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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瑪麗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4438 2018-03-18
就生活常規這個意義而言,和柳德米拉斷絕關係之後加寧的日子變得更空了,但是他並未因為無所事事而感到厭倦。他全神貫注在回憶之中,根本沒有意識到時間。他的影子住在多恩太太的膳宿公寓中,而他本人則在俄國,他重溫記憶中的一切,彷彿那是現實似的。對他來說,時間變成了回憶的進程,逐漸展開。儘管在那遙遠的過去,他和瑪麗的戀情延續了不止三天,不止一周,而是長得多,但他並沒有感到具體的時間和他重溫過去的時間之間的差距,因為他的記憶並不把每一個時刻都考慮在內,而是跳過那不值得記憶的段段空白,只照亮那些和瑪麗有關的時刻。這樣,在過去的生活和現實的生活之間就不存在任何差距了。 似乎他的過去以那種已經達到的完美形式,像是一個常規的模式貫穿於如今他柏林的日常生活之中。無論加寧現在做什麼,過去的另一種生活永遠慰藉著他。

這不僅是回憶,還是一種比他的影子在柏林所過的生活更真實、更熱切的生活。它是在真正柔情關懷下發展起來的奇妙異常的浪漫史。 在俄羅斯北部,到了八月份的第二週,空氣中就有了一絲秋的氣息。時不時會有一片小小的黃葉從白楊樹上落下;收割後的廣闊田野呈現出秋日的明亮與空曠。在森林的邊緣,還未被曬乾草的農民割掉的一片高高的青草在風中閃著亮亮的光澤。遲鈍的野蜂在紫紅色的斑駁的花叢中安眠。一天下午,在園林中的一個亭子裡—— 是的,亭子。它建在深谷之上,樁子已開始腐爛,兩邊各有一道傾斜的小橋通到那裡,橋面落滿楊樹花絮和松針,很滑。 亭子小小的菱形窗框上鑲著顏色不同的玻璃:如果你從一塊藍玻璃向外看,世界便彷彿凝固在月球的朦朧意境之中;從黃玻璃往外看,一切就顯得特別歡快;從紅玻璃往外看,天空是粉紅色的,樹葉顏色深得像勃艮第紅葡萄酒。有的玻璃被打破了,蜘蛛網把鋸齒形的破邊聯結了起來。亭子裡的牆是粉刷過的;從自己的別墅違禁溜達進這私家花園的度假者用鉛筆在牆上和折疊桌上亂塗亂寫。

有一天,瑪麗和兩個長得很一般的女友也漫步到了這兒。他先是在沿小河的路上趕上了她們,而且騎得離她們非常近,以致她的女友們驚叫著跳到了一邊。他繼續環繞著園林騎,然後從中間穿過,在遠處從樹葉縫裡看著她們走進了亭子。他把自行車靠在一棵樹上,尾隨她們走了進去。 “這兒是私人宅院,”他用粗啞的低聲說,“大門上還貼著告示呢。” 她沒有回答,眼睛淘氣地斜著看他。他指著牆上一處模糊的亂塗的地方問道:“是你寫的嗎?” 上面寫的是:“瑪麗、麗達和尼娜七月三日在此亭躲避雷雨。” 三人全都大笑起來,他也笑了。他坐在窗旁的桌子上,甩著兩條腿,生氣地發現一隻黑襪子在腳踝處被他鉤了個洞。突然瑪麗指著絲襪上露出了粉紅色肉的洞說:“看——太陽出來了。”

他們談論雷雨、住在別墅裡的人們、他得的斑疹傷寒、陸軍醫院那個滑稽的學生護理員,以及那場音樂會。 她的眉毛靈活可愛,皮膚較黑,上面覆蓋著一層極其纖細的有光澤的茸毛,使她的雙頰帶上了特別溫暖的色彩。她說話時鼻孔張大,發出短促的笑聲,嘴裡嗍著一根草莖上的甜香。她說話快,略帶粗啞的喉音,有時突然有深沉的胸腔音,裸露的頸上顛動著一個淺凹。 傍晚時分他送她和她的女友回村子去,他們沿著林中一條長滿野草的綠色小徑走到有張歪斜的長凳的地方,他繃著臉對她們說:“通心粉長在意大利,小的時候叫做線面。意大利語里通心粉——邁克羅尼——的意思是邁克的蛔蟲。” 他安排好第二天帶她們一起去划船,但是她獨自來了。在搖搖晃晃的棧橋上,他解開了又大又重的紅木划艇的啷作響的鐵鍊,取下了蓋艙布,擰上了槳架,從一隻長盒子裡拿出了槳,把舵栓插進了鋼座中。

