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我背靠著儲物櫃往下滑,蜷起雙腿癱坐在地。
為什麼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成為族群的新阿爾法難道不是應該讓我變得更加堅強的麼?
我不清楚自己在那裡坐了多長時間,隨後我聞到了舒展的樹葉和雨天烏雲的味道。
“卡勒?”
我抬頭一看。謝伊就站在幾英尺以外的地方。
“你還好嗎?”他問道,但沒有向我靠近。
我搖了搖頭,對自己的聲音心存疑慮,可以肯定的是,要是我開口的話,我會對著他怒罵的。惹怒我的人並不是謝伊。我已經不再生他的氣了。
他蹲下身子,和我的位置持平。
“你在這里幹什麼?”我竭力用心平氣和的語氣問道。
“徒步登山比上課好玩多了,”他說,“不過我得回來拿作業。”
“哦,好吧。”我開始站起來。突然急切地想離開學校,但匆忙之間我的腳絆到了自己的包,我摔了一跤。
謝伊一個箭步衝上前,認定我的踉蹌表明了我即將面臨著情緒崩潰的危險。 “卡勒,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不想談這件事。”我說著,只覺胸中的憤慨再度升騰。
謝伊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有人傷害了你嗎?”
我搖搖頭看著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如果我不是一味惱火而是採取報復那會怎樣呢?
我拋開了自己的一絲內疚之情,他覺得我快要落淚了,而我則任由他將我擁入懷抱。
“你什麼都不能告訴我嗎?”他問道。 “我很想幫你。”
我的額頭緊挨著他的脖子,知道自己想從他那裡得到的並不是幫助。他皮膚上清爽的味道安撫著我的情緒,可當我接觸到他的時候,他心跳加速的聲音清晰入耳。這種聲音使得我對他的慾望更加強烈。我緊緊地依偎著他,他緊繃的肌肉溫暖著我的皮膚,讓我沉醉其中。
“想出去走走嗎?”他對著我頭頂輕聲呢喃,“我還沒去過學校的花園呢。”
“好啊。”我從他的臂彎中退了出來。
我們離開了那棟樓,穿過停車場,來到了山蛉學校修建齊整的樹籬和花床之前。我們剛踏進花園沒幾步,就驚嚇到了一男一女兩個寄宿生,他們正在爬滿青藤的拱門底下親暱擁抱,卿卿我我。一見到我們,他們像受驚的小鹿一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踪。
我望著他們倉皇而逃的模樣,很想知道瞞著世界的片刻偷歡到底會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謝伊在我身旁安靜地走著。我攤開手掌心一看,所有的疤痕和傷口全都不見了。
“我很抱歉今天在學校對你那麼粗魯。”我說道,向他伸出手。
他的嘴角一挑。露出了一抹戲謔的坏笑。 “你總是趁保鏢不在旁邊時才表現出友善的一面。”
“誰?”我皺起眉頭。
“高大,黝黑,狂暴。”他喃喃細語。他的手指緊扣著我的手指。
“你說的是瑞恩吧?”我沒有鬆開謝伊的手。但我心想著是否該這麼做。
他默不作答,可下巴抽搐了一下。
“我的舉止跟他沒有任何關係。”我說道,難以完全克制自己的情緒,“我當時在生你的氣。”
“隨便啦。”他甩開了我的手指。顯然我不是唯一一個在生氣的人。
“我們走這邊吧。”我拐到了一條小徑上。與其他路不同的是,這裡的泥土沒有被碰過的痕跡,也不像花園里大多數的走道一樣由圓圓的雨花石鋪設而成。黃昏時分的陽光透過烏雲和高聳的常青樹灑落到了小徑上。當我們來到花園裡我最喜歡的一處地方時,我停下腳步,然後走到松樹環繞的空地邊緣坐了下來,身子半掩在高大的蕨叢之中。
謝伊停下腳步欣賞著周圍的景色。 “很漂亮呢。”
“是啊。”我向著天空張開雙臂,讓陽光溫暖著我的皮膚,“我想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就會來這裡。”
“這裡感覺很安全,”他說著,在我身旁蹲伏下來,“隱蔽幽靜。”
剛才在蕨叢中坐下來時,我的裙擺稍微往上一縮,這時我察覺到謝伊的視線正落在我的皮膚與裙子之間的臨界線上。我俯身向他靠近。
“吻我。”這句話聽上去就像是一個命令。他不禁雙肩緊縮,“可以嗎?”
