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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

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1008 2018-03-18
六月初旬,已經整整一星期了,彼得堡的天氣少有的好。葉潘欽家在帕夫洛夫斯克有一幢自己的豪華別墅。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驀地激動和忙碌起來。忙了不到兩天,就全家搬到別墅去了。 葉潘欽家搬走後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梅甚金公爵也乘早車從莫斯科來到了彼得堡。誰也沒有到車站去迎接他,但是公爵下火車時,似乎驀地看到在圍上來迎候旅客的人群中,不知什麼人的兩隻眼睛向他投過一束奇怪而又熾熱的目光。他定睛一看,已經什麼也分辨不出來了。當然,這不過是幻覺,但是留下的印象卻是令人不快的。再說,公爵本來就落落寡歡、若有所思,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一輛出租馬車把他送到鑄鐵街不遠處的一家旅館裡。這家旅館很差勁。公爵要了兩個不大的房間,光線很暗,家具也差。公爵洗完臉,穿好衣服,什麼東西也沒要,就匆匆出去了,好像怕浪費時間或者怕出訪不遇似的。

如果在半年前他初到彼得堡時就認識他的人們中間,現在有人抬起頭來看看他,可能會發現他的外貌變了許多,變得好看多了。但是也不見得真這樣。其實僅僅是衣服全變了:所有的衣服都變了樣,都是在莫斯科由上好的裁縫定做的,但是這衣服也有缺點:做得太時髦了(一些做活巴結,但手藝不十分高明的裁縫,做起活來,一向這樣),再加上穿這身衣服的人對衣服式樣毫無興趣,因此只要對公爵仔細看上一眼,熱衷於取笑他的人也許就不難找到一些令他們啞然失笑的地方。但是有人沒來由地硬要覺得可笑,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呢? 公爵叫了輛出租馬車,就動身上沙灘去了。在聖誕街的一條胡同里,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座不大的小木屋。他感到很驚奇,這座小木屋居然看上去外表還很漂亮,而且幹乾淨淨,收拾得井井有條,房前還有座小花園,開滿了鮮花。臨街的幾扇窗戶都開著,從窗里傳出一個人激昂慷慨、滔滔不絕的說話聲,近乎喊叫,似乎有人在朗誦,甚至在發表演說,這人的聲音間或被幾個人的清脆的笑聲所打斷。公爵走進院子,登上台階,求見列別傑夫先生。

“他們在裡面呢。”一名廚娘,把衣袖挽到胳膊肘上,出來開門,她用手指著“客廳”答道。 這座客廳里糊著湖藍色的壁紙,收拾得乾乾淨淨,但是太講究了些:又是小圓桌又是長沙發,又是罩著玻璃罩的青銅座鐘,又是鑲嵌在牆上的狹長穿衣鏡,天花板上還用青銅燈鏈掛著一盞古色古香的帶有小玻璃串兒的小型吊燈,列別傑夫先生本人,正站在房間中央,背對著從門外走進來的公爵,他穿著坎肩,但是沒有穿上衣,一身夏天打扮,他正在搥胸頓足、痛心疾首地就某一問題發表演說。他的聽眾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一個二十上下的年輕姑娘,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那男孩相當活潑,看上去人不笨,手裡捧著一本書;那年輕姑娘一身喪服,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兒;小女孩也穿著喪服,特別愛笑,一笑就張大了嘴,一副傻樣。最後,旁聽的人中,還有一位非常奇怪的小伙子,躺在沙發上,二十上下,長得相當英俊,膚色微黑,蓄長發,頭髮很密,眼睛又黑又大,面頰兩側和頷下鬍鬚微露。這小伙子似乎常常打斷正在慷慨陳詞的列別傑夫,與他爭辯。其他聽眾之所以發笑,恐怕也正是在笑這件事。

