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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76385 2018-03-18
起初,當我們,也就是我和媽媽,還沒有在我們新居里住慣以前,我們倆住在安娜·費多羅夫娜家裡總覺得生疏和害怕。安娜·費多羅夫娜住在第六大街自家的房子裡。這所房子總共有五間正房,其中三間由安娜·費多羅夫娜和我的一位表妹薩莎居住。薩莎是個失去雙親的孤兒,從小由她撫養。再一間屋子由我們住著,最後還有一間緊挨著我們的房子裡住著一個窮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是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房客。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日子過得不錯,比我們預料的好很多;但是她的財產是一個謎,同樣,她幹什麼營生,這也是一個謎。她總是忙忙碌碌,總是操心的樣子,一天乘車出去好幾趟;但是她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事而忙碌,我怎麼也猜不透。她交友廣闊,認識各種各樣的人。常常有客人前來找她,只有上帝才知道這是一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總是為了辦事才來,停留片刻就走。只要門鈴一響,媽媽總是帶著我回到我們的屋裡去。為此,安娜·費多羅夫娜非常生媽媽的氣,不停地數落我們太驕傲,驕傲得離譜了,根本沒有驕傲的資本,她能幾個鐘頭不停留地說。當時,我並不理解她指責我們驕傲是什麼意思,同樣,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至少是猜測,當初媽媽為什麼下不了決心住進安娜·費多羅夫娜的家。安娜·費多羅夫娜是個窮凶極惡的人。她不斷地折磨我們,究竟為什麼她邀我們到她家裡來,直到現在對我來說還是個謎。開始,她對我們相當親熱,後來看到我們完全無依無靠,走投無路,才凶相畢露,完全現出她的猙獰面目。再後來她對我特別親熱,親熱得甚至令人難受,幾乎達到奉承獻媚的地步。開始,我和媽媽都忍了。她經常責備我們,動不動就向我們嘮叨她的種種恩德。她向別人介紹,說我們是她的窮親戚,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是她發善心,出於基督徒的愛心把我們收留下來。吃飯的時候,我們每吃一塊東西,她就用眼睛盯著,但是如果我們不吃,那也同樣會惹出麻煩來,她說我們窮講究,挑肥揀瘦,請我們多包涵,就將就著吃吧,總比我們家裡的強,她還不停地指責我的爸爸,說他想出人頭地,結果落得一個悲哀的下場,害得妻子女兒流落街頭,要不是有她這麼一位慈悲為懷的親戚,上帝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說不定就餓死在街頭呢。她什麼話都說得出來!聽她說這些話,與其說是痛苦,還不如說是厭惡。媽媽愛哭,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在明顯地憔悴下去,而我和她還得從早到晚,攬些針線活兒來做,惹得安娜·費多羅夫娜很不高興。她不停地數落,說她家裡不是裁縫店。但是總得穿衣服吧,總得攢點錢留作意外的開支吧,必須得有一點自己的錢。我們攢點錢是以防萬一,期望有朝一日能夠搬走。可是媽媽幹活耗盡了最後的體力,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疾病就像蟲豸一樣,慢慢地吞噬著她的生命,使她一步步走向墳墓。我看在眼裡,痛在心上,飽受煎熬,這一切就發生在我的眼前啊!

