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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九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3819 2018-03-18
白天以災難結束,但是還有黑夜,下面就是我記得的這天夜裡的情景。 我想,當我出現在街上的時候,大概十二點剛過。夜色明亮,寂靜而又寒氣逼人。我幾乎在奔跑,急急忙忙地跑呀,跑呀,但是——根本不是回家。 “幹嗎回家?難道現在還可能有家嗎?家是住人的,我第二天醒過來是為了繼續活下去——現在難道我還能繼續活下去嗎?生命已經結束,現在再活下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我於是跌跌撞撞地在街上跑來跑去,根本弄不清我現在要上哪兒,再說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要跑到什麼地方去?我感到很熱,於是我不時敞開我那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在那一刻,我覺得,“現在採取任何行動都毫無目的,都無濟於事”。說來也怪:我始終覺得,周圍的一切,甚至我呼吸的空氣,都好像是從另一個星球上吹來似的,彷彿我忽然出現在月球上。這一切——城市、行人、我奔跑的人行道,——這一切都忽然變得與我無關了。 “瞧,這是宮廷廣場,瞧,這是以撒大堂,”我依稀看到這兩個地方,“但現在我與它們毫無關係”;一切都似乎疏遠了,這一切都似乎疏遠了,這一切都忽然變得與我無關了。 “我有媽媽和麗莎——那又怎麼樣,現在麗莎和母親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切都完了,所有的東西一下子都完了,除非一點:我永遠是賊。”

“用什麼來證明我不是賊呢?難道現在這可能嗎?到美國去?唔,這又能證明什麼呢?韋爾西洛夫會頭一個相信是我偷的!'思想'?什麼'思想'?現在'思想'又怎麼啦?即便再過五十年,再過一百年,我走在路上,也會永遠有人指著我的脊梁說:'瞧,這是賊。'他是從輪盤賭上偷錢開始實現'自己的思想'的……” 我心中有怨恨嗎?不知道,有也說不定。奇怪的是,我一向就有這樣的特點,也許從小就有:如果有人對我使壞,而且壞事做絕,侮辱我,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那我就會永遠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消極地聽任他人侮辱,甚至跑在他前頭,迎合欺負我的人的願望:“來呀,您侮辱了我,那我就更加低三下四地自輕自賤,來,您瞧吧,您欣賞吧!”圖沙爾曾經打過我,想以此表明我是奴才,而不是樞密官的兒子,於是我就立刻自覺自願地扮演起了奴才的角色。我不僅伺候他穿衣,還自動拿起刷子,替他刷衣服,直到把最後一點兒灰塵都刷去為止,根本無需他請求我或者吩咐我,有時我還滿懷奴才般的巴結和熱情,拿著刷子,在後面追他,為的就是從他的燕尾服上刷去最後一點兒灰塵。因此,有時候,他倒不好意思起來,幾次阻止我:“夠了,夠了,阿爾卡季,夠了。”常常,他來了後,就脫去外衣——於是我立刻把它刷乾淨,小心疊好,還蓋上一塊方格絲巾。我知道同學們都在因此而嘲笑我,看不起我,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是我卻偏愛這股勁兒:“既然要我做奴才,那我就是個奴才,既然要我做賤人,那我就是個賤人。”這種消極的仇恨和這種秘密的怨憤,我可以持續好幾年。那又怎麼樣?我在澤爾希科夫賭場,曾經狂怒地向全大廳嚷嚷:“我要去告發你們大家,輪盤賭是被警察查禁的!”我敢發誓,這也有某種類似之處:既然你們侮辱我,搜我的身,宣布我是賊,置我於死地——“那,你們聽著,你們猜對了,我不僅是賊,我還是個告密者!”現在,我回想起以上種種才會做出這樣的結論和解釋;而當時我根本就顧不上分析,我當時大聲嚷嚷並無企圖,甚至在一秒鐘前我都不知道我會這樣嚷嚷:是身不由己地叫出來的——我心中就有這樣的特點。