“盧基揚·季莫費伊奇,盧基揚·季莫費伊奇!你瞧!你倒是回過頭來瞧瞧呀!……唉,你們這些人真討厭!” 廚娘揮了下手,氣呼呼地走開了,甚至氣得滿臉通紅。 列別傑夫回過頭來一看,看見了公爵,他像挨了晴天霹靂似的站了片刻,接著便滿臉堆笑、諂媚地向他跑了過來,可是半道上又驀地站住,結結巴巴地連聲說道: “公爵大——大——大人!” 但是他彷彿驚魂未定似的,又轉過身去,無緣無故地,先是向穿喪服、抱小孩的姑娘衝去,那姑娘由於他冷不防來這一下子,嚇得後退了一步。但是他立刻又撇下她,撲向站在通向另一間屋子門口、大笑過後仍在傻笑的十三歲的小女孩。那小女孩經不住他的吆喝,一溜煙躲進廚房去了,列別傑夫還向她的背影連連跺腳,以示恐嚇。但是當他遇到公爵尷尬不安的眼神後,便急忙解釋道:

“表示……恭敬,嘿嘿嘿!” “您這一套大可不必……”公爵剛想開口。 “就來,就來,就來……說話就來!” 說罷,列別傑夫便一溜煙跑出了房間。公爵驚訝地望瞭望那位姑娘、那男孩和躺在沙發上的那年輕人,他們統統在笑。公爵也笑了。 “去穿燕尾服了。”男孩說。 “真讓人過意不去,”公爵剛要開口道,“我還以為……請問,他……” “您以為他喝醉酒了?”躺在沙發上的那人叫道,“毫無醉意!除非喝了三四杯,最多五杯吧,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家常便飯。” 公爵本來想轉身對沙發上的那個人說話,但是那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卻開了口,她的神色十分坦然,她說道: “他早晨從來不多喝。如果您找他有什麼事,就趁現在說吧,正是時候。他晚上回來,肯定爛醉如泥。現在他一到晚上就哭,給我們念聖經,因為我們的媽媽在五星期前死了。”

“他所以逃跑,肯定因為難於回答您的問題,”躺在沙發上的那個年輕人笑道,“我敢打賭,他肯定會編出一套謊話來騙您,現在正在動腦筋。” “總共才五星期!總共才五星期呀!”列別傑夫已經穿上了燕尾服回到房間,接著說道,他眨著眼睛,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準備擦眼淚,“全成了沒娘的孩子!” “您怎麼穿有破洞的衣服出來了?”那姑娘說,“這兒門背後不是放著一件新上衣嗎,沒看見還是怎麼的?” “住嘴,就你事多!”列別傑夫向她嚷道,“哼,你呀!”他說時向她連連跺腳,但是這回她只是付之一笑。 “您別來嚇唬人,我不是塔尼婭,不會給您嚇跑的。倒是柳博奇卡,沒准給您吵醒了,說不定得了急驚風……嚷嚷什麼呀!”

“不會的,決不會的!讓你舌頭上長個疔……”列別傑夫驀地非常害怕,搶前兩步去看睡在女兒懷裡的孩子,十分擔心地在她身上畫了個十字。 “我主保佑,我主保佑她平平安安!她是我的親骨肉,還在吃奶,是女兒,叫柳博芙,”他對公爵說,“她是我的結髮妻子葉琳娜生的,她在分娩的時候死了。這個醜妞是我的女兒薇拉,穿著喪服……至於這個,這個,噢,這個……” “怎麼沒詞啦?”年輕人叫道,“往下說呀,別不好意思呀。” “公爵大人!”列別傑夫突然一陣衝動,無限感慨地說,“熱馬林家的那件兇殺案,您在報上看到了嗎?” “看到了。”公爵帶著幾分詫異地說。 “好,那麼這就是殺害熱馬林一家的真正兇手,他就是兇手!”

