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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一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1813 2018-03-18
現在——完全談另一個人。 我總是宣稱:“談另一個人,談另一個人”,可是我說來說去總在說自己一個人。然而我已經上千次地宣稱,我根本就不想描寫我自己;而且下筆伊始,我就堅決不願意這麼幹:我太明白了,讀者對我毫無興趣。我描寫來描寫去,其實我想描寫的是別人,而不是我自己,如果說總是出現我自己的話,那這不過是可悲的錯誤,因為,不管我多麼希望不要這樣,然而總也避免不了。主要是,我感到懊惱的是,我如此熱情地描寫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會授人以柄,認為我現在還和當年一樣。不過讀者應該記得,我已經不止一次地感嘆過:“如果能夠改變過去,完全重新做人就好啦!”如果我現在不是徹底地變了,變成了完全另一個人的話,我也決不會發出這樣的感嘆。這太顯而易見了;但願有人能想像一下,我是多麼討厭所有這些抱歉呀,開場白呀,甚至在我的回憶錄已經寫到整整一半的時候,我還是不得不時時刻刻插進這些抱歉的話和開場白!

言歸正傳。 經過九天的昏迷之後,我終於清醒了過來,但只是死而復生,而不是改邪歸正;然而我的複活是愚蠢的,不用說,如果就這個詞的廣義而言,如果這事發生在現在,說不定就不會這樣了。我的想法,即我的感情,還只是集中在一點(我過去已經說過一千遍),完全離開他們,而且一定要離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我一千次地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然而總是半途而廢。我並不想對任何人施行報復,而且我還對此作出過保證,——雖說我備受大家欺侮。我打算既不帶著厭惡,也不帶著詛咒地離開他們,但是我想擁有自己的實力,已經是真正的實力,不依賴於他們中的任何人和獨立於全世界的實力;而我差點就與世界上的一切言歸於好!我把我當時的這一夢幻寫下來,不是作為一種思想,而是作為我當時的一種強烈的感受。當我還臥病在床的時候,我還不想把它具體表述出來。我大病未癒,無力地躺在他們給我騰出來的韋爾西洛夫的房間,我痛苦地意識到,我當時處在一種多麼低下,多麼無力的境地啊:我躺在病床上,像根稻草,而不像個人,而且這不僅因為有病,——這對我又多麼氣人啊!於是從我這人的心靈深處猛地升騰起一種抗爭,我被某種無邊膨脹的高傲和挑戰激動得都喘不過氣來了。我甚至不記得我一生中還有什麼時候,比我身體正在康復的頭幾天,即我像根稻草般橫陳病榻的時候,更充滿一種高傲的感覺。但是我暫時還默不作聲,甚至下定決心什麼也不想。我總是窺探著他們的臉色,竭力根據他們的臉色來揣測我當時需要知道的一切。看得出來,他們也不想好奇地對我問長問短,而只是跟我說些根本不相干的話。對此我感到高興,同時又感到傷心;我不想解釋這種矛盾心理。比起媽媽來,我很少見到麗莎,雖然她每天都來看我,甚至一天來兩次。從她們的談話片斷,從她們的整個神態來看,我發現麗莎積攢了太多需要她去奔走的事,因此,因為有自己的事要忙,她甚至於常常不在家;一想到她居然可能有“自己的事”,就不免使我產生某種氣人之感;不過,這一切不過是某種病態的、純生理的感覺,不值得詳細描寫。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幾乎每天來看我。雖然她對我毫無溫存可言,但至少沒有像過去那樣常常罵我,這反倒使我十分懊惱,因此我乾脆直言不諱地對她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不罵人的時候,乏味透了。”“好,那我就再不來看你了。”說罷,她扭頭就走。而我反倒高興,總算攆走了一個人。