日子在一天天過去,沒有任何變化。我們悄無聲息地生活,就像不住在城裡。安娜·費多羅夫娜直到完全意識到她的權威之後,也慢慢安靜下來,其實,從來就沒有任何人與她發生衝突。我和媽媽住在自己的房間裡,跟她住的那間相隔一條走廊,而我們隔壁,我前邊已經提到過,住的是波克羅夫斯基。他教薩莎法語、德語、歷史、地理,像安娜·費多羅夫娜所說的那樣,所有學科都教,為此他可以免費在此食宿。薩莎活潑、頑皮,那時她大約十三歲。安娜·費多羅夫娜對媽媽說,假如我也能讀點書,倒是件好事,因為我在寄宿學校沒有上完。媽媽高興地同意了,因此我和薩莎一同在波克羅夫斯基那兒念了整整一年書。 波克羅夫斯基是一個貧窮的、非常貧窮的青年。他的健康狀況不好,無法繼續求學,只是因為習慣,我們仍然稱呼他為大學生。他過著簡樸安靜的生活,在我們房間裡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從外表上看,他的樣子很怪,走路時顯得很笨拙,鞠躬行禮時也笨手笨腳,說話古怪,剛開始我見他時總忍不住要發笑。薩莎總是捉弄他,跟他開玩笑,特別是他在給我們上課的時候。他是一個愛著急生氣的人,常常為了一點小事就大動肝火,沖我們大聲喊叫,埋怨我們,常常課還沒上完就跑回自己的房間。他經常一連幾天坐在自己屋裡看書。他有許多書,全是一些珍貴的、稀有的書。他還在別的地方教課,能獲得一點報酬,因此,只要他手頭有點餘錢,就立刻拿去買書。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他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就更接近他了。他是一個非常善良、令人尊敬的人,是我所遇到的人中最好的人。媽媽非常尊敬他。後來,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當然,地位要在媽媽之後。 雖然我都是一個大姑娘了,但開始的時候,我還是跟著薩莎一起淘氣。我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絞盡腦汁,變著法兒地氣他,惹他發火。他發火的樣子極其可笑,這讓我們感到特別開心(想起這一點,我感到特別不好意思)。有一次我們把他氣得差點哭了,我清晰地聽見他小聲說:“惡毒的孩子。”我突然不好意思起來,覺得很難為情,難過,也可憐他。我記得當時一下子滿臉通紅,含著眼淚請求他平靜下來,不要為我們愚蠢的惡作劇而生氣,可是他合上書,沒上完課就回到自己的房間了。我後悔得難受了一整天。每想到我們兩個孩子竟殘忍地氣得他流淚,我就覺得受不了。這說明我們當時就等著看他掉眼淚,希望他掉眼淚,我們硬逼著可憐的、不幸的他想起自己的不幸命運!因為懊惱、傷心、後悔,我整夜沒有睡。據說,後悔能使心裡輕鬆一些,其實恰恰相反。我不知道,苦惱中還會含有自尊,我不希望他把我當作孩子。那時我已經十五歲了。

從那天起,我就想盡一切辦法,想讓波克羅夫斯基改變對我的看法。但是,有時候我又特別膽怯、害羞,在當時的情景下,我沒有計劃做任何事情,只是思來想去,沒有行動(只有上帝知道是些什麼幻想)。我只是不再與薩莎一塊兒淘氣了,他也不再生我們的氣了。但是,這對於滿足我的自尊心來說還不夠。 現在我要說說我們遇見的人中最奇怪、最有意思,也是最可憐的人。我之所以現在講到他,也就是在我的筆記寫到這個地方講到他,因為在這之前我一直沒有註意到他,而現在我突然對有關波克羅夫斯基的一切都發生了興趣。 一個小老頭有時會到我們這裡來,他穿得臟兮兮的,破爛不堪;個子不高,頭髮花白,行動笨拙,不靈活,總之,他是個很怪的人。剛一看到他,你會不由自主地想,這人有些靦腆害羞,自慚形穢,因為他總是畏畏縮縮,扭捏造作,讓人毫不懷疑地確定他的神經不正常。他來到我們這裡,常常站在前堂的玻璃門旁邊,不敢走進屋裡來。如果我們中間有人經過,我、薩莎或者僕人中認識他,又待他比較好的人,他就向我們招手,叫我們過去,做出各種手勢,直到你向他點頭,叫他進去,這是約定的暗號,表示家裡沒有外人,他如果願意,隨時可以進來。這時老人才輕輕地推開門,高興地笑著,滿意地搓著手,躡手躡腳地一直向波克羅夫斯基的房間走去。這是他的父親。