遠處傳來了水磨房旁水閘門處持續的轟鳴聲;可以看得清泡沫四濺的高處落下的層層疊疊的水流和在那附近漂浮著的松木上的金褐色的光澤。 瑪麗坐在船尾。他用船鉤把船推離岸邊,然後開始緩慢地沿公園岸劃去。岸上茂密的榿木叢在水上投下黑色的眼狀斑紋的影子,許多深藍色的小蜻蜓在四周飛掠。後來他把船朝河中心劃去,在錦緞般的水藻小島間穿行,而瑪麗則一隻手捏著轉舵索的兩頭,另一隻手垂在水中企圖摘下黃爍爍的睡蓮。槳每一劃動,槳架便發出一陣嘎吱聲,當他前伸後仰划槳時,面對著他坐在船尾的瑪麗便交替著離他一近一遠,她的海軍藍夾克敞著,裡面一件薄薄的襯衫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這時河中映出了左側的紅土河岸,河岸上長滿了杉樹和總狀花序的植物。紅色的陡坡上刻著人名和日期,一個地方有人十年前刻上了一個顴骨凸出的巨大的臉。右岸坡很緩,斑駁的白樺樹之間是片片紫色的石楠。然後在一座橋下船被包圍在陰涼的黑暗之中;頭上傳來沉重的馬蹄聲和車輪聲;船從橋下輕輕駛出,耀眼的陽光照得槳尖閃閃發亮,眼前展現出正在通過這座矮橋的干草車,以及一片綠草坡上一座門窗用木板釘上的亞歷山大式鄉間宅第的白柱子。然後一片陰森森的樹林一直伸展到兩岸水邊,小船在一片輕柔的沙沙聲中駛進了蘆葦叢。

家裡沒有人知道這事;生活繼續按親切的、熟悉的、夏季特有的方式進行著,幾乎沒有受到在遙遠地方進行了整整一年的戰爭的任何影響。這座灰綠色木質舊房屋與側翼之間由長廊相連,房屋的一對陽台裝有彩色玻璃窗,這兒正對著花園的邊緣,以及鑲在花木茂盛的黑土花壇周圍的橘黃色呈紐結形圖案的園中小徑。在有著白色家具的客廳裡,大部頭的舊雜誌合訂本堆放在繡著玫瑰花的桌布上,框架是橢圓形的向前傾斜地掛著的鏡子裡現出黃色的鑲木地板,每當那架豎立的白色鋼琴丁丁冬冬地奏出活力時,牆上用達蓋爾銀版法攝製的相片就似乎在傾聽。傍晚,穿藍衣服的高個子男管家戴著線手套端一盞綢燈罩的油燈出來,把燈放在陽台上,加寧便回家在點著燈的陽台上喝茶、吞食奶油點心。陽台地上鋪著蒲席,通向花園的石階旁是黑月桂。

現在他每天都和瑪麗在河的另一邊見面,那兒綠色的小山上有一所無人居住的白色宅子,那兒有個比他祖居旁的園林更大、更荒涼的園子。 在那所宅子前面的歐椴樹下,在一片俯瞰小河的大露台上,有幾張長凳和一張圓鐵桌,鐵桌中間有一個讓雨水流掉的洞。從那兒可以看見下面遠處有另一座橋,跨越在漂著綠色浮物的河的轉彎處,那條路通向沃斯克列辛斯克。這個露台是他們最愛來的地方。 有一次,當他們在暴雨後一個晴朗的黃昏在此相會時,他們注意到在那張圓桌上有人寫下了骯髒的句子。村子裡的什麼小流氓用一個簡短、粗魯的動詞把他們的名字聯在一起,而且那個詞還拼錯了。字是用難以擦去筆蹟的鉛筆寫的,已經被雨水沖得有點模糊了。桌面上還沾著樹枝、樹葉和白色蠕蟲般的鳥糞。

既然這是屬於他們的桌子,既然這桌子因他們在此相會而變得神聖,他們便平靜地、一言不發地開始用一把把青草擦掉那濕的字跡。當整個桌面變成可笑的淡紫色、瑪麗的手指好像剛剛摘完歐洲越橘似的時候,加寧轉過臉去,瞇著眼使勁盯著其實是歐椴樹葉但此時是一片溫暖的流動著的黃綠色的東西,向瑪麗宣布說他愛上她已經很久了。 在戀愛的初期,他們接吻勤得瑪麗的嘴唇都腫了,在蝴蝶結下十分溫暖的脖子上留下了輕微的吮吸的痕跡。她是一個快活得令人驚奇的姑娘,她的笑是出於幽默感而並非出於嘲笑。她特別喜歡音韻鏗鏘的句子、口號、雙關語和詩。一首歌會在她腦子裡記住兩三天,然後被忘記,由一首新歌取代。比如說在他們頭幾次會面時,她用粗啞的聲音不斷深情地重複唱著:

