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18章 第十七章

根據慣例,處決前夜,被動參與者和主動參與者必須一起逐一對主要官員進行簡短告別,但是為了進一步縮短這一禮儀的時間,決定相關人員都到副市政執行官的郊區居所聚首(執行官本人正在普里湯姆斯克訪友,他是副市政執行官的侄子),辛辛納特斯和皮埃爾先生順便去拜訪他們,大家一起吃頓便飯。 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暖風勁吹,他們身披同樣的斗篷,由六名執戟提燈籠的士兵護送,步行過橋,進入安眠的城市,避開大街,開始在沙沙作響的花園之間沿著一條佈滿燧石的小路往上攀登。 (在此之前,辛辛納特斯曾在橋上回頭,腦袋從斗篷的風帽中探出來:藍色、複雜、多塔樓的巨大要塞直插晦暗的天空,空中一片雲遮蔽了杏黃色的月亮。橋樑上方的夜空因有蝙蝠飛翔而閃爍抽動。“你答應過……”皮埃爾先生低聲說,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肘,辛辛納特斯重新把風帽蒙在自己頭上。)

這支夜行的隊伍本來應該給人充滿悲情、無憂無慮、哼著歌兒、竊竊私語的印象——心境平靜如果不是印象之魂還能是什麼呢? ——到頭來只是毫無表情、無足輕重地匆匆走過,就像在十分熟悉的環境中,在黑暗中,在五顏六色的白晝被清一色的黑夜取代之時。 在一條狹窄黑暗的小巷裡,隊伍踩得礫石嘎吱嘎吱響,空氣中有杜鬆的氣味。到了盡頭處,突然出現一個明亮如同劇場的車行門廊,粉刷一新的柱子,三角牆上有雕帶,盆栽月桂裝點。僕人們像天堂裡的鳥兒飛來飛去,羽毛撒落在黑白相間的花磚上。辛辛納特斯和皮埃爾先生幾乎不作停留,徑直走進一個人聲嘈雜的聚會大廳。所有的人都來了。 在這裡,城市噴泉看管人通過他那一束頗具特色的頭髮一眼就能辨認出來;在這裡,電報總管身上佩有金色徽章的製服閃閃發光;在這裡,還有鼻子可憎、臉色紅潤的物資供應主管;起了意大利名字的馴獅員;耳聾但令人肅然起敬的法官;有穿綠色漆皮皮鞋的公園管理員;還有一大堆神情莊重、可尊可敬、頭髮灰白、面目可憎的人。在場的人中沒有女士,除非有人要算上區教育局長,她是個很壯實的老太婆,身著灰色男式禮服大衣,臉頰大而平,光滑的發式像鋼一樣閃光。

有人在拼花地板上滑了一跤,大家一陣哄堂大笑。枝形吊燈上有一支蠟燭掉下來。有一口小棺材擺在那裡展示,有人已經在上面放了一束花。與辛辛納特斯站在一起的皮埃爾先生,正是提醒他照管的人注意這些現象。 然而,就在此時,主人,蓄山羊鬍子的黝黑老闆,拍了拍手。門猛地打開,大家一起擁進餐廳。皮埃爾先生和辛辛納特斯並肩坐在一張耀眼的桌子上首,大家的目光開始注視這兩位身穿同樣埃爾西諾夾克的人,起初還有所克制,後來公然表現出善意的好奇——有些人甚至偷偷向他們傳遞溫情。在皮埃爾先生的嘴唇逐漸露出淡淡笑意並開口說話時,客人們的目光越來越公開地集中到他和辛辛納特斯身上,辛辛納特斯正從容不迫、認真而專注地——彷彿是在尋找一個問題的答案——以各種不同方式試圖讓魚刀保持平衡,一會兒放在鹽瓶上,一會兒放在叉子的內曲處,一會兒靠在細長水晶花瓶上,花瓶裡插著一朵白玫瑰,顯然是為他的座位增添的裝飾。

男僕是從城裡最機敏的花花公子中徵集來的——是城里華而不實青年的最優秀代表——他們輕快地送菜上桌(有時甚至端著盤子躍過桌子),人人都注意到皮埃爾先生對辛辛納特斯彬彬有禮的關照,他小心地把一塊精選的美味食物放在辛辛納特斯的盤子裡,談話時臉上的笑容立即轉變為瞬間的嚴肅。然後他那張粉紅、無毛的臉上又恢復先前並非由衷的欣喜表情,繼續他的詼諧對話,這一次是對全桌人說的——突然,他略微向前探出身子,抓住船形肉鹵盤或胡椒瓶,用疑惑的目光盯住辛辛納特斯。可是辛辛納特斯什麼食物也沒碰過,只顧一聲不響、神情專注、煞費苦心地反複擺弄那把魚刀。 “你的話,”皮埃爾先生轉向城市交通部長,樂呵呵地說。部長剛才趁隙插了一句話,此時正滿懷喜悅地期待著對方作出富有啟迪性的回答,“你的話使我想起了關於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著名逸事。”