後來我才詳細地了解到這位可憐老人的身世。從前他曾在某個地方任職,因沒有什麼能力,所以只能在機關里做最低等、最不重要的工作。他的髮妻(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的母親)去世後,他想續弦,就娶了一個庸俗的小市民。新妻子一進家門,家裡就雞犬不寧,有了她,誰也別想過好安生的日子,她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裡。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那時還是個孩子,十歲左右。繼母恨他,但小波克羅夫斯基命好。老波克羅夫斯基有一個熟人,曾經有恩於他的地主貝科夫,收養了這個孩子,並且把他送到學校讀書。他之所以關心他,是因為認識他那死去的母親。而他母親還是姑娘的時候曾經受過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恩惠,後來又由她做主把她嫁給了老波克羅夫斯基。地主貝科夫是安娜·費多羅夫娜的朋友,頗有交情,為人慷慨,送給新娘五千盧布作為陪嫁。這筆錢的下落,不知道去哪裡了。這一切都是安娜·費多羅夫娜講的;至於大學生波克羅夫斯基,他是從來不喜歡談自己的家庭情況的。聽說他的母親非常漂亮。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她那麼倒霉,嫁給那麼一個沒用的人……她死去的時候還很年輕,結婚只有四年。

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小學畢業後就進了中學,然後又上了大學。貝科夫常常到彼得堡來,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他的資助。波克羅夫斯基因為身體有病不能繼續在大學求學,於是,貝科夫先生便把他介紹給了安娜·費多羅夫娜,並且親自推薦他,這樣,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就在她家寄宿混口飯吃,以教薩莎需要學習的所有科目作為條件。 老波克羅夫斯基由於妻子的凶悍、殘暴愁苦不堪,從而染上了惡習,幾乎總是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要他住在廚房裡,以致把他逼到逆來順受、從不抱怨的地步。他其實年齡不大,但由於染上不良的嗜好,大腦幾乎都糊塗了。在他身上留下來的人類美好的情感只有一點,那就是對兒子無限的愛。他們說,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長得跟死去的母親很像,就像兩滴水一樣彼此相像。也許就是對故去的、賢惠的妻子的無限思念,才讓這個窮困潦倒的老人心中產生了對兒子的無限的愛吧?老人的談話內容都是有關兒子的事情,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話題。通常老人每週來看兒子兩次。他不敢來的次數太多,因為年輕的波克羅夫斯基討厭父親來看他。無疑,在他所有的缺點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尊重父親。不過,老人有時候確實是世界上最討厭的人。第一,他的好奇心很強,愛問東問西;第二,他一刻不停地說些最無聊、最沒條理的話打擾兒子工作;第三,有時候他喝得醉醺醺的就來了。兒子使老人慢慢地改掉了貪杯的惡習,讓他不再亂問,不再沒完沒了地嘮叨,最後,父親竟對兒子的話言聽計從,像聽神諭一樣,沒有兒子的允許他都不敢講話。

可憐的老人對他的別堅卡(他用這名字稱呼兒子)真是不知怎麼誇獎,怎麼喜歡。每次他到兒子這裡來做客,總是擔驚受怕的樣子,大概是因為猜不透兒子會如何接待他,一般都是久久不敢進門。要是恰巧我在那裡,他就要向我問東問西地問上二十分鐘:別堅卡過得怎麼樣啊?他的身體好不好?他的心情怎麼樣?他是不是在忙什麼重要的事?他到底在做什麼?是在寫東西,還是在思考問題?當我極力鼓勵他,叫他不要擔心之後,他才敢進去。他先躡手躡腳地小心地推開門,然後將頭探進去,如果看見兒子不生氣,並向他點頭,他就悄悄地走進屋子,脫下大衣和帽子,掛到衣鉤上。他的帽子總是皺巴巴的,上面都是破洞,而且帽邊都掉了。