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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絕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8727 2018-03-18
我去到一個海拔高一點兒的地方:災難迫使我變換住處。 我曾經籌劃一共寫十章——我錯了!很奇怪,我記得我多麼堅定地、平靜地、不顧一切地在第十章將故事結束;但我沒有做好——湊巧把最後一段在寫到一個跟“喘息”這個詞押韻的音節時中斷了。女傭匆匆忙忙地跑進來打掃房間,沒什麼事兒可做,我便下樓到花園去;在花園裡,一種天意的溫柔的寧靜包圍著我。開始我對這種寧靜還不太在意,我打了個冷顫,陡然間明白了最近肆虐的狂風暴雨安靜下來了。 空氣是絕妙的,到處飛揚著絲一般的柳絮;甚至常綠的樹葉的綠意也想讓人看上去煥然一新;半裸的像運動員斷頭缺肢的雕像一般的栓皮櫧閃爍著一種深深的紅意。 我漫步在主幹道上;在我的右邊,黝暗斜坡上的葡萄園裡,仍然裸露的新枝以一律相同的方式立在那兒,瞧上去就像匍匐的或彎曲的墓園十字架。眼下,我坐在草地上,越過葡萄園望著金色的覆蓋著荊豆的一個小山包,小山包的大部分被茂密的橡樹葉遮掩,只露出山頂,望著那深藍、深藍的天空,我懷著一種銷魂的溫柔(也許我的靈魂雖然自慚形穢但本質的特點是溫柔)想到一個新的簡單的生活開始了,將痛苦的幻想的重負拋在了身後。遠處,從旅館的方向駛來一輛公共汽車,我決定最後讓自己快樂一番再讀一次柏林報紙。我假裝打盹兒(繼而假裝在夢中微笑),因為我注意到在乘客中有那位銷售火腿的掮客;我很快自然而然地睡著了。

在城裡得到了我所想要的東西,我只在回到房間後才打開報紙,我懷著一副很好的心情咯咯笑了一下,便坐下開始閱讀。我馬上哈哈大笑起來:車找到了。 對它的消失是這樣解釋的:三月十日上午,有三個哥們沿著公路走——一個失業的機械師、我們已經認識了的理髮師、理髮師的弟弟,一個沒有固定職業的青年——發現在森林的邊緣閃爍著一輛汽車散熱器的光,便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理髮師是一個沉著踏實、遵紀守法的人,他說他們應該等車主來,如果車主不來,就將車開到科尼格斯道夫警察局去,但他的喜歡逗樂的弟弟和機械師卻提出了另一個主張。理髮師反駁道,他絕不同意那樣做;他走進了森林,東看看西找找。他很快就看見了那屍體。他趕快回來,喊叫他的伙伴,但他驚詫地發現他們兩人以及汽車都不見了。他在周圍走了一會兒,心想他們也許會回來。他們沒有回來。臨近薄暮時,他下決心將他的“可怕的發現”告訴警察局,但作為一個有愛心的哥哥,他沒提汽車的事兒。

據透露,這兩個無賴很快便把我的伊卡勒斯搞壞了,將車藏了起來,想就此隱瞞過去,後來又後悔,便自首了。報導說:“在車中有一件物品可以確定被謀殺者的身份。” 起先,我眼睛一溜,讀成“謀殺者的身份”,不禁一樂,難道不是在事情發生的最初的當兒便知道我是車的主人嗎?但繼續讀下去便不這麼想了。 這句話讓我感到不安。有點兒愚蠢的混亂。當然啦,我告訴自己要么那是一件新的發現,要么是一件比可笑的伏特加酒重要不了多少的東西。但它仍然使我憂慮——有好一陣我在心中仔細檢查了牽涉到這件事的所有物件(我甚至於還記得他用作手帕的破布和他的令人噁心的木梳),由於在那時我的行動非常精確,我毫無困難地重複回憶一遍,我感到很滿意一切都有序而不紊。這就是所要證明的。

