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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斯捷潘齊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個無名氏的回憶錄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107420 2018-03-18
我的叔叔,葉戈爾·伊里奇·羅斯塔涅夫上校,退伍後便移居到根據遺產歸屬到他名下的斯捷潘齊科沃村,從此便在這裡定居下來,彷彿他有生以來就是一個足跡從沒有離開過自己產業的土地主。有一種簡直對一切都滿意、事事隨和的性格;而退伍上校就是生就這樣一副天性。很難想像得出比他更忠厚、更隨和的人了。倘若有人忽發奇想,一本正經地請求他把某人馱在背上走兩俄里,他會當真背了去;他是這樣的善良,有求必應,有時恨不得把最後一件襯衫都脫下來,奉送給第一位願意要的人。他外貌英武:高大而英俊,兩頰紅潤,牙齒如像牙般潔白,蓄一部長長的深褐色鬍鬚,聲音洪亮,笑聲坦然而爽朗;說起話來又急又快。那時他約莫四十歲上下,他整個一生,幾乎從十六歲起,都是在驃騎兵中度過的。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結了婚,非常愛自己的妻子;但是她死了,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感激的回憶。最後,他繼承了斯捷潘齊科沃村這份遺產,從而使他的產業增加到六百名農奴,於是他便解甲歸田,就如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在農村定居下來,跟他的孩子們住在一起:他們是八歲的伊柳沙(他的出生要了他母親的命)和大女兒薩申卡,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母親死後,她在莫斯科的一所寄宿學校裡讀書。但是過不多久,叔叔家便變成了好似一艘諾亞方舟。這事是這樣發生的:

當他接受了自己的遺產,退伍回鄉的時候,他的媽媽克拉霍特金娜將軍夫人恰好守了寡。大約十六年前吧,當叔叔還是一名騎兵少尉,自己正打算結婚的時候,他媽媽再醮,嫁給了一位將軍。他媽媽很久都不肯為他的婚事祝福,她傷心流淚,責怪他自私、忘恩負義和不孝;她一再說,他那點產業,一共才二百五十名農奴,本來就只夠勉強維持他一家的生活(也就是說,僅夠贍養他媽,以及隨侍她左右的全班人馬,什麼食客呀,哈巴狗呀,獅子狗、中國貓呀,等等),就在這一片的數落、責怪、大呼小叫聲中,突然出乎人們意料之外地,她自己嫁了人,而且搶在兒子結婚之前,時年四十有二。然而,即使這樣,她還是找到了一個藉口來怪罪我那可憐的叔叔,硬說她之所以嫁人無非是為了在老年有一個歸宿,因為他的兒子,不孝的利己主義者,竟敢想出不可饒恕的無禮舉動:想要成家立業,從而使她無家可歸。

我始終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這樣一位看來深明事理的人,即已故的克拉霍特金將軍,跟一個四十二歲的寡婦結親的。大概他猜想她很有錢吧。也有人認為,他無非是想找個保姆,因為那時候他已經預感到百病纏身,後來果然在老年時沈痾來犯,使他一病不起。有一點是清楚的,將軍與他的妻子同居的整個期間,對他的妻子很不尊重,一有機會就十分刻薄地挖苦她。這是一個怪人。他粗通文墨,人並不笨,他對所有的人一概嗤之以鼻,而且肆無忌憚,嘲笑一切人和事,老年時由於多病(這乃是他不大循規蹈矩的生活所致),他變得肝火很旺,動輒發怒,而且殘忍。他曾經仕途得意,但是因為某一件“不愉快的事”,不得不棄官告退,差點沒吃官司,因而也丟掉了自己的養老金,這使他深感痛恨。他幾乎沒有任何財產,只擁有一百名破了產的農奴,可是他在自己的餘生中始終優哉游哉,什麼事也不做,整整十二年,他從沒有過問過他靠什么生活,誰在養活他;與此同時,他卻要求養尊處優,花起錢來毫無節制,還置備了一輛馬車。不久他便兩腿癱瘓,只得坐在安樂椅中度過他最後十年餘生。這把安樂椅在必要時由兩名高大的僕人推著——他們除了各式各樣罵人的話以外,從來沒有聽他說過任何好話。馬車、僕役和安樂椅,概由那個不孝之子出錢維持:兒子把自己的田產一再抵押,節衣縮食,債台高築(按照他當時的財產狀況簡直無法償還),傾其所有,全寄給了母親,儘管如此,他還是洗刷不掉利己主義者和大逆不孝的罵名。但是叔叔生就這樣一副性格,最後連他自己也相信他是利己主義者了,為了對自己懲前毖後,不再做一個利己主義者,他便把越來越多的錢寄來。將軍夫人十分崇拜自己的丈夫。然而,最使她中意的還是他是一位將軍,託他的福,她也成了將軍夫人。

在家裡,她有自己的起居用房。在她丈夫半死不活的整個期間,她一直在那里大擺闊氣,與一群女食客和城裡的三姑六婆為伍。在她那個小城市裡,她算是個要人了。東家長西家短呀,被人請去當教母、當主婚人呀,微不足道的優惠呀,由於她是將軍夫人而受到的普遍尊敬呀——都足以補償她在家裡受到的拘束。城裡的長舌婦們紛紛登門說三道四;無論何時何地她都受到格外的禮遇——一句話,她從自己將軍夫人的地位得到了她能夠得到的一切。凡此種種,將軍概不干涉;然而在外人面前他卻昧著良心當眾奚落自己的妻子,例如,他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他幹嗎跟“這樣一個老乞婆結婚?”對他的話誰也不敢妄置一詞。漸漸地,所有的熟人都離開了他,可是與人交往對他卻是必需的:他愛聊天,愛爭論,喜歡有人永遠坐在他面前聽他說話。他是一個自由思想者和老派的無神論者,因而喜歡高談闊論。

但是N城的聽眾不賞識這些宏論,因而聽眾越來越少。曾經嘗試過在家裡組織牌局;但是打牌通常是以將軍的大發雷霆告終,嚇得將軍夫人和她的那幫女食客們又是點蠟燭,又是做祈禱,又是用黃豆和紙牌占卦,又是到監獄裡去布施麵包,然後戰戰兢兢地等待著飯後又要湊牌局,又要因為稍有錯誤便承受喊叫和辱罵,甚至差點沒有挨打。碰上將軍心裡稍不如意,他便肆無忌憚:像女人似的大喊大叫,像馬車夫似的破口大罵,有時候還把紙牌撕得粉碎,扔得滿地,把牌友統統攆走,甚至弄得自己又氣又恨,放聲大哭,究其原因,無非是因為該出“九”卻出了張“J”。最後,他由於視力衰退,需要一名侍讀。於是福馬·福米奇·奧皮士金(不瞞你們說,我宣布這個新人物出場,不免帶有某種莊重肅穆之感)便應運降臨。無可爭論,他是我這篇小說的最主要的人物之一。至於他有多大權利引起讀者的關注——我無意置喙:這樣的問題還是由讀者自己來解決更禮貌、更為可行些。