我之前並不知道開口要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原來竟是如此之難。我並不習慣向別人提出要求。
只此一次,讓主管和他們的法規都見鬼去吧。他們下令要我跟這名英俊少年共度時光,所以這是他們自找的。我的初吻應該由我自己做主。
謝伊站了起來。 “別誤會,卡勒。並不是我不想這麼做。”
“你想這麼做嗎?”一股由空虛激起的熱流席器了我的全身。可你不會這麼做。
“是的,當然了。”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收緊前臂肌肉,“但是,你現在心煩意亂,我不敢肯定你叫我這麼做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也不知道這麼做到底算什麼。”
我把裙擺往下一拉。 “那就算了。”
“無論是什麼事情讓你如此心煩意亂,我都會幫你解決。”他說,“不過,今天上午你潑了我一頭冷水,我可不想今天吻你明天又被你叫滾蛋。”
一棵毫無防備的蕨成了我倍感羞辱的出氣筒,我將它連根帶土拔起。
“我知道,我知道。”我邊說邊將手裡的葉子和泥土一丟而盡,“我很抱歉。”
“天快黑了。”他向我伸出雙手,“你有狼人的夜視能力,我可沒有。”
“有時我忘了你還有缺陷。”我和他手指相扣。
“缺陷?哈!”他將我猛然一拉,我再次笑了,謝伊的舉止大方使我的一切煩惱都煙消霧散了。我一站起身,他拉住我的手,將我的指尖搭在了他的胸前。接著他鬆開了我的手,而他自己的手卻滑到我的背後,摟住了我的肩胛,我們的身體緊緊相擁。
我感受到他胸前的每一處輪廓,品味著他的大腿緊貼自己臀部時的感覺。他輕柔的觸摸穿透了我的身體,在我內心深處一觸即發。我一陣戰栗,輕咬著他的下唇。他發出一聲呻吟,手指掐進了我的後背。他用雙唇撬開了我的唇,摸索著,徘徊著。
他抽身而退時,我依然緊閉著雙眼。
“我還以為你不打算這麼做了呢。”我悄聲說道。
我望著他,他羞怯地笑了。 “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很高興。”我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脖子上跳動的脈搏,“我之前並不知道接吻原來是這樣子。感覺很奇妙。”
“等等。”他的食指墊在了我的顎下,托起了我的臉,“這才不是你的初吻呢,卡勒。絕不可能。”
我退縮到了四周環繞的松樹林蔭下,想要遮掩住臉頰上的紅暈。
他沒有跟過來。 “別這樣。到底怎麼了?”
“這就是我的初吻。”我撣掉了裙子後面的塵土,“就這樣。別再提了。”
他的手順著一棵高大的蕨緩緩滑動。 “我只是覺得難以置信。不過,如果這真的是你的初吻,那我很高興這沒有令你失望。”
“是的。”我依然能夠感覺到傳遍我全身的熱流,“我沒有失望。”
他開始向我走來,但我舉起了手示意他停下。 “但是,我們不能再做這種事情了。”
“你說什麼?”他的眉毛驟然一挑。
“這是我的初吻,”我說。 “我必須遵循跟其他女孩不一樣的規則。”
“親吻還有規則?”他差點笑出聲來,可當我點頭時,他便開始罵罵咧咧,用登山靴的腳後跟狠狠地踢著地面。
“我並不是在叫你滾蛋。”我走回到他的身邊,但沒有觸摸他,“可是,我並不像其他女孩,謝伊。我不能這麼自私。”
“親吻我就叫自私嗎?”他輕撫著我的臉頰。
“非常自私。”我轉過臉,嘴唇輕輕拂過了他的手掌心,陶醉在他的溫暖,他的味道之中。
“如果我想再次吻你呢?”他喃喃細語。
“別。”我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臉上推開,心裡卻希望自己不必這麼做,“如果你真的想幫我,就別這麼做。”
“有件東西我想你也許會有興趣想看看。”他伸手拿過自己的背包,拉開拉鍊,從裡面取出了一本書,“我找到了這個。”
“你想輔導我嗎?”我抬頭望瞭望漸漸變得昏暗的天空,“你還記得缺乏夜視能力的事嗎?”
