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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到燈塔去 弗吉尼亚·伍尔夫 8070 2018-03-18
“好,要是明兒天晴,準讓你去,”拉姆齊夫人說。 “可是你得很早起床,”她補充道。 這話對她的兒子說來,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喜訊,好像此事已成定局:到燈塔去的遠遊勢在必行,過了今晚一個黑夜,明日航行一天,那盼望多年的奇蹟,就近在眼前了。詹姆斯才六歲,即使在這樣的年齡,他已經屬於那個偉大的種族,他們不能把兩種不同的感覺分開,一定要讓對於未來的期望和它的喜悅與憂愁來給即將到手的事物蒙上一層雲霧,對於這種人來說,甚至在幼年時期,感覺的每一次變化轉折,都有力量去把那情緒消沉或容光煥發的瞬間結晶固定下來。詹姆斯·拉姆齊席地而坐,剪著陸海軍商店的商品目錄上的插圖,當他的母親對他講話時,他正懷著極大的喜悅修飾一幅冰箱圖片。連它也染上了喜悅的色彩。窗外車聲轔轔,刈草機在草坪上滾過,白楊樹在風中沙沙作響,葉瓣兒在下雨之前變得蒼白黯淡,白嘴鴉在空中鳴啼,掃帚觸及地板,衣裾發出窸窣聲——這一切在他心目中都是如此絢麗多彩,清晰可辨,可以說他已經掌握了一種個人的密碼,一門屬於他自己的神秘語言,雖然從外表上看來,他神色凜然,固執嚴厲,額角高高的,個性強烈的藍眼睛坦率正直、純潔無瑕,看到人類的弱點,他就微微地皺起眉頭,因此,他的母親瞧著他乾淨利索地剪下那幅冰箱圖片,在想像之中,彷彿看到他披著紅色的綬帶,穿著法官的長袍,坐在審判席上,或者在公眾事務的某種危機之中,掌管著一項嚴肅而重要的事業。

“可是,”他的父親走了過來,站在客廳窗前說道,“明天晴不了。” 要是手邊有一把斧頭,或者一根撥火棍,任何一種可以捅穿他父親心窩的致命凶器,詹姆斯在當時當地就會把它抓到手中。拉姆齊先生一出場,就在他的孩子心中激起如此極端的情緒,現在他站在那兒,像刀子一樣瘦削,像刀刃一般單薄,帶著一種諷刺挖苦的表情咧著嘴笑;他不僅對兒子的失望感到滿意,對妻子的煩惱也加以嘲弄(詹姆斯覺得她在各方面都比他強一萬倍),而且對自己的精確判斷暗自得意。他說的是事實,永遠是事實。他不會弄虛作假;他從不歪曲事實;他也從來不會把一句刺耳的話說得婉轉一點,去敷衍討好任何人,更不用說他的孩子們,他們是他的親骨肉,必須從小就認識到人生是艱辛的,事實是不會讓步的,要走向那傳說中的世界,在那兒,我們最光輝的希望也會熄滅,我們脆弱的孤舟淹沒在茫茫黑暗之中(說到這兒,拉姆齊先生會挺直他的脊梁,瞇起他藍色的小眼睛,遙望遠處的地平線),一個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品質,是勇氣、真實、毅力。

“但是說不定明兒會天晴——我想天氣會轉晴的,”拉姆齊夫人說,一面不耐煩地輕輕扭直她正在編織的紅棕色絨線襪子。要是她能在今晚把它織完,要是他們明天真的能到燈塔去,那襪子就帶去送給燈塔看守人的小男孩,他的髖關節患了結核病;她還要把一大堆舊雜誌和一些煙草一起送去,真的,只要她能找到什麼擱著沒用反而使房間不整潔的東西,她就拿去送給那些可憐的人,他們一定煩悶極了,除了擦拭燈罩,修剪燈芯,整理他們那塊園地聊以自娛外,整天就坐在那兒,沒事可做。如果你被禁錮在一片網球場大小的岩石上,一困就是一個月,在暴風雨的季節也許更長一點,你會有什麼感覺呢?