我在奔跑的時候,無疑已開始了某種譫妄狀態,但是我記得很清楚,我是有意識這樣做的。不過我可以肯定,想出一整套的思想和結論當時對於我是不可能的;我甚至在那一刻心裡就感覺到,“我可以有這方面的某些想法,但是另一些想法我就絕對不可能有了。”同理,我當時的某些決定,雖然我當時的神誌很清楚,但當時卻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邏輯。此外,我還記得很清楚,在某些時刻,我可以完全意識到我的某個決定十分荒唐,同時我又充分地意識到我會立刻把它付諸行動。是的,那天夜裡我犯罪的慾望已油然而生,只因為偶然才沒有發生。 當時,我心裡忽然閃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當時說韋爾西洛夫的一句話:“他可以到尼古拉鐵路去呀,他可以把腦袋放到鐵軌上:讓火車把他的腦袋軋扁呀。”這想法曾在剎那間控制住了我的全部情感,但是頃刻間我又痛苦地把它趕跑了:“把腦袋放到鐵軌上,一死了之,可是明天就會有人說:他這樣做是因為偷了錢,是因為沒臉見人,——不,無論如何不行!”我記得,就在這一剎那,我忽地感覺到湧上心頭的一陣可怕的憤怒。 “怎麼辦?”我腦海裡倏忽一閃,“要洗刷罪名是絕對辦不到的,開始新生活也不可能了,因此——只能聽天由命,做個奴才,做條狗,做個小爬蟲,做個告密者,真正的告密者,而自己則悄悄地準備好,有朝一日——忽然把一切都炸個人仰馬翻,把所有的東西,所有的人,有罪的和無罪的,全都消滅乾淨,這時候大家才會忽然曉得,這都是那個被稱為賊的人幹的……那時候再自殺。”

我不記得我怎麼跑進了一條胡同,離近衛騎兵林陰道不遠處的一個地方,這條胡同兩邊,幾乎有上百步,是兩排石砌的高牆——兩家後院的圍牆。我在右邊那堵牆後面,看見一大堆劈柴,長長的一溜,高出牆頭一俄丈許,倒像個柴火院。我忽然停下腳步,開始思量。我口袋裡有一個小小的銀製火柴盒,裡面裝著幾根塗蠟的火柴。我再說一遍,我當時十分清楚地意識到我在想什麼和我想要做什麼,甚至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只記得,我忽然很想這樣做。 “爬上這圍牆太容易了,”我思摸著;恰好在這裡兩步遠的地方,牆上開了個大門,想必緊鎖著,一連好幾個月都無人出入。 “只要從下面踏上那斜坎,”我繼續思考,“就可以抓住門的上端,爬上這堵高牆——而且誰也不會發覺,沒一個人,一片寂靜!那時候,我就可以騎在牆上,輕而易舉地把劈柴點著,甚至可以不必下來,因為那些劈柴幾乎就緊貼著牆。因為寒冷,火只會燒得更旺,只消舉手之勞就可以夠到一塊樺木劈柴……甚至根本不需要把整塊劈柴拿過來:可以坐在牆頭,用手從樺木劈柴上直接撕下一塊樺樹皮,把它在火柴上點著了,點著後再往劈柴裡一捅——就會烈焰騰空。而我就可以跳下來,從容離開;甚至連逃跑也不需要,因為很長時間都不會被人發現……”我就這樣思索著這一切——我忽然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感到一陣非凡的得意和快感,開始爬牆。我特別擅長爬高:還在中學的時候,體操就是我的一個強項,但是我穿著套鞋,事情就比較難辦了。然而我還是用一隻手抓住牆上的一個隱隱約約略微凸出的部分,身子微微抬高了些,本來想揮動另一隻手,抓住圍牆的頂端,但這時忽然一失手,從上面摔了下來,仰面朝天。我覺得,我的後腦勺碰了下地面,想必有一兩分鐘我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覺。我醒來後,無意識地裹緊了皮大衣,突然感到寒冷砭骨,我還不能清楚地意識到我在做什麼,就往前爬,爬到大門的一個犄角,蜷曲著身子,縮成一團,在大門與圍牆凸出部之間的一個凹陷處,蹲了下來。我的思想亂成一團,大概,我很快就打起了盹。我現在彷彿做夢似的回想起了往事,我耳朵裡忽然響起渾厚而又沉鬱的鐘聲,我懷著極大的快感開始諦聽這一天外之音。

鐘聲沉穩而又清晰,每過兩秒,甚至三秒敲打一次,但這不是警鐘,而是某種悠揚悅耳的鐘聲,我突然分辨出,這豈不是圖沙爾中學對面那紅色的尼哥拉教堂發出的熟悉的鐘聲嗎。這是莫斯科的一座古老的教堂,我記得這教堂還是在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在位時建造的,有很多花格窗,有許多圓頂,“圓柱環繞”——現在則是複活周剛過,在圖沙爾中學的房前小花園裡,在瘦小的小白樺樹上,已經微微顫動著剛抽出的碧綠的嫩葉。明亮的夕陽正把自己的斜照投進我們的教室,而在我那兒,在左邊我那小房間裡(早在一年前,圖沙爾曾把我和“伯爵和樞密官的子弟”隔開,硬要我坐到這間小屋裡去),坐著一位女客。是的,我這麼個沒有親人的人忽然之間,居然也有客人來看我了——自從我到圖沙爾這裡來上學以後,這還是頭一回。