然後她會用低沉的聲音沙啞地笑著說:“多好聽的歌!”在那段時期,最後一批甜甜的經雨水滋潤生長在溝渠裡的野山莓正先後成熟起來。她特別愛吃野山莓,事實是,她幾乎是永遠在嘴裡啜著什麼東西——一根草莖、一片葉子、一塊水果硬糖。她口袋裡總散放著藍令牌焦糖,全都粘在一起,上面還沾著毛絨和亂七八糟的廢物。她用一種叫“泰戈”的廉價甜味香水。現在加寧努力想重新體驗那和秋日園林中的清新氣息混和在一起的香氣,但是我們知道,記憶可以使一切重現,惟獨無法重現氣味;儘管只有一度與之相聯繫的氣味才能使過去完全復活。 有那麼一會兒加寧停止了回憶,心想他如何竟能這麼多年沒有想到瑪麗而仍然活著——然後很快她又出現了:她正沿著一條幽暗的、沙沙作響的小路奔跑,奔跑中那黑蝴蝶結就像一隻巨大的黃緣蛺蝶。突然瑪麗停了下來,抓著他的肩膀,抬起一隻腳,開始把滿是沙土的鞋在另一條腿上方那挨著藍裙子邊的襪子上蹭。

加寧衣服也沒脫躺在床罩上就睡著了;回憶模糊起來,變成了夢。這夢很怪但非常珍貴,如果不是黎明時他被一種像一串雷聲似的怪聲音驚醒的話,他本來是會記得這夢的。他從床上坐起來傾聽。雷聲原來是他門外一陣莫名其妙的呻吟和拖動腳步的聲音;有人在蹭他的門。在昏暗的黎明中,微微閃現的門把手突然被按了下去又彈了上來,儘管門沒有鎖但並未被打開。加寧愉快地期望會有什麼奇遇,輕輕下了床,左手捏成拳頭以備不時之需,右手呼地一下拉開了門。 一個男人像個巨大的玩具娃娃一下子麵朝下倒在了他的肩上。這簡直太意外了,加寧差點給了他一拳,但他立刻意識到這個人之所以倒在他身上是因為他站不住了。他把他向牆推去,摸索著開了燈。 在他面前站著的是老波特亞金,他光著腳,穿一件敞開能看得見灰白胸毛的長睡衣,頭靠在牆上,大張著嘴喘氣。沒有了夾鼻眼鏡,眼睛光禿禿地什麼也看不見,一眨也不眨,臉是乾土色,巨大的肚子在繃緊的棉質睡衣下一起一伏。

加寧馬上意識到老人又犯心髒病了。他扶著他,波特亞金困難地移動著他褐灰色的腿,踉踉蹌蹌地走到椅子前倒在上面,頭往後一仰,灰白的臉上大汗淋漓。 加寧把毛巾在水罐里浸了一下,把又濕又重的毛巾折疊放在老人裸露的胸口。他覺得在這巨大繃緊的身軀中所有的骨頭隨時都會啪的一聲折斷。 波特亞金吸了一口氣,吐氣時發出了噓聲。這不只是一次呼吸,而是一種極大的滿足,使他的五官馬上恢復了活力。加寧鼓勵般地一笑,繼續把濕毛巾敷在他身上,並且揉他的胸和兩脅。 “好——點了,”老人輕聲說。 “放心吧,”加寧說,“一會兒就會好了。” 波特亞金喘息著、呻吟著,扭動著赤裸的、巨大的、歪歪扭扭的腳趾頭。加寧給他裹上了一條毯子,給他喝了點水,把窗子開大了一些。 “喘不過——氣來,”波特亞金費力地說,“走不進你的房間裡來——太虛弱了。不想——獨自一個人死去。” “你就放寬心吧,安東·謝爾蓋耶維奇,天馬上就要大亮了,咱們去請大夫。” 波特亞金用手慢慢地擦了擦額頭,呼吸開始平穩些了。 “過去了,”他說,“暫時過去了,我的滴劑已經用完了,所以才會這麼厲害。” “我們會給你再買些滴劑的。你願意挪到我床上來嗎?” “不啦,我再坐一會兒就回自己屋去。現在已經過去了,明天上午……” “咱們推遲到星期五吧,”加寧說,“簽證跑不掉的。” 波特亞金用粗厚的舌頭舐了舐幹幹的雙唇。 “他們已經在巴黎等我很久了,列維什卡,我侄女沒錢給我寄路費來,啊,天啊!” 加寧坐在窗台上(剎那間他琢磨起不久前他在什麼地方也這樣坐過——突然他想起來了:裝著彩色玻璃的亭子,白色的折疊桌,他襪子上的破洞)。 “請把燈關掉,老朋友,”波特亞金請求道,“刺得我眼睛痛。” 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一切都顯得很陌生:早班火車的轟鳴,扶手椅中巨大的灰色幽靈,潑灑在地板上的水閃出的微光。這一切比加寧生活於其中的永恆的現實要神秘得多、模糊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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