“講給我們聽聽,我們不知道有這回事,快講給我們聽聽,”四面八方的人齊聲求他。 “我滿足你們的要求,”皮埃爾先生說。 “有一位婦科醫生接診這……” “對不起打斷你的話,”馴獅員說(頭髮灰白,蓄八字須,胸前橫著一道深紅色緞帶),“可是這位被判決的紳士會認為這段逸事適合……的耳朵聽嗎?”他的目光重點投向辛辛納特斯。 “當然適合,”皮埃爾先生堅定地回答,“在……面前,我決不會講出一丁點什麼不適當的東西。我剛才說了,一位婦科醫生接診了這位小老太婆”(皮埃爾先生略微努出下唇)。 “她說,'我得了重病,恐怕得死在這上頭了。''你有什麼症狀?'醫生問。'噢,醫生,我的頭搖個不停……'”皮埃爾先生模仿老太婆的樣子,嘴裡咕噥著,不斷地搖頭。

眾賓客大笑。聾子法官坐在桌子另一端,他的臉痛苦地扭曲,彷彿因不解笑聲何意而變得呆滯。他把濕潤的大耳朵湊到狂笑、自私的鄰座臉前,扯了扯他的衣袖,求他把皮埃爾的故事重複給他聽。與此同時,皮埃爾先生留意觀察全桌每個人對他講的故事的反應。直至有人滿足了他的好奇心之後,法官才覺得心滿意足。 “你那生命是個醫學奧秘的非凡格言,”噴泉管理員說,唾沫星子亂濺,在嘴巴周圍形成一道彩虹,“完全適用於前天我的秘書家裡發生的一件怪事上。你能想像……” “呀,可憐的辛辛納特斯,你心裡害怕嗎?”一位光彩照人的僕人問辛辛納特斯,同時給他倒酒。辛辛納特斯抬起頭,原來是他那位愛開玩笑的內弟。 “心裡害怕,對嗎?來,臨危喝杯酒。”

“你在這里幹什麼?”皮埃爾先生冷冰冰地說,叫多嘴的僕人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僕人迅即走開,彎腰在下一位客人的肘後為他斟酒。 “先生們!”主人朗聲說道,從椅子上站起來,把一杯冰冷的淡黃色飲料端至漿硬的胸前。 “我提議為……乾杯。” “苦酒,苦酒,加個吻讓它變甜,”一位最近當過男儐相的年輕人說,全體客人齊聲附和。 “讓我們……bruderschaft……我求你——”皮埃爾先生改變聲音對辛辛納特斯說,他的臉因懇求心切而扭曲,“不要拒絕我這個要求,我求你,這是一貫的做法,一貫……” 辛辛納特斯正在撥弄濕潤白玫瑰捲曲的花瓣尖兒,那是他心不在焉地從打翻的花瓶里拉出來的。 “……最後,我有權要求,”皮埃爾先生髮狂似的低聲說,他突然勉強笑了一聲,從自己的酒杯裡倒出一滴酒到辛辛納特斯頭頂上,然後也灑在自己身上。

四面八方響起“好啊!”的喝彩聲,鄰座之間互相以啞劇形式表現自己的驚奇和喜悅,撞不破的酒杯碰得丁當響,一艘迎風前進的銀船滿載灰藍色的葡萄串,中間有一堆堆蘋果閃著亮光,每一個都和孩子的腦袋一般大,桌子彷彿像一座鑽石山嚮上傾斜,多臂的枝形吊燈在天花板上的彩畫藝術迷霧之中穿行,滴落燭淚,撒下光輝,始終找不到一個登陸地點。 “我很受感動,很受感動。”他們輪番來到皮埃爾先生跟前表示祝賀,他如是說。他們走過來祝賀時,有人跌跌撞撞,有人唱起歌來。城市消防隊之父醉得不成樣子,兩位僕人想悄悄把他攙出去,但他卻像蜥蜴捨棄自己的尾巴一樣,以自己的燕尾做犧牲,自己卻留了下來。那位專管學校的可敬女人泛起一臉紅斑,正無聲而緊張地避開,不受物資供應局長的侵擾,他那胡蘿蔔般的手指頭嬉戲地對準著她,彷彿是要刺穿她或撓她的癢癢,嘴裡“嘻-嘻-嘻”笑個不停。

