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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

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1190 2018-03-18
已經中午十一點多了。公爵知道,如果他到城裡的葉潘欽府去,現在只能遇到將軍一個人(他由於公務繁忙,一時不能脫身),而且也不見得碰得上。他尋思,將軍說不定會拉住他,把他立刻帶到帕夫洛夫斯克去的,可是他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以前,還非常想去拜訪另一個人。公爵決定先去尋訪一個他很想進去看個究竟的人家,寧可冒險晚一點去拜訪葉潘欽家母女,把帕夫洛夫斯克之行推遲到明天。 話又說回來,這次拜訪就某一方面說對他是冒險的。他感到為難,躊躇再三。他知道這戶人家就在離花園街不遠的豌豆街,他之所以決定先到那裡去,是希望在走到他要去的那個地方以前,能最後拿定主意。 走到豌豆街和花園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時,他非常激動,對此,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沒料到他的心會跳得這麼疼。有一座房子,大概由於它的外貌特別,老遠就開始引起了他的注意。公爵後來想起,他當時曾對自己說:“一定就是那座房子。”他非常好奇地走到跟前,想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他感到,如果他猜對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會覺得特別不愉快。這座房子很大,陰森森的,三層樓,毫無建築藝術可言,本來是綠色,但由於年久失修,已變得很髒。這類房子是在上世紀末建造的,雖然為數不多,甚至很少,但是其中有些房子還是幾乎毫無變化地保留在彼得堡的這幾條街道上,而彼得堡的變化是如此迅速,一切都變了。這些房子造得很堅固,牆很厚,窗戶非常少,底層的窗戶有時還裝著鐵柵欄。樓下開設的多半是錢莊。坐在錢莊里辦事的全是閹割派教徒,他們住在樓上,房子是租的。這種房子里里外外都給人一種不好客和冷冰冰的感覺,一切都彷彿鬼鬼祟祟,藏著掖著似的,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光從外表看,實在難以說明究竟,建築學上的線條組合,當然自有它的奧秘。住在這些房子裡的幾乎是清一色的買賣人。公爵走到大門前,看了一眼釘在門上的牌子,上面赫然寫著:“世襲榮譽公民羅戈任公館”。

他不再躊躇不決,推開了玻璃門,這門隨即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他登上正對大門的樓梯,上了二樓。這樓梯很黑,是用石頭砌的,結構很粗糙。但兩旁的護欄卻漆著紅色。他知道羅戈任及其母親和弟弟佔用著這座單調的樓房的整個二樓。有一名僕人給公爵開了門,未經通報就把他帶了進去,走了很長一段路。他們先穿過一座正廳,正廳的牆壁是“仿大理石”的,地板是橡木拼花的,家具是二十年代的,又重又笨。他們又穿過一些鴿子籠似的小屋,曲裡拐彎,轉來轉去,一會兒登上兩級或三級台階,一會兒又走下同樣多的台階,最後才去敲一扇房門。門是帕爾芬·謝苗內奇親自開的。他一看到公爵,臉刷地白了,在原地呆若木雞,一時間像具石雕似的,目光驚懼,凝然不動,嘴角扭動,嘴邊掠過一絲微笑,表現出一種高度的困惑,——他似乎覺得公爵的來訪是不可能的,簡直近乎奇蹟。公爵雖然也料到可能會發生這類情況,但也感到很詫異。

