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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瑪麗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7363 2018-03-18
清早,科林在給戈爾諾茨維托夫準備茶。那一天,星期四,戈爾諾茨維托夫一早就得離開城市去會見一個芭蕾舞主舞女演員,此人想僱用一個芭蕾舞班子。因此當科林穿著一件骯髒不堪的小和服、光腳穿雙破靴子、拖著步子走進廚房去弄熱水時,公寓裡別的人都還在睡覺。他那圓圓的、愚蠢的、長著個獅子鼻和一雙倦怠的藍眼睛的十分俄國式的臉虛胖發亮(他把自己看作是魏爾倫筆下的“半皮埃羅半加夫羅什”),他未經梳理的金黃色頭髮垂在前額上,散開的靴子帶輕拍在地板上發出細雨般的聲音。他像個女人那樣噘著嘴,搗鼓著茶壺,然後開始熱情地輕聲哼起歌來。戈爾諾茨維托夫快要穿好衣服了:他戴上飾有圓點花紋的蝴蝶結領結,為一個刮鬍子時碰破了的、現在正透過臉上厚厚的一層粉往外滲著膿血的皰發脾氣。他五官端正,膚色較黑,長而捲曲的睫毛使他棕色的眼睛有種清澈天真的神情。他的黑頭髮剪得很短,微微有些捲曲。他像俄國馬車夫那樣把脖子後面剃得光光的,留著兩道拳曲過耳的黑色連鬢鬍子。他和同伴一樣,個子矮,很瘦,腿部肌肉極為發達,但胸和肩狹窄。

他們成為朋友是比較近的事,曾一起在巴爾幹某處的一家俄國歌舞酒吧跳舞,兩個月前來到柏林,來碰碰演出上的運氣。一種特殊的細微差別,一種古怪的不自然的態度使他們和其他房客不一樣,但是說實話,誰也不能責備這幸福得像兩隻斑鳩一樣、不傷害任何人的一對。 朋友走後,一個人留在他們凌亂的房間裡的科林打開了一隻放修指甲工具的盒子,低聲哼唱著開始修剪起手指甲來。他儘管不算特別講究衛生,卻總是把指甲修剪保護得極好。 房間裡散發著濃烈的芳香薄荷氣味和汗臭味;一團梳頭時掉下的碎頭髮漂在臉盆的水里。牆上是騰跳著的芭蕾舞演員的相片;桌上放著一把打開著的大扇子和一個上過漿的髒衣領。 欣賞過他指甲上的那層珊瑚紅的光澤後,科林仔細地洗了手,往臉上和脖子上抹了些香得發膩的花露水,脫下了晨衣。他光著身子用腳尖走了幾步,做了個躍起小腿剪式交叉的動作,接著很快穿好衣服,在臉上搽了些粉,做完眼部化妝後扣上了灰色緊身上衣的所有釦子,然後有規律地上下擺動著他那根花哨的手杖的尖,外出散步去了。

回家吃午飯時科林在大門口趕上了加寧,他剛給波特亞金買了藥回來。老人感覺好一點了,他寫了點東西,還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克拉拉同意加寧的意見,決定一天不許波特亞金出這所房子。 科林偷偷從後面走上來一把抓住了加寧的上臂。加寧回過身來。 “啊,科林,散步愉快嗎?” “亞歷克出去了,”科林在和加寧並排上樓時說道,“我非常擔心,希望他得到僱用了。” “啊,當然,”加寧說,他從來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談話。 