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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八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3590 2018-03-18
凱姆望著一上一下波動著的海岸,它越來越顯得遙遠、靜謐,她想,人們在那兒是什麼也感覺不到的。她的手浸沒在水中,在海面上劃出一道波痕,在她的心目中,那些綠色的渦流和線條形成了各種圖案,她的思想麻痺了,蒙上了一層帷幕,她在想像中漫遊那個水下的世界,在那兒,成串的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在那綠色的光芒中,她的整個心靈起了變化,她的軀體裹在一件綠色的大氅裡,在陽光照耀下變成了半透明的。 後來,圍繞著她手的漩渦減弱了。嘩嘩的湍流停止了;整個世界充滿了輕微的吱吱嘎嘎、嘰嘰喀喀的聲音。你可以聽到浪花飛濺,拍打著船舷,好像他們已經在港灣里下錨停泊了。所有的東西都顯得和你非常接近。詹姆斯的眼睛一直盯著船帆,到後來它好像成了他的一個老相識,現在它完全癟下去了;他們停在那兒,小船漂蕩著,等候海面上刮起一陣順風,他們曝曬在炎熱的陽光下,離開海岸已經相當遙遠,離那個燈塔還有一段距離。在整個世界上,似乎一切都靜止了。那燈塔巋然不動,遠處的海岸線也變成固定的了。太陽變得更加灼熱,似乎船上的每一個人都非常接近地聚在一起,並且意識到對方的存在,但剛才大家卻各有所思,幾乎把別人給忘記了。麥卡力斯特的釣索垂直沉沒到大海中。但是拉姆齊先生仍盤膝而坐,繼續閱讀。

他正在讀一本閃閃發光的小書,封面像鷸蛋一般色彩斑駁。他們在那可怕的寂靜中飄泊,他過一會兒就翻一頁書。詹姆斯覺得,他每翻一頁,都帶著一種針對著他的特殊手勢:一會兒顯得專斷獨行,一會兒帶有權威命令的意味,一會兒又企圖使人們同情他;當他父親在一頁一頁地翻閱那本小書之時,詹姆斯一直提心吊膽,唯恐他會突然抬起頭來望著他,對他說出什麼刺耳的話。他們幹嗎磨磨蹭蹭待在這兒?他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或者諸如此類相當不合情理的疑問。詹姆斯想,要是他如此蠻不講理,我就拿起一把刀子,直捅他的心窩。 在他的頭腦裡,一直保留著這個拿刀直捅父親心窩的象徵。不過現在他年齡大了一點,他坐在那兒,心裡怒火中燒而外表漠然不動地瞅著他的父親,他要殺的不是他,不是那個在看書的老人,而是降臨到他身上的某種邪惡的東西——也許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那頭展開黑色的翅膀突然猛撲過來的猙獰的怪鷹,它那冰涼而堅硬的鷹爪和利喙,一再向你襲擊(他能夠感覺到鷹喙在啄他裸露的腿部,在他的童年時代,它曾啄過這個部位),隨後它就飛走了,於是他又恢復原狀,只是一個非常悲愴的老人,坐在那兒看書。他要殺的是那頭怪鷹,他要用刀直捅它的心窩。不論他幹什麼事業——他望著燈塔和遠處的海岸,覺得他可能幹任何事情——不論他是商人、銀行家、律師或某個企業的首腦,他要和那怪物搏鬥,他要追捕它、消滅它——他把它稱為橫行霸道和專制主義——因為它迫使別人去幹他們所不想幹的事,並且剝奪他們申辯的權利。當他說“到燈塔去”的時候,他們中間誰又能說一聲“但我不願去”呢?去幹這個!把那個給我拿來!那黑色的翅膀張開了,那堅硬的鷹嘴無情地撕裂它的獵物。過了一會兒,他又坐在那兒看書,並且他可能會抬起頭來望著你——你可永遠也拿不准——顯得十分通情達理。他可能會去和麥卡力斯特父子攀談。詹姆斯想,他可能會在街上把一件紀念品塞到一個凍僵的老婦人手中,他可能會給釣魚的漁民們吶喊助威,他也可能會興奮得手舞足蹈。或者,他可能會坐在餐桌的首席,從晚飯開始直到結束,一聲也不吭。詹姆斯想道:是的,當這小船在灼熱的陽光下隨波逐流地飄蕩,在遠方有一片非常荒涼而單調的荒原,上面是積雪,底下是岩石;近來,當他父親有什麼令人驚訝的言論或舉動之時,他往往有這樣的感覺:在那片荒原上,只有兩對足跡——他自己的和他父親的。只有他們倆互相了解。那麼,為什麼還有這種恐懼和仇恨的感覺呢?他撥開了遮蔽他目光的往昔歲月的層層葉瓣,窺探那座樹林的心臟地帶,在那兒,光和影互相交錯,扭曲了萬物的形態,一會兒陽光令人目眩,一會兒陰影遮蔽了視線,他在其中慌亂地摸索,他要尋求一個形象,用一個具體的形態來把他的感情冷卻下來,把它分散,使它轉換方向。是否可以這樣設想:他像一個軟弱無能的孩子,坐在搖籃車里或大人的膝蓋上,看見一輛馬車在無意之中碾碎了什麼人的腳?假定起先他看見那隻腳在草叢中,光潔而完整;然後他看見那車輪碾過;隨後他又看見那隻腳鮮血淋漓,被壓得粉碎。但是,那車輪可不是故意傷人。就這樣,今天一大早,他父親穿過走廊來敲門喚他們起床,叫他們到燈塔去,那車輪就碾過了他的腳,碾過了凱姆的腳,碾過了大家的腳。你只能坐在那兒眼巴巴地瞧著它。

