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看,那些小丑!

第6章 第六章

當我在世界各國的海灘、長凳、屋頂、岩石、碼頭、甲板、草坪、船艙和陽台上曬了五十年或一萬個小時的日光浴之後,已經無法回想起初出茅廬時的細微感覺,幸好我那些舊日記保留了一個回憶過去的老學究關於疾病、婚姻和文學生涯的記述,這對他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在海濱浴場的烈日下我趴在一塊粗糙的浴巾上,艾麗斯跪在我身邊低聲細語,一邊在我背上抹上厚厚的謝克爾防曬霜。我的前臂緊貼閉起的雙眼,眼皮下游動著紫色的形影:“太陽曬出散文般的水皰,迎來她詩一般的觸摸——”隨身日記是這樣寫的,不過年輕時的矯揉造作我現在可以再潤色。她的雙手滑過我的肩胛骨和脊椎,皮膚的瘙癢感,加上瘙癢所導致的某種荒謬的快感,令她的觸摸幾乎成為無法刻意模仿的刻意愛撫,甚至當她那靈巧的手指滑向我的尾骨,我竟難以抑制隱藏的反應,直到這最後的莫名興奮慢慢消退。

“好啦,”艾麗斯說道,活脫脫是瓦奧萊特·麥克德在結束某種更為特殊的治療時的語氣。瓦奧萊特是我在劍橋時的情人之一,一個老練而悲天憫人的處女。 她,艾麗斯,也有過好幾個情人,而此時當我睜開雙眼朝她轉過臉去,當我看見她,看見每一朵奔湧翻滾的浪花中,每一朵碧藍的浪花中跳躍著的鑽石,看見光滑的前灘上潮濕黝黑的鵝卵石,以及等待新泡沫到來的舊泡沫——哦,你瞧,又奔來一道高聳的波濤,彷彿馬戲團裡的白馬駒並排跑來,當我看見她身處這樣的背景,我突然意識到,有多少諂媚、有多少情人共同構成了我的艾麗斯,並使她臻於完美,看她那無瑕的膚色,那清晰堅定的顴骨輪廓,那優雅的顴骨凹處,以及一位狡猾的小調情者額頭的那一綹鬈髮。

“對了,”艾麗斯說著,將跪姿換成半橫臥,雙腿蜷在身子底下,“對了,我還沒有向你道歉呢,對你那首詩說了些悲觀的話。我現在已經把你那首反复讀了一百遍,既讀英語的,理解內容,又讀俄語的,體會樂感。我覺得它絕對是一首神聖的詩。你能原諒我嗎?” 我噘起嘴唇想親吻身旁那雙美麗的棕色膝蓋,她卻伸出手來,像試孩子體溫似的摸摸我的前額,不讓我靠近。 “有無數雙眼睛在監視我們,”她說,“它們好像哪兒都看,就是不看我們這邊。在我右邊——大概二十步之外吧——有兩個好心的中學英語教師,他們已經告訴過我你的樣子和魯珀特·布魯克露出脖子的那張照片a-houri-sang相似——他們會一點法語。如果你還想親我,或者親我的腿,我就只能請求你離開。生活已經讓我受夠了傷害。”

接著是一陣沉默。美麗來自石英顆粒。當一個女孩說出話來就像中篇小說,你只需要一點耐心就夠了。 我把那首詩寄給了那份流亡者報紙了嗎?還沒有;我的十四行詩集必須先寄出去。在我左邊有兩個人(壓低聲音)是我流亡國外的同胞,根據一些細節特徵判斷。 “是的,”艾麗斯表示同意,“你開始朗誦普希金那首海浪愛慕地匍匐在她腳下的詩,他們幾乎都要站起來仔細聽了。還有其他跡象嗎?” “那個男的眼望著地平線,一邊非常緩慢地從上到下不停地撫摸鬍子;那個女的用硬紙板煙嘴抽煙。” 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懷裡抱著一個大大的黃色沙灘球,身上除了花邊背帶和短褶裙之外,似乎什麼都沒穿,裙子底下露出一雙長腿。她就是那種後一個時代所謂的“性感少女”。當她瞥見我在看她,便從她那棕色劉海下面越過我們的遮陽傘遞來一個甜美而淫蕩的微笑。