“您在說什麼呀?”公爵說。 “我這是打個比方,如果有未來的第二個熱馬林家,那麼他就是未來的第二個兇手,他正準備下手……” 大家都笑了。公爵轉而一想,列別傑夫也許當真在躊躇不決,裝腔作勢,無非因為他預感到公爵會問他一些問題,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在拖延時間,想辦法對付。 “他正在耍陰謀,想造反!”列別傑夫彷彿怒不可遏地叫道,“難道我能夠,難道我有權把這麼一個專門搬弄是非的人,這麼一個也可以說是浪子和惡棍吧,認為是自己的親外甥,認為是我過世的妹妹阿尼西婭的獨生子嗎?” “你給我得了吧,你是個醉鬼!公爵,您信不信,他現在異想天開,想去當律師,想去搞法庭訴訟,因此他就鼓起如簧之舌,成天價在家裡跟孩子們滔滔不絕地慷慨陳詞。五天前,他還當著民事法官的面替一個人作辯護。他為誰辯護呢?並不是替那個再三哭求他的老太婆辯護(那老太婆被一個無恥的高利貸者弄得傾家蕩產,這傢伙把她的五百盧布。把她的全部財產都拿走了),而是為一個專放高利貸的名叫扎伊德萊的猶太人辯護,因為他答應給他五十盧布酬金……”

“打贏了才給五十盧布,打輸了只給五盧布。”列別傑夫突然解釋道,跟他剛才說話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好像他根本就沒有大叫大嚷過似的。 “他自然是信口雌黃,胡扯一通,要知道已經不是過去那世道了,直落得個貽笑大方。可是他還洋洋得意,說什麼公正廉明的法官先生們,請大家想想,一位晚景淒涼的老者,臥病不起,一向勤勤懇懇、老老實實,現在卻受人欺凌,都揭不開鍋了。請大家想想一位立法者的至理名言:'法庭應以仁愛為本'。您信不信,他每天上午都在這裡向我們重複他的這篇講演,就像他在法庭上演說似的,今天已經嘮叨第五遍了。您臨來前,他還在大聲演說,得意極了。他自以為妙語連珠、語驚四座。他還在準備繼續替什麼人辯護。您大概是梅甚金公爵吧?科利亞跟我說起過您,說他迄今為止在世界上還從未遇到過比您更聰明的人……”

“是的!是的!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聰明的人了!”列別傑夫立刻接口道。 “我看,這人是在信口胡說。一個是愛您才說這話,另一個是在拍您馬屁,而我絲毫沒有打算巴結您,這您是知道的。我看,您這人不會沒有判斷力:您來評評理,我跟他孰是孰非。我說,您願不願意讓公爵來評評理呢?”他對舅舅說。 “公爵,您的突然出現,我甚至感到高興。” “行啊!”列別傑夫堅決地大聲說,但又不由得回過頭去看看他的聽眾,這時大家又開始走攏來了。 “你們倆到底出了什麼事呢?”公爵皺著眉頭問。 他的確有點頭疼,再說他越來越相信,列別傑夫在顧左右而言他,樂得把事情擱置一邊,談些無關緊要的事。 “先談案由。我是他外甥,這話他沒有說錯,雖然他盡扯謊。我沒有念完大學,但是想念完,並且堅持要念下去,因為我是一個有性格的人。為了謀生,我在鐵路上找了個差使,月薪二十五盧布。此外,我承認他曾經幫過我兩三次忙。我手頭有過二十盧布,但是我把它輸了。我說公爵,您信不信,我這人太卑鄙,太下流了,竟把錢給輸了。”

“而且輸給一個壞蛋,輸給一個混賬東西,就不該給他錢嘛!”列別傑夫叫道。 “是的,輸給一個壞蛋,但是輸了就該給人家錢,”年輕人繼續說道,“至於說他是個壞蛋,我自己就能證明這一點,倒不是因為他曾經揍過你一頓。公爵,這人是個被革職的軍官,退伍的陸軍中尉,曾經在羅戈任那伙人里幹過,教過拳術。自從羅戈任讓他們散伙以後,他們現在就居無定所,到處流浪。不過最糟糕的是,我明知道他是個壞蛋、惡棍、小偷,還是坐下來跟他玩牌,在賭剩下最後一個盧布的時候(我們玩的是'棍子'),我私下里想:輸了就去找盧基揚舅舅,只要我求他,他不會不給的。這就是下流了,簡直太下流了!簡直是一種明知故犯的卑鄙行為!” “簡直是一種明知故犯的卑鄙行為!”