爾森回答,外面仍吹著殘酷的東風。而巴雷特小姐呢?弗勒希感覺她是既生氣,又如釋重負。她咳嗽,抱怨身體不舒服——其實遠不如往年吹東風時那麼不舒服。待四下無人時,她會把昨夜收到的信重讀一遍。那是到目前為止最長的一封信,頁數很多,全被墨水塗得滿滿的,到處畫了些細小神秘的符號。弗勒希守在她腳旁的位置上,看得很清楚,卻聽不懂巴雷特小姐輕輕地在自言自語些什麼。只有在她讀到某頁最後一行,大聲念出(當然他並不懂):“你認為我應該什麼時候來見你,再等兩個月、還是三個月?”這時,他才得以探測出她情緒的騷動。

然後她拿起筆,迅速而緊張地寫了一頁又一頁。但它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呢——巴雷特小姐寫下的那些小小的字:“四月來了。倘若我們活得夠久,或許還看得見五月和六月的來臨,或許……待和暖的天氣令我恢復一絲生氣,我便願意見你……但剛開始我會怕你——當然這不是真的,只是寫寫罷了。你是帕拉切斯蘇斯,我則是一名隱士,神經已在拷問台上繃斷了,如今軟綿綿地懸掛著,只因為一個腳步聲、一個呼吸,便要戰栗悸動。” 弗勒希看不懂她在他頭頂上方一兩英寸處寫什麼東西,不過即使如此,他也了解每一個字的涵義。他了解女主人在揮筆之間情緒是如何地騷動,矛盾的慾望又是如何地搖撼她——但願四月快來,但願四月別來;但願立刻見到那個陌生的男人,但願永遠別見到他!弗勒希也和她一樣,因為一個腳步聲、一個呼吸而戰栗、悸動著。時間殘酷地不斷往前推移,風兒吹動窗簾,陽光染白了頭胸像,一隻鳥兒在馬厩裡歌唱,男人沿著溫珀爾街叫賣鮮花。他知道,所有的這些聲音都意味著四月已經來了,接著五月、六月也會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那可怕的春天逼近。到底什麼東西會隨春天來到?是某種恐怖的東西,是巴雷特小姐畏懼的東西,所以弗勒希也畏懼它。現在他一聽見腳步聲便悚然驚起,然而那隻是韓芮艾塔;有敲門聲!但那隻是肯尼恩先生。就這樣,四月過去了,五月的頭二十天也過去了。然後,就在五月二十一日,弗勒希知道那一天終於來臨了。因為在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巴雷特小姐不斷照著鏡子,仔仔細細地用印度披肩把自己裹好,且吩咐威爾森把安樂椅拉近一些,但別拉得太近。她碰碰這個,又碰碰那個,然後便直挺挺坐在枕頭堆裡。弗勒希全身緊繃地趴在她腳邊,和她一起等待——就他們倆,沒有別人。終於,瑪麗彭教堂的鐘響了兩下;他們繼續等。接著瑪麗彭教堂的鐘又敲了一下——兩點半!鐘聲止息的一剎那,前門響起一聲大膽的叩擊聲,巴雷特小姐臉色發白,紋絲不動地躺著,弗勒希也靜靜躺著,聽著那可怕的、無法阻擋的腳步聲步上樓梯。弗勒希知道,上樓的正是那罩著頭巾、邪惡的午夜暗影——那位神秘客!此刻,他的手正放在門上,門把轉動,他在門口出現。

“是布朗寧先生,”威爾森說。 弗勒希盯著巴雷特小姐,看見她臉頰突然飛紅,眼睛發亮,紅唇輕啟。 “布朗寧先生!”她叫道。 布朗寧先生擰擰自己的黃手套,眨眨眼睛,穿著神氣又體面,卻魯莽地大步穿過房間,捉住巴雷特小姐的手,然後往擺在她沙發旁的那張椅子一坐。他們兩人立刻開始交談。 看著他倆交談,令弗勒希最害怕的,是他的孤寂。曾經,他感覺自己彷彿和巴雷特小姐廝守在一個生了火的洞穴裡;如今火已熄滅,洞穴裡又黑又潮,而巴雷特小姐卻人在洞外。他環顧四周,發覺景物全非:書架、五尊頭胸像——他們不再是慈眉善目的坐鎮神祇,變得既陌生又嚴峻。