“我十一二歲的時候,”艾麗斯說,“長得就像那個法國孤兒一樣漂亮。那個穿著一身黑、坐在塑料布上織毛衣的,是她奶奶。我讓那些臭烘烘的先生們撫摸我。我和艾弗玩不體面的遊戲——噢,沒什麼很特別的,不過他現在喜歡先生而不喜歡女士了——至少他自己這麼說。” 她提起她父母的一些事,兩人竟然非常湊巧地死在同一天,她早上七點死於紐約,他中午死於倫敦,就在兩年前。戰後不久他們就分手了。她是美國人,很可怕。你不會這樣說自己母親,但她確實很可怕。爸爸去世時是塞繆爾水泥公司的副總裁。他出身受人尊敬的家庭而且擁有“良好的關係”。我問艾麗斯,艾弗到底對“社會”懷有怎樣的怨恨而“社會”又對他懷有怎樣的怨恨?她含含糊糊地回答說他不喜歡“獵狐階層”和“遊艇族”。我說只有市儈才會用這種討厭的陳詞濫調。在我的階層,在我的世界,在我童年時富庶的俄羅斯,我們完全超越了任何“階級”的概念,所以每當讀到“日本男爵”或者“新英格蘭貴族”的時候,我們只會哈哈大笑或者打呵欠。而奇怪的是,艾弗竟然不再胡鬧,還變成了一個嚴肅、正常的人,只要當他又搬出那套老掉牙的得意論調,痛罵英國“上層階級”——尤其是他們的口音。對此我很反對,那是一種高尚的語言,勝過最美的巴黎法語,甚至勝過彼得堡人的俄語;如同抑揚頓挫、悅耳動聽的馬嘶,其實他本人和艾麗斯平常說話時都在惟妙惟肖地模仿這種英語,當他們不是存心取笑一個毫無惡意的外國人說的那種做作或過時的英語時,雖然無疑他們自己沒有意識到。順便問一下,那個古銅色皮膚、長著灰白胸毛、由一隻臟兮兮的狗帶著衝浪的老頭兒是哪國人——我覺得他很眼熟。

她回答道,那是坎納,了不起的鋼琴家,獵豔高手,每一根廣告柱上都有他的照片和名字。她準備搞到至少兩場他的音樂會門票;那兒,他的狗抖幹身子的地方,六月裡幾乎總是閒著,P家(高貴古老的家族)就在那兒曬太陽,還假裝不認識艾弗,而實際上艾弗在三一學院就認識小LP 。他們現如今已經搬到那兒去住了。這下更像上層階級了。看到那個橘黃色的點了嗎?那是他們家的海濱浴室。米拉納宮酒店腳下。我一言不發,不過我也認識那個小P,我不喜歡他。 就在那天。在米拉納男洗手間裡撞見他。受到熱情歡迎。我願意見見他的妹妹嗎?明天星期幾?星期六。建議他們明天下午步行到維多利亞莊園腳下。在你右邊一個像小海灣的地方。我和幾個朋友一起住在那裡。你肯定認識艾弗·布萊克的。小P準時前來,帶著他那位四肢修長的可愛妹妹。艾弗——相當無禮。起來,艾麗斯,你忘了我們要和拉帕洛維奇、奇切里尼一起喝茶的。諸如此類。愚蠢的宿怨。莉迪亞·P. 大笑著尖叫起來。