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都是輕手輕腳,一點聲音沒有,然後他在一把椅子上慢慢坐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想猜透他的別堅卡此刻的心情。如果兒子稍有不快,老人察覺出來以後,就會立即站起身來,解釋說:“我是順路來的,別堅卡,我只待一小會兒。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正好路過這兒,我進來休息一會兒。”然後他就不再說什麼,溫順地取下自己的大衣和禮帽,又躡手躡腳地打開門,走出去。他勉強笑著,為的是壓住心中滿腔的痛苦,不讓兒子看出來。可是,有時候如果兒子和顏悅色地對待老人,老人就會高興得忘乎所以。他的神情、手勢和一舉一動都表現出他的滿足感。如果兒子同他說話,老人總是從椅子上稍稍欠起身子,畢恭畢敬地低聲回答,帶著崇拜的表情,並且極力選用最優雅的,實際上最可笑的詞作答,可是他沒有好的口才:一開口就發窘、膽怯,不知道把手往哪兒放好,不知道自己究竟躲哪裡才好,說完之後,他又喃喃地、久久地低聲重複剛才的話,彷彿想糾正自己的回答。如果恰巧回答得準確,老人就會整整自己的背心、領帶,拉拉燕尾服,擺出一副特別有尊嚴、有信心的樣子。有時他還膽大妄為到居然悄悄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書架旁,隨便拿起一本小書,甚至還站在那兒讀上一小段。他做這些的時候裝出完全不在乎和從容冷靜的樣子,好像他一向以來都能隨便翻閱兒子的書似的,彷彿兒子的和藹態度對他已是平常事。但是有一次我碰巧看到波克羅夫斯基讓他不要碰他的書,把這可憐的老人嚇壞了。他又害怕又著急,把書顛倒著放回去了,隨後他想改正錯誤,把書正過來,卻又把切口朝外了。老人訕訕地笑著,滿臉通紅,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在波克羅夫斯基的一再勸說下,老人漸漸戒悼了一些不良嗜好,只要看見他接連幾次來都沒有喝酒,那麼再來,他就在臨別的時候給他二十五戈比、五十戈比,或者更多。有時兒子也給他買一雙靴子,領帶或者坎肩,老人一旦添置了新的物品,就會顯得趾高氣揚;有時候他也順便到我們屋裡來看我們。他給我和薩莎帶來做成公雞形的蜜糖餅乾和蘋果,並常向我們講他的別堅卡。他要我們好好唸書,聽話,他說別堅卡是個心地善良的孝順孩子,而且很有學問。這時候他常常非常滑稽地向我們擠擠他的左眼,扮個鬼臉,逗得我們忍不住要笑,於是就發自內心地沖他哈哈大笑。媽媽很喜歡他。但是老人卻恨透了安娜·費多羅夫娜,雖然在她面前老人比水還靜,比草還低。

過了沒有多久我就不去波克羅夫斯基那裡上課了。他還像從前那樣,把我看作一個跟薩莎一樣淘氣、不懂事的孩子。這讓我感到很難過,因為我已經在全力改正我從前的行為了。可是他卻對我視而不見,這讓我越來越惱火。除了在課堂上,我幾乎從來不和波克羅夫斯基說話,而且也說不出來。我會臉紅、發窘,事後躲到角落裡懊惱地哭泣。 如果不是因為一件奇怪的事情使我們變得親近起來,我真不知道這種情況該如何收場。一天晚上,媽媽在安娜·費多羅夫娜那裡坐著,我偷偷地走進波克羅夫斯基的書房,我知道他不在家。當時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他屋裡去。雖然我們毗鄰而居已經有一年多了,可是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進過他的屋子。這次我心跳得很厲害很厲害,好像要從我的心口跳出來一樣。我帶著一種特別的好奇心向四周打量。波克羅夫斯基的房間擺設相當簡陋,也不整齊,四面牆上釘了五條長長的擱板,上面放著書。桌子上、椅子上堆放著書本。到處都是書和紙!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同時又有一種不愉快的懊惱的情緒。我覺得我的友情,我的愛慕之情對他來說簡直不算什麼。他有學問,而我呢,又笨又無知,沒有讀過書,一本書都沒讀過……我嫉妒地看著他那被書壓彎了的長長的書架。我內心充滿了沮喪、苦悶和一種瘋狂的情緒。我想,並且當時就下定決心要讀遍他的書,每一本都要讀,而且越快越好。我不知道,也許那時我想的是,如果我學會了他知道的一切,我就有資格獲得他的友誼了。