被我折磨得最厲害的是媽媽,我動不動對她發脾氣。當時我的胃口奇好,因此我常常肆意埋怨飯開得晚了(其實從來不曾晚過)。媽媽不知道怎樣才能如我的願。有一回,她給我端來了菜湯,並且照老習慣,親自餵我,可是我一邊吃一邊埋怨個不停。突然,我對自己的抱怨感到十分惱火:“也許,只有她才是我的最愛,可是我卻使勁折磨她。”但是我心中的恨並沒有稍減,於是我恨得忽然大哭起來,而她可憐見的,卻以為我是因為感動才哭的,她向我彎下腰,開始不斷地吻我。我強忍住,才勉強接受了她的吻,在那一刻,我還真的很恨她。但是我始終是愛媽媽的,即便那會兒,我也很愛她,根本不恨她,而常有的情況是:你最愛誰,就先欺負誰。 在那最初幾天,我恨的只有一個醫生。這醫生是個年輕人,可是卻帶著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說話既生硬,而且又不懂禮貌。倒像他們一個個在科學上,僅僅在昨天,而且忽然,有了什麼特別大的新發現似的,其實昨天什麼特別大的發現也沒有發生;但是這幫“平庸之輩”和“市井之徒”卻一向這樣。我忍了很久,但終於忍無可忍,忽然爆發了,我當著全家人的面向他公然宣布,他是瞎折騰,我的病根本用不著他看就會好的,說他空有一副實事求是的模樣,可是卻滿腦子裝滿偏見,竟不明白醫學還從來不曾醫好過任何人的病;並說,最後,很可能,他這人還很沒有修養,“就像現在我國的所有技師和專家們一樣,最近居然把鼻子翹得老高”。這醫生聽了很生氣(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他就是這樣的人),然而他仍繼續前來。我終於向韋爾西洛夫宣布,如果這醫生不停止前來,那就別怪我說話難聽,恐怕十倍於此也說不定。韋爾西洛夫只是指出,比你說過的話加倍難聽的恐怕就說不出口了,更何況難聽十倍呢。我很高興他指出了這一點。

這人還真行!我是說韋爾西洛夫。他,他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可結果呢:我當時卻唯獨對他沒有生氣。倒不是他對我的態度博得了我的好感。我想,當時我們倆彼此都感到,我們必須互相多作些解釋……因此還不如永遠不作解釋好。在類似的生活環境中,如果能碰到一個聰明人,那還是非常開心的!我已經在本故事的第二部中提前說到,他已經簡短、明了地向我轉告了被捕的公爵寫給我信的那事,他還談到澤爾希科夫,談到他替我澄清了事實,等等,等等。因為我已決定保持沉默,因此我只乾巴巴地向他提了兩三個十分簡短的問題;他對此的回答既清楚而又準確,但是完全沒有多餘的話,最好的是,也沒有多餘的感情。當時,我最怕的就是膩膩歪歪地自作多情。

關於蘭伯特的事,我一直沒提,但是讀者當然已經猜到,關於蘭伯特的事,我念念不忘,想了很多。我在說胡話時曾幾次提到蘭伯特;但是,我從說胡話中醒來,察言觀色,很快就明白,蘭伯特的事還是個秘密,他們什麼也不知道,連韋爾西洛夫也不知道。當時我感到很高興,我的擔憂不翼而飛,但是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使我感到吃驚的是:我在病中,他居然來看過我,但是韋爾西洛夫對此隻字未提,於是我還以為,對於蘭伯特而言,我已石沉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踪。其實我一直在想他:想到他時不僅沒有反感,居然還透著好奇,甚至還帶著關切,似乎預感到在他這裡有某種新的出路,與我心中萌生的新感情和新計劃不謀而合。總之,在我下定決心開始謀劃之前,一定要先好好考慮蘭伯特。插敘一件怪事:我已經完全忘記了他住哪兒,當時到底在哪條街上發生的這一切。房間、阿爾豐西娜、哈巴狗、樓道——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哪怕立刻畫出來都行;可是這一切到底發生在哪;就是說,到底發生在哪條街上和哪座公寓裡——卻忘記得乾乾淨淨。最奇怪的是,直到我完全恢復知覺的第三天或第四天,這時我已經開始關注蘭伯特的事很久了,我才想起了這事兒。