“帕爾芬,也許,我來得不是時候,我可以走。”他終於尷尬地說道。 “是時候!是時候!”帕爾芬終於清醒過來,“請進,進去呀!” 他們互相稱你。在莫斯科的時候,他們倆常常見面和促膝談心。晤談之際,甚至有某些瞬間,他倆彼此心照,令人難忘。而眼下,他們已有三個多月不曾見面了。 羅戈任的臉還跟從前一樣十分蒼白,一陣陣抽搐彷彿時時掠過他的臉部。他雖然招呼客人進屋,但是好像仍舊十分尷尬似的。當他把公爵領到軟椅前,請他在桌旁坐下的時候,公爵偶一回頭,發現他那異常古怪而又沉重的目光,不由得停住腳步。他想起了不久前那沉重而又令人惆悵不已的往事。他沒有坐下,而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呆呆地註視著羅戈任的眼睛,在最初一剎那,羅戈任的眼睛似乎更亮地倏地一閃。最後,羅戈任才微微一笑,但是仍有幾分尷尬和似乎不知所措。

“你幹嗎這麼死死地盯著我?”他嘟囔道,“坐呀!” 公爵坐了下來。 “帕爾芬,”他說,“你說句心裡話,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到彼得堡來?” “我早料到你會來的,果然沒猜錯,”他苦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怎麼會知道你今天來呢?” 羅戈任用反問來代替回答,表現出某種驟然的衝動和令人奇怪的惱怒,這使公爵感到更吃驚了。 “即使你知道我今天來,何必這么生氣呢?”公爵尷尬地低聲說。 “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今天,我下火車的時候,看到一雙眼睛,就跟你方才從背後看我的那雙眼睛一樣。” “竟有這事!這是誰的眼睛呢?”羅戈任疑惑地嘟囔道。公爵感到他似乎哆嗦了一下。 “不知道,在人群裡倏忽一閃,我還以為是我的錯覺。近來,我開始精神恍惚,老有一種幻覺。帕爾芬老兄,現在我老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幾乎跟五年前剛開始發病的時候一樣。”

“咋說呢,也許是你的錯覺吧,我不知道……”帕爾芬嘟囔道。 這時他臉上的親切的微笑,與他的神態很不協調,彷彿在這個微笑中有什麼東西斷了,帕爾芬想使勁把它粘在一起,但又力不從心似的。 “怎麼,又要出國去?”他問,又驀地加了一句,“你記得嗎,去年秋後,我們從普斯科夫起同坐一節車廂,我回彼得堡,而你……披著斗篷,記得嗎,還有鞋罩?” 羅戈任說罷突然笑了起來,這次他的神情帶著一種公然的怨憤,他似乎很高興,終於能夠乘此機會發洩一下心中的怨氣。 “您在這裡完全住下來了?”公爵打量著書房問道。 “是的,住在自己家裡。還能住哪兒呢?” “咱們倆好久沒見面了。關於你,我聽到了許多事,乍一聽,簡直不像你幹的。”

“管它,愛說什麼說什麼。”羅戈任冷冷地答道。 “不過,你讓那幫人全散伙了,你也待在老家,不出去惹是生非了。這就很好嘛。這房子是你一個人的,還是你們大家的?” “這房子是我媽的。打這兒穿過走廊,就可以上她那兒。” “你弟弟住哪兒?” “我弟弟謝苗·謝苗內奇住廂房。” “他成家了嗎?” “鰥居。你問這幹嗎?” 公爵看了看他,沒有回答。他忽然陷入沉思,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問題。羅戈任也沒追問,靜候他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兩人默然有頃。 “我走過來的時候,還在一百步以外,就立刻猜到這是你家。”公爵說。 “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也莫名其妙。這宅子有一副你們整個家族和你們整個羅戈任家生活的面容,你倘若問我何以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我也說不清。當然是胡說八道。這使我感到很不安,甚至害怕起來了。我過去想都沒想到你會住在這樣的房子裡,可是一看到你,又立刻想道:'他住的房子就應該是這樣!'”

