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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瑪麗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3036 2018-03-18
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已經睡覺了。她不安地拒絕了舞蹈演員的邀請,正睡著一個老婦人睡得不沉的覺。過往火車像裝滿震響著的陶器的巨大碗櫃,發出沉重的震動聲,進入了她的睡眠世界,她偶爾會醒來,那時她就會模糊地聽到六號房間中的聲音。有一次她夢見了加寧,在夢中她無法理解他是什麼人,從什麼地方來。真的,他的性格被包圍在一片神秘之中。這也不奇怪: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他的生活,他近年的行踪和歷險故事——就連他自己從俄國逃出的記憶也彷彿是一場夢,一個像閃著幽幽的微光的海霧般的夢。 也許那時——那是一九一九年初——瑪麗寫了更多的信,他那時在克里米亞北部作戰,但是即使她寫了,他也沒有收到。皮里柯普幾經掙扎最後還是陷落了,加寧頭部負傷,被遣送到了辛菲羅波爾,一周以後他又病又虛弱,和撤退到費奧多西亞的部隊也失去聯繫,被捲進老百姓疏散的瘋狂的、噩夢般的洪流之中。在因克爾曼高地的田野和山坡上,那兒維多利亞女王的士兵的紅色軍裝曾在玩具般的大砲的硝煙中閃動過,現在美麗而原始的克里米亞的春天欣欣向榮,乳白色的道路平緩地起伏著向前伸去,車輪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顛簸時,車子的敞篷咔噠噠地作響——諸種感受,比如關於速度、春天、空間和淺綠的小山的感受,突然統統融合成一種美妙的歡樂,使你有可能忘記這條無憂無慮的道路是遠離俄國而去的路。

他到達塞瓦斯托波爾時仍然充滿了歡樂,把箱子放在白石建造的基斯特飯店,那兒的混亂局面非語言所能形容。他沉醉在氤氳的陽光之中,頭部仍隱隱作痛。他離開飯店,經過門廊上的灰白色多利斯式圓柱,走下寬闊的花崗岩石板台階來到港口,長時間地凝視著大海那充滿柔情的藍色閃光,腦子裡一刻也沒有出現過流亡的念頭。然後,他重新爬上台階,來到豎立著納希莫夫海軍上將灰色塑像的廣場上,上將身穿海軍長禮服大衣站立著,手拿小型望遠鏡。然後加寧沿著積滿塵土的白色大街一直溜達到第四號陣地,參觀了全景台。在一圈欄杆之外,貨真價實的古老槍砲、沙袋、故意散佈的尖利碎片和真正的競技場般的沙灘,全都匯成了一片柔和的煙茫茫的藍色,構成一幅密不通風的畫,包圍著觀光的平台,以其不易捕捉的界限捉弄著人的眼睛。

塞瓦斯托波爾就是這樣留在了他的記憶中——和煦且灰塵瀰漫,為某種沉悶、恍惚的不安所支配。 夜裡在船上,他望著探照燈空落落的白色筒狀光束充滿天空,然後又穿過天空消失;而黑黢黢的水面在月光下泛著光澤,遠處在夜的朦朧中,一艘燈火通明的外國巡洋艦在那兒下了錨,停泊在自己漾動著的條條光柱的倒影中。 他乘上了一條破舊的希臘船;甲板上擠滿了一排排身無分文、皮膚黝黑的耶夫帕托里亞難民,那天早上船在耶夫帕托里亞停靠過。加寧把自己安頓在軍官餐廳裡,那兒笨重的燈來回晃動著,長長的桌子上堆滿了洋蔥形的巨大包裹。 以後是在海上幾天燦爛卻令人難過的航行。迎面而來的泛著泡沫的浪花像兩隻漂動的白色翅膀擁抱著一切,擁抱破浪前進的船頭;靠在船欄杆上的人的綠色影子輕輕掠過晶瑩明亮的波面。生鏽的操舵裝置嘎吱作響,兩隻海鷗在煙囪周圍飛翔,濕漉漉的鳥嘴在陽光下像鑽石般閃著光。不遠處一個大頭希臘嬰兒開始哭了起來,媽媽發了脾氣,拼命想讓他安靜下來,便向他吐起唾沫。一名司爐有時到甲板上來,渾身發黑,眼睛周圍一圈圈煤灰,食指上戴只假紅寶石戒指。