她會這麼問道;而且沒有信件和報紙,什麼人也見不到;如果你結了婚,你看不到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女情況如何——不知道他們是否病了,是否摔斷了大腿或胳膊;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你看著單調不變的浪花飛濺,而後可怕的暴風雨來臨,窗戶上濺滿了浪花,鳥兒撞擊著那盞塔燈,整塊岩礁都在震動,你可不敢把頭探出門外,恐怕被巨浪捲入大海;要是遇到那種情況,你又會覺得如何呢?她特別向她的女兒們這樣提出問題。因此,她用一種相當不同的語氣接著說,必須盡可能給他們一些安慰。

“風向朝西,”無神論者塔斯萊一邊說,一邊伸開瘦骨嶙峋的手指,讓風從指縫裡穿過以便測試風向,因為在這傍晚時分,他正和拉姆齊先生在室外的平台上來來回回地散步。換句話說,要帆船向燈塔靠攏,這是最不利的風向。是的,他老是說些不中聽的話,拉姆齊夫人想道,這個人真討厭,他又在重複拉姆齊先生說過的話,那會使詹姆斯更加失望;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又不願讓孩子們嘲笑他。他們都稱他為“無神論者”,“那個渺小的無神論者”。露絲譏笑他;普魯嘲弄他;安德魯、傑斯潑和羅傑挖苦他;甚至那條掉了牙的老狗貝吉也咬過他。塔斯萊之所以成為眾矢之的,照南希的說法,是因為他已經是一路追隨他們直到希布里堤群島的第一百一十位小伙子了,要是能讓他們清靜獨處,那可要好多了。

“胡說,”拉姆齊夫人十分嚴厲地說。他們從她那兒學到了誇大其詞的習慣,他們暗示(那倒也的確是事實)她邀請了太多的客人,甚至別墅裡都住不下了,不得不把一些客人安置到城裡去;撇開這些不談,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對她的客人無禮,尤其是對那些一貧如洗的青年男子,她的丈夫說他們“才藝超群”,他們是他的崇拜者,是到這兒來度假期的。她的確把所有的異性都置於她的卵翼之下,對他們愛護備至;她自己也說不上來,這是為了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騎士風度、英勇剛毅,也許是因為他們簽訂了條約、統治了印度、控制了金融,顯示了非凡的氣魄;歸根結蒂,還是為了他們對她的態度,一種孩子氣的信賴和崇敬;沒有一個女人會對此漠然置之而不是欣然接受;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可以坦然接受青年男子的這種敬慕之情而不失身分,要是年輕姑娘受到這種崇拜,那可是一場災難——謝天謝地,她的女兒們可千萬別受到這種崇拜! ——一位姑娘不會刻骨銘心地感受它的價值和內涵!

她回過身來嚴厲地訓斥南希。塔斯萊先生並未追隨他們,她說。他是被邀請來的。 他們得想個辦法來解決所有的問題。也許會有更簡單的辦法,更省力的辦法,她嘆息道。她在鏡中看到自己灰白的頭髮、憔悴的面容,才五十歲啊,她想道,也許她本來有可能把各種事情安排得好一點——她的丈夫;家庭經濟;他的書籍。至於就她個人而論,她對自己所作的決定,絕對不會有絲毫的後悔,她從不迴避困難,亦不敷衍塞責。她的女兒普魯、南希、露絲的目光離開了她們的餐盤,抬起頭來望著她,在她嚴厲地說了關於查爾士·塔斯萊的那幾句話以後,她有點兒令人望而生畏,她們現在只能默默地玩味著她們的非正統觀念,這些觀念是她們在和她不同的生活中培養出來的,也許就是在巴黎的生活,一種更為自由奔放的生活;她們認為不必老是關心照料那些男人,因為,對於尊敬婦女和騎士風度,對於不列顛銀行和印度帝國,對於戴指環的手指和飾花邊的結婚禮服,她們在心中都默然提出疑問,雖然對她們說來,這一切包含著某種在本質上非常美麗的東西,它喚醒了埋藏在她們少女心中的男子氣概,並且使她們在母親的注視之下,坐在餐桌旁邊,對她那種異常的嚴厲態度和極端的謙恭有禮肅然起敬,就像看到一位皇后從泥巴里抬起一個乞丐骯髒的雙腳,用清水把它們洗淨,當她們說起那個討厭的無神論者一路追隨她們——或者更確切一點說,是被邀請——到這個群島來和她們共度假期時,母親的諄諄告誡,使她們肅然起敬。