他在巴雷特小姐的腳旁挪動,她渾然不察;他哀哼,兩人聽而不聞;最後他只好靜靜躺著,全身肌肉緊繃,心中充滿焦慮。兩人不斷交談,但他倆的談話不似其他的談話那般徐徐流動、輕輕蕩漾,而是彷彿急湍瀑布、跳躍搖晃、戛然而止,又突然開始跳躍。弗勒希從未聽過巴雷特小姐用那樣的語調講話——如此興奮,如此有生氣。他亦從未看過她的臉頰如此紅潤發亮,她的那雙大眼睛如此閃閃發光。時鐘敲了四下,兩人仍講個不停。後來時鐘又敲了一下,布朗寧先生倏地跳起來——他的每個動作都昭示著恐怖的魄力和可怕的膽量。才一轉眼,他已用力握住了巴雷特小姐的手,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套,道了再會。他們聽見他跑下樓梯的聲音,再將門砰一聲關上——就這麼走了。

但巴雷特小姐並沒有像在肯尼恩先生或米特福德小姐離開後那般頹然往後倒在枕頭堆裡,此刻她筆直坐著,兩眼仍像在燃燒,雙頰仍然發著光,彷彿還感覺布朗寧先生就在身邊。弗勒希碰碰她,她吃了一驚,突然想起他,心情愉快地輕輕拍了拍他的頭,接著面帶微笑,表情十分怪異地瞅了他一眼,彷彿希望他開口講話似的,彷彿冀望他能和她靈犀相通,感同身受。但她馬上就自憐地笑了,似乎覺得自己太荒謬——弗勒希怎麼可能和她感同身受呢?他怎麼可能明白她的想法呢?他們之間從未有如此遙遠而令人哀傷的距離,他躺在那兒,完全被忽視,他感覺自己就像只隱形狗,她根本不記得他的存在。 當天晚上她連雞骨頭都啃得一干二淨,一丁點洋芋屑或雞皮都不賞給弗勒希。待巴雷特先生一如往常進來探視時,弗勒希為他的遲鈍而感到不可思議。他往那個男人剛坐過的椅子裡坐下,頭靠在那個男人剛靠過的枕頭上,卻渾然不覺。 “難道你不知道,”弗勒希感覺奇怪,“剛才誰坐在那裡?難道你聞不出來?”對弗勒希而言,整個房間仍瀰漫著布朗寧先生的氣味,衝擊著書架,圍繞著五尊蒼白的頭胸像旋轉。然而那魁梧沉重的男人卻懵懵懂懂地坐在女兒身旁,不疑有他。驚異萬分的弗勒希偷偷經過他身旁,溜出房外。

儘管巴雷特小姐的家人盲目得令人咋舌,但隨著時間一周週過去,他們也開始注意到巴雷特小姐的變化。她會走出自己的房間,到樓下客廳裡坐坐,而且她還做了一件多年來不曾做過的事——跟姊妹一起徒步走到德文希爾街的城門!她的朋友家人都為她的進步驚嘆不已,只有弗勒希明白她的體力來自何方——那是來自那位坐在安樂椅裡的黝黑男子。他不斷地來訪;起先一周一次,然後一周兩次。總是下午來、下午離開。巴雷特小姐總是單獨見他。就算人不出現,信也會到。等他離開了,他送的花卻還留在房裡。每天早晨巴雷特小姐獨處時,就寫信給他。那黝黑、整潔、魯莽又精力充沛、黑髮紅頰、戴著黃手套的男子,簡直是陰魂不散、無所不在。巴雷特小姐當然會有起色,她當然走得動,就連弗勒希自己都覺得坐不住。過去的慾望又活了過來,一種新的不安攫住他,就連睡眠也綴滿了夢。自從離開三英里界標之後,他從未如此頻夢過——夢見從長草叢裡竄出的野兔,快速往上沖、長尾飄揚的雉,呼嘯一聲從乾草梗堆裡衝出來的山鶉。他夢見自己在狩獵,夢見自己在追逐一隻身上帶有斑點的西班牙獵犬,但那條狗往前奔,逃脫了。他夢見他在西班牙,在威爾士,在柏克爾郡,在手持警棍的攝政公園管理員面前狂奔。然後他睜開眼睛,眼前既無野兔,也無山鶉,不見啪啪的皮鞭,沒有高喊“Span!Span!”的黝黑男人,只有坐在安樂椅上,與躺在沙發上的巴雷特小姐談天的布朗寧先生。