留在加寧記憶中的就是這類瑣事——而不是對離棄了的祖國的思念,好像只有他的眼睛仍充滿活力,而他的頭腦已經處於潛伏狀態。 第二天,伊斯坦布爾隱隱出現在橘紅色的黃昏中,慢慢地被追上輪船的黑夜吞沒。黎明時加寧爬上駕駛台,斯庫台模糊的深藍色海岸線已逐漸變得清晰可見。月亮的反射光只有窄窄淺淺的一條了。在東方,藍紫色的天空已變成金紅色,微微閃著亮光的伊斯坦布爾開始從霧中浮出。海岸邊一道細浪如絲帶般閃閃發光;一艘黑色的划艇和黑色摩洛哥式小艇靜悄悄地經過。這時東方轉白,刮起一陣小風,帶著鹹味搔癢了加寧的臉。岸上傳來了起床號聲;兩隻黑如烏鴉的海鷗鼓動翅膀從船的上空飛過,一群魚啪嗒啪嗒地躍出海面,聲音好似小雨一般,片刻間水面上形成了一張圈圈點點的網。一艘駁船開到了旁邊;它的影子在水中如觸鬚般伸展收縮。但是只有當加寧上了岸看見碼頭旁一個穿藍衣服的土耳其人在堆成小山樣的橘子上睡覺時——只有在那時,他才清楚地、尖銳地感覺到他離開自己祖國那溫暖的大地、離開他永遠愛著的瑪麗有多麼遠了。

現在這一切都在他記憶中展開了,它們互不連貫地閃過他的腦海,當波特亞金用了很大力氣問他“你多久以前離開的俄國”時,一切又都縮成了溫暖的一團。 “五年前,”加寧簡短地答道;令人昏昏欲睡的紫色燈光照在屋子中間桌子的台佈上,以及屋子中間不出聲使勁跳著舞的科林和戈爾諾茨維托夫的笑臉上,加寧坐在燈光所照之處的一個角落裡,心裡在想:“多麼幸福!明天——不,是今天了,現在已經過了半夜。瑪麗不可能有什麼變化的,她那雙韃靼式的眼睛仍像那時一樣微笑、放光。”他要帶她遠走高飛,他會為她不辭勞苦地工作。明天他的青春、他的俄國就要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了。 科林兩手叉腰,仰著頭不斷搖動,時而輕輕滑動、時而跺腳揮動手絹,正迂迴地圍著戈爾諾茨維托夫轉,而戈爾諾茨維托夫正蹲著,靈巧而迅速地踢腿,他越踢越快,最後單腿蹲著旋轉起來。阿爾費奧洛夫已經酩酊大醉,臉上帶著一副慈祥的神情坐在那兒晃動著身子。克拉拉不斷焦慮地看著波特亞金灰白色汗淋淋的臉;老頭彆扭地側身坐在床上。

“你身體不好,安東·謝爾蓋耶維奇,”她低聲說道,“你該去睡覺了,差不多一點半了。” 啊,一切會是多麼簡單:明天——不,今天——他就要重新見到她了,只要阿爾費奧洛夫醉得不省人事。只有六個小時了。現在她會在自己車廂的隔間裡睡著了,電線桿在黑暗中飛過,松樹和小山嚮火車迎面撲來——這兩個傢伙真吵,難道他們要跳個沒完嗎?是的,驚人的簡單——有時命運的安排真有出眾之處—— “好吧,我去躺一會兒,”波特亞金陰鬱地說。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開始往外走。 “這位大人物到哪兒去?停一停——再待一會兒,”阿爾費奧洛夫開心地咕噥道。 “再喝杯酒,閉上嘴,”加寧對阿爾費奧洛夫說,然後很快和波特亞金一起往外走。 “靠著我,安東·謝爾蓋耶維奇。”

老人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做了個好像是拍蒼蠅的手勢,然後突然輕叫了一聲,蹣跚著向前一栽。 加寧和克拉拉總算及時抓住了他,兩個舞蹈演員則在一旁手忙腳亂地張羅。阿爾費奧洛夫舌頭僵直,帶著醉漢的麻木不仁喋喋說道:“看,看——他要死了。” “別瞎轉了,干點有用的事,戈爾諾茨維托夫,”加寧沉著地說。 “扶著他的頭,科林——托住這兒。不,這是我的胳膊——往上一點,別這麼傻瞪著我。我說了,往上一點。克拉拉,把門打開。” 他們三個把老人抬回自己的房間,阿爾費奧洛夫東歪西倒地好像要跟著他們,但後來軟軟地揮了揮手在桌旁坐了下來。他用顫抖的手給自己倒了些伏特加,然後從背心口袋裡拿出一隻鍍鎳懷錶,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三、四、五、六、七、八。”他把手指沿羅馬數字劃過,停了下來,頭轉向一邊,坐在那兒用一隻眼睛看著秒針。 走廊里德國種小獵狗開始激動地尖聲叫了起來。阿爾費奧洛夫苦笑了一下。 “討厭的小狗。該讓汽車軋死它。” 過了一會兒,他從另一個口袋裡拿出一支不褪色的鉛筆,在數字八上面的玻璃上塗了一個紫紅色的記號。 “她要來了,來了,來了,”他和著表的滴答聲的拍子對自己說。 他掃了桌子一眼,吃了塊巧克力,馬上又吐了出來。一團黏糊糊的棕色東西啪地打到了牆上。 “三、四、五、七,”阿爾費奧洛夫又開始數了起來,並對著表面淚眼模糊地、狂喜地眨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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