她一進來,我就立刻認出了這位客人:這是媽媽,雖然自從她在鄉村教堂為我行過聖餐禮,一隻小鴿子飛過拱頂——自從那時以來,我還一次都沒見過她。我們倆坐著,我奇怪地打量著她。後來,已經在許多年以後了,我才知道,她當時被獨自留下,沒有了韋爾西洛夫,韋爾西洛夫忽然出國了。於是她自作主張地用自己那少得可憐的一點錢來到莫斯科,幾乎是偷偷瞞著當時接受委託照顧她的那些人,而她到莫斯科來的目的,就為了能夠來看看我。奇怪的是,她進來與圖沙爾講了幾句話以後,竟隻字不提她是我母親。她坐在我身旁,記得,我甚至覺得奇怪,她說話那麼少。她帶來了一個包袱,於是她打開包袱:包袱裡有六隻橙子,幾塊蜜餅和兩隻普普通通的法國麵包。我一見到法國麵包,心裡就不高興,我帶著一種被刺痛的神態回答說,我們這兒的“伙食”很好,每天喫茶的時候都給我們每人一大個法國白麵包。

“沒關係,親愛的,我因為頭腦簡單就自以為:'也許他們那兒,在學校,吃得不好',別見怪,親愛的。” “安東尼娜·瓦西里耶芙娜(圖沙爾的老婆)會不高興的,您哪。同學們也會笑話我的……” “你不要嗎,也許,還是吃了吧?” “行,就留下吧,您哪……” 對這些小禮物我連碰都沒有碰;橙子和蜜餅放在我前面的小桌上,而我則低垂著眼睛坐著,但是卻擺出一副更加自尊的樣子。誰知道,也許我也很想不再瞞她:她的來訪,甚至使我在同學們面前覺得丟人;哪怕向她表露一丁點也好,讓她明白,“瞧,你太使我丟人了,這,甚至你自己都不明白。”噢,當時我已經在拿著刷子追圖沙爾,給他刷灰塵了!我還想像,她一走,我會遭到同學們多大的嘲笑啊,甚至圖沙爾本人也會嘲笑我,——當時我心中對她沒一點好感。我乜斜著眼,打量著她那件黑不溜秋的舊衣裳,相當粗糙的、幾乎是做工的手,一雙十分鄙陋的鞋和一張枯瘦不堪的臉;她腦門上已經刻下了許多皺紋,雖然安東尼娜·瓦西里耶芙娜後來,在晚上,在她走後,曾對我說:“想必,從前,你maman長得很不難看。”

我們就這麼幹坐著,突然阿加菲婭端來了一隻托盤,托盤上放著一杯咖啡。時當午後,圖沙爾夫婦通常在這時候是要在自家的客廳裡喝咖啡的。但是媽媽說了聲謝謝,並沒拿起杯子:後來我才知道,她當時根本就不喝咖啡,因為咖啡會使她加速心跳。問題在於,她的來訪以及允許她見我,圖沙爾夫婦心中雖然認為,這是他們對她的非凡體恤,至於給媽媽送來的這杯咖啡,已經是他們體現人道主義精神的非凡之舉了,相對而言,又給他們的文明感情和歐洲觀念平添了一分光彩。可是媽媽卻不識趣地謝絕了。 圖沙爾把我叫到他那裡,他吩咐我把我所有的作業本和書本都拿出來,給媽媽看:“讓她看看,您在我這所學校學到了什麼。”這時安東尼娜·瓦西里耶芙娜噘起嘴唇,用一種不高興和嘲弄的腔調,慢條斯理地對我說:

“看來,你maman不喜歡我們的咖啡。” 我抱著一大摞作業本,走過聚集在教室裡,在偷看我和媽媽的那些“伯爵和樞密官子弟”面前,拿去給等候在那裡的媽媽看。瞧,我甚至很喜歡不折不扣地執行圖沙爾的指令:“這是法語語法作業,這是聽寫練習,這是助動詞avoir和etre的變位法,這是地理作業,描述歐洲和世界各地主要城市的概況”,等等,等等。我規規矩矩地低下了眼睛,用平穩而又細小的聲音,花了半小時或許更多一些時間,向媽媽作了解釋。我知道媽媽對於學業一竅不通,也許,連寫字都不會,但是我就喜歡我扮演的這個角色。但是我沒法讓她感到累,——她始終非常注意地聽我說話,也不打斷我,甚至抱著一種仰慕之情,因而到最後反倒使我講煩了,我停了下來,然而,她的目光很憂鬱,臉上也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樣子。

她終於站起身來要走了;這時圖沙爾忽然走進來,他以一種自鳴得意的傻樣問她:她對自己兒子的成績是否滿意?媽媽開始語無倫次地、嘟嘟囔囔地說話,並連聲稱謝;這時安東尼娜·瓦西里耶芙娜也走過來。媽媽開始請求他們倆“不要見棄,照顧這孤兒,因為他現在跟一個孤兒也沒什麼兩樣,請多多關照……”——接著她便兩眼含淚,向他們倆鞠了一躬,又分別向每個人鞠了一躬,對每個人都深深一鞠躬,就像“普通老百姓”有什麼事向大人先生們求告時那樣連連鞠躬。圖沙爾夫婦甚至都沒料到她會這樣,而安東尼娜·瓦西里耶芙娜顯然心軟了,自然也就立刻改變了她對那杯咖啡所下的結論。圖沙爾則神氣活現而又極富人情味地回答說,他“對孩子們都一視同仁,這裡所有的孩子都是他的孩子,而他則是他們的父親,我在他這兒幾乎就跟樞密官和伯爵的孩子們一樣平起平坐,又說能夠做到這樣是難能可貴的”,等等,等等。媽媽只是連連鞠躬,不過,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她終於向我轉過身來,眼裡閃著淚花,說道:“再見,寶貝!”