我沖向第一個書架,連想都沒想就隨便抓起一本落滿灰塵的舊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裡既激動,又害怕,渾身發抖,我把這本偷來的書拿回自己的房間,決定夜裡等媽媽睡熟之後,就著小燈的燈光來讀它。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我匆匆打開書,這才發現這是一本被蟲蛀過,舊的,並且書頁爛了一半的拉丁文著作,我是多麼沮喪啊。我沒耽擱,立即返回他的房間。我剛要把書放回書架,走廊裡就傳來響聲,我聽到有人越走越近的腳步聲,我手忙腳亂地想把書放回去,可是書架上的書排列得非常緊密,我抽出這一本來,其餘的書又自動地合攏過來,合得那麼緊,沒有任何空隙留給原先的這個夥伴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把這本書擺放進去,然而我還是盡我的力氣使勁推那些書。一顆支撐擱板的銹釘,好像故意等著這一時刻的到來,忽然斷了,擱板的一端飛快地掉下來,上面那些書稀里嘩啦地散落一地。門開了,波克羅夫斯基走進來。 需要說明一下,他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別人在他的領地里胡作非為。誰要是動他的書,必定倒霉!當那些大大小小、各種開本、薄厚不同的各種各樣的書從擱板上沖下來,飛到或落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滿屋子都是的時候,您想想當時我有多害怕啊。我想逃走,可是已經晚了。我想:“這下完了!真的完了!像個十歲的孩子,調皮、胡鬧,我真是個蠢丫頭!我真是個大傻瓜!”波克羅夫斯基大動肝火,簡直氣死了。 “哎呀,真是豈有此理!”他嚷起來,“簡直是胡鬧,難道您不覺得害臊嗎?……什麼時候您才能變好呢?”緊接著,他趕忙去撿書,我也彎下腰去,想幫他一起撿。 “不用,不用,”他又喊起來,“請您最好不要到別人沒有請您來的地方。”不過,由於我的恭順舉動,他的情緒還是平靜下來,再說的時候,聲音也低了很多。他又擺出不久以前做過我老師的樣子,用教訓的口吻對我說:“您什麼時候才能夠變得穩重些呢,您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事理呢?瞧瞧您自己吧,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小姑娘了,要知道,您已經十五歲了!”這時,他大概想驗證一下,說我已經不是小姑娘這話對不對,於是他朝我看了一眼,頓時,他的臉紅了,一直紅到耳朵根。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站在他面前,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瞧著他。他站起身來,神情困窘地走到我面前,顯得非常慌亂,他說了些什麼,好像是向我表示道歉,也許是說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我終於明白了。我不記得當時我是什麼樣子,只是很慌亂,不知所措,臉紅得比波克羅夫斯基還厲害。我用雙手摀著臉,從屋子裡跑出去。

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羞愧得不知躲到哪裡去。他在自己的房間裡撞見我,僅這一點就夠難為情的了。整整三天我都不敢看他一眼,難過得快哭了。大腦中出現的都是一些奇怪的、可笑的念頭,其中最誇張的想法,就是過去找他,向他解釋,向他承認一切,把一切都坦率地告訴他,同時讓他相信,我之所以這樣做不是出於一個蠢丫頭的胡鬧,而是有著良好的動機的。我都拿定主意要去了,不過感謝上帝,幸虧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我想,如果我真的去了,那會惹出什麼亂子來啊!我再想起這些我還覺得不好意思呢。 幾天以後,媽媽突然病得很重,她已經兩天沒有起床了。第三天夜裡,她就開始發高燒,說胡話。為了服侍媽媽,我已經一宿沒睡,坐在她的床邊,給她端茶遞水,按時給她服藥。