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家裡房子的前門,全身僵硬。我聞到了訪客的味道。古老的羊皮紙,美酒佳釀:露明妮·夜影的氣味中散發出一種貴族的典雅。可是她的護衛卻使房子裡充斥著一股難以忍受的臭味,有如沸騰的瀝青和燒焦的頭髮。
“卡勒!”露明妮的聲音甜如蜜。
我有些尷尬難堪,在一聲不吭地走進廚房之前我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恢復理性。我可不想嚐到或聞到那些生物的味道。
露明妮坐在桌子旁邊,和她對桌而坐的是她所在族群的現任,我的父親。她保持著紋絲不動的坐姿,姿態堪稱完美,巧克力色的捲發編成髮髻垂在頸後。她穿著她那身特有的、整潔的烏黑色套裝和一件顏色明快的高領白襯衫。兩個幽魂守在她的身旁,像若隱若現的影子浮現在她纖細的肩膀之上。
我收緊腮幫子,咬著內側的肉。只有這樣我才能強忍住不向那些護衛露出牙齒。
“坐吧,親愛的。”露明妮指指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拉開父親旁邊的椅子,蹲著而不是坐在椅子上。幽魂就在附近,這讓我坐立不安。
難道她已經知道我違反法規的事了?她來這兒是要下令處決我嗎?
“再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可愛的女孩,”她輕聲細語地說,“你對自己聯姻一事充滿期待吧?”
我舒了一口氣,之前竟對自己的緊張情緒渾然不覺。
“當然。”我回答。
露明妮指尖一攏,舉到臉前。
“你對自己似錦的前程只有這一個詞的評價嗎?”
我父親笑了起來。 “夫人,卡勒可不像她媽媽那麼浪漫。”
他的音調依然充滿自信,但他開始注視著我。我用舌頭舔了舔嘴巴里依然鋒利的犬牙。
“原來如此。”她說,眼睛上上下下地將我的身體打量了一番。
我雙臂交叉護在胸前。
“斯蒂芬,你或許該教教她一些禮儀規矩了。我指望我的女阿爾法舉止高雅。內奧米向來氣質優雅。”
她還在看著我,儘管我很想朝她露出狼牙,但我做不到。
舉止高雅,見鬼去吧,我是一名戰士,不是你的童養媳。
“我想你會對這場婚姻感到開心的,親愛的女孩,”她說,“你是一位美麗的阿爾法。班恩族以前還從沒有出過像瑞恩尼爾這樣的男子呢,甚至連埃米爾也坦言如此。這場聯姻對我們所有人都有好處。能有這麼一位配偶你應該心存感激才是。”
我收緊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
“我很敬佩瑞恩。他是我的朋友。我們在一起會過得很好。”
朋友……算是吧。在瑞恩的眼中,我就像是他垂誕的餅乾罐一樣。而且,他可不會為我的偷竊而買賬。雖然我自訂婚之日起就開始被羈絆住,但我還從沒想過,經營好我們倆的關係竟然是如此之難。不過,瑞恩並非循規蹈矩之人。他的魅力足以讓我好奇,要是給他一次體驗的話,不知這樣的冒險是否值得。
“過得很好?”露明妮重複著我的話,“可是,你對這個男孩動心嗎?埃米爾一想到你可能會對他的繼承人嗤之以鼻就怒不可遏。”她用手指敲著桌面。
我盯著地板,暗暗咒罵著自己臉頰上冒起的怒火。在這件事情上我只能聽任他人安排,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又有什麼鬼用呢?在那一刻我極其討厭她。
父親清了清嗓子。 “夫人,這場聯姻從孩子們一出生就定下來了。夜影和班恩兩族在這件事上一直恪守諾言。我女兒和埃米爾的兒子也是如此。”
“我說了,我們會過得很好。”我低聲說道,話語中透著幾分粗暴。
一陣咯咯的笑聲將我的視線拉回到了主管的身上,露明妮看著我局促不安的樣子,現出了一臉居功自傲的微笑。我瞪著她,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
“的確。”她轉而注視著我父親說,“儀式不得中斷或推遲舉行。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
她站起身,伸出手。父親親吻了一下她蒼白的手指。她轉過身面向我。我很不情願地用自己的手碰了碰她皮紙般的皮膚,極力想把咬她的念頭置之腦後。
“所有名門閨秀都舉止高雅,親愛的。”她撫摸著我的臉頰,指甲扎得我一陣哆嗦。
我的胃一陣翻湧。
她離開廚房時,細跟高跟鞋一聲聲叩擊著地板上的瓷磚。幽魂們尾隨在她的身後,它們的悄無聲息比她噔瞪作響、令人不安的腳步聲還要更加叫人心煩。我蜷起雙膝抱在胸前,把臉擱在膝蓋上。直到聽見前門關閉的聲音我才鬆了一口氣。
“你怎麼緊張兮兮的。”我父親說,“巡邏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搖了搖頭。 “你知道我對幽魂很反感。”
“我們所有人都對幽魂很反感。”
我聳了聳肩。 “她來這裡做什麼呀?”