但無濟於事:我沒有安寧……是結束最後一章的時候了,我停止了寫作,卻走到了外面,漫步到很晚才回來,我疲倦極了,儘管心亂如麻,但睡意很快征服了我。在我的夢中,在一場漫長的尋索之後(幕後——沒有在我夢中表現出來),我終於找到了麗迪亞,她一直在躲著我,現在終於冷靜地宣布,一切進行得非常順利,她已經獲得了遺產,將嫁給另一個男人,“因為,你瞧,”她說,“你死了。”我醒來氣憤極了,我的心激烈地跳動:被騙了!沒有辦法! ——一個死人怎麼能告一個活人呢——是的,沒有辦法——她了解這一點!我清醒過來,哈哈大笑——騙子的夢有什麼可信的。剎那間,我覺得有些事情真是非常討嫌的,而這些討嫌的事情任怎麼笑一下是排遣不了的,並不與我的夢有什麼關係——真正有關係的是昨日那新聞的神秘性:在汽車中發現的物件……我想,那當真既不是一個狡猾的圈套,也不是一場空發現嗎;當真已經證明了尋找被謀殺者的姓名是可能的嗎,那姓名當真是對的嗎。不,有太多的假設了;我想起昨日小心翼翼的試驗,我回顧各種各樣物件所走過的曲線,優雅而規則,如同行星的路徑一般——我都可以用點畫出它們的軌跡來!但,不管怎麼樣,我的心仍然不寧。

為了尋覓一種擺脫這些令人無法容忍的預感的方法,我將手稿收攏起來,放在手心上感覺它的分量,甚至還哼哼滑稽的“嗨,嗨!”我決定在寫最後的兩三句之前,從頭到尾讀一遍。 我感到這將會是一個巨大的快樂。我穿著睡衣,站在寫字桌附近,翻動書寫潦草的稿紙,發出一陣陣窸窣的響聲,這可真有意思。做完了這個,我再一次爬上了床;將枕頭服服帖帖地放在肩胛骨下面;我注意到手稿仍然躺在桌上,雖然我早就發誓要將它一直掌握在我的手中。我靜靜地起床,嘴裡也沒有咒罵任何人,將手稿拿著回到床上,重新豎起了枕頭,瞧著門,我詢問自己門鎖了沒有(我不喜歡九點鐘女傭拿著早餐進來時,我還要起床給她開門,打擾我的閱讀);我又起床——再一次非常安靜地起床;很高興門沒鎖,這樣我就不用操心了,清了清喉嚨,回到亂七八糟的床上,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兒,正準備閱讀時,我的香煙滅了。和德國牌香煙不同,法國煙需要人不時地照看著它。火柴到哪兒去了?我剛才還拿著它們呢!我第三次起床,手有點兒顫抖;在墨水瓶後面找到了火柴——但是,一回到床上,另一盒掉在被服裡的火柴在我的大腿下被壓碎了,這意味著我本來不用勞駕起床了。我發火了:將散落在地板上的手稿收集攏來,我剛才閱讀前所有自滿自足的感覺演變成了一種痛苦——一種可怕的憂慮,彷彿一個罪惡的小淘氣要揭露我越來越多的錯誤,除了錯誤之外沒有別的。我又點燃了煙,將那隻不聽話的枕頭弄馴順了,我能開始閱讀手稿了。使我驚訝的是第一頁上沒有書名:我肯定想出了個書名的,好像是一個什麼人的回憶,一個什麼人,我記不得了;不過,不管怎麼樣,回憶錄之類標題似乎太沉悶,太普通了。我應該怎麼給我的書起名呢? 《雙重人格》?俄國文學中已經有這麼一個書名了。 《罪惡與雙關語》?不錯——雖然有那麼點兒粗俗。 ? 《一個鏡子裡的藝術家的肖像》?太枯燥了,太^la mod了……《酷似》怎麼樣? 《無法辨認的酷似》? 《酷似的釋罪》?不——乾巴巴的,帶有一種哲學的意味。從《只有瞎子才不會謀殺》中摘出幾行?太長了。也許:《對批評家的回答》?或者《詩人與賤民》?得好好想一想……我對自己大聲說,首先讓我讀一讀這本書,書名會自然而然地出來的。

我開始閱讀——我立刻發現我在納悶究竟是在閱讀書寫的文字呢,還是在看到幻覺。還有:我的變形的記憶,打個比方說,吸進了雙倍的氧氣;因為我的玻璃窗剛擦拭過,我的房間更亮了;我過往的經歷更加生動,因為藝術照耀了它兩次;我重又在布拉格附近爬山——聆聽在天空中翱翔的雲雀,瞧見煤氣站紅色的圓頂;我又一次站在那沉睡的流浪漢身邊,被那強烈的感情所攫住,他又一次伸直了胳膊,伸直了腿,打起哈欠來,又見到那別在鈕扣上的枯萎的小紫羅蘭,紫羅蘭的花朵耷拉下來。我繼續閱讀,他們依次出現了:我的玫瑰花一樣美麗的妻子,阿德利安,奧洛維烏斯;他們都活靈活現,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的生命捏在我的手中。