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看,那些小丑!

第29章 第二章

《埃斯梅拉達和她的帕蘭德如斯》一書裡那個瘋狂的學者告別春天,將波提切利和莎士比亞編成花環,就像奧菲利亞編織鮮花那樣。 《奧爾加·雷普寧博士》裡那個喋喋不休的太太說龍捲風和洪水只有在北美才真的駭人聽聞。一九五三年五月十七日,有幾家報紙刊登了一張照片,一家人待在羅斯代爾湖心的小木屋頂上,鳥籠、留聲機以及其他珍貴的收藏無不齊全。還有的報紙刊登了另一張照片,一輛小型福特車懸掛在一棵無所畏懼的大樹樹枝上,駕駛座裡還坐著一個人,姓伯德,霍勒斯·佩珀米爾說他認識此人,驚恐萬狀,鼻青臉腫,但還活著。大家指責氣象局某位要員沒有及時發布預報,罪不當赦。十五名小學生正在羅斯代爾博物館參觀由慈善家遺孀羅森塔爾夫人捐贈的動物標本,突然龍捲風襲來,室內頓時漆黑一團,但建築物非常堅固,學生們倖免於難。但湖邊最精緻的一座木屋卻被捲走,屋內兩人的遺體再也沒有能找到。

佩珀米爾先生——他的自然官能和他對於法律的精明極不相配——警告我說如果我想把孩子讓給她在法國的外婆,就必須遵從某些規定。我注意到布拉戈夫太太是一個魯鈍的瘸子,而我女兒此時被寄放在她老師家,應該立刻讓老師把她送到我這兒來。他說他下周初親自去接她過來。 在反复掂量了房子的每個章節、家具的每句插入語之後,我決定把她安頓在已故蘭德奧弗的伴侶住過的臥室,蘭德奧弗時而稱她為保姆,時而稱她為未婚妻,全憑他當時的心情。這間溫馨的屋子就在我臥室的東面,淡紫色的蝴蝶花紋點綴著室內牆紙和一張鑲著荷葉邊的大床。我在屋裡的白色書架上擺上濟慈、葉芝、柯爾律治、布萊克和四位俄國詩人(按照新的拼字法)的作品。儘管我暗自嘆息,她無疑會更喜歡“漫畫書”,而不是我那些璀璨可愛的啞劇演員和他們手中鮮豔的板條魔杖,但我還是受到鳥類學家所說的“裝飾本能”的驅使。而且,我很清楚雪亮的燈光對於床頭閱讀是必不可少,就請奧利裡太太——新來的女傭兼廚師(向路易絲·亞當森借的,她隨丈夫去英國旅居一段時間)給床頭落地燈換上一百瓦的燈泡。在寬敞、牢固的床前書桌上很神氣地擺開兩部詞典、一本拍紙簿、一個小鬧鐘以及一套少女專用指甲鉗(諾特伯克太太的建議,她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兒)。實際上,這些都不過是草稿而已。清樣將在適當的時候出現。

一旦蘭德奧弗需要幫助,他的保姆或未婚妻就會立即跑去,或是沿一條短通道或是穿過兩個臥室之間的浴室:蘭德奧弗身材魁梧,他那個又長又深的浴缸泡起來實在舒服不過。還有一個稍小些的浴室就在貝爾臥室的東面——寫到這裡我不禁想念我那嬌美的路易絲,因為我絞盡腦汁斟酌確切的措辭,是“擦洗乾淨”還是“芳香撲鼻”?諾特伯克太太幫不上忙:她女兒就用父母亂七八糟的洗澡設備,沒時間考慮愚蠢的除臭劑和討厭的“泡泡”。而年長精明的奧利裡太太則回想起亞當森夫人的乳霜和具有佛蘭芒藝術細節的水晶用品,使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幅畫面,不由得盼望她的主人早日歸來。她繼續描述著那幅畫面,簡單扼要但毫不粗俗,每一件物品都歷歷在目,大塊海綿、大薰衣草香皂以及芬芳的牙膏。

朝著日出方向再往前走,我們來到位於房子一角的客房(樓下正是東端的圓形餐廳);雜活工——奧利裡太太的侄子幫我將它改造成一間設施齊備的工作室。佈置停當之後,這屋裡有:一張帶箱形枕頭的睡椅、一張橡木書桌配一把轉椅、一個不銹鋼櫥櫃、一個書櫥、一套二十卷《克林索爾插圖版百科全書》、彩色鉛筆、寫字板、州地圖以及(引用一九五二年至一九五三年度《學校購物指南》的說法)“一個從搖籃裡升起的地球儀,讓每個孩子都能把世界抱在自己的膝頭”。 就這些了嗎?才不是。我還在臥室裡掛上她母親一九三四年攝於巴黎的一張照片,在工作室裡掛上列維坦創作於一八九○年前後的《藍色河流上空的白雲》(這條河就是伏爾加河,離我的家鄉馬列沃不遠)的複製品。