“瞧你說的!”羅戈任含糊其辭地笑了笑,並不完全了解公爵含糊不清的意思。 “這房子還是我爺爺蓋的,”他說,“過去這樓住的都是閹割派,赫盧佳科夫家族,而且現在還住這兒。” “陰森森的。你這裡也陰森森的。”公爵邊說,邊打量著書房。這是一個大房間,很高,略顯陰暗,擺滿了各種家具——大部分是大型的辦公桌、寫字台、書櫥,書櫥裡放著賬本和各種文書。那張紅色的寬大的羊皮沙發,顯然是給羅戈任當床鋪用的。公爵看見羅戈任請他在一旁就座的那張桌上,放著兩三本書,其中有一本是索洛維約夫的《歷史》,書頁翻開,夾著書籤。牆上掛著幾幅油畫,鏡框是塗金的,業已晦暗,畫面也是黑黢黢的,很難看清上面畫的到底是什麼。有一幅全身肖像很觸目,引起了公爵的注意:畫的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人,穿著德國式的普通上裝,但衣襟很長,脖子上掛著兩枚獎章,鬍子略帶花白,稀而短,黃臉,面有皺紋,目光多疑,城府很深而又略帶悲哀。

“這恐怕是令尊吧?”公爵問。 “正是家父。”羅戈任帶著一種不愉快的嘲笑答道,似乎一提到他已故的父親,他就準備立刻開幾句沒禮貌的玩笑似的。 “他是不是屬於舊禮儀派?” “不,他上教堂,他倒的確說過舊教派更正確。他對於閹割派也十分尊敬。這原來是他的書房。你為什麼問他是不是舊教派?” “你準備在這裡舉行婚禮嗎?” “是的。”羅戈任答道,由於這問題問得突如其來,他差點哆嗦了一下。 “很快就辦嗎?” “你自己也知道,這事由不得我。” “帕爾芬,我不是你的敵人,也決不會從中搗亂。從前,在幾乎同樣的時刻,我曾經向你申明過一回,現在我向你再重複一遍。在莫斯科的時候,你正要辦喜事,我沒有阻撓,這你是知道的。頭一回,是她自己跑到我這裡來的,幾乎就在舉行婚禮的時候,求我'救救'她,幫她離開你。我現在向你重複的是她的原話。後來,她又離開我逃跑了,你又找到了她,帶她去結婚,有人說,這次她又離開了你,逃到這裡來了。這是真的嗎?列別傑夫是這麼告訴我的,因此我就來了。至於你們倆在這裡又和好了,我還是昨天在火車上第一次聽說,是你過去的一個老朋友告訴我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他叫扎廖熱夫。我到這裡來是另有打算的:我想勸她出國去養病。她在身心兩方面都嚴重失調,特別是腦子,我覺得,她的病需要好好調理一下。我並不想陪她出國,我想在無須我陪同的情況下把這一切都辦妥。我對你說的全是真心話。如果千真萬確,你們對這事又重新說妥了的話,那我也就不再跟她見面了,而且從此再不來找你。你自己也知道,我是不會騙你的,因為我一向對你坦誠相待。我從來沒有對你隱瞞過我對這事的態度,我一向說,她嫁給你非毀了不可。你也將同歸於盡……也許比起她來,你還更慘。如果你們又分手了,我會感到十分滿意,但是我無意在你們中間搗亂和搞破壞。你盡可以放心,也無需猜疑我。你自己也知道:我何嘗做過你的真正的情敵呢,即使她跑來找我的時候,也這樣。瞧,你現在笑了,我知道你剛才冷笑什麼。沒錯,我們在那裡是分開過的,分住在不同的城市裡,這一切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要知道,我過去就對你解釋過,我愛她'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出於憐憫'。我認為我這樣說是符合實際情況的。你當時說,我說這話的意思你懂了,真的嗎?你真懂了嗎?瞧你這模樣,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我是來請你儘管放心,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非常愛你,帕爾芬。我現在就走,而且永遠不回來。別了。”