只要那個男人在,他就根本睡不著覺。弗勒希大眼圓睜,躺在那兒豎起耳朵聽。儘管他不了解有時一周三次,從兩點半到四點半,在他頭頂上你來我往一字一句的意義,但他可以察覺到那談話的語氣及聲調不斷在改變;而他的準確度是極可怕的。剛開始巴雷特小姐的聲音勉強而生硬,帶著極不自然的興奮,現在卻變成他從未聽過的暖意和輕鬆自在。而且每次那個男人來的時候,他倆總會發出一些新的聲音——一會兒怪異地吱吱喳喳,一會兒彷彿一對疾飛的鳥在他頭頂掠過,一會兒又咕咕咯咯地,像兩隻巢中的鳥;然後巴雷特小姐的聲音再度升高,在空中翱翔盤繞,接著布朗寧先生爆發出一連串銳利刺耳的笑聲,然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嗡嗡絮語,彷彿兩個聲音已融合為一。但是,隨著夏日變成秋天,弗勒希不勝恐慌地又聽見另一種新的聲調,那個男人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種新的急迫感,一種新的壓力和精力;弗勒希感覺巴雷特小姐似乎想逃避他。她的聲音焦躁不安、猶豫不決,彷彿在畏縮、躲藏、抗辯、喘息……;彷彿在哀求能休息一下、停一會兒;彷彿她很害怕。然後那個男人便沉默不語。 他們兩人極少注意到弗勒希。對布朗寧先生而言,他跟躺在巴雷特小姐腳邊的一段木頭差不了多少。有時他在經過他旁邊時,會突然迅速地搔搔他的頭,充滿精力,卻不帶感情。不論那搔頭的動作意義為何,弗勒希只感覺到對布朗寧先生的極端厭惡。他整個人——衣著合身、西裝革履、肌肉結實,總是用力把黃手套拉緊——就是令他想磨牙。噢!多想一口往他長褲裡的肉咬下去!然而他又不敢。總而言之,一八四五到一八四六年間的那個冬季,著實是弗勒希此生最難熬的一個冬季。 冬天過去,春天再度來臨,弗勒希看不見兩人交往結束的跡象。然而,如同河流,雖倒映著寧靜的樹,吃草的牛群及歸巢的烏鴉,卻仍不可避免地將流往瀑布;同樣的,弗勒希明白這些日子也終將釀成大災難。改變的謠言在空氣裡盤旋,有時他感覺大規模的遷徙即將發生,家裡總像有莫名的騷動存在,彷彿是一次遠行的前兆,但可能嗎?箱盒被拿出來撣灰,甚至令他不敢置信地紛紛被打開,但立刻又被合上。不,顯然不是全家準備搬家,因為巴雷特小姐的兄弟姊妹們仍照常進出,每晚巴雷特先生仍在那個男人離開後,在老時間進來探視。那麼,到底即將發生什麼事呢?隨著一八四六年的夏天進入尾聲,弗勒希十分確定變化即將來臨。他可以從那持續不歇的談話聲中聽到不一樣的語調。巴雷特小姐原本像在哀求的、害怕的聲音,現已不再支吾躊躇,反而散發著一種弗勒希從未聽過的決心與大膽。如果巴雷特先生能聽見她迎接那位篡奪者的聲調,她招呼他時的笑聲,他緊握她的手時的嘆息,該有多好!可惜房間裡除了他們兩人和弗勒希之外,沒有別人。對他而言,這種變化是極為可恨的,因為巴雷特小姐不僅對布朗寧先生的態度變了,對所有人、事物的態度也全都變了——尤其是對弗勒希的感情。對於他的趨前親熱,她變得更為不耐,總是半開玩笑地打發他的熱情表現,讓他感覺昔日自己表達愛意的方式竟是那般瑣碎、愚蠢、做作。他的虛榮心受到重擊,妒火中燒。終於,當七月到來,他決定採取強烈的手段奪回她的寵愛,甚至驅逐這個新來的傢伙。如何一石二鳥,他毫無頭緒,也不知如何謀劃。但在七月八日那一天,他突然失控,撲向布朗寧先生,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的牙齒終於碰到了布朗寧先生纖塵不染的長褲布料,可是褲裡的腿卻硬得像鋼鐵一般——相較之下,肯尼恩先生的腿簡直像牛油一樣柔軟。布朗寧先生大手一揮,把他推開,繼續講他的話。不論是他或是巴雷特小姐,似乎都認為這次攻擊不值一顧。矢盡援絕、鎩羽而歸的弗勒希,氣喘吁籲,既憤怒又失望地躺回自己的墊子上。其實他錯估了巴雷特小姐的洞察能力,待布朗寧先生離開後,她把他喚到面前,施以他從未經歷過、最嚴厲的懲罰。