科林笑了起來。 “阿爾費奧洛夫又困在電梯裡了。現在電梯壞了。” 他把手杖頭沿樓梯欄杆滑動著,靦腆地笑著看了一眼加寧說:“我可以在你房間裡坐一會兒嗎?今天我覺得悶得慌。” “別以為你悶得慌了便可以向我送秋波,”加寧一面打開膳宿公寓的門,一面在心裡對他厲聲說,但嘴裡說的卻是:“遺憾的是,我眼下有事,改天吧。”

“真遺憾,”科林慢吞吞地說著跟在加寧後面走進來,隨手把門拉上。但是門沒有關上,有人從後面伸進一隻棕褐色的大手,響起了低沉的柏林口音:“等一等,諸位。” 加寧和科林回過頭去,一個結實的滿臉大鬍子的郵差邁進了門坎。 “阿爾費奧洛夫先生住在這兒嗎?” “左邊第一個門,”加寧說。 “謝謝,”郵差大聲說著敲響了指點給他的那個門。 是一份電報。 “什麼事?什麼事?什麼事?”阿爾費奧洛夫嘮叨道,興奮得不知所云,笨拙的手指擰動著電報。他激動得要命,所以一開始都沒法看懂貼在上面的一條模糊不清的字母:“ARRIVING SATURDAY 8 AM ”突然阿爾費奧洛夫明白了:“星期六上午八時到達。”他嘆了口氣,在身上畫了個十字。

“感謝上帝,她要到了。” 他滿臉笑容,拍著自己瘦瘦的大腿在床上坐下,開始前後晃動著身體。他濕潤的眼睛飛快地眨巴著,一道斜射下來的陽光給他屎黃色的小鬍子鍍上了一層金光。 “Sehr gut,”他自言自語道,“後天!Sehr gut.瞧我這雙鞋這麼破,瑪麗會吃驚的,不過我們總算倖存下來了。我們要租上一個便宜可愛的小套間。由她來決定。租到套間前先在這裡住上一小陣子。謝天謝地,這兩個房間之間有道門。” 過了一小會兒,他走到過道去敲了敲鄰居的門。 加寧心想:“為什麼今天他們不能讓我安靜會兒?” 阿爾費奧洛夫開始審視房間各處,他直截了當地說,“我說,格列博·列沃維奇,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這裡?”

加寧惱怒地看著他。 “我的名字叫列夫,請你好好記住。” “你打算星期六離開,對不對?”阿爾費奧洛夫說,一面心裡琢磨道,“我們得把床放在別處,還得把衣櫥從連著兩個房間的門前挪開。” “是的,我要走了,”加寧回答說,他像頭一天午餐時那樣,又一次覺得非常尷尬。 “啊,那太好了,”阿爾費奧洛夫激動地說,“對不起,打攪你了,格列博·列沃維奇。” 他最後環顧了一遍屋子,踩著重重的腳步走了。 “白痴,”加寧咕噥道,“見他的鬼。我剛才那麼開心地想的是什麼?啊,對了——那夜,那雨,那白柱子。” “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麗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阿爾費奧洛夫那討好的聲音在走廊里大聲叫道。 “簡直擺脫不掉他,”加寧生氣地想,“我今天不在這裡吃午飯了。夠了!”