福馬·福米奇投到克拉霍特金將軍門下,無非是作為一名寄人籬下的食客。他究竟從何而來——真相不明。不過我還是特意去查詢了一下,對於這位享有盛名的人物的過去情況略知一二。據說,第一,他從前曾在某處供過職,曾在某處受過難,不用說,是“為了真理”。又據說,他從前曾經在莫斯科搞過一陣子文學。這是不足為奇的;福馬·福米奇縱然卑劣和不學無術,這並不足以影響他的文學生涯。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無疑的:他一事無成,最後不得不投奔將軍門下,當了一名侍讀和出氣筒。他為了在將軍門下混口飯吃,什麼屈辱沒有受過啊。誠然,後來在將軍百年之後,當福馬完全出乎意料地一變而為一名非凡的要人的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們大家說,他同意屈尊當一名小丑,是因為他慷慨仗義,為了友誼而犧牲了自己;將軍曾經有恩於他;這是一位偉大的不為人們理解的人,他心中深藏的秘密只告訴過他福馬一個人;至於說,最後,他福馬由於將軍的固請,屈尊扮演過各種各樣的野獸和其他活報劇,那也純粹是為了給病魔所苦的多災多難的朋友消愁解悶。但是福馬·福米奇關於這事所做的種種解釋不由得不使人產生很大的懷疑。因為與此同時,就是這位身為小丑的福馬·福米奇,卻在將軍家的女眷那一邊扮演著完全不同的角色。他是如何安排,相得益彰的——這類事情的門外漢是難以想像的。將軍夫人對他簡直到了頂禮膜拜的程度——為什麼?不得而知。漸漸地,他對將軍家的女眷們取得了驚人的影響,其影響之大簡直有點像樂於此道的太太們到瘋人院去拜訪的形形色色的伊万·雅科夫列維奇和其他類似的哲人和先知們。他朗讀勸善懲惡的書,聲淚俱下地講解基督聖徒的善行和美德;敘述自己的身世和功德;他去做禮拜,甚至做早禱;他又能多多少少地預言未來;特別善於詳夢和善於訓誡他人。後面宅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將軍是猜想得到的,因此就更加無情地折磨自己的這名食客。但是福馬的受苦受難,卻在將軍夫人和合宅人的眼裡給他帶來更大的敬重。

最後,一切都變了。將軍死了。他的死相當離奇。他本來是一位自由思想者和無神論者,臨死時卻怕死得要命。他又是哭泣,又是懺悔,又是舉聖像,又是喊神甫。人們為他做祈禱,塗聖油。這個可憐的人便大喊他不想死,甚至含淚請求福馬·福米奇的寬恕。最後這個情況,後來使福馬·福米奇身價百倍。然而,就在將軍的靈魂同將軍的肉體分離之前,居然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將軍夫人與她前夫所生的女兒,即我的姑媽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是一個常年住在將軍府上的老姑娘。她是將軍最喜愛虐待的人之一,她在將軍兩腿十年不能動彈的整個期間一直侍候他,是他身邊不可或缺的人,只有她一個人能以自己的百依百順迎合他的心意。就在這時,她走到他的床前,傷心慟哭,她想過去整理一下這個受苦人頭下的枕頭;可是這個受苦受難的人卻伸手一把揪住她的頭髮,使勁拽了三下,憤恨得差點吐白沫。大約過了十分鐘,他就死了。人們把噩耗通知了上校,雖然將軍夫人宣稱她不想看見他,寧死也不能在這樣的時刻讓他出現在自己眼前。葬禮十分隆重——不用說,一切費用概由那個她老人家不願一見的不孝之子負責。

在民生凋蔽的克尼亞焦夫卡村(該村分屬幾個地主,將軍的一百名農奴就在這裡),有一座用白色大理石修造的陵墓,墓上鐫刻著碑文,頌揚死者的智慧、才能、高尚的情操以及勳章和將軍的頭銜。福馬·福米奇在撰寫這篇碑文時出了大力。將軍夫人裝腔作勢了半天,不肯饒恕這個不孝之子。她被一群女食客和哈巴狗們包圍著,痛哭流涕,大喊大叫地說,她寧可啃乾麵包,不用說“得就著自己的眼淚下嚥”,寧可拄著討飯棍到人家的窗前去要飯,也不願應“不孝之子”的請求搬到他的斯捷潘齊科沃村去,又說她的腳永遠不會踏進他的家門!一般說來,“腳”這個字眼用於這樣的意思,出於有些太太們之口,常常帶有某種特別的腔調。而將軍夫人說這個字時,更是精於此道、令人絕倒……總之,說了不可勝數的激昂慷慨之詞。必須指出,正當她大哭大鬧的時候,她和她底下的人已經在悄悄地收拾行裝,準備搬到斯捷潘齊科沃村去了。上校幾乎每天奔馳四十俄里,從斯捷潘齊科沃趕進城,累壞了自己的所有馬匹,直到將軍葬禮之後兩星期,他才得到允許去拜見受了委屈的高堂老母。福馬·福米奇被用來進行談判。在這整整兩星期中,他一直用不孝之子的“無人性的”行為來申斥他,數落他,把他說得熱淚盈眶,幾乎陷於絕望。從這時候起便開始了福馬·福米奇對我那可憐的叔叔的不可思議的、暴虐無道的影響。福馬看清了在他面前的是怎樣一個人,他立刻感到,他那小丑的角色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山中無虎,他福馬可以稱王了。他終於揚眉吐氣了。

“如果您的親生母親,亦即您所以有今日的高堂老母,”福馬說,“要是當真拿起討飯棍,用她那餓得顫巍巍的、乾癟的雙手拄著它沿街乞討,那時您的心裡將是什麼滋味呢?第一,她身為將軍夫人;第二,她德高望重——這豈非滑天下之大稽嗎?如果陰錯陽差(這是很可能發生的),她突然來到您的窗下,伸出自己的手,而您作為她的親生兒子,也許此時此刻,正怡然自得地躺在鴨絨褥子上……反正沉溺於驕奢淫逸之中吧,您看到這種情景,心裡又是什麼滋味呢!可怕呀可怕!但是最可怕的還是(請允許我坦率相告,上校),最可怕的還是,您現在張著嘴,眨巴著眼睛,像根沒有感情的木頭似的站在我面前,這簡直不成體統,要知道,只要一設想有可能發生類似的情況,您就應當從自己的頭上把頭髮連根拔下來,淚如泉湧……我說什麼呀!應當淚流成河,成湖,成海,成洋!……”

一句話,福馬由於慷慨激昂便信口雌黃。但這是他那如簧之舌的慣技。不用說,這事的結果是將軍夫人偕同她的女食客們、哈巴狗們,連同福馬·福米奇和她的主要親信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終於以自己的大駕光臨而使斯捷潘齊科沃村蓬蓽生輝。她說,她住到兒子這裡來不過是姑且一試,以便考驗一下他的孝道。可以想像得出在考驗上校的孝心的時候他的處境!起初,將軍夫人由於新寡,自認責無旁貸,在提到已經仙逝的將軍時,就應當每週兩次或三次痛不欲生;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每一次上校都要遭到非難。有時候,特別是有客來訪時,將軍夫人便把自己的孫子小伊柳沙和自己的孫女——十五歲的薩申卡叫到身邊,讓他們坐在自己身旁,她用一種黯然神傷、悲痛欲絕的眼神,久久地、久久地望著他們,就好像望著兩個已經毀在這樣的父親手裡的孩子們似的,她深深地、痛心地連聲嘆息,終於潸然淚下,流著無聲的、不可理喻的眼淚,起碼達一小時之久。可憐啊,上校,他居然不明白這些眼淚的含義!而可憐的他,幾乎從來弄不清這些眼淚因何而來,而且由於他的淳樸,幾乎每次都在這種眼淚汪汪的時刻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她眼前,於是便有意無意地受到了考驗。但是他的孝道並沒有因此稍減,最後終於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句話,將軍夫人和福馬·福米奇倆都充分地感覺到,克拉霍特金將軍如許年來在他們頭上雷鳴電閃般掀起的暴風雨已經過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常常,將軍夫人坐在沙發上突然無緣無故地昏厥過去。於是乎人們東奔西跑,亂作一團。上校手足無措,像一片白楊樹葉那樣渾身發抖。