“明天不可能到燈塔去,”塔斯萊啪的一聲合攏他的雙手說道。他正和她的丈夫一起站在窗前。真的,他也該說夠了!她真希望他和丈夫繼續談天,別來打擾她和詹姆斯。她對著他瞧。孩子們說,他駝背弓腰,兩頰深陷,真是個醜八怪。他連板球也不會玩;他笨拙地撥弄球板,推來擋去,瞎打一通。安德魯說他是個專愛挖苦別人的畜生。他們知道他最大的嗜好是什麼,那就是和拉姆齊先生一起不停地來回踱步,一面嘮嘮叨叨地說什麼某人贏得了這個榮譽,某人獲得了那項獎金,某人是“第一流的”拉丁文詩人,某人“頗有才華,但我認為他的論斷基本上缺乏依據”,某人毫無疑問“是巴里奧的學者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某人暫時在布列斯託或貝特福德韜光養晦,等到他涉及數學和哲學某些方面的那篇論文公開發表之日,他勢必聞名遐邇,拉姆齊先生如果有意拜讀,他身邊正好有這篇大作第一部分的清樣。他們倆扯的淨是這些事兒。

想到塔斯萊先生的咬文嚼字,她自己有時候也忍俊不禁,啞然失笑。記得有一天,她順口說了句“大浪滔天”之類的話。是的,查爾士·塔斯萊說,是稍為有點兒風浪。 “您的衣服都濕透了吧?”她問道。塔斯萊把衣服擰了擰,把襪子摸了一下說:“是有點兒潮,可沒濕透。” 但是,孩子們說,他們所厭惡的倒不是這些,不是他的容貌,不是他的言談舉止,而是他本身——他看問題的觀點。孩子們抱怨說,每當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論什麼有趣的事情,譬如人物啦,音樂啦,歷史啦,或者說今日傍晚氣候宜人,為什麼不在室外多坐一會兒啦,那個塔斯萊先生總要插嘴,唱幾句反調;他老是自吹自擂,貶低別人,你說東他偏說西,不把別人的意見全盤否定,他不會心滿意足,善罷甘休。他們說,他甚至會在參觀美術畫廊時問人家是否喜歡他的領帶。天曉得!露絲說,才不喜歡呢!

剛吃完飯,拉姆齊夫婦的八個兒女就像小鹿一般悄悄地溜走了,他們躲進了自己的臥室,那兒才是他們自己的小天地,在整幢屋子裡,再也沒有別的隱蔽之處,可以讓他們展開爭論了,他們在那兒把各種事情都一樁樁地議論一番:塔斯萊的領帶;一八三二年的英國議會選舉法修正案;海鷗與蝴蝶;各種人物等等。孩子們的臥室就在屋子的頂樓,各室之間僅有一板之隔,每一聲腳步響都清晰可聞,當孩子們喋喋不休地爭論之時,陽光照進了這一間間小閣樓,那瑞士姑娘正在為她住在格立森山谷身患癌症奄奄一息的父親低聲啜泣,陽光把房間裡的球拍、法蘭絨襯衣、草帽、墨水瓶、顏料罐、甲蟲和小鳥腦殼都照亮了,陽光照射到一條條釘在牆上的海藻,使它們散發出一股鹽分和水草的味兒,在海水浴後用過的、黏著沙礫的毛巾上,也帶有這種氣味。