總之,當我死而復生後醒來,我最初的感覺就是這樣。我注意到的只是最表面的東西,很可能我還不會識別什麼是最主要的。事實上,也許一切最主要的東西當時在我心中已經明確和成形了;要知道,我當時感到惱火和不高興的畢竟不僅僅是沒有給我拿肉湯來。我記得,當時我是多麼感到悲哀,有時候又是多麼感到傷心啊,尤其是當我長久地只剩下一個人的時候。偏偏是他們很快就明白了,跟他們在一起,我心煩,他們的同情只會觸怒我,於是他們便越來越經常地讓我獨自留下:先意承志,心太細了也不好。 在我恢復知覺後的第四天,下午兩點多,我躺在床上,我身邊沒一個人。這天風和日麗,我知道,在三時許,當太陽即將西下的時候,它的紅色斜暉,就將筆直地照射到我那牆壁的一角,並以一個燦爛的光影照亮這地方。我根據昔日的經驗知道這一點,而且知道,再過一小時這情況準會出現,主要是就像二二得四一樣,我預先就知道這點,這使我很惱火,以至惱怒。我像抽風似的全身抽動,翻了個身,突然,在一片深深的寂靜中,我清楚地聽到有人在祈禱:“主啊,耶穌基督,我們的上帝啊,饒恕我們吧。”這禱告詞是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的,在這之後則是發自整個胸腔的一聲長嘆,在這之後,一切復歸寂靜,而且寂然無聲。我迅速地微微抬起了頭。

先前,也就是在昨天,甚至早在前天,我就已經發現,在我們樓下的這三個房間裡似有某種特別的地方。在那個穿過客廳的小屋裡,過去是媽媽和麗莎住的,顯然現在已經換了人。白天和每逢夜裡,我已經不止一次地聽見某種聲響,但是一切都瞬息即逝,只是很短的一剎那,接著又立刻回歸寂靜,萬籟無聲,長達數小時,因此我根本就沒去注意。頭天夜裡,我想,那裡可能是韋爾西洛夫,再說,他隨後很快就到我屋裡來了,雖然我從他們的談話中已經確鑿無疑地知道,韋爾西洛夫在我生病期間,暫時搬到外面的另一套房間去住了,而且就在那裡住宿。至於媽媽和麗莎,我早就听說了,她們倆(我想,大概是為了我的安靜)搬到樓上我過去的那口“棺材”裡去住了,甚至有一回我還私下里尋思:“她們倆在那怎麼住得下呢?”現在,我才突然弄清,在她們從前那屋裡住的是另一個人,而這人根本就不是韋爾西洛夫。我自己也沒有料到,以前我一直認為自己十分虛弱,這次卻十分輕快地下了床,把兩腳塞進便鞋,隨手披上放在一旁的那件灰色的粗羊羔皮長袍(這是韋爾西洛夫施捨給我的),穿過客廳,向媽媽過去住的那房間走去。我在那裡看到的情景,竟把我完全弄蒙了;我怎麼也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景,我像生了根似的停在房門口。

裡面坐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蓄著一部很大的雪白的大鬍子,很清楚,他早就坐在那裡了。他不是坐在床上,而是坐在媽媽的小凳子上,不過用後背靠著床。然而他的身子挺得筆直,似乎根本不需要任何支撐,雖然,顯而易見,他有病。他身上穿著一件襯衫,襯衫上罩著一件蒙了面的羊皮短襖,他膝蓋上蓋著媽媽的毯子,腳上穿著便鞋。他的個子,看得出來,長得很高大,肩膀寬闊,儘管有病,但樣子十分精神,雖然略顯蒼白和消瘦,長圓臉,一頭濃發,但並不很長,他的年齡大約七十開外。在他身旁的小桌上,伸手可及,放著三四本書和一副銀邊眼鏡。我雖然絲毫沒想到會遇到他,但我立刻就猜到他是什麼人,但是,我始終捉摸不透,這些天來,他幾乎就住在我身旁,怎麼能這麼安靜地坐著,以致我至今絲毫也沒有察覺呢。