“狠心的兒子啊!”將軍夫人清醒過來後叫道,“你撕碎了我的內臟……mes entrailles, mes entrailles!” “媽,我怎麼撕碎了您的內臟呢?”上校怯生生地說。 “撕碎了!撕碎了!你還為自己辯解!他竟敢頂撞。狠心的兒子啊!我要死啦!……” 不用說,上校手足無措了。 但是,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將軍夫人每次都死而復生。半小時後,上校捏著一個人的鈕扣,解釋道: “哎呀,老弟,她是一位grande dame,一位將軍夫人!一位非常善良的老太太;你知道,她習慣了這一類十分細膩的東西……這不是我這樣的蠢材能夠配得上的!現在,她在生我的氣。這,當然是我的錯。可是,老弟,我還不知道我究竟錯在哪裡,不過,錯當然在我。” 常常,那位聲音嘶啞、怨天尤人的半老徐娘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眉毛淺得幾乎看不出來,戴著假髮,生著一對充滿情慾的小眼睛,嘴唇薄薄的像一道線,兩隻手在醃過黃瓜的鹽湯里浸洗得乾乾淨淨)認為她責無旁貸,理應對上校曉以大義: “這無非因為您忤逆不孝。這無非因為您自私自利,因此您才會侮辱您母親;她老人家對此實在看不慣。她老人家是一位將軍夫人,而您不過是上校,您哪。” “我說,老弟,”上校向聽他說話的人說道,“佩列佩莉岑娜小姐是一位非常好的小姐,她淨護著將軍夫人,是一位少見的好小姐!你別以為她是什麼寄人籬下的窮人;她本人就是一位中校的千金,老弟。這下你明白了吧!” 不用說,這不過是通開場鑼鼓罷了。那位善於變著招儿耍戲法的將軍夫人,見了她那位過去的食客卻像只耗子似的淨打哆嗦。福馬·福米奇把她完全迷住了。她對他體貼入微,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我有一位遠房哥哥,也是一位退伍的驃騎兵,人還年輕,但是窮困潦倒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他有一個時期曾住在我叔叔家,他曾經開門見山地向我宣布,他深信,將軍夫人和福馬·福米奇之間一定有什麼不正當的關係。不用說,我當時憤怒地駁斥了他這一莫須有的推測,一是因為太粗魯,二是也過於天真了。不,這裡另有道理,不過這道理我無法一句話說清楚,只能預先向讀者說明一下我自己後來才明白過來的福馬·福米奇的性格。 請諸位設想一下,有這樣一個非常渺小、非常猥瑣的小人,他是一個誰也不需要的社會渣滓,完全無用而又醜惡至極,但是此人妄自尊大,外加他又毫無才能足以多少為他發展到病態的自尊心辯護。我要預先說明一下:福馬·福米奇是一種妄自尊大到無以復加程度的化身,此外,這種妄自尊大又與眾不同。具體地說,這種妄自尊大產生於極端渺小之中,正如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所發生的那樣,這乃是一種受過屈辱的人的妄自尊大。他曾被過去的沉重的失意所壓倒,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化膿腐爛,因而從那時起一有機會,一遇到別人得意時,他便從自己身上擠出妒火和毒汁。不用說,這一切再加上最不像話的氣量狹小和最瘋狂的神經過敏。也許有人會問:這種妄自尊大是從哪來的呢?它在這樣極端渺小的情況下,在這樣的可憐蟲身上又是怎樣產生的呢?照例,這種人就自己的社會地位而言,是應該有點自知之明的。這個問題應該怎樣來回答呢?誰知道,也許確有例外,而我的這位主人公就屬於這一例外。他確實是一種出乎常規的例外,這在下面還要說明。不過,我倒要請問:你們當真相信,那些唯命是從的人,那些甘當你們家的小丑、食客和捧角並引以為榮的人,就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自尊心嗎?那麼嫉妒、造謠、告密,在你們家背人的角落裡,在你們左右,在你們家的飯桌旁的竊竊私語又從何而來呢? ……誰知道,也許在某些被命運弄得低三下四的浪跡江湖的人中,在你們的小丑和瘋教徒當中,他們的自尊心不僅沒有因為遭受屈辱而消失,而且正由於這種屈辱,這種故作癲狂、耍笑逗樂、拍馬逢迎和不得已而為之的卑躬屈膝、仰人鼻息而變得更加白熱化了。誰知道呢?也許這種畸形發展的自尊心乃是一種虛假的,乃是原先受到傷害的個人尊嚴的被歪曲了的感情,也許這種個人尊嚴早在童年時代就第一次被壓迫、貧窮、污穢所傷害;也許還在他的父母身上,這個未來的浪人就親眼看到他的個人尊嚴已橫遭侮辱了。但是我曾經說過,福馬·福米奇乃是一個出乎常規的例外。這話也對。他過去曾經混跡文壇,但傷心失意,未為公眾所賞識,而文學足以戕害的又豈止福馬·福米奇一個人——不用說,我講的是未為公眾承認的文學。我縱然不知道,但是可以推想得出福馬·福米奇在搞文學之前也一事無成;也許,在他從事別的生涯時也到處碰壁,一分錢也沒有撈到,或者比這更慘。不過這事到底怎樣,我不知道;但是我後來曾經打聽過,並且確鑿知道福馬從前在莫斯科的確寫過一部蹩腳的長篇小說,非常像三十年代莫斯科每年都要炮製出幾十本的那類蹩腳小說一樣,諸如五花八門的《收復莫斯科》《暴風雨大王》《兒子的愛(又名俄國人在1104年)》,等等,這些小說在當時曾給勃拉姆佩烏斯男爵說俏皮話的本領提供過可口的食糧。這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文壇上的自尊心這條毒蛇,咬起人來往往很厲害,而且無法醫治,特別是對那些略顯愚魯的小人物更是如此。福馬·福米奇初登文壇就傷心失意,於是便在那時徹底加入了失意者大軍,後來所有那些瘋教徒、浪人和朝聖的香客都是從那裡出來的。我想,從那時起,他身上便滋長了這種變態的自吹自擂,渴望受人讚揚、注目、崇拜和驚嘆。他甚至在當小丑的時候,也網羅了一小撮對他頂禮膜拜的白痴。他孜孜以求的便是在隨便什麼地方想方設法出風頭,預言未來,裝腔作勢和自吹自擂!人家不誇他,他就自己誇自己。我親耳聽到福馬在斯捷潘齊科沃村,在叔叔家講過的話,那時候他已經在那裡成為完全的統治者和預言家了。他有時帶著一種神秘莫測的傲慢說道:“我不是一個居住在你們中間的人,這裡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地!我瞧著把你們大家安頓好了,稍加指點,便拱手告辭:到莫斯科去出版雜誌!每月將有三萬人來聽我講課。我將一舉成名,到那時候,我的敵人就該倒霉了!”但是,一個尚在準備成名的天才卻要求立即的獎賞,一般說,預先拿到酬勞總是愉快的,特別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知道,他曾經一本正經地對叔叔說,他福馬將要創立一種豐功偉績,而他降臨人世的使命便是創立這種功績,有一個長翅膀的人,每天晚上出現在他面前,硬要他去完成這種偉績,以及諸如此類,等等。具體說,就是要寫一部意義非常深刻的勸善懲惡的書,這部著作一旦問世,便將出現大地震,整個俄國也將為之震動。一旦俄國上下為之震動,而他福馬由於把榮譽視為糞土,就將進修道院,他將在基輔的山洞裡日日夜夜為祖國的幸福祈禱。