公爵站起身來。 “陪我再坐會兒嘛,”帕爾芬低聲道,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垂下頭,用右手托著,“咱倆好久沒見面了。” 公爵坐了下來。兩人又相對無語。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只要你一不在我身邊,我就立刻對你充滿敵意。在我沒見到你的這三個月中,我每分鐘都在恨你,真的。我真想下毒藥把你立刻毒死!我真想這麼做。現在你跟我坐在一起還不到一刻鐘,我的滿腔怨恨就全沒有了,你又跟從前一樣可親可愛了。你陪我坐一會兒吧……” “我在你身邊,你就相信我,我不在你身邊,你就馬上不相信我,懷疑我。你真像你爹!”公爵答道,友好地微微一笑,極力不暴露自己的真實感情。 “我跟你坐在一起,聽到你的聲音,我就相信你。我心裡很清楚,你我不能相比,你跟我……”

“你何必加上這句話呢?瞧你,氣又來了。”公爵說,對羅戈任的變化無常感到很驚奇。 “老弟,這事並不需要徵求我們的意見,”他答道,“這事不跟我們商量就定了。你瞧,我們的愛法也不同,一切都存在差異,”他沉默片刻後又繼續低聲道,“你說,你愛她是出於憐憫,我對她就毫無憐憫之心。而且她也最恨我。現在我每天夜裡都夢見她:她總跟別人在一起取笑我。實際情況也是這樣,老弟。她說要跟我結婚,可是她心裡根本就沒有我,把我全忘了,好像換一隻鞋似的。你信不信,我已經五天沒見到她了,因為我不敢去找她,她會問我:'你來幹什麼?'她不僅羞辱我……” “怎麼會羞辱呢?哪能呀?” “還裝不知道呢!你剛才還說,在'即將舉行婚禮'的時候,她離開了我,跟你一起逃走。”

“你不是自己也不信……” “難道在莫斯科的時候,她跟那個叫澤姆秋日尼科夫的軍官沒羞辱過我?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是存心讓我出乖露醜,而且還是在她自己定下了婚期以後。” “不可能!”公爵叫道。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羅戈任堅信不疑地肯定道,“你以為她不是這樣的人嗎?老弟,她不是這樣的人,那是不消說得的。全是胡說八道。跟你在一起,她的確不是這樣的人,也許一想到這樣的事就發怵,可是跟我在一起,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就這麼回事。她把我看成一個最沒出息的廢物。我知道得很清楚,她跟凱勒爾,也就是跟那個動輒揮拳打架的軍官一起編了套謠言,就為了把我當笑柄……你大概還不知道她在莫斯科的時候怎麼作弄我的吧!我白花了多少,多少冤枉錢啊……” “那……你現在怎麼要結婚呢!……以後怎麼辦呢?”公爵恐懼地問。 羅戈任心情沉重而又神態可怕地看了看公爵,什麼也沒回答。 “我沒有到她那裡去,今天已經第五天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老怕她把我轟出去。她總愛說:'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只要我願意,就叫你徹底滾蛋,我自己上國外去。'('這可是她自己對我說她要出國的',他好像附帶指出似的說道,而且有點異樣地直視著公爵的眼睛)有時候自然是嚇唬人。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我很可笑。可是她有時候又確實愁眉深鎖,無精打采,一句話都不肯說。我怕的就是這個,前一陣,我想:以後,我不能空著兩手去了,——可是這樣做只能讓她感到好笑,接著便大動肝火。她把我送給她的一條圍巾賞給了她的使女卡季卡,即使她從前日子過得很闊氣的時候,恐怕也沒見過這麼好的圍巾。我都不敢向她提我們什麼時候結婚的事。一個人連去看她都害怕,又能算是什麼未婚夫呢?現在我坐在家裡,實在憋不住的時候,就偷偷跑到她住的那條街上,在她的屋前走來走去,或者躲在什麼角落裡偷看。前些日子,我守在她家的大門附近,幾乎一直守到天亮,——我當時隱隱約約好像看到什麼東西在眼前一晃。她可能向窗外偷看了一下,似乎在說:'哪怕看到我在騙你,你又能拿我怎麼樣呢?'我忍不住說:'你自己知道!'” “知道什麼?” “我咋知道呢!”