柏油路面發出一層淡紫色的光澤,陽光交織在汽車輪子上。啤酒店附近有個修車庫,從它大張著的昏暗的入口處傳來一絲碳化物的氣味,這偶然的氣味使加寧更加生動地記起了俄國多雨的八月末九月初,那幸福的狂潮。他柏林生活的幽靈不停打斷他的這份回憶。 他一走出那明亮的鄉間別墅就會扎進黑洞洞的、響著汩汩水聲的黑暗之中,然後點燃自行車燈柔和的火焰;現在當他吸進那碳化物的氣味時,一切立刻又出現在記憶之中:拍打著他蹬動的腿和自行車輪輻的濕漉漉的青草;一圈吸入並消融一片昏暗的乳白色的燈光;燈光下出現的不同物體——時而是一個吹皺了水面的窪地,或是一顆亮閃閃的卵石;時而是佈滿馬糞的橋板;最後終於是籬笆上的旋轉柵門,他推車走進門去,被雨水淋得透濕的豌豆屬樹籬在他肩膀的晃動下讓出一條路來。

不久,透過流動著的黑夜,在他自行車燈那不變的柔和的白光掠過時,可以逐漸看到柱子慢慢地依次出現;於是,在那陌生人家關閉的宅第的六柱門廊上,一片清涼的芳香——那是香水和濕嗶嘰混合的氣息——迎接著加寧,那個秋雨中的吻是這樣長久這樣深沉,事後你的眼前飄忽起了巨大的光點,雨點打在枝繁葉茂的樹上發出的沙沙聲似乎具有了新的力度。他用雨濕的手指打開了那盞小小的燈的玻璃門,吹滅了燈。在黑暗中,一股潮濕的風撲向了這對戀人,瑪麗高坐在油漆剝落的欄杆上,用冰冷的小手掌撫摸著加寧的鬢角,在黑暗中他能隱約看清她那濕透了的蝴蝶結的外形,以及她充滿笑意的雙眼中的光彩。 在旋轉著的黑夜中,瓢潑大雨有力地沖刷著正對門廊的歐椴樹,使箍著鐵夾以獲得支持的腐朽著的粗大樹乾髮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在秋夜的喧囂聲中,他解開了她襯衫的鈕扣,吻著她熾熱的鎖骨,她依舊沉默著——只有眼睛閃著微光,裸露著的胸部皮膚在他嘴唇的愛撫和潮濕的夜風中慢慢變冷。他們很少講話,天太黑了,沒法說話。當他最後擦燃一根火柴看表時,瑪麗眨著眼睛,把臉上的一綹濕頭髮拂開。他一隻手摟著她,一隻手放在自行車座上推著車,他們就這樣慢慢地在黑夜中離開了那地方,這時雨已經只是淅瀝地下著。他們先沿著小徑下到橋上,然後在那兒告別,長久地、傷心地難捨難分,彷彿要別離很久似的。

在他開學回聖彼得堡的前一晚,一個暴風雨的黑夜,他們在那有柱子的門廊上最後一次見面,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可怕事,這也許是後來一切對他們愛情褻瀆的不祥預兆。那夜雨聲特別大,他們的相會特別充滿柔情。突然瑪麗大叫一聲,從欄杆上跳了下來。藉著火柴光,加寧看見開向門廊的一扇窗子的百葉窗打開了,一個鼻子壓得扁扁的人臉緊貼在黑黑的窗玻璃內側。它動了一下,一晃就消失了,但他們倆都認出了看門人兒子那紅色的頭髮和大張著的嘴,這是個二十歲左右滿嘴髒話的色鬼,在園林的林陰道上總是碰見他。加寧憤怒地縱身跳起撲向窗戶,用背把玻璃撞得粉碎,闖進那冰冷的黑暗之中。在這股衝力之下,他的頭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胸脯,那人被撞得倒吸了一口氣。只見他們扭打在一起,在發出迴聲的鑲木地板上打著滾,撞在罩著防塵罩的閒置不用的家具上。加寧騰出右手,把石頭般堅硬的拳頭向突然發現在他身下的濕臉猛擊過去,直到被他壓在地上的那個強壯的身軀突然一軟開始呻吟時才站起來。他喘著粗氣在黑暗中不斷撞上柔軟的物角,然後來到窗前爬出去回到門廊上,找到嚇壞了的哭泣著的瑪麗;那時他注意到他嘴裡流出一絲溫熱的、有鐵腥味的東西,手也被玻璃碴劃破了。第二天早上他動身去聖彼得堡,在去車站的路上,他坐在關著門行駛的馬車裡,車子發出輕柔低沉的聲音,透過車窗他看見瑪麗和女友們一起在路邊上行走。用黑色真皮做內襯的馬車車廂很快就擋住了她,由於這輛雙座四輪馬車中還有別人,他沒敢回頭從車廂後面橢圓的小窗中向外看。