這一切,不用說,把叔叔完全迷住了。 現在且請諸位設想一下,福馬畢生受壓迫、被壓制,甚至可能已經焦頭爛額了,但他私下又十分好色和妄自尊大,他是一個失意的文學家,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小丑,儘管他以前渺小可憐和無足輕重,但是骨子裡卻是個暴君,是個吹牛大王,而且得志便猖狂。就是這樣一個福馬,在長久的顛沛流離之後,終於來到了一戶人家,他依仗著白痴般的女靠山和被他迷住了的、唯命是從的男靠山,突然被大家視若至寶,讚譽備至,弄得他躊躇滿志——這樣的福馬又能搖身一變而成為怎樣的人呢?關於我叔叔的性格,當然,我理應詳加說明,因為捨此就無法理解福馬·福米奇的成功之道。但是我暫且要說的是,福馬的所作所為,應驗了一句俗話:你讓他坐到桌旁,他就把兩腿翹到桌上。他的過去終於得到了補償!卑劣的靈魂,自己剛從壓迫下爬出來,就去壓迫別人。別人壓迫過福馬,他也立刻感到有必要自己去欺凌別人;人家對他裝腔作勢,他自己也開始對別人搔首弄姿。他當過小丑,便立刻感到他有必要養一批自己的小丑。他吹牛常常吹到荒謬的地步,他裝腔作勢常常裝到令人作嘔的地步,他錦衣玉食,猶不饜足,他作威作福,猖狂已極。總之,他的所作所為,善良的人們若非親眼目睹,而只是道聽途說,一定會認為這是海外奇談,不可理解,畫個十字,啐口唾沫,掉頭而去。 我曾經說到叔叔。不說明這個卓越的性格(這話我再重複一遍),當然就無法理解福馬·福米奇在別人府上飛揚跋扈的行為;就無法理解一個小丑怎麼會搖身一變而成了一名偉人。這不僅因為叔叔極其善良——簡直就是一個十分溫文爾雅(儘管他的外表稍顯粗魯)、十分高尚的人,一個久經考驗的英勇的人。我大膽地說了“英勇”一詞,因為他見義勇為,在這種情形下不怕任何艱難險阻。他的心就像孩子般純潔。這確實是一個行年四十的孩子,他情感外露,一點也沉不住氣,永遠笑呵呵的,他把所有的人都認為是天使,人家有缺點,他就嚴於責己,代人受過,別人有優點,他就誇大其詞,認為好得不得了。這是一個極其高尚、心地極其純潔的人,這種人甚至羞於猜測別人身上有什麼壞東西,硬給別人梳妝打扮,披上各種美德的外衣,一看見別人成功,他就興高采烈,因此,這種人總是生活在理想世界中,一遇到失敗,就首先引咎自責。為別人的利益犧牲自己,乃是他們的使命。也許有人會將他當作優柔寡斷、缺乏性格和軟弱無能的人。當然,他是軟弱的,他的性格也太溫和;但絕不是因為他不夠剛強,而是因為他怕傷害別人,害怕使人難堪,因為他過分地尊重別人,過分地尊重任何人。不過,他的缺乏性格和優柔寡斷僅僅是在事情涉及他個人利益的時候,他對自身的利益從來不屑一顧,因而一輩子遭人譏誚,而這些譏誚甚至往往來自那些他曾為之犧牲自己利益的人。然而,他卻從來不相信他會有敵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他還是有敵人的,只是他沒有發覺罷了。他最怕家里大吵大鬧,一遇這種情況,便立刻向一切退讓,向一切屈服。他的退讓是出於某種羞怯的忠厚,某種靦腆的委曲求全。 “就這樣吧。”他急忙說。儘管旁人指責他姑息和軟弱,他也一概置之不理。 “就這樣吧……只要大家滿意和幸福就好!”不用說,他樂於接受一切高尚的影響。此外,狡猾的無恥之徒完全能夠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甚至引誘他去做壞事,當然,必須將這種壞事披上高尚的外衣。叔叔過於輕信他人,因此不免常犯錯誤。當他受過許多痛苦之後,終於幡然醒悟,一旦認識到那個欺騙他的人不仁不義,就首先責怪自己,而且到頭來總是獨擔罪責。如今在他那個安靜的家裡,突然由一個喜怒無常、老糊塗了的女白痴來號令一切;她與另一個男白痴(她的偶像)形影不離,在此之前她害怕的只有她那位將軍,而現在她已經無所畏懼,甚至感到有必要為過去的一切而犒勞一下她自己了。請諸位設想一下,就是這樣一個女白痴,叔叔居然認為他理應對她竭盡孝道,其原因無非因為她是他的母親。作為第一步,他們立刻向叔叔證明,他粗魯無禮、沒有耐心,更主要的,是一個登峰造極的利己主義者。妙不可言的是這個白痴老太太居然相信她自己所宣傳的一切。是的,我想,連福馬·福米奇也是這樣,起碼部分是這樣。他們硬要叔叔相信,福馬是上帝為了拯救他的靈魂,使他清心寡欲而親自派到他這兒來的。他們硬說他傲慢,恃富而驕,很可能會抱怨福馬·福米奇在他家白吃白喝。可憐的叔叔很快就深信自己墮落之深,甘願頓足搥胸,負荊請罪…… “老弟,是我自己有錯,”他與人促膝談心時常常說,“錯都在我,對受過你恩惠的人應當加倍地有禮……就是說……我說什麼呀!什麼受過你的恩惠!……又胡說了!根本不是你加惠於人;相反,他住在我這裡,是他加惠於我,而不是我加惠於他!可我卻抱怨他在我家白吃飯!……話又說回來,我根本沒有抱怨他,但是看得出來,我有什麼話說漏了嘴——我常常說漏嘴……你瞧,人家畢竟吃過苦,立過功;十年來,一直在忍辱負重地伺候患病的朋友:這一切都應當得到補償!嗯,還有,那麼大的學問……又是作家!一位學識非常淵博的人!一位非常高尚的人——總之……” 福馬的形象(一個學識淵博的人,一個不幸的人,一個在喜怒無常、狠心的老爺身旁當過小丑的人),使叔叔高尚的心靈感到無限惋惜和憤慨。福馬的一切怪癖,一切並不高尚的乖戾行為,叔叔都立刻歸之於他過去所受的痛苦、所遭到的屈辱和他的憤世嫉俗……他在自己的溫柔和高尚的心中立刻認為,一個飽受痛苦的人跟常人不一樣,對他不應該苛求;對他不僅應該原諒,而且應該用溫暖治愈他的創傷,恢復他的本來面貌,使他與人類言歸於好。他抱定這個宗旨以後,就頭腦發熱,鬼迷了心竅,完全看不出他的新朋友不過是一個好色的、反复無常的畜生,一個利己主義者,懶漢和二流子。他全心全意地相信福馬的學問和天才。我還忘了說,叔叔一聽到“學問”或者“文學”二字,就極其天真並且由衷地佩服得五體投地,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有攻讀過任何學問。 這是他基本的和最天真的怪癖之一。 “在寫書哩!”他常常這樣說。離福馬·福米奇的書齋還隔著兩個房間就躡手躡腳地走路了。 “我不知道他在寫什麼,”他帶著驕傲和神秘的神情補充道,“但是有一點毫無疑問,老弟,這是一杯渾酒……就是說,是一種高尚意義上的渾酒,對於有些人一目了然,可是對於你我,老弟,這簡直成了天書……他好像在寫關於什么生產力,這是他自己說的。這大概是政治中的什麼問題吧。是啊,他將一舉成名!那時候,你我託他的福也會分享到光榮。這是他自己對我說的,老弟……” 我千真萬確地知道,叔叔奉福馬之命,不得不把自己那把漂亮的深褐色鬍鬚剃掉了。此公覺得叔叔留了鬍子像個法國人,因此他身上就少了對祖國的愛。漸漸地,福馬開始插手田產管理,提出許多英明的建議。這些英明的建議說來可怕。農民們很快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誰是真正的主人,弄得簡直一籌莫展。後來我親自聽到福馬·福米奇與農民的一席談話,說實話,這是我偷聽來的。福馬早先宣布他喜歡和聰明的俄國農夫聊天。於是,有一次他來到打穀場,跟農夫們聊了聊農事。雖然他自己連燕麥和小麥也分不清,他肉麻地談到農民對主人的神聖義務,又捎帶說了一下電以及勞動分工的問題。不用說,他對此根本一竅不通。