羅戈任凶狠地笑了起來,“在莫斯科的時候,雖然我跟踪了她很長時間,但是始終沒有抓住她跟別人在一起的任何把柄。有一回,我硬拉住她,說道:'你答應過跟我結婚,嫁給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家,可是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東西嗎?'我說:'你現在是這個玩意兒!'” “您對她說了?” “說了。” “後來呢?” “後來她說:'你現在給我做傭人,我也不見得要你,更不用說做你老婆了。'我說:'那我就賴著不走,反正玩完!'她說:'我馬上去叫凱勒爾,讓他把你轟出去。'於是我就向她撲過去,把她狠揍了一頓,打了個鼻青臉腫。” “不可能!”公爵叫道。 “告訴你,的確揍了,”羅戈任兩眼閃著光,低聲肯定道,“後來我整整一天兩夜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走出她屋子,我向她雙膝下跪,我說:'你不饒了我,我死也不出去,你讓人拽我出去,我就跳河,因為沒了你,我現在還活個什麼勁兒?'那天一整天,她就像瘋子似的,一會兒哭,一會兒要用刀宰了我,一會兒又罵我,挖苦我。她把扎廖熱夫、凱勒爾和澤姆秋日尼科夫,把所有的人都叫了來,讓他們看我出洋相,當面羞辱我。她說:'諸位,今天咱們大家都去看戲,他不願意走,就讓他在這裡待著,我不能讓他捆住了手腳。帕爾芬·謝苗內奇,我不在家的時候,底下人會給你送茶來的,今天您大概餓了吧。'她看戲回來時就她一個人,她說:'他們都是膽小鬼和混賬東西,都怕你,還嚇唬我說,他不會輕易走的,沒準會殺了你。現在我要進臥室睡覺去了,而且進去後不鎖門,瞧我怕不怕你!我要讓你知道和看到這一點!你喝茶了嗎?'我說:'沒喝,也不想喝。''不喝拉倒,隨你便,不過這對你不合適。'她說到做到,房間果然沒上鎖。第二天早上,她走出房間——笑了,她說:'你難道瘋了嗎?不吃不喝,不會餓死嗎?'我說:'饒了我。''我已經說過:不想饒恕你,也不想嫁給你。難道你一整夜就在這椅子上坐著,也沒睡覺?'我說:'是的,沒睡。''多聰明!那你現在還不想喝茶和吃飯嗎?''我說了不吃不喝——饒了我!'她說:'這可對你不合適,要知道,這就跟給牛配上馬鞍似的。你是不是想嚇唬我呢?你坐在那裡挨餓,我有多不幸呀,可把我嚇壞啦!'她生氣了,但是生了不多一會兒氣,又開始挖苦我。我瞧她那模樣,覺得很奇怪,她的滿腔怨憤怎麼都沒有了呢?要知道她這人是愛記恨的,常常對別人記恨很長時間!我當時想,她一定把我看得很下流,連正經八百地恨我都恨不起來。事實也真是這樣。她說:'你知道什麼是羅馬教皇嗎?'我說:'聽說過。'她說:'帕爾芬·謝苗內奇,你一點沒學過世界通史吧。'我說:'我啥也沒學過。'她說:'那麼,我讓你聽一段故事:從前有一位教皇,他對一位皇帝很生氣,這皇帝在他那兒三天不吃不喝,光著兩腳,在他的宮殿前長跪不起,非要教皇饒恕他不可。你猜怎麼著,這皇帝跪了三天,他腦子裡盡想些什麼,他私下里發了什麼誓呢?……等一等,'她說,'乾脆我念給你聽吧!'她跳起身來,拿來了一本書。她說:'這是詩。'她就對我念那首詩,這詩說的是這個皇帝在這三天裡賭神發咒,非向那位教皇報仇不可。她說:'你難道不喜歡這故事嗎,帕爾芬·謝苗內奇? '我說:'你念的那事兒是對的。 ''啊,你也說那是對的,這就表示,你大概也會發誓:她一旦嫁給我,我就找她算賬,把她耍弄個夠! '我說:'不知道,也許,我也有這個想法。 ''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說:'真不知道,我現在還沒心思考慮這問題。 ''那你現在想什麼呢? ''你一從座位上站起來,從我身邊走過,我就看著你盯著你,你的衣服一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的心就往下沉,你一走出房間,我就回想你說過的每句話,用什麼聲音說的,說了什麼。可昨天一整夜我什麼也沒想,一直在聽,你睡著了是怎麼呼吸的,又怎麼動彈了兩回……'她笑了:'你大概也想到打我的事吧,沒想?