“朋友們,咱們到陽台上去吧,”主人宣布。馬思的弟弟和已故賽尼奧科夫醫生的兒子聞聲後,立即拉開帷幕,發出一陣木環的響動聲。彩繪燈籠的搖曳燈光照亮了一個石頭陽台,周圍的欄杆直柱是瓶形滾柱式的,直柱之間是沙漏形的夜的黑暗。 客人們酒足飯飽,肚子裡咕咕叫,坐在矮扶手椅上。有些人懶洋洋地倚在柱子上,其他人則靠在欄杆旁。辛辛納特斯也站在欄杆旁,手裡搓捏著一支雪茄。皮埃爾先生站在他旁邊,臉不朝他,但不斷用背部或體側碰他。皮埃爾先生正在說話,聽眾們不時發出讚許的喊叫: “攝影和釣魚是我的兩大愛好。你們聽了可能會覺得奇怪,但是與鄉村的寧靜相比,名聲和榮譽對我來說實在算不得一回事。我看出你的微笑帶有懷疑,仁慈的先生”(他順便對一位賓客如是說,這位賓客立即糾正了自己的表情),“但是我可以向你們發誓,這的確是事實,我發誓不是沒有根據的。熱愛自然是我父親的遺傳,他也從不撒謊。當然,你們許多人都還記得他,也可以證實這一點,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寫成書面材料。”

辛辛納特斯站在欄杆旁,模糊地望著眼前的黑暗,那黑暗彷彿善解人意,漸漸變淡了,原來是清澈高懸的月亮從片片黑雲後面悄悄露出臉來,照亮了灌木叢,讓月光流淌到池塘群裡。突然,辛辛納特斯感到心靈一陣震顫,意識到自己是在塔瑪拉公園深處,他對這公園的記憶仍十分清晰,但它似乎遙不可及。他想起來了,他曾多次和馬思一起在這裡散步,從他此時身在其中的這幢房子前面經過,以前他的印像是一幢白色的別墅,窗戶用木板釘死,透過小丘上的枝葉閃爍發光……此時,他用孜孜不倦的目光審視周圍的一切,輕而易舉就把夜的薄霧從熟悉的草坪上除去,同時也把月光中多餘的塵埃除去,在自己的記憶中準確地恢復草坪原來的模樣。當他把被夜的朦朧遮掩的景色恢復過來時,也就逐漸看清了叢林、小路、溪流,都在原來的地方……遠處,金屬般的天穹下,陶醉的群山靜立,藍光幽幽,在昏暗中重疊……