他又向他的聽眾們講述了一下地球是怎樣繞太陽旋轉的,最後,他被自己滔滔不絕的口才所感動,怡然自得地談起了各部大臣。對於這,我是理解的。要知道普希金也曾經談到過一個爸爸,他向自己四歲的兒子暗示說,他,也就是他爸爸,是“這樣勇敢,連皇上都喜歡他”……可笑的是這個爸爸居然需要找一個四歲的聽眾!而農民們從來都是滿臉賠笑,洗耳恭聽福馬·福米奇的自吹自擂。 “怎麼,老爺,你大概是拿過皇上家很高的俸祿吧?”農夫中一個頭髮斑白的,綽號叫矮腳阿爾希普的小老頭突然問道,他明顯想要討個好;但是福馬·福米奇覺得這個問題太放肆了;而他最討厭的就是不知分寸的套近乎。 “這跟你什麼相干,蠢材?”他鄙夷地瞅了一眼這個可憐的農民,回答道,“你伸出你那狗臉幹嗎,是讓我吐唾沫嗎?” 福馬·福米奇從來都是用這種腔調跟“聰明的俄國農夫”說話的。 “老爺……”另一個農夫接茬說,“我們都是一些無知無識的人。也許,您是少校,或許是上校吧,要不您就是什麼爵爺——我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您老。” “蠢材!”福馬·福米奇重複道,但是口氣緩和了些,“俸祿跟俸祿也不一樣,你這笨腦瓜!有的人雖然身為將軍,但是分文不取——因為不能無功受祿;他沒有對沙皇作出貢獻。比如我吧,我在大臣手下當官的時候,拿兩萬,但是我分文不要,因為我當官是出於榮譽。我有自己的財產。我把自己的俸祿捐給了國家的教育事業和喀山遭到火災的居民。” “你瞧瞧!那麼喀山城外的房屋都是您蓋的啦,老爺?”驚訝的農夫繼續說道。 總之,農夫們對福馬·福米奇感到很驚訝。 “對,那裡也有我的一份功勞。”福馬·福米奇好似老大不樂意地答道,彷彿在埋怨自己:他居然賞臉跟這種人談這樣的話。 跟叔叔的談話則屬於另一類。 “過去您是什麼人?”例如,福馬說;他在酒足飯飽之餘,靠在沙發椅上,而僕人則站在他的椅子背後,用新折下來的菩提樹枝替他趕蒼蠅。 “我沒有來以前,您究竟像誰?現在我把天國的火種引進了您的心房,它現在正在您的心中燃燒。我有沒有把天國的火種引進您的心房呢?您回答:我有沒有把火種引進您的心房?” 說實在的,福馬·福米奇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提這樣的問題。但是,叔叔的沉默和局促不安立刻激怒了他。他過去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現在稍不如他的意,他就像火藥一樣爆炸起來。他覺得叔叔的沉默令人氣憤,他現在堅持要他回答。 “您回答呀:您心中有沒有火星在燃燒?” 叔叔猶豫再三,猶豫不決,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請允許我奉告足下,我在等著。”福馬用不滿的聲調說道。 “Mais repondez donc,葉戈魯斯卡!”將軍夫人聳聳肩膀,幫腔道。 “我問您:這火星有沒有在您心中燃燒?”福馬從永遠放在他面前桌上的糖果盒裡(這是將軍夫人吩咐)取了一塊糖,寬容地重複道。 “真的,我不知道,福馬,”叔叔終於回答道,眼神裡充滿絕望,“也許,多少有一點吧……真的,你還是別問我好,要不我會瞎說的。” “好吧,那麼,依您看,我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都不值得您回答囉。您想說這話,是不是?好吧,就算這樣吧,就算我等於零。” “不,不,福馬,上帝保佑你!我什麼時候想說這話的呢?” “不,您想說的就是這話。” “我敢發誓,不是的!” “好吧!就算我胡扯!根據您的指控,就算我在有意尋釁;就算一切侮辱之外又加上了這一條——我將忍受一切……” “Mais mon fils……”嚇壞了的將軍夫人叫道。 “福馬·福米奇!媽!”叔叔絕望地大聲說道,“我敢對天發誓,我沒有罪!除非無意中脫口而出!……請你別見怪,福馬。要知道,我這笨人——我自己都覺得笨;我自己都感到我這人笨手笨腳……我知道,福馬,我什麼都知道!請你千萬別見怪!”他揮著手繼續說道,“我活了四十歲,在此以前,也就是說在認識你以前,我老在想,我總算是個人吧……反正總還過得去。而在這以前我居然沒有發現,我像那隻公山羊一樣是有罪的,我是天字第一號的利己主義者,我作惡多端,奇怪,天地怎能容我!” “是的,您的確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得到滿足的福馬·福米奇說道。 “現在我自己也明白我的確是一個利己主義者!不,夠啦!我一定改,我要變得更善良!” “上帝保佑你!”福馬·福米奇說。他虔誠地嘆了口氣,從沙發椅上站起身來,準備去午睡。福馬·福米奇在午飯後一向要小睡片刻。 在本章結束的時候,請允許我回過頭來談談我個人與叔叔的關係,並且說明一下我是怎樣與福馬·福米奇不期而遇,又怎樣出乎意料地被捲進幸福之鄉斯捷潘齊科沃村歷年所發生的最最重要的變遷之中的。我準備這樣來結束我的開場白,然後言歸正傳。 我在童年的時候父母雙亡,舉目無親,叔叔便代替了我的父親,把我撫養長大——總之,他為我做了甚至親生父親也不是永遠做得到的事。從他收養我的第一天起,我就真心真意地喜歡他。我那時候約莫十歲,我記得我們很快就親近起來,彼此情投意合。我們在一起玩陀螺,還偷了與我們倆都沾點親的一個壞透了的老太婆的睡帽。我立即把這頂睡帽系在風箏的尾巴上,放上了天。許多年以後,我與叔叔再見面時(這次相處時間不長),我正在彼得堡上學,我的學業就快結束了,是他供我上的學。這次我以青年人的全部熱情對他不勝依依:他的性格中有某種高尚、忠厚、誠實、歡愉和極其淳樸的東西,使我感到驚訝,也吸引著我們每個人。念完大學後,我有一個時期住在彼得堡,暫時什麼事也不做,就像一些乳臭未乾的年輕人常常堅信不疑的那樣,似乎不要多長時間,我就會做出許許多多非常出色的,甚至偉大的業績來。我不願意離開彼得堡。我跟叔叔很少通信,就是寫信也只是在我需要用錢的時候,而他從來就沒有拒絕過我。當時,叔叔的一名家奴因事到彼得堡來,我聽他說,在他們的斯捷潘齊科沃村發生了一些令人驚異的事。這些初步傳聞使我很感興趣,也使我感到吃驚。於是我給叔叔寫信開始勤快了些。他給我回信卻似乎常常諱莫如深和令人費解,他在每封信中都極力只談科學,他對我的學業寄予極大的希望,並為我未來的成就感到自豪。後來,經過相當長時間的不通音信之後,我突然接到他的一封令人詫異的信,同他過去的信完全不一樣。信中充滿了奇怪的暗示和一連串互相矛盾的話,使我乍一看簡直莫名其妙。看得出來的僅僅是,寫信人正處在異常的惶恐不安中。在這封信中清楚的只有一點:叔叔嚴肅地、懇切地向我建議,幾乎是在央求我,盡快同他過去的一個養女結婚。她是外省的一位十分貧窮的官吏的女兒,她姓葉惹維金娜,曾在莫斯科的一所學校裡受過很好的教育(是叔叔供她上的學),現在是他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他在信中說,她很不幸,而我能夠成全她的幸福,如果我應允的話,我甚至是做了一件慷慨仗義的事。他向我的良知呼籲,並且答應給她一筆陪嫁。然而,關於陪嫁一事,他卻講得畏首畏尾,莫測高深,他在信的末尾又央求我對這一切務必嚴守秘密。這封信使我十分詫異,最後把我的頭都弄昏了。