他看見我後紋絲不動,但卻凝神而又默默地註視著我,就像我注視著他一樣,唯一的差別是我無限驚訝地看著他,他卻毫無詫異之色。相反,在這沉默的五秒或十秒鐘之內,他似乎把我周身上下看了個遍,他忽然微微一笑,甚至靜靜地。不出聲地笑了起來,雖然這笑很快就過去了,但是這笑容的明快的痕跡仍舊留在他臉上,主要是留在他的眼神裡。這眼睛很藍,很大,目光炯炯,但是由於年邁,眼瞼低垂,並有點腫,眼瞼周圍佈滿無數細小的皺紋。他這一笑,較之其他,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我是這麼想的,一個人笑的時候,在大多數情況下,會讓人看著討厭。最常見的情況是在人們的笑聲中會經常暴露出某種低俗、平庸的表情,某種似乎有損笑的人身份的表情,雖然笑的人對他所產生的印象幾乎一無所知。正如,一般說,人們對自己睡著了,他們的臉會是怎樣的,一無所知一樣。有些人睡著了,在睡夢中他的臉是聰明的,而另一些人,即便他是聰明人,但是在睡夢中,他的臉卻變成一副蠢相,因而顯得十分可笑。我不知道因何發生這樣的情況:我只想說,笑的人就跟睡著了的人一樣,大部分對自己的臉一無所知。非常多的人根本就不會笑。然而,這也沒什麼會不會的問題:這是天賦,是做作不出來的。能做的除非是這樣,就是改造自己,使自己向好的方面發展,克服自己性格中壞的本能:只有這樣,這類人的笑才會(極有可能)變得好起來。有的人,只要一笑,就會徹底暴露自己是什麼人,而您就會忽然了解到他的全部底細。甚至無可爭議的聰明的笑,有時也會令人討厭。笑首先要求的是真誠,可是人們之間哪有真誠呢?笑要求沒有惡意,可人們最常見的是懷有惡意的笑。真誠的、沒有惡意的笑——這是開心,可是當前這世道,人們哪能開心得起來呢,人們會開心嗎? (關於當今這世道,開心不開心的問題——這是韋爾西洛夫的觀點,我記住了他的話)。一個人開心——這是一個人從頭到腳,全身畢露的一個最大特點。有的人您很久都捉摸不透,可是只要這人不知怎麼真心實意地放聲大笑,他的整個性格就會忽然間瞭如指掌。只有修養極高和極好的人,才會開心得富有感染力,就是說,才會喜不自勝和善良淳厚。我不是說他的智力水平,而是說他的性格,說他整個的人。因此,如果您想看透一個人,了解他的內心,那您不必去考察他沉默時的情況,或者他是怎麼說話的,他是怎麼哭泣的,甚至也不必去研究他是怎樣被一些高尚無比的思想激動的,而是在他笑的時候,您才能看清他的為人。一個人笑得好——說明他是個好人。此外,您還要注意所有的色調,比如說,一個人的笑無論如何不能讓您感到是愚蠢的,而不管這笑是多麼開心和多麼淳樸。如果您在這人的笑中稍許發現了一點愚蠢的痕跡——這說明,這人無疑是個智力有限的人,儘管他高談闊論,似乎充滿了思想。如果他的笑並不顯得愚蠢,可是這人一旦大笑,不知為什麼您會突然感到他很可笑,哪怕只是稍許有點可笑也罷,——那,您就該知道,此人身上並沒有自己真正的人格,起碼,有,也不完全。或者,最後,即便這笑具有感染力,可是不知為什麼您總感到有點兒庸俗,那,您就該知道,這人的天性也是庸俗的,至於您以前在他身上發現的一切高尚和崇高的品質,——或者是蓄意假裝的,或者是無意識地模仿他人的,而且這人到頭來肯定會變壞,變得唯“利”是圖,以至於那些高尚的思想,他就會毫不惋惜地拋棄,就像拋棄青年時代的謬誤和迷戀一樣。

我故意把這篇關於笑的長篇大論安排在這裡,甚至不惜打斷故事的進程,因為我認為這是我從生活中得出的一個最嚴肅的結論。我尤其要把它推薦給待字閨中的姑娘,她們已經準備要嫁給一個她們看中的人,但是仍舊在考慮,仍舊在不很信任地觀察他,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請諸位千萬不要笑話一個可憐的少年,自己對於婚姻大事還一竅不通,竟硬要用這一套指點迷津的說教來干涉他人的婚事。但是我明白的只有一點,笑是了解一個人心靈的最好的試金石。您不妨看看小孩:一部分孩子會笑,而且笑得非常好——因此他們十分迷人。愛哭的孩子我就討厭,而愛笑和開心的孩子——這是天堂之光,這是未來的啟示,因為將來人一定會變得像孩子一樣純潔和淳樸。而在這位老人轉瞬即逝的笑中,就閃過某種像孩子般具有無比魅力的神態。我立刻走到他跟前。