列別傑夫重複他的話道。 “哎呀,你先別得意呀,聽我往下說嘛!”外甥不高興地叫道,“他還高興呢。我跑來找他,公爵,向他承認了一切。我這樣做是光明磊落的,我沒有為自己開脫。我在他面前把自己臭罵了一頓,這是大家親耳聽見的,可以做證。為了在鐵路上做事,我非得多少置備一點像樣的穿戴不可,因為我渾身上下破破爛爛,您瞧這靴子!要不然,我沒法去上班,我要是不在指定的日期以前前去報到,這位置就可能給別人佔了,那時候我又會高掛在赤道上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另謀高就。現在我只求他借給我十五個盧布,並且保證下不為例,此外,我還保證在三個月內把所有的債款統統還清,一戈比不落。我說話是算數的。我可以一連幾個月堅持吃麵包和克瓦斯,因為我是個有性格的人。三個月內我可以拿到七十五盧布。加上以前欠他的,一共欠他三十五盧布,由此可見,這錢我是還得起的。好吧,要利息也行,要多少給多少,他媽的!他難道不知道我的為人嗎?公爵,您可以問他嘛,他過去幫過我的忙,我還錢給他沒有?為什麼現在就不肯借呢?我還了那個中尉的賭賬,他就火了。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原因!他就是這麼個人——既不利己,又不利人!” “還賴著不走!”別列傑夫叫道,“乾脆躺在這裡,賴著不走了。” “我早把醜話說頭里了,不給就不走。您好像在笑,公爵?您好像認為我不對?” “我沒有笑,不過,我看,您也確實有點兒不對。”公爵不高興地回答道。 “您乾脆說我全錯了不得了,別支支吾吾,什麼叫'有點兒'!” “您不介意的話,那就全錯了。” “我不介意!可笑!難道您以為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實屬兩難,有所不得已嗎?錢是他的,借不藉由他,我硬要他借,就是強迫。但是公爵,您……您不知道人情冷暖。不教訓教訓這種人,他就不懂得好歹。就得教訓教訓他們。要知道,我於心無愧。憑良心說,我不會讓他吃虧,我會連本帶利還給他的。他也能夠得到一種精神上的滿足:看到我在低三下四地求他。他還要什麼呢?這種不樂於助人的人,有什麼用?得了吧,他自己到底在幹什麼?您問問他,他對別人乾了些什麼,他是怎麼對人家坑蒙拐騙的?他用什麼法子置下了這座房產的?如果過去他不是已經騙了您,現在也沒有想方設法要繼續騙您的話,就砍下我的腦袋!您在笑,您不信?” “我覺得,這一切與您那事不完全對得上號。”公爵說。 “我躺在這裡已經第三天了,什麼事情沒有看到呀!”年輕人對公爵的話充耳不聞,大聲嚷道,“試想,他居然會懷疑這位天使,懷疑這位現在成了沒娘的孩子的姑娘,我的表妹,他自己的女兒,他每天夜裡到她屋裡去捉姦!還偷偷跑到我這裡來,在我的沙發下搜查,他犯了疑心病,病得發了瘋,到處都看到有賊。他整夜不睡,時不時跳起來,一忽兒看看窗戶有沒有關嚴,一忽兒試試門有沒有關好,一忽兒又向爐子裡張望,一夜總要折騰七八次。在法庭上站在騙子手一邊,可是夜裡自己卻三番五次地爬起來祈禱,就在這間客廳裡,雙膝下跪,叩頭如搗蒜,每次半小時,而且還在為什麼人禱告,念念有詞地哭訴,因為喝醉了嗎?他還為杜巴麗伯爵夫人作安魂祈禱,這是我親耳聽見的,科利亞也聽見了,他完全瘋了!” “公爵,您瞧見了,您聽見了,他怎麼糟踐我的!”列別傑夫的臉漲得通紅,他真火了,叫道,“有一點他不知道,我雖然是個酒鬼和混蛋,強盜和惡棍,心卻不壞,很可能,也是我活該,誰讓我自討苦吃呢,當這個愛糟踐人的碎嘴子還是嬰兒的時候,我曾經給他包過蠟燭包,替他在木盆裡洗過澡,那時,我妹妹阿尼西婭剛守寡,一貧如洗,我也跟她一樣一文不名,天天守夜,整宿不睡,伺候他們兩個病人,到樓下去偷看門人的劈柴,餓著肚子,唱歌給他聽,打榧子逗他玩,總算把他拉扯大了,他現在就可以放肆地嘲笑我了!