在九月的那一天,命運讓他預先嚐到了他將來別離瑪麗、別離俄國的滋味。 這是一種需費盡心力對付的煎熬、一種神秘的預知力;那些結著火紅果實的歐洲花楸樹一棵又一棵地隱入一片灰暗的陰霾之中,景像有著一種奇特的傷感,他似乎無法相信明年春天會再度看到那些田野、那塊孤零零的巨石,以及那些沉思著的電線桿。 聖彼得堡家中的一切都似乎新近清潔過,明亮而自信,人們剛從鄉下回來時總有這種感覺。開學了,他上高二了,他根本不唸書。下了第一場雪,鑄鐵欄杆、無精打采的馬背、駁船上的木柴堆都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毛茸茸的白色。 瑪麗直到十一月份才搬到聖彼得堡。他們在柴可夫斯基《黑桃皇后》中麗莎死去的那座拱門下見面。柔軟的、特大的雪片垂直從灰濛蒙的磨砂玻璃似的天空落下。他們在聖彼得堡的這第一次相會中,瑪麗似乎有了微妙的變化,也許是因為她穿了件毛皮大衣,戴著帽子。從那天起開始了他們被大雪包圍的新的愛情時代。見面十分困難,在嚴寒中長時間的散步是痛苦的折磨,而想在博物館或電影院中找到一個可以單獨在一起的暖和地方則是最最痛苦的折磨。難怪在不能見面的日子裡(他住在英國碼頭,她住在商隊街),在他們之間頻繁的、充滿刻骨柔情的書信中,兩個人在回憶起園林中的小徑、落葉的氣息時都認為這一切是難以想像地珍貴,而且是一去不復返了:也許他們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用帶著苦澀的甜蜜記憶來激活他們的愛情,但是他們也可能真的意識到他們真正的幸福已經結束了。晚上他們互相打電話,詢問寫的一封信是否收到了,或者在什麼地方、怎樣見面。她那有趣的grasseyement在電話中聽來甚至更為吸引人;她常愛念些掐頭去尾的小詩,熱情地大笑,把送話器緊貼在胸口,他覺得自己能聽到她的心跳聲。

他們這樣一談就是幾個小時。 那年冬天她穿了一件灰色毛皮大衣,使她看上去略胖一些,室內穿的單薄的鞋子外面套上了小山羊皮的鞋罩。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冷得難受,她甚至從來沒有顯出過覺得冷的樣子來。嚴寒和大雪只會使她更加生氣勃勃。他會在寒冷的暴風雪中、在某條黑暗的小巷裡把她的肩膀裸露出來,雪花逗弄著她,她睫毛濕濕的眼睛便含滿笑意,她摟著他的頭緊貼住自己,一場小小的雪就會從他的阿斯特拉罕羊皮帽上灑落到她裸著的胸口上。 這些在風雪嚴寒中的約會對他的折磨甚於她。他覺得這些無法盡興的幽會使他們之間的愛逐漸磨損、消失。每一份愛都需要有不受干擾的二人天地、藏身之所、隱蔽之地——而他們卻沒有這樣的隱蔽之地。他們兩個家庭互不相識;二人間開始時如此美妙的秘密關係現在成了絆腳石。他開始覺得,要是她成為他的情婦,哪怕只是住在租來的有家具設備的房間裡,一切也都會好起來——不知怎的,這個念頭一直存在於他的心頭,但和他的情慾並不相關,在他們少得可憐的接觸所造成的折磨下,他的情慾已經越來越減弱了。 