也不記得了? '我說:'也許想了,我不知道。 ''如果我不饒恕你,也不嫁給你呢? ''我說過,我就跳河自殺。 ''也許在跳河前,還得把我先殺了吧……'說罷,她就沉思起來。後來她生氣了,走了出去。一小時後,她又從臥室裡出來,悶悶不樂。她說:'我決定嫁給你,帕爾芬·謝苗內奇,倒不是因為我怕你,而是因為反正一樣,都完蛋。哪會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坐吧,'她說,'馬上就讓她們給你端吃的來。 '她又加了一句:'我既然嫁給你,就要做你忠實的妻子,這點你不用懷疑,也不用擔心。 '然後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你畢竟不是我的奴才,我從前卻以為你是十足的奴才。 '她立刻定下了婚期,可是一星期後她又離開我逃跑了,去找列別傑夫,跑到這兒來了。我一到,她就對我說:'我沒有完全回絕你,我只想再等等,我愛等多久就等多久,因為我自己的事仍由我自己做主。你願意,就等著。 '我們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你對這一切是怎麼想的呢,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 “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公爵反問道,淒苦地看著羅戈任。 “我難道還能想?”他脫口而出。他本來還想加上幾句話,但是他沉浸在無邊的苦惱中,欲言又止,默然無語。 公爵站起身來,又想告辭。 “我決不會從中作梗。”他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彷彿在回答自己心中隱蔽的思想似的。 “嗯,我有句話要問你!”羅戈任驀地興奮起來,兩眼開始閃出亮光,“我不明白你怎麼對我這樣遷就,一再相讓?難道你已經完全不愛她了嗎?你過去畢竟也為此苦惱過啊,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那你現在馬不停蹄地拼命趕到這裡來,又為了什麼呢?出於憐憫?(他臉上浮現出刻毒的嘲笑。)嘿嘿!” “你以為我騙你?”公爵問。 “不,我相信你,不過這事叫我摸不著頭腦。你的憐憫心可能比我的愛還強烈!” 一種怨憤和一種一吐為快的神態,在他臉上燃燒起來。 “怎麼說呢,你的愛和恨,摻雜在一起,分不開,”公爵微微一笑,“一旦愛沒有了,也許更糟。帕爾芬兄,我是直言不諱地對你說這話的……” “我會殺了她?” 公爵打了個哆嗦。 “因為你現在的愛,因為你現在所受的全部痛苦,你會對她深惡痛絕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麼肯再嫁給你。我昨天一聽到這話,差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時心裡十分難過。要知道,她拒絕了你兩次,在就要結婚時逃跑,這說明她有一種預感!……她現在需要你什麼呢?難道需要你的錢?這是胡說。就說錢吧,你大概也花了不少了。難道就為了找個丈夫?除了你,她不是也能找到丈夫嘛。找任何人都比你強,因為你也許會當真殺了她的,對於這一點,她現在也許太清楚了。你怎麼會愛她愛得這麼強烈呢?沒錯,除非是這個……我曾經聽人說,有這樣一種人,專門尋找這樣的愛……不過……” 公爵說了一半,停了下來,陷入沉思。 “你怎麼又對我父親的肖像冷笑呢?”羅戈任問,他一直密切注視著公爵臉上的一切變化,倏忽閃現的任何神態。 “我為什麼笑?因為我忽然想到,如果你沒有這件倒霉事,沒有發生這段走火入魔的愛,你說不定會變成跟令尊一樣的人,而且會變得很快。那時候,你就會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這座樓裡。娶一位百依百順和寡言少語的妻子,你說話不多,正顏厲色,對任何人都不相信,也根本不需要相信任何人,只是板著臉,一聲不響地賺錢。