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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1902 2018-03-18
一個人甚至都敢在自己受屈辱的感情中尋找樂趣,難道這人能夠,難道這人能夠哪怕或多或少地尊重他自己嗎?現在我說這話並不是出於一種令人作嘔的懺悔。再說,一般說,我也最討嫌說什麼:“饒恕我,神父,我以後再不了”——倒不是因為我不會說,而是相反,也許正因為我太擅長這樣說和這樣做了,而且還是此中高手!常常,我甚至毫無過錯,卻偏偏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會落進這一怪圈。這就讓人太噁心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而且會深受感動,追悔莫及,痛哭流涕,當然,我這是在欺騙自己,雖然我根本不是假裝。這時不由得讓人噁心……這時甚至都不能怪罪自然規律,雖然這自然規律經常欺負我,欺負了我一輩子,更甚至於其他事物。想到這一切都讓人噁心,再說回想這事本身就夠噁心的了。要知道才過了區區一分鐘,我已經在惡狠狠地想(這是常事),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令人噁心的虛情假意,也就是說所有這些懺悔呀,所有這些感動呀,所有這些發誓和立志悔改呀,等等,都是假的。你們可能會問,我這樣裝模作樣地糟蹋自己,折磨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回答:為的是無所事事地坐著太無聊了;於是我就矯揉造作一番。沒錯,正是這樣。諸位,最好你們留意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那時候你們就會明白真是這樣。我自己給自己編造了一套奇異的經歷,自己給自己編造了一套身世,以便優哉游哉,聊以卒歲。我曾經多次發生過這樣的事——比如說吧,擺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並不是因為出了什麼事,而是存心要這樣;因為,你自己也知道,常常,這氣生得毫無道理,可是卻故意擺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以致後來把自己弄得,真的,還當真生氣了。我這輩子不知道為什麼還就愛玩這套把戲,以致到後來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了。有一回我還自作多情地愛上了一個人,甚至發生了兩次。諸位,告訴你們吧,我當時很痛苦。我在心靈深處也不相信我會感到痛苦,我暗自嘲笑自己,可是我畢竟很痛苦,而且還是真正名副其實地痛苦;我嫉妒,我怒不可遏……而一切都是因為無聊,諸位,一切都是因為無聊;有一種惰性壓迫著你。要知道,意識的直接的、合乎規律的果實就是惰性,也就是說這是一種有意識的無所事事。這點我已經在上面說過了。我再重複一遍,強調地再重複一遍:所有那些不動腦子的實干家們,他們之所以充滿幹勁,無非是因為他們腦筋遲鈍和智力有限。這情況應當怎樣解釋呢?應當這樣解釋:他們由於自己智力有限,於是就把最近的、次要的原因當成了始初的原因,於是也就比別人更快和更容易地相信,他們已經找到了自己事業的無可爭辯的基石,於是他們也就心安理得了;這是主要的。要知道,為了開始行動,就必須事先完全心安理得,不留有一絲一毫的疑慮。比如,我是怎樣使自己感到心安理得的呢?我關注的始初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呢?它的基石又究竟何在呢?我是從哪裡找到它們的呢?我練習思維,因此,我的任何一個始初原因就會立刻連帶地拽出另一個起始更早的原因,如此等等,以至無窮。任何意識和思維的本質就是這樣。可見,這又是一種自然規律。那最後結果又怎樣呢?完全一樣。請諸位想一想:方才我講到報復。 (你們大概沒有領會)。我說,一個人之所以要報復,是因為他認為這樣做是對的。也就是說,他找到了始初的原因,找到了基石,具體說:就是這樣做的正義性。可見,他各方面都十分心安理得,因此他報復起來也就十分從容,十分成功,因為他堅信他正在做一件光明磊落而又十分正義的事。可我卻看不出這裡有什麼正義性,也找不到這裡有任何高尚的品德,因此,如果要報復,那就只能出於一種憤恨。當然,憤恨足以戰勝一切,足以戰勝我的所有疑惑,可見,正因為憤恨並不是原因,所以它能夠順順噹噹地完全取代那個始初的原因。但是,如果我連憤恨都沒有,那怎麼辦呢(要知道方才我就是從這點開始談起的)。我心中的憤恨,又由於意識的這些可惡的規律遭到了化學分解。睜開眼睛一看——對象揮發掉了,理由蒸發了,找不到有罪的人,侮辱也就變成了不是侮辱,變成了命該如此,這在某方面頗像牙疼,誰也沒有錯,因此剩下的只有同樣的出路——狠狠地捶牆。你只好揮揮手,因為你找不到初始的原因。你不妨盲目地聽從自己感情的驅使,不要發議論,不要尋找初始的原因,驅散你的意識,哪怕就趕走這一小會兒也行,恨或者愛,只要不無所事事的坐著就成。後天,這已經是最後期限了,你一定會開始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因為你在明明白白的自欺欺人。結果是:肥皂泡和惰性。噢,諸位,要知道,我之所以自認為是聰明人,大概是因為我畢生什麼事也不做,既無所謂開始,也無所謂結束。就算,就算我是個清談家吧,但是我跟我們大家一樣,是個無害的、令人遺憾的清談家。但是如果任何一個聰明人的直接的、惟一的使命就是清談,也就是說蓄意地空對空,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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