“坐,你坐下,兩腿恐怕還站不住吧。”他指著身旁的座位,客氣地邀請我坐下,並且繼續用他那神采奕奕的目光望著我的臉。我在他身旁坐了下來,說: “我認識您,您是馬卡爾·伊万諾維奇。” “對,寶貝兒。你能下床,那就太好了。你年輕,這太好了。老年人走向墳墓,而年輕人就該活著。” “您有病?” “有病,朋友,特別是兩條腿;這腿走到門口還行,可是在這兒一坐下,就腫了。我這還是從上禮拜四氣溫一下降(注意:指嚴寒降臨)開始的。我至今一直在抹藥膏,你瞧;這還是前年在莫斯科由利希滕大夫,愛德蒙德·卡爾雷奇,開的處方,這藥膏很管用,嘿,管用極了;唔,可現在卻不怎麼管用了。再說,這胸口也感到悶。而現在,打昨兒個起,這後背,就跟好多條狗在咬似的……每到夜裡就睡不著。” “您住這裡,怎麼根本聽不到您的聲音呢?”我打斷了他的話。他望瞭望我,似乎在思索什麼。 “不過,不要吵醒你媽。”他加了一句,彷彿忽然想起什麼似的。 “她整夜都在這兒,在我身邊忙活,就像蒼蠅似的,聽不見一點聲音;而現在,我知道,她剛躺下。唉,一個老人,生了病,這日子不好過呀,”他嘆了口氣,“不過這靈魂好像還抓住什麼東西不放,老在那兒掛著,總覺得活在世上好;似乎,要是這整個生活再從頭開始,這靈魂恐怕也不會懼怕;不過,沒準,這想法也是有罪的。” “為什麼有罪呢?” “這想法是幻想,一個老人應當走得風光體面。再說,要是一個人帶著抱怨和不滿去迎接死神,那是莫大的罪過,如果因為精神愉悅而愛上了生活,那,我想,上帝還可能饒恕,哪怕這是老人也罷。一個人是很難知道所有的罪過,什麼是有罪,什麼是無罪。這秘密超過了人的智慧。一個老人應當在任何時候都知足,而死的時候則應當神誌清醒,腦子清楚,怡然自得而又風光體面,在活夠了世上的日日夜夜之後,嚥下自己的最後一口氣,高高興興地走,就像葉落歸根一樣,使自身的奧秘圓滿結束。” “您總是說'奧秘'長'奧秘'短的,您說'使自己的奧秘圓滿結束'是什麼意思呢?”我問,回頭看了看房門。我很高興只有我們倆,周圍一片寂靜,一點聲音都沒有。夕陽即將西下,照在窗戶上,一片明亮。他說得有點轉文,不夠確切,但是說得很真誠,並且帶著某種強烈的興奮,倒像他真的十分歡迎我到來似的。但是我發現他無疑正處在一種發燒狀態,甚至燒得很厲害。我也有病,從我進來看他那一刻起,我也在發燒。 “奧秘是什麼?一切都是奧秘,朋友,上帝的奧秘存在於一切之中。每棵樹,每棵小草,其中都包含著這一奧秘。無論是小鳥在歌唱,還是滿天的繁星在夜空閃爍——一切都是這個奧秘,同樣的奧秘。而最大的奧秘則在另一個世界等候著人的靈魂。就這樣,朋友!” “我不知道您說的是什麼意思……當然,我不是為了逗您玩,請相信我是信仰上帝的;但是所有這些奧秘早就被人的智慧所揭示,至於還有那些未被揭示的,那將來一切也會被揭示出來,這是十分肯定的,說不定在最短期限內就能做到。植物學已經完全知道樹木是怎樣生長的,生理學家和解剖學家甚至都知道鳥兒為什麼歌唱,或者很快就會知道,至於星星,它們不僅被全部數清了,甚至它們的任何運動也都被計算得分秒不差,因此都可以預告,甚至可以提前一千年預告,某顆彗星將於何時何刻出現,分秒不差……而現在甚至連最遙遠的星星的構造,也弄清楚了。您不妨拿起一架顯微鏡——這是這樣一種放大鏡,它能把物體放大一百萬倍,——您可以通過它來研究一滴水,您可以看到那裡的整個新世界,看到不少生物的整個生活,然而這也曾經是奧秘,而現在都被揭開了。” “我聽說過這事,寶貝兒,我從別人那兒不止一次地聽說過了。我無話可說,這是一件偉大和光榮的事業;按照上帝的旨意,把一切都給了人;無怪乎上帝把生氣吹入人的鼻孔,說:'你活著,並認識一切。'” “唔,這是老生常談。然而,您不會是科學的敵人,不會是教權主義者吧?也就是說我不知道您能不能懂得……” “不,寶貝兒,我打小就尊重科學,雖說我自己一竅不通,但是我並不抱怨:我不行,別人行就成。