你充其量也不過誇獎一些古書,對用兩個手指畫十字感興趣,即使這樣,也要到你快年老的時候……” “你嘲笑吧。她前不久也端詳過這幅肖像,也說過跟你剛才所說的一模一樣的話!也怪,你倆現在好像穿連襠褲似的,看法全一樣……” “難道她已經到這兒來過?”公爵好奇地問。 “來過。她看著這幅肖像,看了很久,問了我許多關於先父在世時的事,最後,她沖我笑了笑,說:'你也會變成這樣的人的。帕爾芬·謝苗內奇,你的情感很強烈,如果你犯渾,這強烈的情感就會把你發配到西伯利亞去服苦役,不過你這人很聰明,決不會做那種糊塗事。'(她就是這麼說的,你信不信?我第一次聽到她說這種話!)'你快別像現在這樣胡鬧了。因為你這人沒有受過任何教育,你就拼命攢錢吧,跟你父親那樣,同那幫閹割派教徒一起坐在這座樓裡。也許到後來,你也會改信舊教的,並且愛上你手裡的那些錢,不是攢二百萬,沒準能攢到一千萬也說不定,然後守著你那一大麻袋一大麻袋的錢,活活餓死,因為你幹什麼都玩命,非把命搭上不可。'她就是這麼說的,幾乎跟原話一模一樣。在此以前,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她老是跟我東拉西扯地胡說一通,要不就嘲笑我,就是這回,她也是一邊笑一邊說,說到後來就板起了臉。她到處走了走,把這整個樓都看遍了,彷彿害怕什麼東西似的。我說:'我要把這一切都換個樣,重新裝修,要不然的話就在結婚前另買一座房子。'她說:'大可不必,這裡的一切都不要改動,我們就這麼住。我做你的妻子後,我要挨著你媽住。'我帶她去見我媽,——她像親生閨女似的對她很敬重。我媽在過去,已經有兩年了吧,精神好像不很正常(她有病),我父親死後,她就完全成了老小孩了,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老坐著,就是有一點,不管看到誰,她都向人家點頭問好。看那模樣,不餵她,她三天也不會想到吃喝。我拿起我媽的右手,把她的兩個手指捏在一起,我說:'媽,您給她祝福吧,她要跟我結婚了。'她動情地吻了吻我媽的手。她說:'你母親大概遭受過很多不幸吧。'後來,她看見我的這本書,就說:'你怎麼開始讀《俄國史》了?(還在莫斯科的時候,有一天,她就親自對我說過:'你也想法子恢復點人樣嘛,哪怕讀讀索洛維約夫的《俄國史》呢,瞧你什麼都不懂。')你這樣做很好嘛,'她說,'就這樣,往下讀吧。我給你親自開個書單,告訴你首先應該讀哪些書,你願意不願意?'她過去從來,從來就沒有跟我這麼說過話,因此使我很驚訝。我頭一次像個活人似的鬆了口氣。” “聽到這話,我很高興,帕爾芬,”公爵真心誠意地說道,“很高興。誰知道呢,也許上帝會使你們倆結合在一起的。” “絕對不會!”羅戈任熱烈地喊道。 “聽我說,帕爾芬,如果你這樣愛她,難道你就不想贏得她的尊重嗎?如果你想,你難道就不抱希望嗎?我方才說過,我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什麼要嫁給你?但是儘管我解不透這個謎,但我還是毫無疑問地認為,其中必有某種充分的、合乎情理的原因。對你的愛,她是堅信不疑的。但是,她也一定深信你有某些優點,要不然,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方才說的話也證實了這點。你自己也說,她認為她現在已經有可能用跟以前對你的態度和說話方式完全不同的另一種語言來跟你說話了。你多疑,又好忌妒,因此一發現什麼不好的事,就過甚其詞地加以誇大。當然,她也不像你說的那樣,對你的想法就那麼壞。要不然,她嫁給你,豈不是存心去跳河或挨刀嗎?難道這可能嗎?誰會存心去跳河或挨刀呢?” 帕爾芬臉上掛著苦笑聽完了公爵這段熱誠的話。看來,他的信念一經確立,已經不可動搖了。 “你現在多麼痛苦地看著我呀,帕爾芬!”公爵帶著一種沉重感脫口說道。 “跳河或者挨刀!”他終於說道,“哼!她所以嫁給我,恐怕就為的是等我給她一刀!