我又一次瞧見了那黃色的路標,走過森林,心中已經在策劃陰謀;我的妻子和我又一次在一個秋日,注視著一片樹葉墜落,去與自己的影子會面;我溫柔地沉淪到一座充斥奇怪的雷同的建築的薩克森小鎮,與我酷似的人在那兒輕輕地起身迎接我。我重又蠱惑他,將他置於我的陷阱之中,但他溜走了,我假裝放棄我的計劃,然而故事卻賦有了一種先前無法預知的力量,要求作者將故事寫下去,有一個結尾。在三月的一個下午,我重又做夢般地駕上一輛車行駛在公路上,在杆儿附近的一條水溝裡,他等著我。

“上車,快,我們必須開車離開這兒。” “到哪兒去?” “到林子裡去。” “那兒?”他問,指著—— 他手中拿著一個手杖,讀者,手杖。手——杖,有教養的讀者。一根粗糙地削打出來的手杖,上面刻著主人的姓名:菲利克斯·瓦爾法赫特,茨維考。他用手杖指著,有教養的或者卑下的讀者,他用手杖指著!你知道手杖是什麼吧,是不是?嗯,那就是他用來指認東西的物件——一根手杖——坐進了車,離開車時他自然把手杖留在了那兒——因為車暫時是他的了。事實上,我注意到了那“安詳的滿足感”。一個藝術家的回憶——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我想像,藝術家的回憶將一切都征服了。 “那兒?”——他問,用他的手杖指著。在我的一生中我從沒有像這樣驚駭過。

我坐在床上,睜大了眼睛瞧著手稿,瞧著那行我寫的字——對不起,不是我寫的——而是我的獨一無二的朋友——記憶——寫的;我真切地看到一旦書寫出來以後,它是如此地不可挽回。並不是他們發現了他的手杖,由此而了解我們共同的名字,將不可避免地導致我的逮捕——哦,不,不是那個使我煩惱——而是一想到我的整個的傑作,我如此仔細地籌劃、算計的傑作,就這麼因為我的錯誤從它的內部被摧毀了,變成了一小堆腐土,使我煩惱。聽著,聽著!即使他們把他的屍體看作了我的,他們也會發現那手杖,然後逮捕我,並且以為他們抓住的是他——這真是最大的恥辱!我的整個計劃是建築在不可能犯錯誤的基礎上的,而現在看來有漏洞了——最嚴重的、最滑稽的、最陳腐的漏洞。聽著,聽著!我俯身在我的傑作的遺體之上,一個可惡的聲音在我的耳中尖叫,說那些拒絕承認我的賤民也許是對的……是的,我陷入了懷疑一切的境地,懷疑最根本的東西,我明白此後剩下的短暫的餘生將在與這種懷疑作鬥爭的過程中度過;我像一個死刑犯那麼微笑一下,一支粗鈍的鉛筆,發出吱吱的痛苦的聲音,迅速而大膽地在我的作品的扉頁上寫上;沒有必要再去尋覓一個更好的書名了。

女傭給我送來咖啡,我喝了咖啡,但沒有碰烤麵包片。我匆匆忙忙穿了衣服,打好包,拎著就下樓了。非常幸運,醫生沒有看見我。經理對我的突然離去感到驚訝,讓我付了好貴的房租;但那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我出走僅僅是出於禮節上的需要。我遵循的是一種傳統。順便說一句,我有理由認為法國警察已經在跟踪追捕我了。 在去城裡的路上,我從公共汽車上看見兩個警察開著一輛快車,那車雪白的,就像粉翅蛾的背:他們從對面急駛過來,然後揚起一團塵土飛駛而去;我說不好他們是否是來抓我的——也許他們壓根兒就不是警察——不,我說不好——他們開得太快了。到達匹格南之後,我到郵電局去,我現在很遺憾我那次到郵電局去了,如果我不去,不拿那封信的話,我便什麼事兒也沒有了。同一天,我在一本華麗的小冊子中隨意挑選了一個地方,深夜到達了這裡,到達了這個山村。至於那信……繼而一想,我還是將它抄寫在這兒吧,它是揭示人的陰險的一個絕好的例子。

