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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

瑪麗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2083 2018-03-18
黑色的火車隆隆駛過,震得公寓樓的窗子直響;像幽靈聳動雙肩抖落重負一樣,如山般的濃煙向上翻騰著,遮住了夜空。屋頂在月光下發出一片平滑的金屬光輝;當一列黑色的火車隆隆駛過鐵橋、發出的一條光之鍊照亮了整座橋時,鐵橋下一個聲音洪亮的黑影醒來了。咔噠的轟響和大團濃煙似乎在樓中直穿而過,樓在深淵和街道之間顫抖,深淵裡線條般的鐵軌像是月光照耀下的指甲劃出來的,鐵橋在等待著下一列火車的有規律的雷鳴聲。街道上橫跨著平展的鐵路橋,樓房像個幽靈,你可以用手穿入其中並且扭動你的手指。 加寧站在舞蹈演員房間的窗前看著外面的街道:柏油路面發著幽幽的光,縮短了的黑色的人影走來走去,消失在黑暗中,然後又出現在商店櫥窗反射出的傾斜的光帶中。街對面房子裡有扇沒有拉上窗簾的窗戶,從這明亮的琥珀色缺口裡可以看見閃閃發光的鏡子和鍍金的框子。這時一個優雅的黑影放下了遮簾。

加寧轉過身來,科林遞給他滿滿一杯顫動著的伏特加。 房間裡的光線暗淡而怪異,因為這兩個鬼點子多的舞蹈演員用一塊紫紅色的綢子把燈包了起來。房間中央的桌子上,酒瓶閃著紫色的光,打開了的沙丁魚罐頭里泛著油光,還有用銀色的紙包著的巧克力糖,各種香腸片,以及澆過糖漿的肉餅。 坐在桌旁的有波特亞金,他面色蒼白,愁容滿臉,巨大的前額上汗珠點點;阿爾費奧洛夫,炫耀地繫著一根嶄新的閃光綢領帶;克拉拉身上仍是那一成不變的黑連衣裙,因喝了廉價的橘味烈性甜酒而滿臉通紅、神情倦怠。 沒穿外衣只穿件開領臟綢襯衫的戈爾諾茨維托夫正坐在床邊上,在一隻他不知怎麼搞來的吉他上調音。科林一直不停地在倒伏特加、烈性甜酒、萊茵白葡萄酒,他肥胖的臀部可笑地扭動著,而穿在緊身藍夾克中的修長的軀體則幾乎保持不動。

“什麼——不喝酒?”他噘起嘴,抬起充滿柔情的眼光看著加寧,老套地責問道。 “喝——幹嗎不喝?”加寧說著在窗台上坐下,從舞蹈演員顫抖的手裡接過冰冷輕巧的小酒杯,一口喝了下去。他環顧坐在桌子四周的人,他們全都沉默著——就連因為八九個小時後妻子就要抵達而過於興奮的阿爾費奧洛夫也不例外。 “吉他調好了,”戈爾諾茨維托夫調了一下一隻鏈鈕,撥了撥弦說。他撥動了琴弦,然後用手掌壓住琴弦的震動。 “先生們,你們為什麼不唱呀?為慶祝克拉拉的生日,唱呀,'像一朵香花……'” 阿爾費奧洛夫向克拉拉咧嘴一笑,舉杯裝出一副殷勤的樣子,身子向後一靠——因為是一隻沒有靠背的轉凳,他幾乎摔倒——盡力用做作的假男高音唱了起來,但是沒有人跟著唱。

戈爾諾茨維托夫最後撥了一記琴弦停了下來,大家都覺得十分尷尬。 “真是幫好歌手!”波特亞金沮喪地咕噥道,搖了搖用手托著的頭。他覺得很懊惱:氣短胸悶加上想到遺失了的護照。 “我不該喝,問題就在於此,”他陰鬱地補充說。 “我告訴過你的,”克拉拉低聲說,“你簡直像個嬰兒,安東·謝爾蓋耶維奇。” “幹嗎誰都不吃不喝了?”科林問,一面扭動屁股用小碎步在桌子周圍走來走去。他開始把空杯子斟滿。誰也沒有說話。顯然聚會不成功。 到目前為止一直坐在窗台上、帶著一絲含有沉思的冷嘲的笑意看著閃著紫紅微光的桌子和照得十分古怪的面孔的加寧這時突然跳到地上,放聲大笑起來。 “把杯全斟滿,科林,”他一面向桌子走去一面說道,“再給阿爾費奧洛夫倒上點,明天我們的生活就變了。明天我不再在這兒了。來呀,乾杯!克拉拉,別拿那受傷的小鹿的眼光看著我,再給她倒點那烈性甜酒。你也來點,安東·謝爾蓋耶維奇——高興點!為你那護照傷心一點用也沒有,你會再得到一個護照的,比舊的還要好。給我們背點你的詩吧。啊,對了,順便說說……”

“把空瓶子給我行嗎?”阿爾費奧洛夫突然說道,快活而激動的眼中閃爍著一線淫欲。 “順便說說,”加寧重複道,一面走到老人身後把一隻手放在他肉乎乎的肩膀上,“我記得你的一些詩,安東·謝爾蓋耶維奇,'滿月——森林和小溪'——是吧,對不對?” 波特亞金轉過頭來看著他,然後不慌不忙地笑了。 “你是在舊日曆上看到的嗎?他們特別喜歡把我的詩印在日曆頁上,在下側每日菜譜的上面。” “先生們,先生們,他要幹什麼?”科林指著阿爾費奧洛夫大聲說道,阿爾費奧洛夫打開窗子,突然舉起了瓶子,指向藍黑色的夜空。 “讓他去,”加寧笑道,“他願意就讓他搗亂去吧。” 阿爾費奧洛夫鬍子發亮,喉結漲起,鬢角稀疏的頭髮在夜風中拂動。他把胳膊向後一甩,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然後嚴肅地把瓶子放在了地上。

舞蹈演員大笑起來。 阿爾費奧洛夫在戈爾諾茨維托夫身旁坐下,從他手裡拿過吉他,開始試著彈了起來。他是個很快就會喝醉的人。 “克拉拉這麼一副嚴肅的樣子,”波特亞金費勁地說,“像她這樣的姑娘過去常給我寫非常動人的信。現在她看都不願看我。” “請你別再喝了,”克拉拉說,心想她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苦過。 波特亞金強笑了一下,拉了拉加寧的袖子。 “這兒是俄羅斯未來的救星。給我們講個故事吧,列維什卡——你漫游過哪些地方,在哪兒打過仗?” “我非講不可嗎?”加寧寬厚地苦笑著問。 “是的,講吧,你知道,我覺得壓抑得要命。你是什麼時候離開俄國的?” “什麼時候?餵,科林,來點那黏糊糊的烈性甜酒吧,不,不是給我——給阿爾費奧洛夫。對了,攙在他的杯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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