她先打他的耳朵——那不算什麼;老實說,他還挺喜歡被打耳朵的,寧願她再多打幾下。可是她接著竟用她冷靜、篤定的語氣說她以後再也不愛他了。那一箭直接刺進他的心坎兒裡。這麼多年來,他們住在一起,分享一切,現在,只因為他一時胡塗,她竟然就不再愛他了。接著,彷彿為了表現她的決心似的,她拿起布朗寧先生送給她的花,往花瓶裡插起來。弗勒希心想:她是故意的,這是個處心積慮、惡意的舉動,刻意要讓他徹頭徹尾地自慚形穢! “這朵玫瑰是他送的,”她彷彿在說:“這朵康乃馨也是。我要把紅色的玫瑰與黃色的康乃馨交錯地插上,然後將這片綠葉放在這裡……”將花兒一朵一朵插好之後,她退後一步,出神地凝視那一大叢艷麗無比的花——彷彿那戴著黃手套的男人就站在她眼前。即使如此,即使在她插花的時候,她還是不能完全忽視弗勒希凝視自己的目光,她畢竟不能不理會“他臉上絕望的表情”,她畢竟無法不起憐憫之心。 “最後我終於說了:'弗勒希,如果你乖的話,現在可以過來道歉。'結果他立刻衝過來,全身顫抖地先親我的一隻手,再親另一隻手,然後舉起腳讓我握握,同時用充滿哀求的眼光注視我,你若看見了,一定也會像我一樣原諒他。”那是她對布朗寧先生的描述;而他當然答道:“噢,可憐的弗勒希,難道你認為我會因為他的嫉妒、他的監視而不愛他、不尊敬他嗎?他是因為親近了你,才不願再輕易親近別人啊!”要布朗寧先生表現雅量並非難事,然而這分不費工夫的雅量可能正是紮在弗勒希背上最尖最利的一根芒刺。 幾天之後又發生另一件事,再一次顯示他倆曾經如此親密,如今卻天各一方,弗勒希再也不能指望獲得巴雷特小姐的同情了。那天下午在布朗寧先生離開後,巴雷特小姐決定和姊妹乘車去攝政公園。她們在公園大門外下車時,四輪馬車的車門夾到了弗勒希的腳,他“可憐兮兮地哭”,並且舉起腳給巴雷特小姐看,乞求同情。換作以前,即使他不這麼做,一定也會受到百般的呵護和憐憫。可是現在的她卻露出冷漠、嘲諷、批判的眼神;她嘲笑他,認為他是在裝模作樣:“……結果他一踏上草地,立刻拔腿飛奔,忘得一干二淨,”她這麼寫道;接著又嘲諷了幾句:“弗勒希總喜歡誇大自己的不幸——他是屬於拜倫派的——總愛扮演受害者。”其實,此刻正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的巴雷特小姐完全錯怪了他,就算他的腳被壓斷了,他還是會拔腿狂奔,那是對她嘲諷態度的反應——我跟你一刀兩斷了! ——這便是他往前衝的涵義。那一剎那,花兒在他聞起來是苦的,草兒灼燒他的腳,幻滅的塵土充滿他的鼻孔……,但他仍然繼續往前奔、往前逃。 “狗必須系狗鏈”——同樣的告示牌,同樣的公園管理員,頭戴高帽、手持警棍,等著執行這項規定。然而現在,“必須”這個字眼對他已失去任何意義;愛的鎖鏈已斷,現在他想往哪裡跑,就往哪裡跑;可以去追山鶉,追西班牙獵犬,衝進大麗花的花叢裡,踩爛鮮豔的、燃燒似的紅玫瑰與黃玫瑰。就讓公園管理員揮舞他們的警棍吧!讓他們把他打得腦漿四濺,讓他躺在巴雷特小姐的腳旁死掉,肚破腸流,他一點都不在乎! 當然,這些事都沒有發生。沒有人來追他,也沒有人注意他。單獨出巡的公園管理員忙著和一位育嬰女傭聊天。最後他只好踱回巴雷特小姐身邊,讓她心不在焉地將狗鏈套上他脖子,領他回家。 經過這兩次羞辱的經驗,不用說一條普通的狗,就連一個普通人,都可能從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然而心思柔軟如絲的弗勒希,目光如炬、激情燃燒如熊熊火焰,即使火舌熄滅後,火苗仍在心中悶燒。