爭吵,分歧,意見不合,各種偏見交織在人生的每一絲纖維之中;啊,為什麼孩子們小小年紀就已經開始爭論不休?拉姆齊夫人不禁為之嘆息。他們實在太喜歡評頭品足了,她的孩子們。他們簡直胡說八道,荒唐透頂。她拉著詹姆斯的手,離開了餐室;只有他不願和哥哥姐姐們一塊兒走開,總是依傍著母親。她覺得簡直有點兒荒謬——天曉得,人們的分歧已經夠多的了,他們為什麼還要人為地製造分歧?真正的分歧,她站在客廳窗前想道,已經夠多的了,實在太多了。在那一瞬間,她想到人生的貧富懸殊,貴賤不同,區別何其顯著;她懷著一半內疚、一半崇敬的心情,想起了她的子女從她那兒繼承的高貴血統;因為,在她的血管中,不是奔流著那帶有神話色彩的意大利名門望族的高貴血液嗎?意大利的大家閨秀們,在十九世紀分散到英國各地家庭的客廳裡,她們談吐風雅,熱情奔放,令人傾倒;而她所有的機智、毅力和韌性,都是來自這些先輩,不是來自感覺遲鈍的英國人,或者冷酷無情的蘇格蘭人;然而,更加引起她深思的,卻是另外那個問題,她在這兒和倫敦每時每刻都親眼目睹的那種貧富懸殊的景象。當她挽著一隻手提包,親自去訪問一位窮苦的寡婦或一位為生存而掙扎的婦女之時,她手裡拿著筆記本和鉛筆,仔細地、分門別類地一項一項記錄每家每戶的收入和支出、就業或失業的情況,她希望自己不再是一位以私人身分去行善的婦女(她的施捨一半是為了平息自己的憤慨,一半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她希望自己成為她不諳世故的心目中非常敬佩的那種闡明社會問題的調查者。

她站在那兒,握著詹姆斯的手,覺得這些問題好像永遠也解決不了。他們所嘲笑的那個年輕人,跟著她走進了客廳,他站在桌子旁邊,心神不定地玩弄著手裡的什麼東西,惘然若失,她不必回頭去瞧,就能感覺到他手足無措的窘態。他們都走了——孩子們;敏泰·多伊爾和保羅·雷萊;奧古斯都·卡邁克爾;她的丈夫——他們全都走了。於是她轉過身來,嘆了口氣說:“塔斯萊先生,你不討厭和我一塊兒出去走一趟吧?” 她要進城去辦點小事情;她得先進里屋去寫一兩封信,戴上她的帽子;這也許要花上十來分鐘。十分鐘後,她提著籃子,拿著一把女式陽傘,向塔斯萊示意,她已帶好必需物品,可以準備出發了,不過,當他們走過打網球的草地球場時,她必須停留一下,問問卡邁克爾先生可要帶些什麼東西,他正在那兒沐日光浴,他那雙黃色的貓兒眼半睜半閉,也就像貓眼一樣,它們在陽光下反映出顫動的樹枝和飄過的浮雲,但是絲毫也沒有透露出內心的思想或感情。 他們要去進行一次偉大的遠征,她笑著說。他們要進城去。他可要點兒什麼。 “郵票?信紙?煙草?”她站在他身旁建議。可是,不,他什麼也不要。他雙手十字交叉放在他的大肚子上,他瞇著眼睛,好像他很想有禮地回答她的一片殷勤(她頗有魅力,不過有點兒神經過敏),但是他辦不到,他沉醉在包圍著他們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一片蔥翠之中,他默默無言,懷著一種寬大仁慈的好心腸,懶洋洋地凝視著那些房子、整個世界、所有的人,因為,在吃午飯的時候,他曾經把幾滴藥水悄悄地註入他的玻璃杯中,孩子們認為,這就說明了為什麼他原來乳白色的鬍鬚會染上一線像金絲雀的絨毛那樣鮮豔的黃色。不,什麼也不要,他喃喃自語道。 在他們走向漁村的那條路上,拉姆齊夫人說,要是卡邁克爾先生沒締結那不幸的婚姻,他本來可以成為一位大哲學家。她端端正正撐著那把黑色的陽傘,帶著一種難以描摹的、有所期待的神態向前走,就像她要去會見在街角等待她的什麼人似的。她透露了卡邁克爾先生的身世:他在牛津與一位姑娘陷入了情網,很早就結了婚;身無分文,去了印度;翻譯了一點詩歌,“我相信那挺美;”他想給男孩子們教點波斯文或梵文,可那又頂什麼事? ——結果他就躺在那兒草地上,就像他們剛才見到的那副模樣。 塔斯萊受寵若驚;他一貫受人冷待,拉姆齊夫人把這些話都給他說了,使他大為寬懷。他又恢復了自信。拉姆齊夫人獨具慧眼,竟然能賞識在窮困潦倒之中的男子的高度才華,並且承認所有當妻子的——她並不責怪那位姑娘,並且相信他們的結合曾經是幸福的——都要順從地支持她們丈夫的工作。她使塔斯萊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他想,要是他們坐出租汽車的話,他情願自己來付車費。