這樣一個建議,哪怕就其浪漫性而言,哪能不對一個像我這樣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發生刺激作用呢?而且我又聽說,這位年輕的家庭女教師十分漂亮。但我還是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雖然我馬上寫信給叔叔,說我將立刻起程前往斯捷潘齊科沃。叔叔在那封信裡,還隨信給我寄來了路費。儘管如此,我在懷疑,甚至在驚恐不安中,在彼得堡又拖了三個星期。突然間我偶然遇到了一位我叔叔從前的老同事,他從高加索回彼得堡的途中曾順便到斯捷潘齊科沃去了一趟。這是一位上了年紀、穩重可靠的人,一個鐵了心的老光棍。他氣憤地向我講了福馬·福米奇的事,並立即告訴了我一件我至今還毫無概念的情況,即福馬·福米奇和將軍夫人想要,並且已經決定要叔叔同一個非常古怪的老姑娘結婚。此人已經徐娘半老,幾乎完全是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她有一段不平常的經歷,似乎還有五十萬陪嫁;他說,將軍夫人已經使這個姑娘相信,他們之間是親戚,藉此把她騙到了她府上;他說,叔叔當然十分苦惱,但是看起來事情的結局準是他非得和五十萬陪嫁成親不可;他說,兩位智囊人物,將軍夫人和福馬·福米奇終於對叔叔的孩子們的那位無人保護的貧窮的家庭女教師掀起了可怕的迫害,千方百計地想把她攆出去,他們大概害怕上校會愛上她,也許因為他已經愛上了她。這後一句話使我大吃一驚。但是,儘管我再三詢問,叔叔是否當真已經愛上了她,說話人卻不能或者是不願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复。總之,他講得很少,好像不願多講,明顯地避而不談詳細情況。我沉思起來:這消息同叔叔的來信和他的建議奇怪地自相矛盾! ……但是已經不能再拖延了,我決定到斯捷潘齊科沃去,希望不僅能夠勸導和安慰一下叔叔,甚至希望盡可能地把他救拔出來,就是說把福馬趕走,拆散同那位老姑娘的可惡的婚事,最後(因為根據我的最終判斷,叔叔的愛情無非是福馬·福米奇吹毛求疵的捏造罷了)我將用自己的求婚以及其他等等,使那位不幸的,但當然是可愛的姑娘得到幸福。漸漸地,我由於年輕和無所事事,居然使自己如此慷慨激昂,由懷疑一躍而到另一個極端:我開始迫不及待地希望能夠盡快地去完成各種奇蹟和功勳。我甚至覺得我自己已表現出非凡的慷慨仗義,高尚地犧牲了我自己,從而使一個無辜的美人兒得到了幸福——總之,我記得,我一路上躊躇滿志。這時正值七月;陽光燦爛,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廣闊的田野,莊稼成熟在望……由於我長久蟄居彼得堡,覺得直到現在我才真正觀賞到了上帝創造的世界! 我已經快到我這次旅行的目的地了。我剛穿過小城B(此地離斯捷潘齊科沃只有十俄里),就因為我坐的馬車的前輪輪箍斷裂而不得不在城關附近的鐵匠舖前停了下來。把輪箍加固一下,湊合著再走十俄里,我想花不了多長時間,因此我決定哪兒也不去,就在鐵匠舖前待著,等候鐵匠們把活干完。我走下馬車,看見一位胖胖的先生,他也跟我一樣,不得不停下來修理他的輕便馬車。他在難耐的酷暑中已經站了整整一個小時,他在那裡又叫又罵,絮聒個沒完,不耐煩地催促著在他的漂亮的馬車旁忙個不停的工人們。乍一看,我覺得這位好發怒的老爺是個非常愛嘮叨的人。他約摸四十五歲上下,中等身材、很胖、麻臉。他的肥胖,喉結和豐腴的、下垂的腮幫子,說明他過著怡然自得的地主生活。在他的整個的形體中有一種婆婆媽媽的東西,使人看著特別刺眼。他的穿著寬大、舒適而整潔,但又很不入時。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我也大動肝火,何況我同他是萍水相逢,還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我剛從馬車上下來,從他異常生氣的目光中就看出了這一點。從他僕人的閒談中,我聽出來,他剛才從斯捷潘齊科沃我叔叔那裡來,因此,這是一個好機會,可以打聽一下許多事。我向他脫帽致敬,並且試著笑容可掬地說,有時耽擱在半道上是多麼不愉快。但是胖子不知為什麼老大不樂意地用不滿和帶刺的目光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嘟嘟囔囔地在鼻子底下說了一句什麼,就沉重地轉過身子,把整個腰部對著我。他的形體的這一面雖然也是可供觀察的十分有趣的對象,但是當然,由此也可以看出,不用期望會有一次愉快的談話。 “格里什卡!別嘀嘀咕咕嘮叨了!抽你!……”他突然向他的隨從嚷道,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說的關於半途耽擱的話。 這個“格里什卡”是個滿頭白髮的老僕人,穿著一件下擺很長的藍色上衣,蓄著一部其大無比的白鬍子。從他的某些神情看,他也在怒氣沖衝,在陰陽怪氣地低聲發牢騷。老爺與僕人間立刻發生了交鋒。 “你抽!再大點聲嚷嚷!”格里什卡嘟囔道,好像在自言自語,但是聲音大得大家都聽清楚了,他怒氣沖沖地轉過身子,在馬車裡拾掇著什麼。 “什麼?你說什麼?'再大點聲嚷嚷'?……你竟敢頂撞我!”胖子滿臉通紅地嚷嚷道。 “您何必發這麼大的脾氣呢?話都不讓人講!” “幹嗎發脾氣?你們聽見嗎?他居然埋怨起我來了,我能不發脾氣嗎!” “我幹嗎要埋怨?” “幹嗎埋怨……難道你沒有埋怨嗎?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埋怨:因為我沒吃飯就走了——不就是為這事嗎。” “這跟我有什麼相關!我看呀,哪怕您壓根兒不吃飯呢。我不是埋怨您,我只是對鐵匠們說了句話。” “對鐵匠……對鐵匠們有什麼可埋怨的?” “不埋怨他們,就算埋怨馬車得了。” “對馬車有什麼可埋怨的?” “它幹嗎要壞呢!以後你就別壞啦,要好好兒的。” “埋怨馬車……不,你在埋怨我,而不是在埋怨馬車,他自己做錯了事,還罵街!” “老爺,你怎麼老纏著我?請您別纏著我好不好?” “那你幹嗎一路上愁眉苦臉的,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嗯?你別的時候可是愛說話的呀!” “我嘴裡爬進去一隻蒼蠅——所以我愁眉苦臉,不說話。難道您要我給您講故事嗎?您愛聽故事,就該把講故事的馬拉尼雅帶在身邊。” 胖子張大了嘴想要反駁,但是想必沒有找到詞兒,又閉上了嘴。而僕人則為自己的口才和當著旁人的面表現出了對老爺的影響感到很得意,他對工人們的態度也就更加神氣了,開始指手畫腳地向他們吩咐著什麼。 我想同巴赫切耶夫先生結識的企圖仍舊毫無結果,特別是我笨嘴拙舌;但是,突然出其不意地發生了一件事,幫了我的大忙。有一輛沒有輪子的馬車,似乎從遠古時代起便停在鐵匠鋪門口,每天都在乾等著修理。從關著的馬車的窗口裡突然探出一張蓬頭垢面、睡眼惺忪的臉。這張臉一出現,工人便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原來,從馬車裡探頭探腦的那人,被緊緊地鎖在裡面,現在沒法兒出來。