他決心與敵人面對面單挑,作最後決戰,不容第三者介入,讓兩個男人分出個勝負。於是在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二的下午,他溜下樓梯,等候在玄關里。他沒有等太久,很快便聽見街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接著聽見熟悉的叩門聲,有人開門讓布朗寧先生進來。早已隱約意識到弗勒希的蓄意攻擊,決心全力懷柔的布朗寧先生,當天攜帶了一盒蛋糕,乍見弗勒希守候在玄關,顯然試圖想擁抱他,以示親善,並可能太過友善地想賞他一塊蛋糕。這個動作太過分了!弗勒希異常兇惡地撲向敵人,牙齒再一次咬上布朗寧先生的長褲,可惜在此緊要關頭,他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保持安靜!他開口吠叫了;他在撲向布朗寧先生的同時,大聲吠叫!結果吠聲驚動全家,威爾森聞聲衝下樓梯,用力打他,將他制服!威爾森領著他屈辱地走開。那真是一種莫大的屈辱啊! ——襲擊布朗寧先生,卻被威爾森揍!布朗寧先生連一根指頭都沒抬一下,拎著他的蛋糕,毫髮無傷、氣定神閒地走上樓梯,單獨進入閨房,弗勒希卻被帶開。 經過兩個半小時在廚房里關禁閉,被迫和鸚鵡、甲蟲、羊齒植物和鍋盤為伍之後,巴雷特小姐把弗勒希叫回房裡。她躺在沙發上,姊妹艾拉貝兒坐在旁邊。弗勒希自認有理,於是筆直地走向她,可是她卻不理睬他。他轉頭看艾拉貝兒,她只說了一句:“弗勒希壞壞,走開!”威爾森也在房裡——難對付的、毫不寬容的威爾森;就是她向巴雷特小姐告的狀;就是她揍了他。威爾森說:“因為他該打!”接著又補充說她只用手打。就是因為有她作證,弗勒希才成了罪人。巴雷特小姐認定那次襲擊事出無因,認定布朗寧先生是好人、寬容大度,而弗勒希挨一名僕人的揍(而且是用手,不是用鞭子),只因為“他該打”!這事就此定案,不必多費唇舌;巴雷特小姐已認定他有罪。 “所以他躺在我腳旁的地板上,”她這樣寫道:“從眉毛底下瞄我。”但儘管弗勒希盯著巴雷特小姐看,她卻怎麼也不肯回看他一眼。就這樣,她躺在沙發上,弗勒希躺在地板上。 遭放逐的他躺在地毯上,情緒起伏有如陷身澎湃洶湧的漩渦,靈魂隨水勢在岩石間衝撞、碎裂,終於找到一小塊立足點,艱難無比、痛苦萬狀地將自己拉出水面,爬回陸地上,終於得以站在浩劫之後的宇宙邊緣,俯看一個根據全新計劃所建構出來的世界。問題是:該選擇哪一種呢? ——是毀滅,還是重建?他進退兩難的困境只能隱約顯現出輪廓,因為他的掙扎與矛盾全是無聲的。弗勒希傾全力欲殺死敵人兩次,但兩次都失敗了。為什麼他會失敗呢?他自問。因為他愛巴雷特小姐!他從眉毛底下抬眼注視躺在沙發上、表情嚴厲、一言不發的她,心裡明白他必須愛她直到永遠。然而事情並不簡單,事情很複雜。倘若他咬了布朗寧先生,便等於也咬了她。恨並非恨,恨同時也是愛。想到這裡,弗勒希十分苦惱地甩甩耳朵,渾身不自在地在地板上翻了翻身。布朗寧先生就是巴雷特小姐,巴雷特小姐就是布朗寧先生;愛即是恨,恨即是愛!他伸了個懶腰,哀鳴一聲,然後從地板上抬起頭來。時鐘敲了八下,他已經在同一個地方整整躺了三個小時,掙扎矛盾、進退維谷。 就連嚴厲、冷漠且無情的巴雷特小姐,這時也放下了筆。 “壞狗弗勒希!”原來她正在寫信給布朗寧先生:“……如果人類選擇像狗一樣野蠻行事,那麼他們也應該像狗一樣接受教訓!而你,卻如此和善地對待他!若換作任何人,至少也會衝口說些狠話。”其實真應該考慮買只口罩了,她心想。然後她抬起頭,看見弗勒希。這時,想必他臉上一定帶著非比尋常的表情,令她不禁停下來,放下筆。