他可以給她拿著那個小小的手提包嗎?不,不,她說,她總是自個兒拿著它。她是這樣的。是的,他覺得她確實如此。他感覺到許多東西,某種使他情緒激動而又心煩意亂的東西,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他可說不上來。他真希望有一天她能看到他頭戴博士帽,身披博士袍,躋身於學者的行列中緩緩而行。他將成為一名研究員,一位教授,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可能的,他看見他自己——但是她在看什麼?一個在貼廣告的人。那幅在風中劈啪作響的巨型廣告畫,漸漸地被平整地貼到牆上,廣告工人的糨糊刷子每揮動一次,就展現出一些新的大腿、鐵環、馬匹和炫人眼目的紅顏綠色,畫卷在美麗地、平坦地舖展開來,直到那幅馬戲團的廣告覆蓋了半堵牆壁:一百名騎手,二十匹正在表演的海豹,還有獅子、老虎,……患近視的拉姆齊夫人伸長了脖子,把廣告上的文字念出來……“即將訪問本市,”她念道。叫個一條胳膊的男人那樣站在梯子頂端,這活兒可太危險了,她驚呼道——兩年前,他的左臂被割麥機切斷了。 “讓咱們大家都去!”她大聲說,一邊繼續往前走,好像那些騎手和馬匹使她充滿了孩子般的狂喜,並且使她忘卻了她對那廣告工人的憐憫。 “咱們都去,”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機械地重複了她說過的話,然而卻帶著一種使她畏縮的忸怩不安。 “讓咱們到馬戲團去。”不。他詞不達意。他感到不自然。但這是為什麼?她覺得奇怪。他怎麼啦?這會兒她挺喜歡他。小時候沒人帶他們去看過馬戲嗎?她問道。從來沒看過,他回答說。好像她恰巧提了個他期望已久的問題;好像這些天來他一直渴望著對她傾訴,他們為什麼沒看過馬戲。那是有九個兄弟姊妹的大家庭,全靠他父親操勞度日。 “我父親是個藥劑師,拉姆齊夫人。他開著一個小藥房。”塔斯萊十三歲就獨自謀生了。他在冬天常常穿不上大衣。在大學裡,他從來也沒有能力“報答別人的殷勤款待”(這就是他所使用的生硬枯燥的語言)。他不得不讓他的各種日用品的使用期限比別人的延長一倍;他抽最廉價的煙草,那種粗菸絲,就像碼頭上那些老人吸的一樣。他埋頭苦幹——每天得乾上七個小時;他目前的研究課題是某種事物對於某人的影響——他們且說且走,拉姆齊夫人並未真正領會他的意思,只是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詞兒……學位論文……研究員……審稿人……講師。她沒法聽懂他脫口而出的那些討厭的、學院式的術語,但是她暗自思忖,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去看馬戲這個話題一下子打消了他的矜持態度,可憐的小伙子啊,使他在頃刻之間把有關他父母、兄弟、姊妹的全部情況和盤托出。她可得留心別讓他們再嘲弄他;她得把這個告訴普魯。她猜想,他喜歡對別人說起如何與拉姆齊一家去看易卜生的戲劇,而不是去看馬戲。他真是個一本正經的冬烘學究,是啊,一個叫人難以忍受的討厭鬼。雖然他們已經到了城裡,走在大街上,車輛在鵝卵石的街道上隆隆駛過,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談論住宅、教學、工人、幫助自己的階級、學術講座等等,直到她覺得他似乎已經完全恢復了自信,已經從馬戲團所引起的自卑感中解脫出來,而且(現在她又覺得挺喜歡他了)他已經準備告訴她關於——但是在這兒,兩側的房屋已遠遠被拋在後面,他們已來到了開闊的碼頭上,整個海灣展現在他們面前,拉姆齊夫人不禁喊道:“噢,多美!”