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看,那些小丑!

第39章 第二章

我絲毫不想為路易絲被迫離開我而對她作任何補償;還猶豫是否要將她不忠的細節告訴我的律師以使她難堪。她的不忠行為愚蠢卑鄙,在我仍對她忠貞不貳時就已經開始。這一場小霍勒斯·佩珀米爾所謂的“離婚對話”拖了整整一個春季:其間你和我曾在倫敦小住,剩下的時間則在陶爾米納度過,我一直不願談起我們的婚事(你以高貴的淡然態度對待這一拖延)。而真正令我煩惱的則是我還不得不推遲那篇乏味的告白(人生中的第四次),類似談話都得以此開始。我很生氣。如果向你隱瞞我精神錯亂的病情,那真是太可恥。 翅膀長眼睛的天使已經提到,巧合使我省去了那套屈辱的冗長說辭,而我在向幾位前妻求婚之前卻都不得不說一遍。六月十五日,我在瑞士泰辛的岡多拉酒店收到小霍勒斯的一封信,他告訴我一個絕好的消息:路易絲已經發現(如何發現並不重要)在我們婚姻的不同階段,我都派一個私人偵探(我可靠的朋友迪克·科伯恩)跟踪她去所有那些迷人老城;她和情人的通話錄音及其他文件都已落入我律師的手中;她願意做出任何可能的讓步,只求盡快了結,以便再婚——這次是一位伯爵的兒子。就在這具有預言意義的一天,下午五點一刻,我用一支上好筆尖的鋼筆,以最小的正楷字體,在七百三十三張中等大小的優質卡片上(每張可寫大約一百個單詞)完成了《阿迪斯》的謄抄,這是一部程式化的傳記作品,講述了一位偉大思想家備受呵護的童年時代以及激情燃燒的青年時代,在該書末尾他解決了本體論中最棘手的難題。開頭的某一章描寫了我和“空間幽靈”的爭執(措辭的個人色彩明顯,帶著深受折磨的語氣)以及“方位基點”的神秘。

到五點半的時候,為了慶祝,我已經乾掉了大部分魚子醬和冰箱裡的所有香檳。當時我在岡多拉酒店草坪上我們的平房裡。我看見你就在遊廊上,便說我希望你馬上花一個鐘頭,用全副精神讀一讀…… “我讀任何東西都用全副精神。” “——《阿迪斯》裡這三十張卡片。”讀完之後我想你出來正好能在哪兒遇到我傍晚散步返回:我的散步路線總是如此——先溜達到斯巴達車站噴泉(十分鐘),然後到松園邊(也是十分鐘)。我走了,留下你斜倚在躺椅上,陽光將游廊窗戶的紫晶菱形複製在地板上,擋住了你裸露的小腿和交叉的雙腳腳背(右腳大腳趾不時抽動,與閱讀節奏或情節曲折有著某種聯繫)。只需幾分鐘你就會知道(在你之前只有艾麗斯知道——其他人都太遲鈍)在答應做我妻子之前我希望你知道的一切。

“過馬路,要當心,”你說話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有抬,但緊接著卻抬起頭,微微噘起嘴唇,又重新回到《阿迪斯》中。 哈!有點繞道了!那真是我嗎,瓦季姆·布隆斯基王子,一八一五年和普希金的導師卡緯林斗酒贏了他?在金色的陽光下酒店庭院裡的所有樹木看上去都像是南洋杉。我祝賀自己採取了絕妙策略,雖然並不清楚這究竟是與我第三任妻子有案可查的尋歡作樂有關,還是因為藉了書中某個傢伙之口來表露我的病情。芬芳清新的空氣漸漸對我產生益處:我的鞋底更有力地踏著碎石和沙礫、泥土和石塊。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出來時竟穿著皮拖鞋和一身破舊褪色的牛仔裝,而滑稽的是,一個口袋裡揣著護照,另一個口袋裡揣著一疊瑞士鈔票。岡迪諾或岡多拉(不管這小城叫什麼)當地居民都認識《海濱王國》的作者,因此要是我為讀者準備暗示和深思以免汽車果真撞上我,那就實在是愚蠢透頂了。

很快我就覺得自己多麼幸福快樂,所以當我在到達廣場前經過路邊咖啡店時,我認為不妨去喝上一小杯來穩定仍在體內上升的那股活力——但我猶豫了,最終還是無動於衷地走了過去,我知道你溫柔而堅決地反對哪怕是最清白的飲酒。 向西延伸越過交通島的一條街在跨過奧爾西尼大道之後,就彷佛完成了一項壯舉而精疲力竭一般,立刻淪落成一條塵土撲飛的老路,兩邊長滿雜草,連人行道也沒有。 我不記得多年來因感動而說過的一些話,現在我可以說出來:我的幸福很完整。我一邊走,一邊和你一起讀那些卡片,隨著你的節奏,你的食指輕揉我粗糙蛻皮的太陽穴,而我皺紋累累的手指按著你太陽穴的青脈。黑翼鉛筆在你指間旋轉,我撫摸著它的每一面,我抬起膝蓋,抵住已有五十年曆史的折疊棋盤,那是尼基弗爾·斯塔羅夫的禮物(大部分貴族都在厚毛呢襯裡的紅木箱子裡被損壞得厲害!),擱在你那繪著鳶尾花圖案的裙子上。我的視線跟著你的視線而移動,我的鉛筆跟著你在頁邊留下的淡淡小叉,對一個語病提出疑問,但我已無法將它看清,因為眼裡噙著淚水。幸福的淚水,顧不得難為情的喜悅的淚水!