她吻了吻我,就是說我允許她吻了吻我。她顯然還想再次,再次地吻我,擁抱我,緊緊地摟著我,但是,因為當著別人的面覺得不好意思呢,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她覺得痛苦,要不就是因為她猜對了,我因她而感到羞恥,但是她只是匆匆地,再一次向圖沙爾夫婦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我站著,木然不動。 “Mais suivez donc votre mere,”安東尼娜·瓦西里耶芙娜說,“il n'a pas de coeur cet enfant!” 圖沙爾聳了聳肩膀算是回答,當然,他的意思是:“難怪我只能把他當奴才。” 我順從地跟著媽媽下了樓;我們走出去,上了台階。我知道,現在他們倆肯定在窗戶裡看著我們。媽媽轉身面對教堂,向它深深地畫了三次十字,她的嘴唇在發抖,渾厚的鐘聲嘹亮而又均勻地從鐘樓上響起。她向我轉過身來——再也忍不住了,她把兩隻手放在我頭上,俯身在我頭上哭了起來。

“媽媽,得啦,您哪……多難為情呀……要知道,他們現在正在窗戶裡看著咱倆呢,您哪……” 她抬起頭來,神色匆忙: “唉,主啊……啊,主保佑你……啊,願天使們,願至聖的聖母和主的侍者尼哥拉守護著你……主啊,主啊!”她像開連珠炮似的重複道,一個勁地給我畫十字,而且畫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大,“我的寶貝,我的親愛的!不過,且慢,寶貝……” 她急匆匆地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塊手絹,藍色的方格手絹,一頭緊緊地打了個結,她想把結打開……但是這結卻打不開…… “好吧,打不開也不要緊,你就連手帕一起拿走吧,手帕是乾淨的,也許會有用,裡面有四枚二十戈比銀幣,也許用得著,對不起,寶貝,再多了,剛好我自己也沒有……對不起,寶貝。” 我收下了手絹,本來想說“圖沙爾先生和安東尼娜·瓦西里耶芙娜對我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我們什麼也不缺”,但是我忍住了沒說,收下了手帕。 她再一次畫了個十字,再一次低聲念了一段什麼禱告詞,之後,她突然——突然向我鞠了一躬,就像剛才在樓上向圖沙爾夫婦鞠躬一樣,——向我深深地、慢慢地、長長地鞠了個躬——這事我終生難忘!這使我猛地戰栗了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這個鞠躬想說明什麼呢?是不是像很久以後,有一次我以為的那樣,想要表明:“她承認自己有錯,對不起我”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當時立刻感到我羞得無地自容,因為“他們在上面看著我,而蘭伯特說不定還會揍我呢。” 她終於走了。那幾隻橙子和蜜餅還在我回來以前就被樞密官和伯爵的孩子們吃了,而那四枚二十戈比銀幣則被蘭伯特立刻從我手裡搶了去;他們用這些錢在食品店裡買了許多點心和巧克力,甚至都沒分給我吃。 過了整整半年,到來的已經是淒風苦雨的十月。媽媽的事我已經全忘了,噢,當時仇恨,對一切深深的仇恨,已經悄然潛入我的心靈,使它浸透了恨;我雖然還像從前那樣替圖沙爾刷衣服,但是我已經恨透了他,而且這恨在與日俱增。就在那時候,有一回,在一個暮色四合的淒涼的傍晚,有一次我不知為什麼開始收拾我的抽屜,突然,在一個角落,看到了她那塊藍色的麻紗手帕,當時,自從我把它塞進去以後,它就一直躺在那兒。我把它拿了出來,甚至帶著幾分好奇打量著它;手帕的頂端還完全保留著過去曾經打過結的摺痕,甚至還清楚地留有銀幣圓圓的印痕;然而,我還是把這塊手帕放回了原處,推上了抽屜。這天正是節日前夜,鐘聲嗡嗡地響起來,在召喚人們去做徹夜祈禱。學生們已經在午飯後各自回家了,但是,這一回,蘭伯特卻留了下來過星期天,我不知道為什麼沒人來接他。當時他雖然跟過去一樣仍繼續打我,但是他也告訴了我許多事,他需要我,那天我們談了一晚上列帕熱夫手槍,雖然我們倆誰也沒見過這手槍,我們還談到契爾克斯人的馬刀,談到他們如何砍殺,談到要是能落草為寇,嘯聚山林,打家劫舍就好了,最後,蘭伯特又轉到他的話題,談那些人所共知的下流的事,雖然我私下里感到很驚奇,但還是非常愛聽。但是,這一回,我卻忽然覺得受不了了,我向他推說我頭疼。十點鐘,我們就上床睡覺;我蒙上頭,鑽進被窩,並從枕頭下拽出那塊藍手帕:一小時前,我不知為什麼又拉開抽屜,把它拿了出來,我們的床剛鋪好,我就把它塞到枕頭下面。我立刻把它貼到臉上,忽然開始吻它。 “媽媽,媽媽,”我邊回想往事,邊低聲呼喚,我的整個胸口,好像被鉗子夾住似的,感到一陣陣發緊。我慢慢地閉上眼睛,看到她的臉和她那發抖的嘴唇,這時她正向教堂畫十字,後來又給我畫十字,可是我卻對她說:“別丟人了,人家瞧著呢。”