“柱廊,月亮的火炬,他和她,”皮埃爾先生朗誦道,對辛辛納特斯露出了微笑。辛辛納特斯注意到,每個人都用溫柔、期待的同情目光注視著他。 “你在欣賞景色?”公園管理員神秘兮兮地對他說,雙手握在背後。 “你……”他突然住口,似乎顯得有些尷尬,轉向皮埃爾先生:“對不起……你允許我跟他說話嗎?畢竟我還沒有被介紹……” “請,請,你不必經過我的許可,”皮埃爾先生彬彬有禮地答道,碰了一下辛辛納特斯的手肘,低聲說:“這位先生想和你聊聊,親愛的。” 公園管理員對著自己的拳眼清了清嗓子,重複道:“景色……你在欣賞景色?現在你看不到很多。但是只要你願意等,到了午夜正點——我們的總工程師是這樣答應我的……尼基塔·盧基奇!你過來,尼基塔·盧基奇!” “來了,”尼基塔·盧基奇用喜氣洋洋的男低音說,頗有禮貌地走上前來,興高采烈地看看這一位,望望那一位,他那年輕而肉孜孜的臉上蓄著一抹白色的八字須。他自由自在地把一隻手搭在公園管理員肩上,另一隻手放在皮埃爾先生肩上。 “我剛對他說,尼基塔·盧基奇,你答應過,到了午夜正點,為了慶祝……” “那當然,”總工程師打斷他的話。 “我們這一意外驚喜萬無一失。你就別再擔心了。順便問一下,現在幾點了,伙計們?”他把雙手從兩個人的肩上撤下來,一副入神的樣子,走進屋裡去了。 “這麼說來,大約再過八小時,我們就該到廣場上去了,”皮埃爾先生說,使勁硬把表蓋合上。 “我們睡覺的時間不多了。你不冷,對吧,親愛的?那位好心人說,要讓我們來個意外驚喜。我看他們是在破壞我們的興致。我們在宴會上吃的那條魚堪稱美妙絕倫。” “……住手,別碰我,”女行政官員用嘶啞的聲音說,她在物資供應局長的食指面前往後退縮,厚實的背部和灰色的圓髮髻直逼皮埃爾先生。 “嘻-嘻,”他嬉戲地尖叫起來,“嘻-嘻。” “別緊張,夫人,”皮埃爾先生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 “我的玉米不是國家財產。” “好一個令人銷魂的女人啊,”物資供應局長隨意說了一句,臉上毫無表情,蹦跳著朝站在柱子旁的一群男人走去。他的影子很快消失在他們的身影中。一陣微風吹得日式燈籠搖曳起來,此時可見一隻手正自鳴得意地捋著小鬍子,或是一隻酒杯舉到老人跟前,或是魚的嘴唇試圖從底下吃到糖。 “注意啦!”主人高聲喊道,像一陣旋風從客人中間穿過。 燈光亮起來了,有深紅色的,有天藍色的,有黃玉色的,起初是在公園裡,接著延伸到公園外,到更遠的地方,到人行道兩旁,到樹林裡,到林中空地,到草坪上,既有單盞的,也有集簇的,逐漸給夜色鑲上了絢麗多姿的寶石。賓客們開始“噢!”“啊!”地大叫起來。皮埃爾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抓住辛辛納特斯的手腕。燈光覆蓋的面積越來越大:它們沿著一個遠方的峽谷向前延伸,到了峽谷的另一邊,像一枚長長的胸針,此時它們已經佈滿了第一批山坡,又從那里傳往一座又一座的小山,在最神秘的山巒重疊處若隱若現,逐漸爬上各個頂峰,翻過頂峰! “噢,真是太美了,”皮埃爾先生低聲說,有一刻他甚至把自己的臉頰貼在辛辛納特斯的臉頰上。 眾賓客鼓掌。數以百萬計的五顏六色燈泡點亮足有三分鐘,巧妙地分佈在草地上、樹枝間、懸崖上,從整體佈局看,宏偉壯麗的人名首字母“P”和“C”環繞整個夜景,然而,這兩個字母的表現效果不很成功。時間一到,所有燈光突然全部熄滅,濃重的夜色一直籠罩到陽台上。 工程師尼基塔·盧基奇再次露面時,他們把他團團圍住,想把他拋起來。但時光已經不早,大家都開始考慮該休息了。客人們離開之前,主人提出讓皮埃爾先生和辛辛納特斯在欄杆旁合影留念。儘管這張照片要拍的是皮埃爾先生,但這一行動卻是他自己一手導演的。強烈的燈光照亮辛辛納特斯的白色側面和他身旁那張盲目的臉。主人親自把斗篷遞到他們手上,還出去為他們送行。門廳裡,古板嚴厲、昏昏欲睡的士兵正在整理他們的戟,發出連續清脆的撞擊聲。 “你的到訪,本人不勝榮幸之至,”分別的時候,主人對辛辛納特斯說。 “明天——更準確地說,是今天早上——我當然會到場,不僅是以官員的身份,同時也以個人的身份。我侄兒告訴我,出席的人會很多。 “行了,祝你好運,”他依照傳統在皮埃爾先生的臉頰上吻了三次,同時對他說。 辛辛納特斯和皮埃爾先生在士兵們的護送下,一頭鑽進小巷。 “總的看來,你表現不錯,”他們走出一小段路之後,皮埃爾先生說,“可你為什麼老是……你的靦腆給初次見到你的人留下極為不良的印象。我不知道你的感覺如何,”他補充道,“雖然我對照明等安排感到高興,但是我的胃有灼熱感,我懷疑他們烹飪用的不全是乳品廠的黃油。” 他們在路上走了很長時間。天很黑,霧很濃。 他們沿著斯蒂普大街往上走時,左邊什麼地方傳來了沉悶的篤-篤-篤聲響。篤-篤-篤。 “這些惡棍,”皮埃爾先生咕噥道。 “他們不是賭咒發誓,說全都乾完了嗎?” 最後,他們過了橋,開始上坡。月亮已經消失了,要塞上黑暗的塔樓與雲朵融為一體。 到了第三道門,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正在那裡等候,他身穿晨衣,頭戴睡帽。 “快說說,情況怎樣?”他迫不及待地問。 “沒有人因為你沒去而感到遺憾,”皮埃爾先生冷冰冰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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