他喝醉了酒,已經睡醒了,現在他請求放他出來,但是求也是白搭;最後,他請一個人跑去把他的工具拿來。這一切把在場的人都逗樂了。 有這樣一種性格:有些人見到一些相當奇怪的事,會感到特別快樂和開心。醉漢的醜態呀,一個人在街上絆了一下摔倒了呀,兩個娘們在罵街呀,以及諸如此類,等等,往往在有些人中間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一種最善意的快樂。而這個胖地主也正好屬於這種性格。漸漸地,他的面容由嚴厲和陰沉一變而為心滿意足與和顏悅色,最後,他的面色完全開朗了。 “這不是瓦西里耶夫嗎?”他同情地問道,“他怎麼跑到那裡面去了?” “是瓦西里耶夫,老爺,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是瓦西里耶夫!”四面八方嚷道。 “他喝醉酒了,老爺。”一個工人補充道,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瘦高個兒,一本正經地板著臉,以自己那一夥人的頭頭自居,“他喝醉酒了,老爺,他離開東家三天啦,躲在我們這兒,死乞白賴地賴在這兒,他想要鑿子。你現在要鑿子乾嗎,你這蠢貨?他想把最後一把工具也拿去換酒喝!” “哎呀,阿爾希普什卡!錢就像鴿子:飛來又飛去!看在上帝分上,放我出去吧。”瓦西里耶夫從馬車裡探出頭來,用鏗鏘作聲的尖嗓子央求道。 “你待著吧,笨蛋,虧得進去了!”阿爾希普厲聲答道,“才第三天,你的眼神就變了;今天一早把你從大街上硬拽了回來;你得感謝上帝——把你藏了起來,大夥對馬特維·伊里奇說,你病了,'我們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那把鑿子呢?” “我們的租伊給收著呢!三句不離題兒!愛喝酒的人就是這樣,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老爺。” “嘿嘿嘿!哎呀,你這騙子!把工具押給了人家,你在城裡還怎麼幹活呀!”胖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嗄聲道,他完全心滿意足了,驟然心情變得非常快活。 “這樣的木匠就是在莫斯科也少見!他這混蛋一向這樣自吹自擂,”胖子完全出乎意料地向我轉過身來,補充說,“放他出來吧,阿爾希普:也許,他出來有事兒。” 大夥聽從了老爺的意見。把馬車門釘上釘子無非是為了當瓦西里耶夫酒醒之後能拿他逗樂,現在釘子被起出來了,於是瓦西里耶夫便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渾身是土,邋裡邋遢,衣衫襤褸。他被陽光刺得直眨巴眼,打了個噴嚏,搖晃了一下;然後手搭涼篷,看了看周圍。 “人,人真多呀!”他搖著頭說,“大夥大概都沒喝醉……酒吧。”他拖長聲音說道。似乎在憂鬱地沉思什麼,又似乎在責備自己。 “得啦,早上好,哥們,剛剛到來的白天好。”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剛剛到來的白天好!你倒瞧瞧,白天過去多長時間了,你這個糊塗蛋!” “你趁著酒醉,就胡說去吧!” “依我看,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嘿嘿嘿!瞧這耍貧嘴的!”胖子又捧腹大笑,同時又友好地望了我一眼,“你怎麼不害臊,瓦西里耶夫?” “心裡難過,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老爺,心裡難過。”瓦西里耶夫揮了揮手,再一次嚴肅地答道。看來他很高興能有機會提到自己那傷心事。 “你難過些什麼呢,傻瓜?” “我難過的是一件從來沒有見過的事:要把我們轉讓給福馬·福米奇了。” “把誰?什麼時候?”胖子全身一震,嚷道。 我也向前跨了一步: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地跟我發生了關係。 “把所有卡皮頓諾夫卡的人。我們的老爺,就是上校(上帝保佑他健康),想把我們的整個卡皮頓諾夫卡,把自己祖上的產業都捐贈給福馬·福米奇;把整整七十名農奴都分給他。他說:'給你,福馬!現在你大概一無所有吧,你是一個小地主,總共才有兩尾交租的胡瓜魚在拉多加湖里游著——你那已故的父親只給你留下了必須上稅的人。因為你的父親,'”瓦西里耶夫用一種充滿憤恨的快感繼續說道,在所有講到福馬·福米奇的地方撒上一點胡椒面,“'因為你的父親是一名不知來自何方,不知為何許人的世襲貴族;他也跟你一樣寄人籬下,在廚房裡討點吃喝。可現在,等我把卡皮頓諾夫卡轉讓給你以後,你也就成了一名地主,成了世襲貴族,也就有了自己的僕人,盡可以躺在炕上,享受貴族的空缺了……'” 但是斯捷潘·阿列克賽耶維奇已經不在聽他講了。瓦西里耶夫半醒半醉的話在他身上產生的效果是異乎尋常的。胖子氣得漲紅了臉;他的喉結抖動起來,一雙小眼睛充滿了血絲。我想,他可能馬上要中風了。 “豈有此理!”他氣喘吁籲地說道,“福馬,一個無賴,一名食客,居然想當地主!呸,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嗨,你們快把活干完!回家!” “請問,”我猶豫不決地走上前去,說道,“您剛才提到了福馬·福米奇;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他好像是姓奧皮士金。您瞧,我想要……一句話,我有特殊的原因想知道此人的情況,同時,我也很想知道我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相信這個好心人剛才所說的,他的老爺葉戈爾·伊里奇·羅斯塔涅夫,想把自己的一個村子贈送給福馬·福米奇。這事我非常感興趣,我……” “我也請問,”胖老爺打斷了我的話,“正如您剛才所說,您究竟想從哪方面知道此人的情況,依我看,這是一個非常可惡的無賴——應當這樣來稱呼他,他根本不是人!這個壞蛋沒皮沒臉!簡直是恥辱,不是人!” 我解釋說,關於他是不是人,我暫時不得而知,但是葉戈爾·伊里奇·羅斯塔涅夫乃是我的叔叔,而我本人則是敝姓某某某的謝爾蓋·阿列克山德羅維奇。 “怎麼,您就是那個有學問的人?我的老弟,那邊在日夜盼望著您回來!”胖子喊道,他真心實意地高興起來,“要知道,我自己剛從他們那裡來,從斯捷潘齊科沃;我飯都沒吃就走啦,推開布丁就拂袖而去:我跟福馬坐不到一塊兒!為了這個可惡的福馬我在那裡跟所有的人都吵遍了……真是幸會!請老弟多多包涵。我是斯捷潘·阿列克賽依奇·巴赫切耶夫。我記得看見您的時候才這麼高……真沒想到!……請允許我……” 胖子走上前來親吻我。 在最初幾分鐘的一陣激動之後,我便立刻追問。因為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這個福馬究竟是什麼人呢?”我問道,“他怎麼能在這裡征服他們全家?怎麼不用鞭子把他從家裡攆出去呢?不瞞您說……” “把他攆出去?您犯傻還是怎麼的?要知道,葉戈爾·伊里奇在他面前都得躡手躡腳地走路。有一回,福馬吩咐應該把星期四叫作星期三,於是他們家上上下下都管星期四叫星期三。'我不要星期四,就要星期三!'