“媽媽,好媽媽,我有生以來,你就來看過我一次……好媽媽,我的遠方的來客,你現在在哪呢?你現在還記得你曾經來看望過的你那可憐的孩子嗎?……現在你哪怕再向我露一次面呢,讓我哪怕在夢中再見你一次,只為了我能夠告訴你,我多麼愛你,我只想能夠再擁抱你一次,親吻你那藍藍的眼睛,並對你說,我現在已經完全不以你為恥了,其實我當時就很愛你,當時我的心就感到酸酸的,當時我就像個奴才似的坐在一旁!媽媽,你永遠不會知道,其實,我當時就很愛你!好媽媽,你現在在哪兒,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媽媽,媽媽,你還記得鄉村教堂裡的那隻小鴿子嗎?……” “啊,見鬼……他在幹嗎呢!”蘭伯特在自己床上嘀咕。 “慢,看我不揍你!不讓人睡覺……”他終於從床上跳起來,跑到我跟前,開始扯我身上的被子,但是我緊緊地、緊緊地裹住我連頭都鑽在裡面的被子。 “你哭,你抽抽搭搭地哭什麼,傻瓜,蠢貨!看我不揍你!”於是他便開始揍我,用拳頭狠狠地揍我的後背,揍我的腰,越揍越疼,於是……我忽然睜開了眼睛…… 天已經大亮,刺骨的寒冷,在雪地上,在牆頭上閃閃發光……我蜷縮著身子坐著,奄奄一息,我穿著皮大衣,身子都凍僵了,有個人站在我身旁,在叫醒我,大聲地罵罵咧咧,用右腳的腳尖在很疼的踢我的腰。我欠起身子,一看:一個人,穿著貴重的熊皮大衣,戴著貂皮帽,烏黑的眼睛,蓄著一部漆黑的絡腮鬍,鷹鉤鼻,向我齜著一口雪白的牙齒。白白的臉蛋,紅噴噴的,臉就像一副面具……他向我很低地彎下了身子,隨著他的每一次呼吸,從他嘴裡噴出一口口冰冷的寒氣。 “快凍死啦,你這醉鬼,你這混球!你會像狗一樣凍死的,起來!起來!” “蘭伯特!”我叫道。 “你是誰?” “多爾戈魯基!” “什麼鬼東西多爾戈魯基?” “就姓多爾戈魯基嘛!……圖沙爾……就是你在小飯館用叉子扎他腰的那主……” “啊——啊——啊!”他叫道,臉上露出一副長長的、如夢初醒般的微笑(他還當真把我給忘了!),“啊!那麼說,是你,你!” 他把我扶了起來,讓我站好;我勉強站住,勉強能動,他用一隻手扶住我,攙著我走。他注視著我的眼睛,彷彿在想,在回憶,在用心地聽我說話,而我也含混不清地使勁兒說,不斷地說,說個沒完沒了,我因為能說話,是那麼高興,那麼高興,我高興的是這是蘭伯特。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是我的“救星”,或者是因為這時候我把他當成了完全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了,因而大喜過望地撲向他,到底怎樣,——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已經不會想了,——但是我卻不假思索地撲向他。當時我說了些什麼,根本不記得了,同時,我也不見得能說出多少有點連貫的話來,甚至說話我也未必能說清楚;但是他卻很用心地聽著。他抓住第一輛碰到的出租馬車,於是,幾分鐘後我已經坐在一片溫暖中,坐在他的房間裡。 任何人,不管他是誰,大概總會保留某種關於他發生過的事情的回憶,他認為或者傾向於認為這事十分離奇,非同尋常,超出常軌,幾乎是奇蹟,無論它是什麼——一個夢,一次邂逅,一次占卜,一種預感,或者諸如此類的什麼。我至今仍傾向於認為,我與蘭伯特的這次邂逅,甚至是某種帶有預言性的事……至少從邂逅時的種種情況以及產生的種種後果來看,理應如此。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一切,一方面發生得至少極其自然:他不過是做完自己夜間該做的事情回家(做什麼事——以後不言自明),半醉半醒,在胡同里,在一扇大門旁站了一會兒,就看見了我。他到彼得堡來總共才幾天。 我出現在其中的這個房間並不大,是彼得堡普通中等公寓裡的一間極普通的帶家具的房間。不過蘭伯特本人卻穿得十分講究和闊氣。地板上亂七八糟地放著兩隻皮箱,只收拾了一半。房間的一角用屏風隔斷,遮蔽著床。 “Alphonsine!”蘭伯特叫道。 “presente!”屏風後面有個顫悠悠的女人的聲音,帶著巴黎口音,回答道,不出兩分鐘就從裡面跳出了一位mademoiselle Alphonsine,她剛下床,匆匆穿了件衣服,披著一件對開衫,——這人長得很怪氣,高個兒,很瘦,瘦得像根劈柴棍,是個姑娘,黑髮,腰很長,臉也很長,眼珠會滴溜溜地轉,兩腮塌陷,——一副未老先衰的樣子! “快!(這是我翻譯的,而他對她說的是法語),他們那邊大概生茶炊了;快拿開水、酒和砂糖來,先端一杯到這裡,他凍壞了,他是我的朋友……在雪地裡睡了一夜。” “Malheureux!”她像演戲似的兩手一拍,叫道。 “欸——欸!”蘭伯特向她叫了一聲,就像呵斥小狗似的,並舉起一隻手指威嚇她;她立刻不再做作,跑去執行命令。 