曾經,他用他的吻喚醒她,她將他想像成牧神潘;曾經,他吃的是雞肉和淋滿奶油的布丁;曾經,他為了她放棄陽光。於是她把他叫到跟前,對他說她原諒了他。 然而,對弗勒希來說,她因一念之仁而原諒他,又將他抱回沙發上,彷彿在地板上忍受那些痛苦之後他並無任何長進,仍是過去的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已幡然改變的事實,簡直令他無法忍受。不過此刻他已精疲力竭,只好屈服。但幾天之後,他與巴雷特小姐之間便發生一件非比尋常的事件,足以顯示他情感的深度。那天,在布朗寧先生離開之後,只剩下弗勒希與巴雷特小姐獨處,平常他都會立刻跳到她腳旁的沙發上,但那天他卻一反常態,沒有要求鑽進她懷裡,卻走向現在被稱作“布朗寧先生的安樂椅”。通常他都極端厭惡那張椅子,因為椅子上仍留存著敵人的體態形狀;可是那一刻,他卻打贏了一仗,因為他心中突然充滿寬容,不僅正視那張椅子,甚至“忽然陷入狂喜狀態”。巴雷特小姐全神貫注地觀看此一異常的跡象,接著便看見他將視線轉向桌上。桌上仍擺著布朗寧先生送的那盒蛋糕;他“提醒我你送的蛋糕仍留在桌上”。但此時蛋糕已經走味發霉了,絕對引不起任何人的食慾。弗勒希的意圖非常明顯——蛋糕新鮮時他不肯吃,因為那是敵人送的;現在蛋糕發霉了,他倒願意吃了,因為他已將過去的敵人當成朋友,因為那是他將仇恨化成愛意的象徵。沒錯,他表示他現在願意吃了。於是巴雷特小姐起身去拿蛋糕,將蛋糕遞給他時,順便告誡了他一番。 “我解釋給他聽,說這是你帶來給他吃的,他應該為過去的惡劣表現感到慚愧,應該下定決心,從今以後好好愛你,再也不咬你,然後才讓他領受你的好意。”弗勒希一邊吞嚥已經潮軟的難吃糕餅——已經發霉發臭發酸、蒼蠅也在上面產了卵的糕餅——一邊用他自己的語言信誓旦旦地重複她剛才說的那句話:他發誓,從今以後好好愛布朗寧先生,再也不咬他! 結果他立即受到獎賞——他的獎賞並非走味的蛋糕,也非雞翅膀;不是再得到女主人的擁抱愛撫,也不是獲准重新躺回巴雷特小姐腳旁的沙發上。他的獎賞是精神上的;奇怪的是,效果卻表現在肉體上。這麼多個月以來,仇恨就像一根令所有被他壓在底下的生物都慢慢腐蝕、潰爛、死亡的鐵條,一直壓在他的靈魂上。如今,經過以利刃執行的痛苦手術,鐵棒被取出來了,血液得以再度流通,神經又有了感覺,肌肉又重新長好;彷彿春天來到,萬物欣喜。弗勒希再度聽見鳥鳴,感覺樹在發芽,當他躺在巴雷特小姐腳旁的沙發上,血管裡流動的是榮耀與歡愉。如今他和他們已成為聯合陣線,不再敵對;他們的希望、他們的心願、他們的慾望,全和他一樣。現在弗勒希可以為應和布朗寧先生而吠叫,他頸項上的毛因他簡潔有力的話語而豎立:“我需要一星期七天全是星期二!”布朗寧先生叫道,“然後一個月全是星期二——一年——一輩子!”我,弗勒希附和,也需要一個月——一年——一輩子!我需要你們倆所需要的東西!我們三個陰謀串通在一起,要追逐最榮耀的目標;我們一起同情,一起恨,一起反抗黑色的獨裁暴政,我們一起愛!易言之,弗勒希將他所有的希望全寄託在此刻他只能模糊意識到、卻仍十分篤定即將屬於他們共同的光榮勝利之上。然而晴天霹靂,毫無預警地,身處在文明禮教、安全與友誼之中的他,於九月一日的那個星期二早晨,和巴雷特小姐及她姊妹進入韋爾街的一家商店購物,突然被頭下腳上地扔進黑暗裡,地牢的門哐啷一聲關上,將他關在裡面——它被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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