也許這樣還更好,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因為,親愛的朋友,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搞科學。所有的人都自鳴不凡,個個都想一鳴驚人,我要是有能耐,說不定我比所有的人都強。可是現在我毫無能耐,什麼也不懂,又怎能自以為了不起呢?你呢,既年輕又聰明,你生就的命就是這樣,你就好好學吧。要認識一切,什麼都懂,一旦遇到什麼不信教的人或者調皮搗蛋的人,你就可以在他面前侃侃而談,你就不會被他的胡言亂語所難倒,你那不成熟的思想也不會被他攪亂。至於你說的那玻璃片,不多久以前,我還見過呢。” 他喘了口氣,嘆息了一聲。沒錯,我來看他,給他帶來了非常大的快樂。他渴望與人交往,幾乎達到了病態的地步。此外,我覺得,有時候,他看我帶著某種非同尋常的愛,我這看法決不會有錯:他把他的手掌親切地放在我手上,撫摩我的肩膀……哦,有時候,必須承認,他似乎把我完全忘了,彷彿就他一個人坐這兒,雖說他還在熱烈地說話,可又彷佛對天上的某處說話似的。 “朋友,”他繼續道,“在根納季隱修院有一位大智大慧的人。他出身貴族,官至中校,擁有很大的財富。以前在塵世生活,他就不願意受婚姻束縛;他離開塵世,閉門隱修,已經第十個年頭了,他喜歡清靜的、遠離塵囂的棲身之地,使自己的情感超脫塵世的虛空,清靜無為。他遵循修道院的所有清規,但就是不肯落髮為僧。我的朋友,他有很多書,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誰有這麼多書,——他親口告訴我,這些書價值八千盧布哩。他的大名叫彼得·瓦列里揚內奇。他在不同時期教給了我許多東西,我也非常愛聽他說話。有一回,我對他說了這話:'先生,您有這麼大的智慧,在修道院裡修煉也已經十年了,斷絕了自己的一切慾念,——那您為什麼還不肯堂堂正正地接受落髮,使自己變得更圓滿呢?'他對我的回答則是:'你說什麼呀,老人家,我這點智慧又算得了什麼呢;也許,我的智慧迷住了我的心竅,而不是我降服了我的智慧。你剛才提到我的修煉:也許我早就違反了清規。你說我已經斬斷了自己的慾念,這話又從何說起呢?我可以立刻捨棄我的金錢,我可以把我的官銜拱手相讓,我可以把我的勳章立刻放到桌上,可是我卻丟不掉我的煙斗,雖說我已經與它苦鬥了十年。由此可見,我這又算哪門子修士呢,你又怎能稱讚我棄絕了慾念呢?'當時,我對他這樣謙卑很驚訝。就這樣,去年夏天,在彼得節前的齋戒期,我又去朝拜了那座隱修院——是主指引我去的——我看見,在他的修道室裡就放著這東西——顯微鏡——是花大價錢從國外訂購的。他說:'等等,老人家,我讓你看一件奇怪的東西,因為你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東西。你會看到一滴水,像眼淚般清澈,唔,你再看看這水里有什麼,你將會看到機械師們很快就會把上帝的所有奧秘全找出來,任何奧秘也不給咱們倆留下。'他就是這麼說的,我記住了。其實,我早在三十五年前就看過這顯微鏡了,我是在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舅舅,我們的主人,亞歷山大·弗拉基米羅維奇·馬爾加索夫家看到的,後來,他死後,他領地上的農奴才轉歸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所有。這位老爺很闊氣,是位大將軍,養了一大群獵犬,專事狩獵,當時我在他手下管了多年狩獵的事。想當年,他也買了這麼一架顯微鏡,是從國外帶回來的,他吩咐所有的家奴,無論男女,一個跟一個地上前觀看,他老人家也讓大家看了跳蚤和蝨子,針尖和頭髮,還有一滴水。說來也挺逗樂的:大家都不敢上前,但又怕老爺——他是個急脾氣。有些人連看也不會看,瞇上眼睛,什麼也沒看見;有些人則嚇得大叫,而村長薩文·馬卡羅夫則用兩手摀住眼睛,叫道:'你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我就是不去! '當時鬧了許多無聊的笑話。