第二天夜裡,我已經疲憊不堪、兩眼發困、頭昏腦漲,隨時都有可能倒下,但是母親微弱的呻吟聲會將我驚醒,打個激靈,清醒一會兒,隨後又昏昏沉沉地繼續瞌睡。我痛苦不堪。我不知道——也記不得了——可是一個可怕的噩夢,一個恐怖的幻像在我與睡夢拼命搏鬥的時候突然闖入我的大腦,我驚醒過來。房間里黑漆漆的,值夜的小燈已經快要熄滅,突然有一道亮光猛地照亮了整個房間,時而在牆上輕輕閃動,時而完全消失,我突然感到害怕,一種恐懼感向我襲來。可怕的夢境刺激了我的想像,苦悶壓著我的心,……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由於一種痛苦的、非常沉重壓抑的感覺,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聲。這時,門開了,波克羅夫斯基走進我們的房間。

我只記得,我醒來的時候是在他的懷抱裡。他小心地扶我坐到一把沙發椅上,端給我一杯水,問了我許多問題。我不記得當時我是如何回答的。 “您病了,您自己病得也不輕。”他握著我的一隻手說,“您在發燒,您會毀了您自己的,您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安下心來,躺下睡一覺吧。兩小時後我來叫醒您,您先稍微歇一會兒……躺下!躺下!”他繼續說,不容我有半句反駁。勞累奪去了我的最後一點力氣,我的眼睛由於疲倦睜也睜不開了。我靠在沙發椅上,本來只打算睡半個小時,可卻一直睡到了天亮,到了該給媽媽餵藥的時候,波克羅夫斯基才把我叫醒。 第二天,白天稍稍休息一會兒後,我又準備坐在媽媽床邊繼續陪夜,下定決心這次再不能睡著了。大約十一點左右,波克羅夫斯基來敲我們的房門,我把門打開。 “您一個人坐著會很寂寞的,”他對我說,“這兒有一本書,您拿去看吧,這樣就不會太寂寞了。”我把書接了過來。我不記得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雖然我整夜沒睡,當時也未必會去翻看。我內心感到一種奇怪的激動,怎麼也睡不著。我無法安靜地坐在一個地方,幾次從沙發椅上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我的內心之中充滿著一種滿足感。波克羅夫斯基對我的關愛使我是那麼的高興。因為他對我的擔心與掛念而讓我感到自豪。我浮想聯翩,想了整整一夜。波克羅夫斯基沒有再來,我知道他不會來了,便開始猜測第二天晚上的情況。 第二天晚上,房子裡所有的人都睡著之後,波克羅夫斯基打開了自己的房門,站在他的房門口跟我聊起天來。當時我們交談的內容,我現在已經一句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我當時羞怯、慌張,對自己很不滿意,又迫不及待地等待著談話結束,當然我心裡極力盼望著這樣的交談,整天幻想著這次談話,編好了我的問話和答話……從這天晚上起,我們的友誼就開始了。在媽媽生病期間,每天夜晚我們都在一起待幾個小時。雖然我們每次聊天之後,我總是會為什麼事而懊惱,但是卻漸漸地克服了自己的羞怯心理。不過,我內心竊喜而又得意的是,他為了我已經忘卻了那些討厭的書。有一次,我們偶然開玩笑地談及書從擱板上掉下來的事情,這一刻覺得很奇妙,不知為什麼我當時過於坦率和真誠了。熱烈情緒和奇怪的興奮吸引著我,我向他坦白了一切……我說,我想學習,想求知,說別人至今還把我當作小姑娘,當作小孩子這讓我很惱火……真的,當時我的情緒特別奇妙,我的內心充滿羞怯,眼裡含著淚水。我什麼都沒有隱瞞,向他傾訴了一切,談到我對他的友情,談到希望去愛他,和他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安慰他,讓他寬心。他有點奇怪地看了看我,既慌亂又吃驚,一句話也沒對我說。我突然感到非常痛苦和傷心,我覺得他不理解我,也許還在笑話我。我突然像孩子似的哭起來,嚎啕大哭,無法控制自己,就像什麼病發作了一樣。他握住我的兩隻手,吻著,又把它們貼到自己的胸口,勸我,安慰我。他深深地被感動了。當時他對我說了什麼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滿臉緋紅,興奮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不過,我發現,儘管我很激動,波克羅夫斯基仍舊有點發窘、拘束。