“就一小會兒。”他手上拿著的書不僅很厚重,而且很古老;書脊看上去已經幾近脫落,“我想讓你看這個。”
“一本書?”
“原諒我私闖你的山嶺。”他將書的封面翻了過來,遞給我。
我看到了書的標題,黑色的字母彷彿是烙在封面之上,就在那一瞬間我不假思索即刻現出狼形,警覺地從他跟前逐漸後退,頸背的毛豎起。謝伊踉蹌地往後退,目瞪口呆地盯著我。那本書從他手上跌落到了地面。
“卡勒,卡勒。”他如吟唱般念著我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洪亮,“怎麼啦?我做錯什麼了?”
我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犬牙畢露。
“請變回人形吧。”他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無論是什麼原因,我都向你道歉。”
我嗅聞著空氣中的味道,搜尋著其他人的踪跡,留意著陷阱的跡象。可什麼也沒發現;那裡只有我們倆。我細細打量著他,並未在他驚恐的神情中發現有絲毫背叛的痕跡。我勉為其難地變回了人形。他大舒一口氣,向我走過來。我往後一跳。
“原地別動。”
他呆住了。
“卡勒,發生什麼事了?”
我搖著頭。 “現在輪到我問問題了。”
他迅速地點著頭。我凝視著那本躺在地上的書,用一根手指瑟瑟發抖地指著那厚重的書籍。
“你是誰,謝伊?你到底是誰?你從哪裡弄到這本書的?”
“你知道我是誰;我就是我。我從來就沒對你撒過任何謊。”他的臉頰上泛出了內疚的紅暈,“我是從我舅舅的圖書館裡找到這本書的。”
我張開雙手,準備在必要時向他動武。 “你舅舅不介意你借他的書嗎?”
他擺弄著外套上的拉鍊。 “不見得。”
我望著他,看到了他因驚嚇到我而心生恨意的神色。我放下雙手,蹲伏在地面,用手指撥弄著土壤,希望這一撫摸土地的動作能夠使我平靜下來。
“你說的'不見得'是什麼意思?”
“博斯克允許我在他的房子里四處走動,但他不許我進入他的圖書館。他專門收藏珍本書籍。他認為年輕人不會妥善保管圖書。”
“就像那樣的?”我又瞥了一眼那本被他丟落在地的大部頭。他咕噥了一聲,抓起書來,掃掉了書上的塵土。
“這不能怪我。你把我嚇壞了。”他把書緊緊地捧在胸前,“我平常對書總是精心呵護的。要不是因為我想拿給你看,我也不會將它從博斯克的房子裡帶出來的。我覺得,他禁止我使用圖書館的做法是不公平的。”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他甚至還把圖書館的門給鎖上了。”
“如果門一直鎖著,那你又是怎樣拿到書的呢?”我的指尖在附近一棵樹的樹皮上輕輕掠過。
他的嘴角掛著一抹頑皮的笑意。 “我看的可不僅僅只是哲學書。我小時候很叛逆,下定決心將來要當一名職業小偷。那個時候我看了一大堆《小偷與國王》。”
他望著我眉毛揚起的樣子哈哈大笑。 “那是一套漫畫書。不管怎樣,我自己學會瞭如何撬鎖。我現在撬起鎖來還是很拿手。任何時候我都能偷偷地進出寄宿學校的學生宿舍,這種感覺很不錯。”
儘管我心裡忐忑不安,但一想到夜深人靜之時謝伊從一所精英預科學校沉睡的大廳裡溜了出去,這一幕讓我忍俊不禁。
“可是,你為什麼要搬家呢?”我問,“你不是已經在一所寄宿學校裡上學了嗎?”