但是,我沒向彼得·瓦列里揚內奇說實話,還在這以前,在三十五年多以前,我就見過這一奇蹟,因為我看到人家很高興地讓大夥兒看,因此我也就假裝感到很奇怪和很害怕似的。他讓我看了一會兒後問我:'唔,怎麼樣,老人家,現在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而我直起了腰,對他說:'主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可他突然對我說道:'那就沒有暗了? '他說這話時神情是那麼怪,甚至都沒笑一下。當時我覺得他很奇怪,而他似乎生氣了,不再吭聲。 ” “您那位彼得·瓦列里揚內奇無非是在修道院裡吃齋,磕頭,可是卻不信奉上帝,而您偏又趕上了這時候——就這樣,”我說,“此外,這人十分可笑:要知道,他在這以前看過顯微鏡已經不下十次了,可是他卻在看第十次的時候發了瘋?真是神經過敏……在修道院裡養成的。” “這是個純粹的人,智商很高的人,”老人正色道,“他也不是不信奉上帝。他聰明過人,智商很高,可是心不平靜。這樣的人現在很多都是來自過去是老爺和有學者頭銜的人。我還要說這麼一句:這樣的人是在自己懲罰自己。你應當繞開他們,別惹他們,別讓他們心煩,而在夜間臨睡前,在禱告的時候,要提到他們,替他們禱告,因為這樣的人正在尋找上帝。你臨睡前禱告嗎?” “不,我認為這不過是一種無聊的儀式。不過,我必須向您承認,我倒很喜歡您那位彼得·瓦列里揚內奇,至少他不是個草包,畢竟是個人,有點像咱倆都很熟悉的一個人,咱倆都認識。” 老人只注意我回答的第一句話。 “朋友,不禱告是不對的。禱告是件好事,心感到快樂,無論是臨睡前,睡後起床,還是半夜醒來。再告訴你一件事。今年夏天,時逢七月,我們正急急忙忙趕到聖母修道院去參加一個慶節。越是走近目的地,加入我們一伙的人就越多,最後聚集到一起的我們這夥人,差不多有兩百之多,大家都一個勁地跑去親吻兩位偉大的顯靈者阿尼基和格列高里的神聖和聖潔的聖骨。小兄弟,我們就睡在田野裡過夜,第十天我清早醒來,大家還全睡著,甚至太陽也沒有從林子後面升起。我抬起頭來,親愛的,放眼望了一眼四周,深深吸了口氣:到處都是說不出的美!一切都靜悄悄的,空氣清新;小草在生長——上帝的小草,小鳥在歌唱,上帝的小鳥,女人抱著的小孩尖叫了一聲——主與你同在,小人兒,幸福地成長吧,小不點兒!當時,就像我有生以來頭一回似的,把這一切擁抱在我心中……我又趴下,十分輕鬆地睡著了。活在這世上真好,親愛的!我的身子骨要是能好起來,過了春天我還去。至於奧秘,也許這樣倒更好,心裡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奇妙;這種害怕能使人的心愉悅:'主啊,一切都在你之中,我也在你之中,把我收留下來吧!'不要抱怨,年輕人:正因為是奧秘,它才更美更好。”他動情地又加了一句。 “'正因為是奧秘,它才更美更好……'這,這話我一定記住。您說得非常不准確,但是我懂……我吃驚的是您比您能夠表達的要知道和懂得的多得多;不過您好像在說胡話……”我望著他那發燒的眼睛和蒼白的面容,不覺脫口而出。但是,他好像並沒有聽見我的話似的。 “你知道嗎,親愛的小伙子,”他又開口道,彷彿在繼續他說過的話似的,“你知道嗎,在這世上,人的記憶是有限度的?對一個人的記憶也就一百年而已。他死後一百年,他的子女或者他的孫兒孫女們,因為見過他的臉還能記得他,而以後,對他的記憶雖然還能繼續,那也只是一種口口相傳的記憶和思想上的記憶而已,因為見過他活著的臉的人都過世了。墓地上他的墳頭會長滿青草,墳頭上白色的墓碑會剝落,於是所有的人,以及他的子孫後代就會忘記他,後來連他的姓名也忘記了,因為只有不多幾個人才會留在人們的記憶中——那,就隨它去吧,而我即便躺在墳墓中也愛你們。