他對我的身體作了檢查,東摸摸西摸摸;還試了試我的脈搏,摸了摸我的腦門和太陽穴。 “怪事,”他嘟囔道,“你怎麼沒凍壞……不過也難怪,你全身裹著皮大衣,頭也鑽了進去,就像鑽進鋪了獸皮的洞穴似的……” 端來了一杯熱茶,我一口氣把它喝完了,它使我立刻精神倍增;我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我半躺在長沙發的一角,一個勁地說呀說呀——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到底說什麼和怎麼說的,我幾乎完全不記得了;有些瞬間,甚至整段整段時間我是怎麼過的,我也全忘了。我再說一遍:我當時說的話,他聽懂了沒有,——我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我後來清楚地猜到了,即他對我說的話已經聽懂得足以斷定,他決不能小覷他同我的這次邂逅……他這時究竟有什麼打算,以後,在適當的地方我會說明的。 我不僅精神倍增,而且有時候好像還很快活。我記得當有人拉開窗簾,陽光便忽然照亮了房間,我還記得劈啪作響的火爐,——有人生起了火爐,——誰生的和怎么生的——我不記得了。我記得的還有一隻黑色的小哈巴狗,由mademoiselle Alphonsine抱在手裡,嗲兮兮地貼在心口。那隻小哈巴狗不知怎麼很討我喜歡,我甚至停止了講話,有兩三次向它伸出手去逗它,但是蘭伯特揮了揮手,於是阿爾豐西娜和她的哈巴狗,眨眼間就跑到屏風後面,不見了。 他自己則一言不發,坐在我對面,向我低低地彎下了身子,一字不落地聽我說話;有時還發出長長的、長久的微笑,齜著牙,瞇著眼睛,似乎在竭力思索,想弄清什麼。只有一點,我保持了清晰的記憶,即我講到“文件”時的情景,我怎麼也說不清楚,怎麼也說不明白這事的前因後果,我從他的面部表情清楚地看出,他怎麼也聽不懂我要說的意思,但是他又很想弄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因此他甚至不惜冒險打斷我,向我提了個問題,而這是危險的,因為只要稍許打斷了我一些,我就會自己跑題,自己都忘了我在說什麼。我們究竟坐了多久和這樣說話究竟說了多長時間——我也不知道,甚至也想不明白。他忽然站起來,叫來了阿爾豐西娜: “他需要安靜;也許應當請個醫生來。他要什麼——統統照辦,就是說……Vous comprenez, ma fille?vous avez l'argent,沒有?給!”——於是他掏出一張十盧布的鈔票。他開始與她竊竊私語:Vous comprenez! vous comprenez! ”他向她重複了兩次,舉起一根手指威嚇她,又嚴厲地皺緊了眉頭。我看見,她在他面前可怕地發抖。 “我一忽兒就回來,你最好睡一覺。”他向我微微一笑,拿起了禮帽。 “Mais vous n'avez pas dormi du tout, Maurice!”阿爾豐西娜熱情奔放地叫道。 “Taisez-vous, je dormirai apres。”他說完就出去了。 “Sauvee!”她用一隻手向我指著他的背影,充滿激情地說。 “Monsieur, monsieur!”她在房間中央擺好姿勢,立刻朗誦道,“jamais homme ne fut si cruel, si Bismark, que cet etre, qui regarde une femme comme une salete de hasard.Une femme, qu'est-ce que a dans notre epoque?《Tue-la!》—voila le dernier mot de l'Academie francaise!……” 我瞪大了兩眼看著她;我眼睛裡出現了重影,我彷彿看到了兩個阿爾豐西娜……我忽然發現她在哭,我哆嗦了一下,終於明白,她對我說話已經說了很久了,由此可見,在這段時間裡,我睡著了,或者不省人事。 “……Helas!de quoi m'aurait servi de le decouvrir plutot,……”她感嘆道,“et n'autrais-je pas autant gagne a tenir ma honte cachee toute ma vie?Peut-etre, n'est-il pas honnete a une demoiselle de s'expliquer si librement devant monsieur, mais enfin je vous avoue que s'il m'etait permis de vouloir quelque chose, oh, ce serait de lui plonger au coeurmon couteau, mais en detournant