就這樣,整個冬天他們到處轉悠,回憶著鄉間,夢想著再一個夏季,偶爾由於忌妒心起而爭吵,在馬拉的雪橇車上粗糙而窄小的蓋毯下緊捏著對方的手。後來,新年剛過瑪麗就被帶到莫斯科去了。 很奇怪,對加寧來說,這次離別使他感到寬慰。 他知道,她計劃夏天回到她父母在聖彼得堡省的田產上的一所小別墅去。起初他常想到這件事,想像著新的夏天、新的約會。他寫給她同樣刻骨柔情的信,但後來就開始寫得少了,等他和家人在五月中旬搬到鄉間莊園去住以後,他完全停止了寫信。與此同時,他抽空和一個丈夫在加利西亞作戰的優雅迷人的金發女士開始並結束了一段私情。 後來瑪麗回來了。 她微弱的聲音從很遠的距離以外傳來,夾雜著劈啪聲,電話裡有種像在貝殼裡可以聽見的嗡嗡聲,有時還有串了線的更遠的聲音不斷打岔,在第四維空間里和另一個人交談著——他們鄉間別墅裡的電話是個老式手搖電話——而在他和瑪麗之間隔著三十英里喧囂的黑夜。 “我去看你,”加寧對送話器大聲說,“我說的是我去,騎車去,要騎兩個小時。” “……不想再住在沃斯克列辛斯克了。你聽見了嗎?爸爸不肯再在沃斯克列辛斯克租夏季別墅了。從你那兒到這個鎮子是三十……” “別忘了把那些靴子帶來,”一個冷漠的聲音低聲岔了進來。 然後透過嗡嗡聲又可以聽見瑪麗細小的聲音了,就好像她通過拿倒了的望遠鏡在說話似的。等她的聲音完全消失後,加寧靠在牆上,感到耳朵直發燒。 他在下午三點左右出發,穿一件翻領T恤和足球運動短褲,光腳上穿一雙膠底鞋。因為順風,他騎得很快,在公路的尖石塊之間選平坦的路面騎行。他記起了去年七月他連認都不認識瑪麗時,怎樣經常騎車從她身旁經過。 騎了大約十英里左右,他的後胎爆了,他坐在溝邊花了很長時間補胎。百靈鳥在大路兩側的田野上歌唱;一輛灰色敞篷汽車載著兩個戴貓頭鷹般風鏡的軍人在一團灰色的塵土中飛駛而過。他補好車胎後打足了氣又繼續往前騎,意識到由於他沒有留下修車的餘地,已經晚了一小時。他離開公路沿著一個過路農民指給他的小路穿過一片小樹林,然後又拐了一個彎,可是這次拐錯了,往前騎了很久才回到了正道上。他在一個小村子裡休息,吃了點東西,後來只剩下大約八英里路時他從一塊尖石頭上騎過去,還是那個車胎,它在發出一聲尖嘯後癟了下來。 當他到達瑪麗度夏的那個小鎮時天已經快要黑了。她如約在公園門口等著他,但她從六點起就一直等在那兒,已經放棄了他來的希望。當她看見他時,激動得差點絆倒。她穿著一件加寧從未見過的透明的白連衣裙,黑蝴蝶結沒有了,使她可愛的頭顯得小了。在她盤起的頭髮上插著藍色的矢車菊。 那晚,在那陌生的、悄悄變得越來越濃的黑暗中,在那開闊的公園的歐椴樹下一塊深陷在青苔之中的厚石板上,加寧在一次短暫的幽會過程中對她愛得比過去更為強烈,同時也永遠(當時是這樣覺得的)失去了對她的愛。 一開始他們狂喜地低聲交談——談到漫長的別離時間,談到青苔中一閃一閃的螢火蟲好似一盞小小的信號燈。她那雙可愛的、可愛的韃靼人的眼睛在他臉旁滑過,她的白連衣裙似乎在黑暗中閃著微光——還有,啊,上帝,她那特有的芬芳,難以捉摸,在世上獨一無二! “我是你的,”她說,“你願意怎麼做都可以。” 他的心狂跳著,默默地俯向她,雙手在她柔軟的涼涼的腿上來回撫摸。但是公園裡充溢著古怪的窸窣聲,總好像有人不斷從樹叢後走過來,厚石板又冷又硬,硌痛了他光著的膝蓋;瑪麗躺在那裡,太馴服、太安靜了。 