“你也這麼覺得,對吧?”他開始在空地上踱起步來,“我舅舅說熟悉的環境只會造就懶人,他主張我需要見識世界上的不同地方。我想,我見識得已經夠多的了。”
“聽起來的確如此。”我附和道。
“可是,搬家挺痛苦的。我沒有任何歸屬。沒有真正的朋友。所以我覺得,他在某種程度上虧欠著我。”謝伊若有所思,“另外,我個人強烈反對審查制度。我不相信知識還有禁忌之說。”他話語中流露出的自信讓我感覺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正如履薄冰。
“這麼說來你很欣賞夏娃咯?”我問道。
“她背負著不應有的罪名。換成是我,我肯定有朝一日會把伊甸園裡智慧樹上的所有果子都給吃掉的。”他咧嘴而笑,“我已經去過伊甸園了。我認為它名不副實。”
“我感覺原版的伊甸園要比伊弗朗的版本強多了。”我咕噥了一句,半個身子躲到了樹幹的後面。
“不過,即便拋開強行闖人的誘惑不說,”謝伊繼續說道,“我覺得我舅舅的要求很荒唐。而且還有些無禮。我們一直在世界各地生活,我總是被困在無聊的宿舍裡,而且這還是我們第一次住在他家族的房子裡——可他偏偏就定了這條規矩。我很喜歡書,尤其是舊書。我是不會糟蹋任何一本書的。這本書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猜它是早期現代的書,有可能屬於中世紀晚期,不過我並不清楚具體的年限;書上沒有任何出版信息。”
“是的,的確沒有。”我喃哺說道。
“你看過這本書了麼?”他問。
“不。”我的雙手再次開始顫抖,“我沒看過。”
“可你認得這本書。”他向我走近。
我朝他亮出了尖牙。 “退後。別拿著那本書靠近我。”
他將捧在手裡的書翻了過來,封面朝上。
“你很害怕它。”他盯著那本書,然後又看著我,“為什麼你會害怕一本你從未看過的書呢?”
我真的可以告訴他真相嗎?我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周圍堆積起來的許多謎團拼湊到一起。
他翻開書。我一聲哀嚎,他猛地合上書的封面。 “好吧,不看這本書了;我知道了。我只想給你看這幅地圖。”
“地圖?”我問。
他點了點頭。 “裡面總共有四幅地圖。它們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規律,上面的地點遍布全球各地。”他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幽怨,“遺憾的是你並不打算看這些地圖;它們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在如此古老的一本書裡,我竟然找到了一張北美洲西部的地圖,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麼的驚訝。我猜想,難怪舅舅不希望我去碰這書;如果書裡有證據表明中世紀時歐洲人就已經知道這片大陸的內部結構,那可就不得了。這本書的價值很可能高達數百萬美元。”
他舉起手中的大部頭,彷彿在掂量著它的價值。我做了個鬼臉,等著他再度開口。
“當然啦,裡面沒用到當代的地名。整本書都是用拉丁文寫成的。不過,那些地理內容還是不難辨認出來的。那天你遇到我跟那頭熊的時候,我正在找一個大洞穴系統。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搞洞穴研究。”
我皮膚發冷。他看著我的臉,皺起眉頭來。 “洞穴研究就是洞穴探險。”
“我知道洞穴研究是什麼,”我說,“你當時是在找海蒂斯?”
他驚訝地眨著眼睛。 “這正是地圖上的名字,海蒂斯。”
我產生了逃跑的念頭。
“要是你從來沒看過這本書或見過這些地圖,那你又是怎麼知道這個大洞穴的呢?”他問道,“我看過一切關於徒步旅行的指南以及地形圖,其中唯一提到這處大洞穴——或這座山嶺——的只有我舅舅的這本書。”
他的目光又落回到那本書上。他想翻開書,回顧他剛才描述的圖像,他的這種強烈願望我全看在眼裡。
我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做著抉擇,不知道我會為自己的命運做出怎樣的決定。 “我的任務,這裡所有守護者的職責,就是要使海蒂斯洞穴遠離我們敵人的魔爪。這些敵人就是搜尋者。”
我凝視著書的標題,那鑲嵌在封面的一行黑色拉丁文短語。
Bellum omnium cortra omnes.
我閉上眼睛,可烏黑的文字卻依然浮現在我的眼前,似乎那一行烙印已經鑲嵌在我的眼瞼內側。那幾個禁忌之詞在我的心裡久久迴盪著。
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