即使有一次我當真為杜巴麗伯爵夫人的靈魂能夠得到安息在腦門上畫過十字,這又關你什麼事呢?公爵,大前天,我在一部百科詞典裡生平第一次讀到了她的簡歷。你知道杜巴麗是什麼人嗎?你說呀,知道嗎?” “哼,就你一個人知道?”年輕人面帶嘲弄而又不樂意地嘟囔道。 “她是一位伯爵夫人,不顧羞辱,取代了皇后,執掌宮闈,有一位偉大的女皇在給她的親筆信中稱她為'ma cousine',還有一位紅衣主教,教皇派來的使節,在levee du roi上(你知道,levee du roi是什麼意思嗎?)曾自告奮勇要替她穿絲襪(她的兩腳光著),並引以為榮,——她就是這麼一位既崇高而又十分神聖的人!你知道這個嗎?我從你臉上就看得出來,你不知道。那麼,她是怎麼死的呢?你如果知道,你回答呀!” “滾,你有完沒有。” “她是這樣死的,她在享盡榮華富貴之後,一個名叫薩姆鬆的劊子手居然把這麼一位從前的娘娘拽上了斷頭台,供那些巴黎的poissarcles逗樂,她嚇得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看到劊子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到斷頭刀下,用膝蓋往裡頂她(台下那些人直樂),她就喊道:'Encore un moment, mousieur le bourreau, encore un moment!'這意思就是說:稍等片刻,劊子手先生,就等一會兒!也許就因為這一會兒,主饒恕了她,因為人心的misere更甚於此者,實在難以想像。你知道misere這詞是什麼意思嗎?反正misere就是misere。當我在書中一讀到伯爵夫人的喊叫,一讀到再等一會兒的時候,我的心就好像刀絞似的。我臨睡前在禱詞裡提到這位大罪人的名字,跟你這個小爬蟲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之所以提到她,為她祈禱,可能因為開天闢地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在腦門上為她畫過十字,甚至都沒有想到要這麼做。如果她地下有知,知道人世間還有一個像她這樣的罪人在為她祈禱,哪怕就祈禱一次呢,她在陰曹地府也會感到高興的。你笑什麼?你不信,你這個無神論者。你怎麼知道?你說你偷聽了我的祈禱,這也是胡扯:因為我不僅為杜巴麗夫人一人祈禱,我的禱詞是這樣的:'主啊,讓大罪人杜巴麗伯爵夫人以及與她類似的人安息吧!'這完全是兩碼事:因為有許多這樣的大罪人,被命運女神播弄的苦命人,他們受盡磨難,現存又在那裡惶惶乎不可終日,在呻吟,在期待。那時候我還為你,以及為像你這樣寡廉鮮恥、存心與人作對的人祈禱,如果你當真偷聽過我怎麼祈禱的話……” “好啦,夠啦,別說啦,你愛替什麼人祈禱隨你便,活見鬼,瞧你那嚷嚷勁兒!”列別傑夫的外甥惱火地打斷他的話。 “他真是博覽群書,公爵,您不知道?”他帶著尷尬的笑容加了一句,“現在,他淨讀這一類五花八門的書和回憶錄。” “您舅舅畢竟不是那種……沒有心肝的人。”公爵不由得說道。他漸漸覺得這個年輕人非常討厭了。 “您這麼誇他非把他誇壞了不可!您瞧他把手按在心口,咧開大嘴,舔嘴咂舌那模樣。也許他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但他是個騙子,這最糟糕。再說成天價醉醺醺,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東倒西歪,喝酒多年的醉鬼都是這模樣,因此他渾身不舒服。就算他愛孩子吧,對我死去的舅媽也很敬重……甚至還很愛我,要知道,他在遺囑裡還當真給我留了份遺產……” “我什麼也不留給你!”列別傑夫激動地叫道。 “聽我說,列別傑夫,”公爵掉過頭去不理那個年輕人,斷然說道,“我憑自己的經驗知道,只要您願意,您是一個很能幹的人……我現在時間很少,如果您……對不起,我忘了,請問您的名字和父稱怎麼稱呼?” “季——季——季莫費。” “還有呢?” “盧基揚諾維奇。” 屋裡的人都笑起來。 “胡說八道!”那外甥叫道,“連這種事都要扯謊!公爵,他根本不叫季莫費·盧基揚諾維奇,他叫盧基揚·季莫費耶維奇!嗯,你倒說說,你幹嗎要扯謊呢?真是的,你叫盧基揚也好,季莫費也好,不都一樣嗎,這跟公爵有什麼相干呢?告訴您吧,他完全出於一種愛撒謊的惡習!” “難道當真?”公爵不耐煩地問道。 “我的確叫盧基揚·季莫費耶維奇。”列別傑夫尷尬地點頭道,他老老實實地低下了眼睛,又把手按在心口。 “您幹嗎要這樣呢,唉,我的上帝!” “出於自謙。”列別傑夫低聲說,說時他把頭低得更低了,態度也顯得更老實了。 “唉,幹嗎要自謙呢!我只是想知道,現在在哪裡可以找到科利亞!”公爵說,說罷便轉過身去想離開。 “我可以告訴您科利亞在哪兒。”那個年輕人又自告奮勇地說。 “不不不!”列別傑夫氣急敗壞地上前阻攔道。 “科利亞昨天就住這兒,可是今天一早出去找他的將軍了。公爵,天知道您為什麼要把將軍從監獄裡保釋出來。還在昨天,將軍就答應晚上到這兒來住,但是沒來。他很可能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天平旅店。因此科利亞不是在那兒,就是在帕夫洛夫斯克的葉潘欽家別墅。他身邊有錢,昨天就想去了。因此,不在天平旅店,就在帕夫洛夫斯克。” “在帕夫洛夫斯克,在帕夫洛夫斯克!……不過咱們上這兒來,上這兒的小花園來……喝點咖啡……” 列別傑夫拉住公爵的手,把他硬拽出去。他們走出房間,穿過一個小院,走進一座花園門。裡面果然有一座很小、很美麗的小花園,因為天氣好,園中已是春滿枝頭,一片新綠。列別傑夫請公爵坐在一張綠色的木頭長椅上,面對一張埋在地下的綠色桌子,他自己就在公爵對面坐下。過一會兒,果然端來了咖啡。公爵沒有拒絕。列別傑夫繼續巴結而又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公爵的臉色。 “我不知道您還有這麼好的一座房產。”公爵說,那神情似乎別有所思。 “沒——沒娘的孩子……”列別傑夫蜷縮著身子開口道,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公爵心不在焉地望著前方,當然早已忘掉了自己剛才提的問題。又過了約莫一分鐘,列別傑夫在窺視,在等待。 “啊,你說什麼?”公爵彷彿倏地清醒過來似的問道,“哦,對了!列別傑夫,您自己也知道咱倆有什麼事:我是接到您的信才來的。您說吧。” 列別傑夫猶疑不定,想說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什麼也沒有說。公爵略等片刻,淒苦地一笑。 “我對您似乎還是很了解的,盧基揚·季莫費耶維奇:您大概沒想到我會來吧。您以為我決不會一接到您的通知就從我所在的那個窮鄉僻壤趕來,您寫這封信只是為了洗刷一下自己的良心。可是我居然來了。好啦,得啦,別再騙我啦。別再搞一僕二主啦。羅戈任到這裡來已經三星期了,這我全知道。您是不是像上回那樣把她出賣給他了呢?您照實說吧。” “這惡棍自己打聽出來的,自己打聽出來的。” “別罵他啦,他那樣對您當然不好……” “把我痛打了一頓,心可狠啦!”列別傑夫突然十分激動地接口道,“在莫斯科,還放狗咬我,滿街追我,那是一隻跑得很快的獵狗,一隻可怕的狗。” “您把我當三歲小孩啦,列別傑夫。請您告訴我,她這回在莫斯科是當真離開他了嗎?” “當真,當真離開他了,又是在快結婚的時候。那傢伙以為指日可待,可是她卻跑到彼得堡來了,而且一下車就跑來找我:'救救我,把我藏起來,盧基揚,也別告訴公爵……'公爵,她怕您竟勝過怕他,這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列別傑夫說罷,狡猾地伸出一個手指,指指腦門。 “現在您又把他們湊合在一起了?” “公爵大人,我怎麼能……我怎麼能不讓他們在一起呢?” “好啦,夠啦,我自己會全部打聽出來的。不過請您告訴我,她現在在那兒?在他那兒?” “噢不!沒有那事兒!她還是獨自一人。她說,我是自由的。您知道嗎,公爵,她非常堅持這點。她說,我還是完全自由的!她還住在彼得堡地區,住在我小姨子家,跟我寫信告訴您的時候一樣。” “現在還住那兒?” “還住那兒,除非有時候天氣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住在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的別墅裡。她說:'我是完全自由的'。昨天她還向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誇耀了好一陣自己的自由呢。這不是好兆頭,您哪!” 列別傑夫說罷咧開嘴笑了笑。 “科利亞常常到她那兒去嗎?” “這孩子做事不牢靠,讓人莫名其妙,嘴上又沒個把門的。” “您是很久以前到她那兒去的嗎?” “天天,我天天去。” “那麼說,昨天也去了?” “沒有,還是大前天去的,您哪!” “可惜您喝了點酒,列別傑夫!不然的話,我還有些話要問您。” “沒那回事,我一點沒喝醉!” 列別傑夫把兩眼睜得大大的,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請問,您離開她的時候她是什麼樣子?” “若有所失……” “若有所失?” “她好像把什麼東西丟了,老在找什麼東西似的。她一想到這樁婚事就噁心,就有氣。至於對他,無非把他看作一塊橘子皮罷了,充其量如此,也許還更甚於此,想起他來就害怕,就恐怖,甚至不許談到他,除非萬不得已才跟他見個面……他對這點也一清二楚!可是又拿她沒轍!她惶惶不安、冷嘲熱諷、言行不一,脾氣很壞……” “言行不一,脾氣很壞?” “脾氣很壞。上回,因為我說錯了一句話,她差點沒揪我的頭髮。於是我就用《啟示錄》給她祛病禳災。” “怎麼回事?”公爵以為聽錯了,反問道。 “給她念《啟示錄》。她是個想像力十分活躍的女人,再說,就我觀察所得,她非常喜歡嚴肅的話題,儘管這是不相干話題。她很喜歡人家跟她談這類話題,甚至把這看成人家看得起她。是的,您哪。我講解《啟示錄》很有一套,已經講了十五年。她同意我的看法,現在我們正處在第三匹黑馬的時代,即騎馬人手裡拿著天平的時代,現今這世道,一切都建築在天平和契約上,人人尋找的都只是自己的權利:'一錢銀子買一升小麥,一錢銀子買三升大麥……'再有就是自由的精神,純潔的心靈,健全的體魄,而且還想同時保有上帝恩賜的一切。但是只靠權利是保不住這些東西的,因為隨之而來的是灰馬,它的名字叫死亡,而在它之後就已經是地獄了176……我們碰到一起的時候,常談這一類話,——這對她影響很大。” “您自己真這麼信嗎?”公爵用奇怪的目光端詳了一下列別傑夫,問道。 “我信,所以才講。因為我赤條條,一無所有,是人生循環中的滄海一粟。有誰把我列別傑夫當人呢?任何人都在想方設法戲弄我,差點沒用腳踹我踢我。可是在講解《啟示錄》上,我卻可以和達官貴人平起平坐。因為智慧高於一切!達官貴人坐在自己的安樂椅上揣摩聖意時……也在我面前發抖。前年,在復活節前,有一位大官尼爾·阿列克謝耶維奇聽說有我這麼個人(當時我還在他老人家的廳裡供職),就特意讓彼得·扎哈雷奇把我從值班室叫到他的辦公室去,當其他人都出去以後,他問我:'你當真是研究敵基督的行家嗎?'我沒有隱瞞,我說:'鄙人正是。'接著我便開始講解,繪聲繪色,非但沒有減少恐怖,反而打開譬喻的畫卷,以想像來加強恐怖,並且舉了一些數字。他老人家苦笑了,聽到數字以及諸如此類的描述後發起抖來,請我把書合上後快走,過復活節的時候還對我傳令嘉獎,可是過了復活節,他就把靈魂交給了上帝。” “哪能呢,列別傑夫?” “真是這樣。