她面對著一望無際的蔚藍色的海洋;那灰白色的燈塔,矗立在遠處朦朧的煙光霧色之中;在右邊,目光所及之處,是那披覆著野草的綠色沙丘,它在海水的激蕩之下漸漸崩塌,形成一道道柔和、低迴的皺摺;那夾帶泥沙的海水,好像不停地向著杳無人煙的仙鄉夢國奔流。 那片景色,她停下了腳步,睜大了變得更加灰暗的眼睛說道,正是她的丈夫所最喜愛的。 她沉默了片刻。現在,她說,藝術家們已經來到了這兒。果然,離他們僅僅數步之遙,就站著一位畫家,他頭戴巴拿馬草帽,足登黃色皮靴,嚴肅、溫和、專注;儘管有十來個男孩在圍觀,他紅潤的圓臉上流露出怡然自得、心滿意足的表情;他凝視著前方的景色,每望一眼,就把畫筆的筆尖蘸一下調色板上一堆堆綠色或粉紅色的柔軟顏料。自從三年前畫家龐思福特先生來過之後,她說,所有的畫兒全是這般模樣:一片暗綠色的海水,點綴著幾艘檸檬黃的帆船,而在海灘上是穿著粉紅色衣裙的婦女。 當他們走過的時候,她審慎地瞥視那幅畫。她祖母的朋友們,她說,作起畫來可煞費苦心;他們先把顏料混和,然後研磨,再罩上濕布,使顏色保持滋潤。 因此,塔斯萊先生猜想,她的意思是要他看出那個人畫得馬馬虎虎。人家是這樣說的吧?那些色彩不協調?是這樣說的吧?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情,在這次散步過程中不斷地發展著;當他在花園裡要替拉姆齊夫人拿手提包的時候,這感情就開始萌發了;在城裡,當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她的時候,這感情已經增強了;在這異常的感情影響之下,他看到自己的形象和他向來熟悉的一切事物,都有點扭曲變形了。這可是太奇怪了。 她帶他到一幢狹小簡陋的房子裡去,她要上樓一會兒,去看望一位婦女;他站在客廳裡等候。他聽見她輕快的腳步在上面響著;他聽見她說話的聲調高興活潑,後來又轉為低沉;他瞧著那些席子、茶葉罐和玻璃罩;他等得不耐煩了;他渴望走上歸途;他決定要替她拿著手提包;他聽見她走了出來,關上了門;他聽見她說,他們該把窗戶開著,把門關上,他們需要什麼東西,當場就提出來好啦(她準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她突然走了進來,默默地站在那兒(好像她剛才在樓上客套應酬了一番,現在要讓自己安靜自在一會兒),她在佩著藍色緞帶嘉德勳章的維多利亞女王肖像前面靜靜地佇立了片刻;他恍然大悟,是這麼回事兒,對,是這麼回事兒:她是他生平所見過的最美的人物。 她的眼裡星光閃爍,頭髮上籠著面紗,胸前捧著櫻草花和紫羅蘭——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她至少五十歲了;她已經有了八個兒女。她從萬花叢中輕盈地走來,懷裡抱著凋謝的花蕾和墜地的羔羊;她的眼裡星光閃爍,她的鬈髮在風中飄拂——他接過了她的手提包。 “再見,愛爾西,”她說。他們在街上走著,她端端正正地撐著她的陽傘緩緩而行,好像盼著要到街角去會見什麼人似的;查爾士·塔斯萊生平第一次感到無比驕傲;一個正在路旁挖排水溝的工人停下手來,垂著胳膊望著她;查爾士·塔斯萊第一次感到無比的驕傲,感覺到那吹拂著她鬈髮的微風,感覺到那櫻草花和紫羅蘭的香味,因為他正和一位美麗的婦女並肩而行,而且他還給她拿著手提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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