公爵,難道你直到現在還當真沒明白過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你也許當真不懂,嘿嘿!難怪有人說你是……那個。她愛的是另一個人,你要明白這道理。就像我現在愛她一樣,她現在也同樣愛著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你知道是誰嗎?這人就是你!怎麼,你不知道?” “我?” “你!她當時,從過生日那天起,就愛上了你。不過她認為她不能嫁給你,因為她怕嫁給你就似乎玷污了你,會葬送你的整個前程。她說:'大家都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她對這點至今直言不諱。這些話都是她親口當著我的面直截了當地說的。她怕葬送你的前程和玷污你的名聲,至於嫁給我,那就沒什麼了,嫁就嫁唄,——瞧,她把我看成什麼玩意兒了,這點也請你注意!” “那她怎麼會離開你跑來找我,又……離開我跑去……” “又離開你跑去找我!哼!她一忽兒一個想法,反复無常!現在她整個人就像發瘧子似的。一會兒向我喊:'嫁給你等於去跳河。快辦喜事吧!'於是親自跑來催我,定下了婚期,可是日子一近,她又害怕了,要不就想出別的念頭,——只有上帝知道,你不是看見了嗎:哭呀,笑呀,像打擺子似的發抖呀。至於她又離開你逃跑,這有什麼解不透的呢?她又離開你逃跑,那是因為她當時猛地醒悟她愛你愛得有多深。她沒法在你那兒待下去。你方才說我在莫斯科找到了她,不對——是她自己從你那兒跑來找我的。她說:'你定日子吧,我想好了!來杯香檳!咱們去找吉卜賽姑娘!……'——她大喊大叫!……要不是有我,她恐怕早跳河了,我說的是實話。她所以沒去跳河,大概因為我比水還可怕。她是發狠才嫁給我的……假如她當真嫁給我的話,我敢肯定,她是發狠才嫁給我的……” “你怎麼能……你怎麼能……”公爵叫道,但是沒把話說完,他驚惶地看著羅戈任。 “怎麼不把話說完呀?”羅戈任齜牙咧嘴地接著說道,“要我把你這會兒心裡想的東西說出來嗎?你在想:'嗯,她現在怎麼能嫁給他呢?怎麼能讓她走這一步棋呢?'你在想什麼是明擺著的……” “我不是為了這個才到這裡來的,帕爾芬,我敢說,我心裡想的也不是這事……” “你不是為了這事才來的,想的也不是這事,這是可能的,不過你現在肯定是在想這事,嘿嘿!好啦,夠啦!你幹嗎這麼垂頭喪氣呢?你難道當真不知道這個嗎?真叫我吃驚!” “這全是忌妒,帕爾芬,這全是病態,你把這一切都過分誇大了……”公爵異常激動地嘟囔道,“你倒是怎麼啦?” “放下。”帕爾芬說,一把奪過公爵手裡的小刀(這把小刀是公爵從桌上那本書旁順手拿過來的),又放回原來的地方。 “我快到彼得堡的時候就彷佛知道,彷彿預感到……”公爵繼續說,“我本來不想到這裡來!我想把這裡的一切都忘掉,把它們從心裡連根拔掉!好,別了……你怎麼啦?” 公爵說話的時候,心不在焉地又從桌上拿起那把小刀,羅戈任又從他手裡把那小刀拿過來,扔到桌上。這小刀的形狀很普通,刀柄是鹿角的,不是折刀,刀約三俄寸半長,刀寬也與之相當。 羅戈任看見公爵特別注意到他兩次從他手裡把刀奪過去的情形,就惱火地拿起刀子,夾進書裡,把書扔到另一張桌上。 “你用它來裁書,是嗎?”公爵問,但是他的神態有點恍惚,彷彿仍處在潛心沉思的重壓下。 “對,裁書……” “這不是果園裡用的刀子嗎?” “是的,果園裡用的。難道就不能用果園裡用的刀子裁書嗎?” “不過這刀……是全新的。” “嗯,新的又怎麼樣?難道我現在就不能買把新刀嗎?”羅戈任越說越有氣,終於狂怒地叫道。 公爵打了個哆嗦,定神看了看羅戈任。 “我們倒是怎麼啦!”他忽然笑起來,完全清醒了過來,“對不起,老兄,當我像現在這樣頭重腳輕,而且這病……我變得越來越精神恍惚了,樣子也十分可笑。我想問的完全不是這事……也不記得究竟想問什麼了。別了……” “不是走這兒。”羅戈任說。 “忘了!” “走這兒,走這兒,走,我給你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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