吃過飯,從馬車上摔下來,太陽穴撞到馬路邊的矮石柱上,於是就像個小孩一樣,像個小孩一樣,立刻咽了氣。據履歷表記載,他當時七十三歲,可是鶴髮童顏,渾身灑滿了香水,老是笑瞇瞇的,像小孩一樣。據彼得·扎哈雷奇當時回憶:'這,不幸被你言中了。'他說。” 公爵站起身來。列別傑夫對公爵站起來感到很驚訝,甚至感到很為難。 “您居然無動於衷,嘿嘿!”他諂媚地大著膽子說。 “真的,我覺得不大舒服,可能因為旅途勞頓,腦子昏昏沉沉的。”公爵皺起眉頭,答道。 “您應該去別墅稍事休息一下,您哪。”列別傑夫小心謹慎地提醒他道。 公爵沉吟片刻。 “再過三天,我自己也想帶全家老小到別墅去住一陣,一方面為了保持這個新生的小鳥的健康,另一方面也想乘機把這房子全部裝修一下。也去帕夫洛夫斯克。” “你們也去帕夫洛夫斯克?”公爵驀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這裡的人都去帕夫洛夫斯克嗎?你是說,您在那裡也有自己的別墅?” “不是大家都去帕夫洛夫斯克。伊万·彼得羅維奇·普季岑弄到幾座便宜的別墅,讓給我一座。那兒風景優美,地勢也高,到處一片蔥綠,價錢也便宜,而且趣味高雅,又有音樂,所以大家都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不過,我住的是廂房,至於那座別墅嘛……” “租出去了?” “不——不,還沒……沒說定。” “租給我吧。”公爵忽然提議。 看來,列別傑夫說來說去就想達到這個目的。三分鐘前,他腦子裡就閃過這個念頭。其實他已經不需要再去找房客了,因為想租這座別墅的人已經到他這兒來過,並且當面告訴他,這別墅他想租也說不定。列別傑夫心裡明白,不是“也說不定”,而是肯定要租。但是他現在忽然閃過一個他自以為妙不可言的想法,何不利用以前那個承租人沒有說定這個空子,把別墅轉租給公爵呢? “衝突迭起,事情急轉直下”這幅圖畫驀地展現在他的想像力面前。他幾乎興高采烈地接受了公爵的提議,因為當公爵直率地問他房租的時候,他甚至連連擺手。 “好說,好說,我先去打聽一下,不會讓您吃虧的。” 他們倆邊說邊走出花園。 “公爵大人,如果您愛聽,我倒有……倒有……一件非常有意思的跟那人有關的事奉告。”列別傑夫嘟囔道,高興地在公爵身旁側著身子轉來轉去。 公爵停住了腳步。 “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有一座小別墅,您哪。” “那又怎麼樣呢?” “那位太太跟她是好朋友,大概,打算經常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拜訪她,另有目的。” “那又怎麼樣呢?” “阿格拉婭·伊万諾芙娜……” “啊呀,得了,列別傑夫!”公爵好像被人觸到痛處似的,帶著一種不快的感覺打斷了他的話,“這一切……統統是誤會。您最好告訴我,您準備什麼時候搬過去?對我來說是越快越好,因為我住在旅館裡……” 他倆邊說邊走出了花園。他們沒有再進屋去,而是穿過院子,走到門口。 “最好是,”列別傑夫終於想出了辦法,“您從旅館裡直接搬到我這裡來,而且今天就搬來,後天,我們一起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以後再說吧。”公爵若有所思地說,說罷便走出了大門。 列別傑夫看了看他離去的背影,他很驚訝,公爵怎麼會突然心不在焉起來。他出去的時候甚至都忘了說“再見”,甚至連頭也沒點一下。這有點反常,因為列別傑夫知道公爵一向是彬彬有禮和禮貌周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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