“你明白嗎,我的好先生,我在此給你寫信有三個理由:(一)她請我這樣做的;(二)我一定要告訴你我對你的看法;(三)我真誠地希望你去執法機關自首,這樣可以將那血淋淋的、一團亂麻的、令人生厭的神秘事件弄個水落石出,當然,她,一個無辜的被驚嚇得要死的女人,為此遭受了極大的痛苦。我要警告你:我相當懷疑你不厭其煩地告訴她的那些陰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玩意兒。說得溫和點兒,我敢說,所有的這一切都是該死的謊言。從你玩弄她的感情來看,這也是一個該死的膽小鬼的謊言。 “她請我寫這封信,因為她想你也許什麼也不知道;她已經失去了理智,不斷地說要是有人給你寫信,你會煩惱的。我倒很想看看你煩惱:這一切真是太滑稽了。

“……事情就那麼擺著!把一個人殺了,給他穿上你的衣服是不夠的。在這兒需要另一個細節,那就是:兩人之間的相像性;但在整個世界,不管你怎麼偽裝,沒有,也不可能有兩個完全相像的人。是的,像這樣微妙的問題從來就沒有討論過,警察對她說的第一件事是他們發現了一個死人,身上帶著她丈夫的證件,但那不是她的丈夫。最可怕的是:由於這小人兒受到一個骯髒的卑鄙下流的人的訓練,甚至於在看到屍體之前就一個勁兒說(甚至於在看到屍體之前——明白嗎?),就一口咬定這是她丈夫的屍體,而不是任何其他人的屍體。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怎麼給一個其實對你來說過去是、現在還是一個陌生人的女人灌輸這樣神聖的恐懼感的。要達到這一點,人必須像一個魔鬼一樣地與眾不同。天知道一個怎樣可怕的考驗在等待著她!其實事情不應該這樣。你的責任就是將她從這陰影中解救出來。啊,這案件對所有的人是那麼一清二楚!我的老兄,這種有關壽險的小小的技巧多年來人們早就知曉了。我應該說你的技巧是最簡單、最平庸的。 “下面講另一點:我怎麼看你的。最早消息傳來時我正在一個小鎮上,因為與幾位藝術家同行會面,我羈留在那兒了。你瞧,我從來沒有到過像意大利那麼遠的地方——感謝上帝,我從來沒有。嗯,當我讀了那新聞,你知道我怎麼感覺?沒有任何驚詫!我一直知道你是一個黑心腸,一個欺負弱者的人,請相信我,在審問時我沒有隱瞞所有我看到的情況。我詳細地描述了你是怎麼對待她的——你的嘲弄和譏諷,傲慢的輕蔑,殘酷的嘮叨不休,當你在場時,我們感到的那種叫人壓抑、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氛。你酷如一頭多毛的、有討人嫌的獠牙的大公野豬——真遺憾,你沒有將一隻燒烤野豬塞進你的外套裡。我還有其他的一些話兒要吐露出來:不管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意志薄弱的酒鬼也好,或者一個隨時準備為了藝術出賣他的榮譽的人也好——讓我告訴你,我因為接受了你扔給我的一點點好處而感到羞恥,我很高興我將把我的羞恥告訴國外的人們,在街道上吶喊——如果那能使我擺脫心靈重負的話。 “明白了嗎,你這頭公野豬!這種情況是不可能持久的。我希冀你滅亡,並不是由於你是一個謀殺者,而是由於你是一個最卑鄙的惡棍,利用一個易輕信的年輕女人的無辜來為你卑劣的目的服務,這個女人,在你那私人經營的地獄裡生活了十年,被你蠱惑,被你摧殘殆盡。如果在你的一片黑暗的靈魂裡還有一線裂縫的話:去自首吧!” 我應該不去管這封信,不作任何評論。讀過前面章節的有公正心的讀者一定不會不注意到我溫和的語氣,我對阿德利安的仁慈;這就是這傢伙對我的報答。隨它去吧,隨它去吧……最好想一想他是在酩酊大醉時寫的這封信——否則信寫得太離譜了,離事實太遠了,充斥了太多誹謗性的斷言,其荒唐性,專心閱讀的讀者是不難發現的。