“討論聯姻的事。”
“您在開玩笑吧?”我皺起眉頭,“不就是我和瑞恩嗎?”
父親那疲憊的手掠過他的雙眼。 “卡勒,你要是能不把聯姻的事當兒戲可就幫了我們大忙了。這事遠不止'你和瑞恩'那麼簡單。這幾十年來還沒有組建過新的族群。主管們都很緊張。”
“我很抱歉。”我口是心非地說道。
“不用道歉。嚴肅點。”
我坐直了身子。
“埃米爾今天早些時候來過。”他愁眉苦臉。
“什麼!”我吸了一口氣,“為什麼?”
我無法想像埃米爾·拉洛奇和與他同為阿爾法的對手之間能有什麼平心靜氣的對話。
我父親的聲音冷冰冰的。 “和露明妮一樣的理由。”
我用雙手摀住臉,臉頰又開始發燙。
“卡勒?”
“對不起,爸。”我說道,把尷尬往肚子裡吞,“這只是因為瑞恩和我相處得很好。我們是朋友,算是吧。我們早就知道會有聯姻這一天。我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不妥的。要是瑞恩覺得不妥,那我可是頭一回聽說。不過,要是大家可以不再插手這件事情,整個過程就會簡單多了。壓力實在是不管用。”
他點點頭。 “迎接你的阿爾法生活吧。壓力向來是不管用的,而且還一直揮之不去。”
“妙極了。”我哀嘆了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還有作業要做。”
“那,晚安啦。”他輕聲地說。
“晚安。”
“還有,卡勒?”
“嗯?”我走到第一級樓梯前停了下來。
“對你母親別太苛刻。”
我皺皺眉頭,繼續上樓。我走到我的臥室門外,頓時尖叫了起來。我的衣服被扔得到處都是,床上,地板上,床頭櫃上,檯燈上,散落滿地。
“這樣子可絕對不行!”母親指著我譴責道。
“媽!”
她攥緊的拳頭里握的是我最喜歡的一件復古T恤衫,是我在八十年代時去看小妖精樂隊(Pixies)巡演時買的。
“你有沒有漂亮的衣服?”她朝我晃了晃那件得罪她的T恤衫。
“什麼叫漂亮?”我回問了一句。
我嚥下惡氣,四下尋找自己特別想保護的衣服,然後一屁股坐在我那印有“共和黨支持伏地魔”字樣的連帽衫上。
“蕾絲?絲綢?羊絨?”內奧米問,“有沒有哪一件不是牛仔布或棉布的?”
看到她把手上那件小精靈樂隊的T恤衫擰成一團,我倒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埃米爾今天來過嗎?”她用目光打量著床上的那堆衣服。
“爸說過了。”我輕聲回答她,但此時我心裡卻在尖叫著。
我用手指輕撫著過肩的髮絲,撩起髮梢,放到齒間。
母親撅起嘴唇。面露慍色,丟掉手上的T恤衫,將我的手指從扭成一團的頭髮上拉開。她嘆了口氣,坐在我身後的床上,取下了扎在我辮子尾端的髮圈。
“還有這頭髮。”她用手指梳理著我的捲發,“我搞不懂你為什麼老是要把它紮起來。”
“我頭髮太多了,”我說,“披下來礙事。”
我能聽到我母親搖頭時吊墜耳環叮噹作響的聲音。 “我可愛的花兒。你可不能再把自己的資本給藏起來了。你現在可是個女人了。”
我厭惡地哼了一聲,在床上打了個滾,躲開了她的手。
“我才不是什麼花兒呢。”我把一簾頭髮撥到肩後,解開辮子後的頭髮又笨又沉。
“可你就是啊,。”她笑著說,“我漂亮的馬蹄蓮。”
“這只是個名字罷了,媽。”我開始收拾我的衣服,“不是真正的我。”
“這就是真正的你。”我開始察覺到她聲音中夾帶的警告意味,“別收拾了。這麼做完全沒必要。”
我的手在剛剛抓住的T恤衫上僵住了。她一直等到我把半疊好的襯衫擱在被單上。我想開口,可母親舉起手示意我不要說話。
“下個月會組建新的族群。你將成為女阿爾法。”
“這我知道。”我強忍住想朝她扔臟襪子的衝動,“我從五歲起就知道了。”
“現在是時候拿出個樣子來了。”她說,“露明妮很擔心。”
“嗯,我知道。舉止高雅。她要的是舉止高雅。”我想作嘔。
“埃米爾很在乎瑞恩尼爾想要的是什麼。”她說。
“瑞恩想要什麼?”我問,尖銳的聲音令自己一陣哆嗦。
母親從床上拎起了我的一件文胸,純白色棉質——我只有這一種。
“我們得為各種準備好好想想了。你就沒有穿什麼像樣的內衣嗎?”