佩珀米爾將於五月二十一日下午四點鐘左右帶她過來。我不得不設法填滿那個空洞的下午。天使般的埃克斯已經批閱了全部考卷,但他認為我也許想檢查一下那幾份他不得已判為不及格的捲子。他已在前一天來過,將那些卷子放在房子西端走廊外圓形餐廳的圓桌上。我可憐的雙手隱隱作痛,不停地顫抖,幾乎令我無法翻看那些可憐的答題冊。圓形窗外面就是車道。天色陰沉但很暖和。先生!我急需一個合格分。是在蘇黎世和希臘創作完成的,所以書中包含大量外語詞句。托爾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中的一個人物就是臭名昭著的女演員薩拉·貝娜。斯特恩的風格非常傷感而且不合規範。突然砰的一聲車門關上。佩珀米爾先生提著行李袋出現了,緊隨其後的高個子金發女孩,身穿藍色牛仔褲,笨重的旅行手提包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她放慢了腳步。

酷似安妮特的憂鬱嘴唇和眼睛。優雅但普通。 鎮定藥使我有了底氣,能夠以不卑不亢的態度迎接我女兒和律師的到來,這種態度當年在巴黎時曾使那些情感外露的俄國人非常憎恨我。佩珀米爾喝了一口白蘭地。貝爾喝了杯桃汁,吃了點黑餅乾。貝爾攤開雙手,那是俄羅斯式的禮貌暗示,我指了指餐廳衛生間——建築師眼裡是過時的多此一舉。霍勒斯·佩珀米爾遞給我一封信,是貝爾的老師埃米莉·沃德寫的。智商一百八十,了不起。月經已來潮。奇異、非凡的孩子。真不知道究竟該遏制還是鼓勵這種早慧。霍勒斯走回車前,我送走了他幾步,竭力忍住有失體面的衝動,沒有告訴他收到他事務所最近的賬單,我是多麼震驚。 “現在讓我帶你看看你的房間。你一定會說俄語吧?”

“當然會,但我不會寫。我還會一點法語。” 她和她母親(她提到安妮特時的口氣那麼隨意,就好像她正在隔壁房間悄無聲息地替我打字)去年夏天基本上是和babushka一起住在卡納封。我很想知道貝爾在那幢別墅裡睡哪個房間,但一種看似無關的記憶卻不知怎麼突然冒出來,使我沒有問出口:艾麗斯在去世前不久的一天夜裡夢見自己生了個胖小子,暗紅色的雙頰,杏眼,羊排似的藍色陰影:“一個恐怖的奧馬羅斯·K。” 噢,是的,貝爾說道,她很喜歡那幢別墅。尤其是那條小路,可以一直通往大海,還有迷迭香的芬芳(chudnyy zapakh rozmarina)。她那口“無影的”流亡者俄語深深折磨並吸引著我,上帝保佑安妮特,女兒的俄語並未受到蘭利家那個女人圓潤的蘇維埃口音的影響。

貝爾還能認得我嗎?她的灰眼睛嚴肅地打量了我一番。 “我認得你的手和頭髮。” “以後用俄語說'你'。好吧。我們上樓去。” 她接受了工作室:“就像圖畫書裡的教室。”她打開浴室裡的藥品抽屜。 “空的——不過我知道放什麼。”臥室把她“迷住了”。 Ocharovatel'ro! (安妮特最愛說的讚美語。)不過,她對床旁的書架不滿:“什麼?居然沒有拜倫?沒有勃朗寧?啊,柯爾律治!小小的金色海蛇。俄羅斯復活節的時候,沃德小姐送給我一本詩集:我能背誦你最後的公爵夫人——我是說'我最後的公爵夫人'。” 我嘆息地深吸一口氣。我吻了吻她。我哭了。我顫抖著坐下來,搖搖晃晃的椅子隨著我激動的抽泣而吱嘎作響。貝爾站在那兒,眼睛轉到別處,抬頭看看天花板上的玻璃反光,又低頭看看行李,矮胖結實的奧利裡太太早已將它們送上樓了。

我為自己的失態而道歉。貝爾很老道地轉換話題,問我家裡有沒有電視機。我說明天就去買一個。現在我該讓她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半小時後吃晚飯。她說,她看到城裡正在放映一部她想看的電影。晚飯後我們開車去了斯特蘭德劇院。 我在日記裡草草寫道:不怎麼愛吃燉雞。 《黑寡婦》。和吉恩、金傑、喬治一道。已經超越“不合規範的”感傷主義者及其他所有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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