好像我的迷戀、我的狂妄和突如其來的、炙熱如火焰般的友情使他感到十分吃驚。也許,開始他覺得奇怪,後來他不再猶豫,跟我一樣,懷著同樣純樸直率的感情,接受我對他的一往情深、我親切的話語、我對他的關愛,並用同樣的關愛、同樣的友情和親切來回應我,就像是我的知心好友、我的親哥哥。我的心感到無比溫暖、無比幸福……我什麼也沒掩飾、什麼也沒隱瞞,他一切都看在眼裡,與我越來越親近了。 是的,在我們相聚的夜裡,在既痛苦又甜蜜的時刻,在搖曳不定的燈光下,幾乎就在我那可憐的媽媽的病榻旁,我們無所不談。 ……凡是從我們心中迸發出的,凡是我們想到的,凡是我們急於想表達的,我們全部說了出來,我們幾乎是幸福的……哦,這是一個既感傷又快樂的時刻,有著各種複雜的情感。現在回想起來,我仍然覺得既感傷又快樂。不管悲傷的回憶,還是高興的回憶,都是對人的折磨,至少對我是這樣,然而這種折磨又是甜蜜的。每當我的心變得沉重、痛苦、疲倦、惆悵的時候,回憶就會使我精神煥發,內心充滿生機,就像炎熱的白天過後,在濕潤的夜晚,一滴滴露水能夠使一朵可憐的、被白天的炎熱曬蔫的干枯的花受到滋潤,重新煥發生機一樣。 媽媽的身體慢慢康復,但我還是繼續坐在她的床前陪夜。波克羅夫斯基常常給我送書來。剛開始,我看書只是為了解困,後來就比較用心看了,再後來就如飢似渴地讀了。在我面前突然敞開了一個新的,從前我不知道的、不熟悉的世界。新的思想、新的印象像源源不斷的波濤一下子湧到我的心裡。那些越是讓我不安,讓我惶惑和費盡心思才能理解的印象,越是使我感到親切,並甜蜜地震撼我的整個心靈。它們突然間一下子湧進我的心裡,使我的心不得安寧,一種奇怪的紛亂繁雜攪亂了我的整個身心。但是這種精神上的重壓不能,也沒有能力將我完全擊垮。我這人太富有想像力了,這倒拯救了我。 媽媽的病體康復之後,我們夜晚的會面和長談也就中止了。我們只能偶爾說說話,只談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但是我喜歡給這一切話語賦予自己的意義,特別的、暗示的含意。我的生活很充實,我過得很幸福、安寧和平靜。就這樣過去了幾個星期…… 有一次,老波克羅夫斯基來看我們。他和我們嘮嘮叨叨聊了很長時間,出奇地開心,精神煥發和愛說話,他不住地笑,用他自己的方式說俏皮話,最後他才揭開了何以讓他如此高興的謎底,告訴我們,再過整整一個星期就是別堅卡的生日,為此,他一定會來看兒子,到時他要穿上新坎肩,他妻子還答應給他買雙新鞋子。總之,老人高興極了,說個不停,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他的生日!這個生日攪得我日夜不得安寧。我決心一定要送他件禮物,讓波克羅夫斯基想起我們的友誼。但是送什麼呢?最後我想到送他書。我知道,他想要有一套最新版的普希金全集,於是我決定買普希金全集。我有三十盧布的私房錢,是做針線活賺來的,我本想用這筆錢買件新衣服。我即刻派我們的廚娘,馬特遼娜老婆婆去打聽普希金全集多少錢。真糟糕!全套書一共十一冊,附加裝幀費用,至少需要六十個盧布。到哪裡去要這筆錢呢?我想來想去,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我不想向媽媽要錢,當然,媽媽肯定會幫助我。可是,這樣一來,這所房子裡的人就都會知道我們的禮物,而且,這個禮物就會變成是對波克羅夫斯基辛勞一年的酬謝。我想單獨送他這份禮,悄悄地,不讓別人知道。至於他教我讀書所付出的辛苦,我只想用我的友誼表示感謝,除此之外,我寧願永遠欠他的這份情。最後我終於想出了解決困境的辦法。 我知道從商場的舊書店裡,只要討價還價,有時可以按半價買到圖書,而且這些書常常沒怎麼用過,幾乎是全新的。我決定到商場走一趟,真是湊巧,第二天恰巧碰上我們和安娜·費多羅夫娜要買點東西。媽媽不舒服,安娜·費多羅夫娜又正好不願意去,因此這些事就都交給我來辦理,於是,我就跟馬特遼娜一起去了。 運氣真好,我非常快地就找到了普希金這套書,而且裝幀相當漂亮,我開始討價還價。開始他們要的價比書店裡還高,但是後來,費了一番口舌,我又走開好幾次,終於使書攤的老闆降低到十個銀盧布。對於我,討價還價這事是多麼開心啊! ……可憐的馬特遼娜不明白我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要想起買這麼多書。