les yeux, de peur que son regard execrable ne fit trembler mon bras et ne glaat mon courage!Il a assassine ce pope russe monsieur, il lui arracha sa barde rousse pour la vendre a un artiste en cheveux au pont des Marechaux, tout pres de la Maison de monsieur Andrieux—hautes nouveautes, articles de Paris, linge, chemises, vous savez, n'est-ce pas?……Oh, monsieur, quand l'amitie rassemble a table epouse, enfants;soeurs, amis, quand une vive allegresse enflamme mon coeur, je vous le demande, monsieur:est-il bonheur preferable a celui dont tout jouit?Mais il rit, monsieur, ce monstre execrable et inconcevable et si ce n'etait pas par l'entremise de monsieur Andrieux, jamais, oh, jamais je ne serais……Mais quoi, monsieur, qu'avez vous, monsieur? ” 她急忙向我奔來:我似乎渾身發冷,也許,出現了暈厥。我說不清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在我身上產生了多麼沉重、多麼痛苦的印象。也許,她還以為她在奉命替我解悶:至少,她片刻也不離開我。也許,她從前曾經登過台,演過戲;她可怕地像在朗誦台詞,把身子轉來轉去,一刻不停地說呀說呀,而我早已經一聲不吭了。她說來說去的那個故事,我只聽懂了一點,她跟某個“la Maison de monsieu Andrieux—hautes nouveautes, articles de Paris, etc.”似乎曾經關係密切,甚至說不定還是從la Maison de monsieur Adrieux出來的,但是她不知怎麼被par ce monstre furieux et iuconce-vable從monsieur Audrieux那里永遠奪走了過去,因而發生了悲劇……她痛哭流涕,但是我覺得,這不過是做秀,其實根本不是真哭;有時候我似乎覺得,她整個人忽然像具骷髏似的即將散架;她吐字的聲音就像某種被擠壓的顫音;比如她把preferable說成是prefe-a-able,而把a這個音節說得像羊叫似的。有一回我清醒過來,看見她在房間中央做單腳點地的旋轉動作,但是她並不在跳舞,這個旋轉動作似乎也跟她講的事情有關,她不過是在扮演角色而已。忽然,她又跑過去,打開那架原先就放在這屋裡的又小又舊,音調又不准的鋼琴,叮叮咚咚地彈了幾下,便唱起來……似乎,有十分鐘或者十幾分鐘,我完全昏迷了過去,睡著了,但是小哈巴狗一聲尖叫,我又醒了過來:剎那間,我又忽然完全恢復了知覺,心裡豁然開朗;我害怕地一躍而起。 “蘭伯特,我在蘭伯特家!”我想抓起皮帽,向我的皮大衣奔去。 “啊呀,allez-vous, monsieur?”目光尖銳的阿爾豐西娜叫道。 “我想走,我想出去!放我走,別攔住我……” “Oui, monsieur!”阿爾豐西娜竭力贊同道,並主動跑過去給我打開通往樓道的門。 “Mais ce n'est pas loin, monsieur, c'est pas loin du tout,a ne vaut pas la peine de mettre votre chouba, c'est ici pres, monsieur!” 她向著整個樓道嚷嚷道。我跑出了房間,向右拐。 “Par ici, monsieur, c'est par ici!”她使勁喊道,用她那又長又瘦的手指抓住我的皮大衣,另一隻手則向我指著樓道左邊的某個地方,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到那裡去。我從她手裡掙脫出來,向通往樓梯的那扇出口的門跑去。 “Il s'en va, il s'en va!”阿爾豐西娜一面用她那破鑼嗓子大叫,一面追我,“mais il me tuera, monsieur, il me tuera!”