一個戴著護目鏡的騎摩托車的傻瓜,我以為他已經看見我並且會放慢速度讓我平安穿過奧爾西尼大道,可他為了避免撞上我竟突然慌慌張張地改變方向,很不體面地左搖右擺,最後在不遠處面對我停下。他憤怒地大吼,我毫不理會,繼續篤悠悠地向西走去,走進前面提到的完全不同的環境中。這是一條鄉村舊路,路兩邊的小別墅都掩映在高大的花叢和鋪展的樹木間。西側一扇邊門上貼著一塊長方形紙板,上面用德語寫著“房間”;對面一棵老松樹上掛著一塊牌子,用意大利語寫著“出售”。還是在左側,一個更世故的房主提供“午餐”。而遠處則是一片碧綠的松林。 我的思緒又回到《阿迪斯》。我知道你正讀到那個古怪的精神缺陷,它會令你痛苦;我也知道,把它說出來,對我而言只是例行公事,不會阻礙我們共同命運的自然發展。它是紳士風度的體現。事實上,這也許可以彌補你尚未知道的一切,彌補我必須告訴你的一切,彌補我“擺平”路易絲的小伎倆(gnusnovaten'kiy sposob)——我懷疑你會以為它們不算太光彩。好吧——但《阿迪斯》怎麼樣?且不管我那扭曲的頭腦,你究竟是喜歡它還是嫌惡它?

在腦海裡構思全書,然後釋放內心的文字,用鉛筆或鋼筆記錄下來,我發現最後的文本一度還是忠於記憶的,清晰、完美得如同燈泡在視網膜上的漂動痕跡。所以我能夠重映你正在閱讀的那些卡片的真實圖像:它們被投射到我想像的屏幕上,連同你的黃寶石戒指和閃動的睫毛,我也能夠算出你讀到什麼地方,不僅是藉助手錶,而是一行接一行,讀到每張卡片的右手邊緣。圖像的清晰和作品的質量密切相關。你對我的作品簡直太熟悉了,不會因為一個過於大膽的情色細節而不安,也不會因為一個過於深奧的文學典故而惱怒。以這種方式和你一起讀《阿迪斯》,以這種方式戰勝那塊將我行走的道路與你的躺椅分割開的彩色空間,真是一件再愉快不過的事。我是傑出的作家嗎?我是傑出的作家。那條裝點著雕塑和紫丁香的大街,埃達和我曾在那兒的斑駁沙地上畫下最初的圓圈,一位價值永恆的藝術家對它進行了想像和再度創作。也許後來會出現一種可怕的懷疑,懷疑《阿迪斯》——我最個人化的作品,沉浸於現實、滲透著太陽的斑點——也許是不自覺地模仿了他人的某件超凡脫俗的創作;而眼下——一九七○年六月十五日下午六點十八分,在瑞士泰辛——什麼也無法損傷我閃亮潤澤的幸福。

現在我正接近日常餐前散步的最後時刻。打字員劈裡啪啦打完最後一頁的聲音透過紋絲不動的樹葉從一扇窗戶里傳來,使我愉快地想起已經很久不用僱人為我準確無誤的手稿打字了,因為呼的一聲就能把它們複製出來。現如今是由出版商承擔把手稿轉變成印刷稿的任務;而我知道他不喜歡這道程序,就像一位學養深厚的昆蟲學家討厭看到昆蟲違規跳過某個普遍遵守的變形階段。 再走不了幾步——十二、十一——我就該往回走了:我感到你也正從反方向進行著遠距離感知,我感到精神一鬆,就知道你已經讀完那三十張卡片,將它們按順序排好,在桌上輕叩卡片底部把它們放整齊,發現一旁擺成心形的橡皮圈,將卡片綁好,放到我書桌的安全地帶,然後準備去路上接我返回岡多拉酒店。

一堵齊腰高的灰磚矮牆,大腹便便,砌成普通橫斷扶牆的形狀,將這條城市街道完全阻斷。一條供行人和自行車通過的窄道從扶牆中央穿過,保持著自己的寬度,拐過一兩個彎之後滑入一片相當茂密的幼松林。當灰濛蒙的清晨,湖畔或池畔景緻一無可觀時,我和你就去那兒散步;但那天傍晚,我只是像往常那樣停步在扶牆前,平靜地站著,面對低垂的夕陽,攤開雙手撫摸窄道兩側光滑的牆面。觸感,或是剛才聽到的劈啪聲,恢復並完整了我那七百三十三張十二厘米乘十點五厘米優質卡片的形象,卡片上的文字你將逐章讀完,由此產生巨大的愉悅,扶牆的愉悅,使我的工作更臻完美: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簡潔雄渾而堅實——祭壇!台地! ——的形象,那是我們酒店一間辦公室裡閃閃發光的複印機。我那容易輕信的雙手仍然張開著,但腳底下已感覺不到鬆軟的泥土。我想回到你身邊,回到現實生活,回到紫晶菱形窗前,回到遊廊桌上的鉛筆旁,但我做不到。曾在思想中發生的一切,此刻已永遠成真:我無法轉身。轉身意味著圍繞軸心轉動整個世界,那就像時光倒流般毫無可能。也許我不該恐懼,也許我應該靜靜等待麻木的四肢恢復知覺。但我沒有,而是——或許只是想像——猛然一扭,而地球並沒有鼓起。我一定懸在空中,彷彿振翅高飛的雄鷹,然後才仰面倒在難以言喻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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