但是,他看到的是誰的腳?這件事發生在哪一座花園裡?因為,一個人心目中想像的場面總得有個佈景:那兒有花草樹木,有一定的光線,還有幾個人物。這一切將佈置在一個沒有這種陰鬱氣氛的花園裡。在那兒,沒有人這樣指手劃腳;人們用普通的正常語調說話。他們整天走進走出。有一個老婦人在廚房裡嘮叨;窗簾在微風中飄動;一切都在大聲呼吸,一切都在不斷生長;到了夜晚,就會拉起一層極薄的黃色紗幕,像葡萄藤上的一瓣葉片一般,覆蓋了所有那些碗碟和長長的、搖曳多姿的紅色黃色的花朵。在晚上,一切都變得更加安靜、更加黑暗。但是,那葉瓣一般的紗幕是如此精美纖細,光線能使它飄起,聲音能使它皺縮;透過這層薄紗,他能看見一個人影兒,她彎下腰來,屏息諦聽,走近過來,再走開去,他還能夠聽見衣裾窸窣、項鍊叮咚的輕微響聲。

就是在這個世界裡,那車輪碾過了一個人的腳。他記得,有什麼東西在他上方逗留,把他籠罩在陰影之中;它不肯走開,它在空中耀武揚威;甚至就在那兒,在那個幸福的世界裡,某種毫無生氣的、尖銳鋒利的東西降落下來,就像一片刀刃,一把彎刀,在葉瓣和花叢中砍伐,使百花枯萎、枝葉凋零。 他還記得,他的父親說道:“會下雨的。明天你不能到燈塔去。” 當時,那燈塔對他說來,是一座銀灰色的、神秘的寶塔,長著一隻黃色的眼睛,到了黃昏時分,那眼睛就突然溫柔地睜開。現在—— 詹姆斯望著燈塔。他能夠看見那些粉刷成白色的岩石;那座燈塔,僵硬筆直地屹立著;他能看見塔上劃著黑白的線條;他能看見塔上有幾扇窗戶;他甚至還能看見曬在岩石上的衣服。這就是那座朝思暮想的燈塔囉,對嗎?

不,那另外一座也是燈塔。因為,沒有任何事物簡簡單單地就是一件東西。那另外一座燈塔也是真實的。有時候,隔著海灣,幾乎看不見它。在薄暮時分,他舉目遠眺,就能看到那隻眼睛忽睜忽閉,那燈光似乎一直照到他們身邊,照到他們坐著的涼爽、快活的花園裡。 但他抑制住自己飄忽的思緒。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說起“他們”或“某一個人”,他就開始聽見有人衣裾窸窣響著走過來,項鍊叮咚響著走開去,這時候,他對於房間裡有什麼人在場,是極度敏感的。現在,這個人就是他的父親。當時空氣極其緊張。因為,只要再過一會兒還沒有風,他的父親就會啪的一聲闔上書本抱怨:“怎麼回事?咱們幹嗎磨磨蹭蹭待在這兒?”就像有一次在平台上,他把刀子往他們母子兩人中間直砍下來,使她渾身僵硬,手足無措,如果他手邊有一把斧子,一把利刀,或者任何銳利的東西,他就會一把抓到手中,捅穿他父親的心窩。她渾身麻木地愣了一會兒,隨後她原來摟著他的手臂鬆開了,他覺得她不再理睬他了,她不知怎麼站起來走了,把他留在那兒,獨自一個垂頭喪氣地、可笑地坐在地板上,手裡拿著一把剪刀。

海上沒有一絲微風。在船艙底部,水聲扑騰扑騰直響,有三四尾鯖魚,在不能浸沒它們身子的一潭淺水中拍打著它們的尾巴。拉姆齊先生(詹姆斯幾乎不敢正眼瞧他)隨時隨刻可能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合攏他的書,說出什麼刺耳的話;但是,目前他還在看書,因此詹姆斯就悄悄地(好像他在光著腳下樓,唯恐樓板嘎吱一響,把守門的狗驚醒)繼續回想:她像什麼模樣?那天她到什麼地方去了?他開始尾隨著她,走過了好幾個房間,最後他們走進了一間藍光映照著的房間,似乎那反光是從許多瓷器碟子上反射出來的;她在和什麼人說話,他聽著她講。她在和一個僕人講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說真話;他也只能對她一個人說真心話。也許,這就是她對他持久不衰的吸引力的源泉;她是你可以對她推心置腹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人。但是,在他追憶母親之時,他意識到他的父親始終在追隨著他的思路,監視著它,使它顫抖,使它猶豫。最後,他停止了回想。

他坐在陽光中凝視著燈塔,一隻手放在舵柄上,他沒有力氣動彈,沒有力氣來輕輕地拂去一顆接著一顆落在他心頭的這些悲哀的微塵。好像有一根繩索把他捆在那兒,他的父親把它打了一個結,他要逃脫的話,只有拿起一把刀子,把它刺進……但是,這時那張帆慢慢地轉了過來,漸漸地兜滿了風,那條小船似乎把它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半睡半醒地啟航了,隨後它清醒過來,乘風破浪飛速前進。這可是異常令人寬慰。他們似乎又互相疏遠了,各人悠閒自在互不相擾,那幾條從船舷上拋出去的釣索,傾斜著繃得緊緊的。但他的父親還在埋頭讀書。不過他把右手神秘地高舉在空中,又讓它落到膝蓋上,好像他正在指揮一首奧秘的交響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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