孩子們,我會聽見你們的歡聲笑語,我會聽見你們在祭掃先人的日子裡,在父輩親人的墳頭上走來走去的腳步聲;現在,你們就在陽光下好好活著吧,開開心心,我會替你們禱告上帝的,我將在你們的夢境中來看你們……在死後,我也一樣愛你們!……” 主要是我自己也跟他一樣在發燒:我本應該走開或者勸他安心養病,也許,還應當扶他上床,因為他就跟完全在說胡話一樣,可是我卻忽然抓住他的一隻手,向他俯下身去,緊緊握住他的手,用激動的低語說道,心頭滴著淚: “能見到您,我很高興。我也許早在期盼您了。他們這些人,我誰也不愛:他們沒有好品相……我決不跟他們走,我不知道我應當往哪去,我要跟您在一起……” 但是,幸虧,媽媽突然進來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了。她進來時一臉剛剛睡醒和神色焦慮的樣子,她手裡拿著一個小玻璃瓶和一把湯匙;她一看見我們倆,便驚呼道: “我早知道會這樣!我沒能及時把奎寧藥送來,我來遲了,你全身在發燒!我睡過頭了,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寶貝兒!” 我站起身來,走了出去。她好歹服侍他吃了藥,幫他躺到床上。我也回去,躺到自己的床上,但是心情很激動。我回來後,懷著極大的好奇,努力回想這次邂逅。當時,我對這次見面期盼什麼呢,——我不知道。當然,我思前想後,雜亂無章,我腦子裡閃過的不是思想,只是思想的一些只鱗片爪。我躺著,面向牆壁,忽然我在牆角看到夕陽的一塊璀璨、明亮的光點,也就是我不久前滿懷詛咒地等待著的那個光點,我記得,我整個心頓時沸騰起來,就彷佛有一束新的光照進了我的心。我記得這個甜蜜的時刻,而且永誌不忘。這不過是新的希望和新的力量閃現的一剎那……我當時正在逐漸康復,因此,這樣的衝動,也許是我當時精神狀態的不可避免的後果;但是我現在仍舊相信那個最光輝的希望——因此我才想把它記下來,並且牢記。當然,我當時也堅定地知道,我決不會與馬卡爾·伊万諾維奇一起去雲遊四方,我自己也不知道,當時攫住我的新的追求到底是什麼,但是我說過一句話,雖然是在病中:“他們沒有好品相!”“當然,”我如痴似狂地想,“因此從那一刻起,我就在尋找好品相,而他們那些人,正因為沒有好品相,因此,我才棄之不顧。” 我背後有什麼東西在窸窣作響,我回頭一看:媽媽站著,在我身旁彎下身來,正以一種怯生生的好奇,注視著我的眼睛。我突然抓住她的一隻手。 “您這是乾嗎呀,媽媽,關於我們的這位嘉賓竟什麼也不告訴我?”我突然問,我自己也幾乎不曾料到我會說這樣的話。她臉上的不安一下子全沒了,她臉上似乎騰地升起一片快樂,但是她什麼也沒有回答我,除了下面這句話: “麗莎你也不要忘記,麗莎,你把麗莎忘了。” 她臉一紅,放連珠炮似的說道,她說完這話後就想趕快走開,因為她也很不喜歡過分渲染自己的感情,在這方面她完全像我,也就是說靦腆而又純潔;再加上,不用說,她也不願意同我談有關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事。我們交換目光所能說的,有這一點也就足夠了。但是,正是我這個最恨感情過於外露的人,偏偏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走:我帶著甜甜的笑容注視著她的眼睛,文靜而又溫和地笑著,另一隻手則撫摩著她那可愛的臉,她那塌陷的兩腮。她微微彎下腰,用自己的額頭緊貼在我的腦門上。 “好了,基督與你同在,”她忽然說,直起了腰,容光煥發,“祝你早日康復。我盼望你早點好起來。他病了,病得很重……生死由命,上帝作主……啊,我說什麼呀,這是不可能的!……” 她離開了。她畢生都誠惶誠恐、滿懷景仰地敬重自己的合法丈夫和朝聖者馬卡爾·伊万諾維奇,而他也寬容大度地徹底寬恕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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