我的臉頰又是一陣熾熱。我想知道,我會不會因為臉紅過度而造成臉部永久性變色。
“我現在不想談這個。”
她不理會我,一邊把我的衣服整理成堆一邊輕聲咕噥著。她不讓我疊衣服,我只能猜測她是按“合意”和“準備丟掉”的標準來堆放衣服的。
“他是一位男阿爾法,還是你們學校最受歡迎的男生。至少我私下了解到的全部情況就是這樣子。”她的語氣中流露出幾分渴望,“我敢肯定他已經對女孩子們的關注習以為常了。等你的時機一到,可得做好準備討他歡心。”
我嚥下苦水,才又開口說話。
“媽,我也是一個阿爾法,您難道忘啦?”我說道,“瑞恩需要我成為一位族群的領袖。他希望我當一名戰士,而不是啦啦隊隊長。”
“瑞恩尼爾需要你做出一副配偶的樣子來。只因為你是一名戰士並不意味著你就不能有迷人的魅力。”她話中帶刺,傷到了我的心。
“媽,卡勒說得對。”我弟弟插嘴了,“瑞恩可不想要啦啦隊隊長。他這四年裡已經和所有的啦啦隊隊長都約會過啦。他很可能無聊透了。至少大姐可以讓他忙個不停。”
我轉過身,看見安塞爾正倚靠著門框。他掃視著整個房間。
“哇,內奧米颶風來襲,無人生還。”
“安塞爾,”母親嚷嚷著,兩手叉著腰,“請給你姐和我一點私人空間。”
“真是抱歉,媽。”安塞爾繼續咧著嘴笑道,“不過,巴雷特和薩莎正在樓下等你跟他們一塊去夜間巡邏呢。”
她驚訝地眨了眨眼睫毛:“已經那麼晚了嗎?”
安塞爾聳聳肩。她剛一轉身,他就朝我眨了眨眼。我摀著嘴巴,遮住了笑臉。
她嘆了口氣:“卡勒,我可認真地跟你說。我在你的衣櫃裡放了幾件新衣服,我希望你開始把它們穿上。”
我張開嘴想抗議,但她一下子就把我的話給打斷了。
“明天開始穿新衣服,否則我就把你所有的T恤衫和破破爛爛的牛仔褲全給扔了。討論到此為止。”
她站起身,從我的房間裡離去,她走的時候長及小腿的裙子一直在擺動。我聽到她的腳步聲已經到了樓梯,這才嘆了口氣,在床上翻了個身。那成堆的衣服正適合讓我埋頭嘆息。我很想變成狼形,把整張床撕個稀巴爛。可是,我要是那麼做肯定會被禁足。再說,我喜歡我的床,此時此刻它是少數幾樣我母親沒有威脅說要丟棄的東西之一了。
床墊在嘎吱作響。我用胳膊肘子撐起身體,望著安塞爾。他坐在床角。
“又一次感人肺腑的母女交心會麼?”
“你知道的。”我翻過身來仰面躺著。
“你還好吧?”他問道。
“嗯。”我用手按住太陽穴,想撫平那陣剛剛萌生的悸痛。
“那——”安塞爾開始發問了,我轉過來望著他。弟弟臉上戲謔的笑容隨即消失了。
“那怎樣?”
“關於瑞恩……”他的聲音開始變得沉厚。
“有話直說吧,安。”
“你喜歡他嗎?我是說,真的喜歡他嗎?”他脫口而出。
我癱倒在床上,用手臂遮蓋眼睛,擋住燈光。
“你不會也來這一套吧。”
他爬到我身旁。
“我只是想說,”他講道,“如果你不想跟他在一起,就別這麼做。”
我用手臂遮擋的眼睛瞬時張開了。片刻間我無法呼吸。
“我們可以一塊逃跑。我會陪著你的。”安塞爾的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
我猛地坐起身來。
“安塞爾,”我低聲地說,“再也別說這樣的話了。你不知道會有什麼……別再提了,好嗎?”
他撥弄著被單。 “我想讓你開心。你好像在生媽的氣。”
“我是在生媽的氣,但媽是媽,瑞恩是瑞恩。”我用手指纏繞著散落肩頭的長長捲髮,心想該剪頭髮了。
“那你對這件事沒意見咯?做瑞恩的配偶?”
“嗯,我沒意見。”我伸出手,撥弄著他沙子般的棕色頭髮,“再說,你到時已經加入新的族群了。布林、梅森和費伊也一樣。有你們支持我,我們會讓瑞恩和我們保持一致立場的。”
“那當然啦。”他咧嘴一笑。
“還有,別跟任何人說起逃跑的事。安,那實在是過分了。不過,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思想自由了呢?”我眯縫起眼睛。
他朝我露出了尖尖的犬牙。 “我是你弟,對吧?”
“這麼說,你背信棄義的天性倒成了我的錯?”我拍了拍他的胸口。
“我需要了解的一切都是從卡勒那裡學來的。”
他站起身,開始在床上蹦蹦跳跳。我被彈到了床邊,一個翻身就穩穩噹噹地腳掌著地。我一把抓住被單邊緣,狠狠地抖了一下。安塞爾大笑著摔倒在床,又在墊子上彈了一下,這才躺著一動不動。
“我是說真的,安塞爾。一個字都別說。”
“別擔心,姐。我沒那麼蠢。我絕不會背叛主管們的。”他說。 “除非你叫我這麼做……老大。”
我擠出一抹笑容。 “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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