稱我的快樂的、心中空空如也的、並不很聰明的麗迪亞為“一個被嚇昏了頭的女人”,或者——另一個說法是什麼來著? ——“摧殘殆盡”;暗示她和我之間的麻煩事兒,幾乎要來打我的耳光;真的,真的,那有點兒太過分了——我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形容它。根本沒有這樣的詞。寫信的人將所有的詞彙都用盡了——當然,這是從另一個意義上說。正因為我最近快樂地假設我已經越過了痛苦、傷害、憂慮的極限,所以,當我現在讀這封信的時候,我陷入了可怕的境地,我的整個身子抽搐起來,周圍的東西都在旋轉:桌子啦,桌上的平底玻璃酒杯啦,甚至我新房間角落裡的捕鼠器啦。 陡然間,我拍打一下我的眉頭,哈哈大笑起來。這一切多麼簡單!我對自己說,這封信所包含的神秘的狂怒就這麼簡單地給消解了。那是一個認為自己有權利擁有的人的狂怒!我將阿德利安的名字作為行動的密碼,並在他的地產上行使謀殺,他當然是不會寬恕我的。他錯了;他早就破產了;誰也不知道這片土地真正屬於誰——而且……啊,夠了,夠了,我的愚蠢的阿德利安!在他的肖像畫上塗上了最後一抹顏色。在最後點了彩之後,我在畫的角上簽了名字。這總比那色彩糟透了的、這小丑按我的臉畫的死亡面具要好得多。夠了!一種惟妙惟肖的相像性,先生們。 但……他怎麼敢? ……哦,見鬼去吧,見鬼去吧,一切都見鬼去吧! 啊,我的故事變成了日記。也沒有辦法;我現在已經習慣於寫作了,已經無法抗拒了。我承認日記是文學的最低級的形式。文學的鑑賞者會欣賞那可愛的、羞答答的、賦有虛假含意的“夜”(意思是說,讀者自己去想像那種種無法安睡的文學人,這麼蒼白,這麼吸引人)。但事實上現在正是在夜裡。 我在其間受折磨的小村莊位於兩座陡峭的山之間的峽谷裡。我從一個陰鬱的老女人那兒租了一間偌大的類似穀倉的房間,這老女人在樓下開了一爿雜貨舖。這村子就一條街。我可以不厭其煩地描繪這地方的魅力,比方說描寫雲朵怎麼飄進屋子,又從對面的窗戶飄了出去——但描述這些玩意兒太沉悶了。使我感到快樂的是我是這兒惟一的一個旅行者;我又是一個外國人,村民們嗅出我是從德國來的(哦,嗯,我想是我自己告訴女房東的),我在村民中引起不同尋常的好奇心。自從幾個季節前電影公司來這兒拍《走私者》電影中童星的鏡頭,村子裡還沒有這麼激動過。我肯定應該將自己藏起來,而不是將自己暴露於公眾廣庭之中;如果要找一個更亮的聚光燈的話,這兒就是最好的地方。但我現在困頓得要死;越快結束越好。 今天,我非常適時地認識了當地的一名警察——那是一個非常可笑的人!請想像一下一個有點兒肥胖的粉紅色臉蛋的人,膝內翻,蓄一綹黑色的唇髭。我坐在街端的一條長凳上,村民們在我的周圍忙碌著;或者說得更文雅一些:假裝忙碌著;事實上不管他們碰巧處於什麼樣的姿勢,他們一直都以極大的好奇心在註視我——他們利用每一個可能的視線,側過頭來,透過腋下,或者在膝蓋下注視我;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警察漠然地向我走來;講起雨天;然後聊起政治和藝術來。他甚至指給我看一個油漆成黃色的像絞刑架的東西,那是周圍景色中惟一剩下的東西,一個走私者差一點兒在那兒給吊死。他旁敲側擊地給我說起已經死亡的可憐的菲利克斯:那一切審慎的計劃,那靠自我奮鬥而出人頭地的人的天生的智慧。我問他這裡最近的一次逮捕是在什麼時候。他思索了一會兒,回答是六年以前,他們逮捕了一個西班牙人,在一次吵架中,他揮舞大刀亂砍,後來逃到山里去了。不久,我的詢問者覺得有必要告訴我,在這些山里有熊,那是人們將它們放逐進去的,為了驅趕當地的狼群,這在我聽來非常滑稽。但他沒有笑;他站在那兒,垂頭喪氣地用右手去捻弄唇髭的左邊尖兒,進而討論現代教育:“就拿我作例子吧,”他說。 “我懂地理,算術,戰爭科學;我寫的字很漂亮……”“你拉小提琴嗎?”我問。他悲哀地搖搖頭。 