當我被曬成了熟龍蝦時,我發現了防曬霜的神奇效果,我就將那條保守的calecon de bain換成了一條更短的(這種短褲當時在較嚴格的樂園裡還是被禁止的)。推遲更衣導致曬黑程度出現奇異的區別。記得我溜進艾麗斯的房間,站在一面全身鏡前——家裡只有這一面——凝視自己的身體,那天上午她約好去美容院,我打電話去確認她就在那兒而不是在某個情人的懷抱。除了一個擦洗欄杆的普羅旺斯男孩,周圍一個人都沒有,這使我得以沉浸在我最原始、最出格的樂趣中:赤身裸體地在陌生人家裡走動。 全身形象真談不上盡善盡美,而是包含了某種對鏡子而言並非不相稱的輕率成分和異域野獸的中古圖像。我的臉呈棕色,軀乾和手臂呈淡褐色,淡褐色被一條洋紅色腰帶截斷,緊接著是一片尖頭朝下的白色區域,略呈三角形,兩側夾著冗贅的淡褐色,而(由於我整天穿短褲)雙腿和臉一樣呈棕色。白色的腹部被壓出可怕的花紋,以前未加註意的醜陋,男人身上的動物園,一大塊對稱的動物特質,大象的長鼻,成雙的海膽,幼年的猩猩,背對眾人緊貼住我的下腹。

一陣警告性痙攣迅速傳遍我的神經系統。我那無法治癒的神經痛,那“剝了皮的意識”,彷彿魔鬼一般將我的小丑們推向一邊。我立刻開始在情人的這間瀰漫薰衣草香味的臥室裡尋求緊急救援,借助那些小飾品分散注意力:一個染成藍紫色的玩具熊,一本古怪的法國小說(《在斯旺家那邊》),是我買來送她的,一摞新洗的亞麻布整齊堆在柳條籃子裡,一幀兩個女孩的彩照鑲在精美鏡框裡,歪歪斜斜地寫著“克瑞西達女士和她可愛的內爾,劍橋一九一九年”;我錯以為前者就是艾麗斯戴著金色假髮,化著粉色妝容;可湊近了仔細一看才發現是艾弗,他在某出有瑕疵的莎士比亞滑稽劇裡扮演那個跑進跑出惹人討厭的女孩。但這時候,摩涅莫緒涅的彩印投影儀也會令人心煩。

此刻那個普羅旺斯男孩正在音樂室裡擦拭貝希斯坦因鋼琴鍵上的灰塵,發出刺耳的聲響,而我也興味索然地繼續我的裸體主義漫步。他問我“霍拉舞曲”聽起來像什麼?我抬起手腕轉動了幾下,只露了露手錶和錶鍊留下的痕跡。他完全誤解了我的手勢,搖搖他那愚蠢的腦袋,轉身走了。這是一個充滿了錯誤和失敗的早上。 我去食品儲藏室,想喝一兩杯葡萄酒,苦惱的時候沒有比這更好的早餐了。我在走廊上踩到一塊陶器碎片(昨晚我們就听見陶器打碎的聲音),嘴裡罵了一聲,單腳跳著,想查看腳底中央的想像中的傷口。 我之前見過的紅葡萄酒還好好地放在那兒,但我在哪個抽屜裡都找不到開瓶塞的起子。在一片砰砰的響聲中能聽見金剛鸚鵡那粗野淒涼的叫聲。郵差來了又走了。 《新曙光》(Novaya Zarya)的編輯擔心(可惡的膽小鬼,那些編輯)他那份“小小的流亡者投資(nachinanie)”不能做到,等等等等——好一個令人掃興的“等等”,一下子進了垃圾筒。沒喝到一口酒,懷了一肚子怒氣,腋下夾起艾弗的《泰晤士報》,我拖著鞋爬上後樓梯回到自己悶熱的房間。腦子裡的騷動已經開始。

我把頭埋在枕頭里慟哭,就在那時,我下定決心明天去求婚,並向她袒露心跡,即使那坦白可能會使我的艾麗斯拒絕我的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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