他停了下來,然後發出短促尷尬的笑聲。 “我總覺得附近有人,”加寧說著站起身來。 瑪麗嘆了一口氣,整理好衣服——一團模糊的白色——也站起身來。 他們沿一條灑落著斑駁月光的小徑走回公園大門時,瑪麗在草地上彎下身子捉起了一隻他們剛才看到的那種淺綠的螢科昆蟲,放在手心上彎腰細看著,然後大笑起來,模仿著村姑的有趣口吻說:“哎呀我的天,要不是一隻冰冷的小蟲子才怪呢。” 加寧又累、又生自己的氣,薄襯衫讓他凍得要命,正是在那一刻,加寧斷定一切都結束了,他不再迷戀瑪麗了。幾分鐘之後,當他在朦朧的月色中沿著街道灰白的路面騎車回家時,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來看她了。 夏季過去了,瑪麗既沒寫信也沒打電話,而他則忙於別的事情,別的感情。 他再一次回到聖彼得堡過冬,並參加了畢業考試——跟往常不同,這次提前到了十二月份——進入了米哈伊洛夫軍官學校。第二年夏天,革命發生的那一年,他再度遇見了瑪麗。 那是在傍晚時分,他正站在華沙火車站的月台上,載著度假的人去夏季別墅的火車剛剛進站。他一面等著開車鈴響,一面在骯髒的月台上踱來踱去。他眼睛看著一輛破行李車,心裡想著別的事:想著頭一天涅夫斯基大道上的槍擊,同時因為沒能打通家裡在鄉下莊園的電話,他將不得不坐敞篷四輪馬車從車站一點點慢慢往家爬,這令他很是生氣。 第三遍鈴響起後,他走向這列火車中惟一的一節藍色車廂,開始走上車廂末端的通廊——就在那兒站著瑪麗,正從上往下看著他。在過去一年中她有了變化,好像稍微瘦了一點,穿著一件陌生的繫著腰帶的藍上衣。加寧尷尬地和她打了個招呼,緩衝器鏗鏘地響了起來,火車開動了。他們仍舊站在通廊上。瑪麗肯定早就看見他才故意上了藍車廂的,儘管她平時總是坐黃車廂。現在她手頭雖是一張二等車票,卻不願走進隔間裡去。她手裡拿著一條布萊恩羅賓遜牌的巧克力,馬上掰下一塊來給加寧。 看著她,加寧覺得非常難過:她整個外貌上有著某種古怪和膽怯的東西;她笑得少了,不斷把頭掉向一邊。她柔軟的脖子上有烏青的痕跡,像是一條不十分清晰的項鍊,倒很適合她。他滔滔不絕地說些廢話,給她看他長統靴上子彈的擦痕,談論政治,而火車則轟隆隆地行駛於在落日黃褐色的光流中燃燒的泥炭沼澤之間;灰白色的泥炭煙輕輕在地面上飄動,形成彷彿是兩道霧的波浪,火車就在其間劈浪而行。 她在第一個站下了車,他在車廂門口長久地註視著她離去的藍色身影。她走得越遠,他就越加清楚地感到他永遠不可能忘記她。她沒有回頭看他。暮色中傳來了總狀花序類植物開花時的濃烈刺鼻的香氣。 火車開動以後他走進車廂裡面,那兒很黑,因為列車員認為在空著的隔間裡沒有必要點上燈。他臉朝上平躺在躺椅式座位的條子花紋椅罩上,通過開著的門和走廊上的窗子,他看著細細的電線浮現在燃燒的泥炭的輕煙和落日暗金色的餘輝中。在這節空空的咯咯作響的車廂中、在灰色的煙流間旅行有點奇特怪異之處,他的腦海中出現了奇怪的想法,好像這一切都是過去發生的事——好像他曾和現在一樣頭枕著手躺在一片四面來風的、咔嗒作響的黑暗之中,而這同樣的煙氣繚繞的落日景像也曾氣象萬千地華麗地在窗前掃過。 他再也沒有見到瑪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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