眼下,我在冰冷的房間裡凍得發抖;詛咒著狗叫;每分鐘都在期盼聽見屋角的捕鼠器啪地扣壓下來,將一隻不知名的老鼠的腦袋宰掉;機械地呷飲著美人櫻茶,房東太太認為給我端來是她的責任,覺得我瞧上去憔悴不堪,擔心也許等不到審判我就會死去;我說哪,眼下我正坐著,在這張劃線的紙上寫作——在村里,也找不到其他的紙——然後思索,又斜瞧一眼屋角的捕鼠器。感謝上帝,屋裡沒有鏡子,除了我正在感謝的上帝之外什麼也沒有。周圍是黑暗的、可怖的,我覺得我沒有任何特殊的理由再在這黑暗的徒然製造出來的世界裡苦挨日子。我並不是想自殺:那太不經濟了——因為幾乎在每個國家都是國家支付錢給一個處決別人的人的。然後,還有那空空如也的永恆的空洞的哼唧。也許最有趣的事情是有可能一切不會就此結束,也就是說,他們不會處決我,而是判我苦力勞動一個時期;那樣的話,在牢獄裡待上五年左右,逢上個大赦,我便可能回到柏林,重操巧克力生意。我不知道為什麼——但這聽起來非常滑稽可笑。 讓我假設,我殺了一頭猿。沒有人會碰我。假設那是一頭極其聰明的猿。沒有人會碰我。假設那是一種新的猿類——一種沒毛的、會說話的猿。沒有人會碰我。如果我如此謹慎小心地沿著這些微妙的階梯往上爬,我有可能爬到萊布尼茨或者莎士比亞那兒,並殺了他們,沒有人會碰我,因為很難說在什麼地方越了界,一越過這界線詭辯者則會遇到麻煩。 狗在吼叫;我感到冷。那致命的無法解脫的痛苦……用他的手杖指著。手杖。從“手杖”可以演變出什麼詞來?生病,滴答,小貓,它,是,滑雪,幽默故事,坐。令人討厭的寒冷。狗在嘶嚎:一隻狗開始吠叫,別的狗便跟著吠叫起來。下雨了。這兒的電燈是暗淡的,昏黃色的。我到底乾了什麼? 我的故事變成枯燥的日記的危險被可喜地排除了。那滑稽的警察剛才還在這兒: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腰間掛著刺刀;他沒直瞧我的眼睛,畢恭畢敬地問我要看我的證件。我回答說完全可以,哪一天我會順便到警察局來填寫表格的,但,眼下,我不願起床。他堅持要看,非常彬彬有禮,一個勁兒抱歉……他必須看。我起了床,把我的護照給他看了。當他走的時候,在門道裡又折回,請(他總用那種彬彬有禮的口吻說話)我待在屋裡,不要出去。不至於吧! 我偷偷地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拉開窗簾。街上站滿了驚訝的人群;我敢說足有一百個人,目瞪口呆地望著我的窗戶。法國梧桐濃密的樹陰遮蔽著一輛蒙滿塵土的警車,警車裡坐著一個警察,警車小心地待在那兒。我認識的那警察正在扒開人群,慢慢地走著。最好別瞧。 也許這整個兒是一個虛假的存在,一場噩夢而已;我馬上就要在哪兒醒了;在布拉格的一片草地上。這至少是一件好事,他們如此神速地將我困住。 我又往外偷偷地瞅。站著,瞧著。足有幾百人——穿藍色衣服的男人,穿黑色衣服的女人,兜售糖果雜誌的小男孩,賣花姑娘,一個牧師,兩個修女,士兵,木匠,釉工,郵差,職員,店主……但絕對靜寂;只聽見他們呼吸的聲音。把窗戶打開,作一個小小的演講怎麼樣…… “法國人!這僅僅是一場演練而已。擋住這些警察。一位著名的電影演員馬上就會從這樓裡衝出來。他是一個主犯,他必須逃亡。請你們別讓他們逮住他。這是整個情節中的一個情節。法國的群眾!我希望你們能為他從門口到汽車之間留出一條道兒來。把那車裡的駕駛員趕走!啟動汽車!擋住那些警察,把他們擊倒,坐在他們身上——我們會為此付錢的。這是一家德國公司,所以請原諒我的法語。Les preneurs de vues,我的技師和武裝顧問已經在你們中間。Attention!我想要乾脆利落地逃亡。就是這樣。謝謝你們。我現在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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