於是一星期就有了兩個星期三。您以為,我在添油加醋嗎?我一點也沒有添油加醋!反正,老弟,又出了庫克船長那套玩意兒啦!” “這我倒聽說了。但是,不瞞您說……” “不瞞您說,不瞞您說!一個人老顛來倒去說這句話,什麼不瞞您說?不,您還是問我的好。真是一言難盡,說出來您也不相信,您會問:我是從什麼林子裡跑來找您的?上校葉戈爾·伊里奇他媽,雖然是一位很好的太太,而且又是將軍夫人,但是,依我看呀,簡直老糊塗了:她對那個該死的福馬體貼入微。她是萬惡之源:就是她把他養在家裡的。他成天對她念經,把她念得暈頭轉向,簡直變成了一個唯命是從的女人。雖然她還算是個將軍太太哩——她嫁給了五十歲的克拉霍特金將軍!關於葉戈爾·伊里奇的妹妹普拉斯科維雅·伊里尼契娜,就是當了四十年老姑娘的那位,我連提都不想提她。一天到晚唉聲嘆氣,像隻母雞似的咕咕叫,討厭透了——去他媽的!她無非是個女人罷了:尊敬她簡直毫無道理,就因為她是個女人!呸!說這話可能不成體統:她是您姑媽。只有一位阿歷克山德拉·葉戈羅夫娜,就是上校的女兒,雖然還是個小孩,才十五歲,依我看,比他們大家都聰明:她不把福馬放在眼裡,讓人瞧著都痛快。一位可愛的小姐,沒什麼可說的!誰尊敬他呀?明擺著的,這個福馬在克拉霍特金將軍手下不過是個小丑罷了!要知道,為了給將軍解悶兒,他給他扮演過各種各樣的野獸!可到頭來,從前瓦尼亞種菜園,如今瓦尼亞當大官。而現在上校,就是您叔叔,居然把退職的小丑當成了自己的親爸爸,把這個卑鄙的傢伙供起來,拜倒在他自己的這個食客腳下——呸!” “然而,貧窮也不是罪惡……而且……不瞞您說……請問,他漂亮嗎,聰明嗎?” “福馬?畫兒般的美男子!”巴赫切耶夫答道,氣得聲音異乎尋常地哆嗦起來。 (我的問題不知為什麼使他很冒火,他已經開始用懷疑的目光來看我了。)“畫兒般的美男子!諸位仁人君子,你們聽見了嗎:可找到一位美男子啦!他長得奇醜無比,活像隻野獸。老弟,如果您想刨根問底,了解個一清二楚的話。他即便腦子靈點也好呀,哪怕這滑頭腦子靈點呢——好吧,為了他腦子靈,我還可以勉強同意,可是話又說回來,他腦子一點兒不靈!他無非是給他們大夥兒喝過一點兒什麼東西,就把自己當成物理學家了!呸!舌頭都說累了,恨不得啐他一口唾沫就趕緊閉嘴。您的那番話,老弟,使我心裡煩透了!嗨,你們哪!修好了沒有?” “還得給黑馬換馬掌。”格里戈利陰陽怪氣地說。 “黑馬,黑馬,瞧我一會兒揍你!……是的,先生,我可以說一件事讓您目瞪口呆,直到基督二次降世您都閉不上嘴。要知道我自己過去也很尊敬他。您猜怎麼著?我後悔,公開表示後悔:我做了傻瓜!他可把我騙苦啦。他是個萬事通!人家不知道的事他全知道,什麼學問他都精通!他曾經給了我一點藥水:要知道,老弟,我是個有病的人,虛胖的人。您也許不信,但是我確實有病。我喝了他的藥水差點兩腳朝天。您別說話,您聽我說;您自個兒就要去了,您會欣賞到這一切的。您瞧著吧,他在那裡非把上校弄得哭出血來不可;上校將因為他泣血慟哭,但那時就晚啦。要知道,因為這個該死的福馬,周圍的左鄰右舍都跟他們斷絕了來往。要知道,不管誰來,他都加以侮辱。我又算得了什麼:他連大官也不放在眼裡!他對任何人都教訓,他這騙子簡直害了教訓人的毛病。他自以為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比誰都聰明,大家都得聽他一個人的。他自以為是個學者。那又怎麼啦,學者又怎麼樣!就因為他有學問,就非得把沒有學問的人吃了不行嗎?……您瞧吧,他一鼓起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就嗒嗒嗒,嗒嗒嗒地沒個完!我告訴您吧,我真恨不得把他的如簧之舌割下來,扔到糞堆上去,可是即使在那裡它也會叨叨個沒完,直到老鴰把它給吃了。他驕傲自大,像耗子似的在跟糧食慪氣!要知道,他現在正往糧堆裡鑽,可他的腦袋鑽不進去。難道不是嗎!要知道,他突然異想天開,想教家僕們說什麼法語!信不信由您!他說,一個奴才懂點法語有好處!呸!該死的無恥的東西——一點不錯!請問,一個奴才要懂法語幹嗎?咱們哥們要懂法語幹嗎?幹嗎?在跳馬祖卡舞的時候向小姐們獻殷勤,跟別人的老婆吊膀子嗎?色迷——一點不錯!我看,一瓶伏特加下肚,他哪國話都會說。您瞧,我對你們的法語就這麼尊重!您恐怕也會說法語吧?'嗒嗒嗒!嗒嗒嗒,母貓嫁公貓!'”巴赫切耶夫用一種蔑視的憤怒目光望著我,說道,“老弟,您是個文化人,是不是?也研究過學問吧?” “是的……我多少有點興趣……” “大概,您也門門學問都學過吧?” “對,就是說不……不瞞您說,我現在更感到興趣的是觀察。我一直住在彼得堡,現在我急著要到叔叔那裡去……” “誰硬拉您到叔叔那裡去的?您有地方住,就住在您自己家裡不好嗎!不,老弟,我告訴您,在這裡,學問是起不了大作用的,而且任何叔叔也幫不了您的忙:您會被套馬索拴上的!我在他們那裡待了一晝夜就瘦了好些。您信不信,我在他們那裡真的瘦了?不,我看得出來,您不信。隨您便,信不信由您。” “不,哪兒的話,我非常相信。不過我始終不明白。”我越來越不知所措地答道。 “相信就好,可是我對您卻信不過!你們那些有學問的人就愛上躥下跳,就愛標新立異和表現自己。我不喜歡上大學,老弟;我的大學就在這裡!我曾經有緣與你們那幫彼得堡人見過面——都是些不成體統的人。全是虛無主義者;散佈不信神;喝盅伏特加酒都害怕,彷彿它會咬你蜇你似的——呸!您使我很生氣,老弟,我什麼話也不想跟您說!說真的,我又不是專管跟您講故事的,而且舌頭也說累了。老弟,這麼多人也罵不過來,而且罵人也罪過……不過他,你那位學問家,在您叔叔那裡差點沒把你們家的僕人維多普利亞索夫給弄瘋了!維多普利亞索夫由於那個福馬·福米奇被弄得瘋瘋癲癲的……” “換了我呀,”格里戈利插嘴說,在此以前他一直循規蹈矩和一本正經地註視著我們談話,“換了我呀,我決不輕饒這個維多普利亞索夫。他要是碰到我,我非得把這個德國迷狠狠地揍一頓,讓他不再胡鬧!揍得他死去活來。” “住口!”老爺叫道,“閉住你的嘴,沒跟你說話!” “維多普利亞索夫。”我說,我已經完全語無倫次,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維多普利亞索夫……您說,多奇怪的姓?” “這有什麼奇怪?您也來學樣了!嗨,您呀,還算個文化人呢!” 我不耐煩了。 “對不起,”我說,“您到底為什麼事生我的氣呢?我到底犯了什麼錯。不瞞您說,我洗耳恭聽您的高論已經半小時之久,甚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您何必見怪呢,老弟?”胖子答道,“您不必見怪!我是為您好才說這番話的。您別瞧我愛嚷嚷,剛才還訓斥自己的僕人。我這個格里什卡雖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騙子,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才愛他這個下流胚。我坦白對您說:都是心腸太軟把我給害苦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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