但是我已經一個箭步,躥到樓梯上,儘管她也跟著我跑下樓,在追我,但是我已經先她一步打開了出口的門,躥到了街上,並且快步跳上我遇到的第一輛出租馬車。我告訴了他媽媽的地址…… 但是,我的意識才點亮了一忽兒,又很快熄滅了。我還十分勉強地記得,馬車怎麼把我拉到了目的地,並且有人把我帶進去見到了媽媽,但是在那裡我又幾乎立刻陷入完全的昏迷中。據她們後來告訴我(其實,我自己也記起來了),第二天,我的神誌又清醒了一忽兒。我記得自己在韋爾西洛夫的房間裡,躺在他那張長沙發上;我記得我周圍有一張張臉:韋爾西洛夫的,媽媽的和麗莎的,我記得很清楚韋爾西洛夫跟我講到澤爾希科夫,講到公爵,還給我看了一封信,讓我放心。他們後來告訴我,我滿懷恐懼地老提到一個叫蘭伯特的人,還總聽到一隻哈巴狗在汪汪叫,但是意識的這點微弱的光很快就熄滅了:到第二天傍晚,我發起了高燒。但是我想先說說後來發生的幾件事,先作個交待。 當我在那天晚上跑出澤爾希科夫賭場,那裡的一切稍許平靜下來之後,澤爾希科夫又重新開賭,稍後,他忽然聲音洪亮地宣布,發生了一件不幸的錯誤:丟掉的錢,即四百盧布,在其他錢的那一摞裡找到了,莊家的錢數準確無誤。於是留在賭場大廳裡尚未走開的公爵,便走到澤爾希科夫跟前,堅決要求他公開宣布我是無辜的,此外,還應以書信的方式向我致歉。澤爾希科夫本人也認為這一要求應予尊重,並當眾答應明天就發出一封解釋和道歉的信。公爵告訴了他韋爾西洛夫的地址,果然,第二天,韋爾西洛夫就收到了澤爾希科夫的信,信是寫給我的,並附有屬於我,但被我遺忘在賭桌上的一千三百多盧布。這樣一來,發生在澤爾希科夫賭場的事就算了結了;這個快樂的消息,在我從昏迷狀態清醒過來之後,極大地促進了我的康復。 公爵從賭場回來後,當天就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另一封給他過去所在的團,即他跟騎兵少尉斯捷潘諾夫發生過不快的那個團。兩封信他都於第二天上午發出了。接著他又給上司寫了一份報告,並手持這份報告親自求見他所在團的團長,向他申稱,他是一個“刑事犯,曾參與偽造某某股票案,現向法院自首,請予法辦”。就在此時,他遞交了那份以書面形式陳述全部案情的報告。他被捕了。 以下就是他在那天夜裡寫給我的信,逐字逐句,分毫不差: “最最親愛的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 “我曾經試過奴才的'出路',因此我也就失去了從思想上多少安慰我的心靈的權利,須知,我本來是能夠痛下決心,最終投身於正義的偉業的。我對祖國有罪,對我的家族有罪,為此,我作為這家族中的最後一員,我要自己懲罰自己。我不明白我怎會抓住這種卑鄙的念頭不放的,只想保全自己,在某一時期還妄想用金錢來把那兩個人打發走?然而面對自己的良心,我始終是個罪人。這兩個人即便把有損於我的名聲的那兩封短信還給我,他們也將一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我!剩下來還有什麼辦法呢:只能跟他們在一起,跟他們一輩子同流合污——這就是等候著我的命運!我無法接受這一命運,終於在自己身上找到了足夠的毅然決然的勇氣,也許找到的只是絕望也說不定,我只能像我現在所做的那樣去做。 “我給我過去所在團的老戰友寫了封信,證明斯捷潘諾夫是無辜的。在這行動中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贖罪的捨己為人的想法。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明天就要去死的人的臨終遺言。對於這事就應當這麼看。 “請原諒我,因為在賭場裡我曾經拒絕為您作證,這是因為當時我不相信您。現在,我已經是死人了,我可以……在陰曹地府對您作甚至這樣的坦白。 “可憐的麗莎!對於我的這一決定,她什麼也不知道;但願她不要詛咒我,而是自己來譴責我。我無法為自己辯護,甚至也找不到言辭來向她作任何解釋。有件事您也應該知道,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昨天清晨,她最後一次來看我,我向她公開了我對她的欺騙,我承認我曾經拜訪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企圖向她求婚。我看到麗莎是那麼愛我,在我準備實施我最後的已經深思熟慮的決定之前,我不能把這件事留在我的良心上,於是我向她坦白了。她原諒了我,一切都原諒了,但是我不相信她會原諒我;這不是原諒,換了是她,我就不會原諒。 “請記住我。 “您的不幸的最後一個索科爾斯基公爵。” 我不省人事地躺了整整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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