但真是糟糕!我的全部財產加起來只有三十個紙盧布,而書商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降價了。最後我一再求他,一求再求,終於說動了他,他又讓了兩個半盧布,並且還指天發誓,他只是為了我才讓價的,因為我是一位漂亮的小姐,如果換了別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價的。還差兩個半紙盧布!我沮喪得要哭出來了。但是,一個完全出乎預料的情況幫了我的忙,讓我擺脫困境。 在離我不遠的另一個書攤上,我看見了老波克羅夫斯基。四五個賣舊書的人圍攏在他的身旁,他們把他圍得團團轉,為了拉生意,糊弄他。他們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書遞給他,什麼樣的書都遞給他。而他樣樣都想買。可憐的老人站在他們中間像個傻子似的,可是又不知道應該從他們推銷的書中挑選哪一種。我走到他跟前,問他來這兒做什麼。老人看見我非常高興,他很喜歡我,其喜愛程度不亞於喜歡別堅卡。 “我想買書,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他回答,“我給別堅卡買書。快到他的生日了,他最喜歡書了,因此我想買幾本書送給他……”老人說話一向惹人發笑,現在又極其忸怩不安、慌亂。不管他問哪本書的價錢,都要一個銀盧布、兩個銀盧布、三個銀盧布,對於那些大厚書他都不敢問價格了,只是羨慕地看著那些書,用手指翻著書頁,拿在手裡掂掂,再把它們放回原處。 “不行,不行,這太貴了,”他低聲說,“也許這裡能挑出合適的書。”於是他又開始翻那些小薄本,歌本和文選,這些都是很便宜的。 “您為什麼要買這些東西,”我問他,“這都是些沒有價值的書。”“哦,要不,”他回答說,“要不,您來看看,這裡有不少好書呢,都是很好很好的書。”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拖著傷心的長調,我覺得他因為好書太貴,沮喪得快要哭出來,淚水就要從他蒼白的臉頰上滾落下來,滾到他的紅鼻子上,我問他有多少錢,這個可憐的老人當即拿出他所有的錢,那些錢都包在一張滿是油漬的報紙裡。 “瞧,就這些錢,半個銀盧布,二十戈比銀幣,還有二十戈比銅幣。”我馬上把他拉到我那個賣舊書的書攤。 “這全套十一本書,總共要三十二個半紙盧布,您再添上兩個半,我們就能把這套書買下來,一起送給他。”老人高興得發狂,把自己的錢統統倒出來。於是賣舊書的老闆就把我們合買的這套書全都塞到他的懷裡。老人把書分別塞進各個口袋,手裡也拿著,腋下也夾著,把這些書帶回了自己的家,並說好第二天他會把這些書悄悄地送到我那兒去。 第二天,老人來看他兒子,像往常那樣在他那坐了大約一個小時,然後又來到我們家,在我身邊坐下,帶著一種極其滑稽的神秘表情,他因為心中有著秘密,滿臉驕傲高興地笑著,搓著手,然後向我宣布,他已經把所有的書神不知鬼不覺地搬到我們這裡來了,就放在廚房的一個角落裡,由馬特遼娜看著。而後,話題自然轉到即將到來的生日上。老人長時間的談到這個禮物我們應該怎樣送。這個話題他談得越多,說得越深,我就越清楚地看出來他心裡有事,他不能,也沒有勇氣,甚至怕說出來。我一直等著,一句話也不說。從他開始的奇怪的舉止,扮怪相,不停地眨左眼,我就明顯地感覺到他內心的快樂與暗自得意,可現在這種高興和得意都不見了。他變得越來越不安,越來越苦惱,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 “您聽我說,”他膽怯地低聲說,“您聽我說,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您知道嗎,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老人顯得十分慌張。 “您看,到他生日那天,您拿十本書,親自送給他,以您自己的名義,由您自己出面。我呢,就拿一本書,第十一本,也以我自己的名義送給他。這樣一來,您瞧,您有一份禮物送給他,我也有一份禮物送給他,我們倆都有禮物送給他。”老人說到這兒就慌亂起來,沉默不說了。我看了看他,他帶著膽怯的期待神情等著我的表態。 “您為什麼不願意我們一起送呢,扎哈爾·彼得羅維奇?”“哦,是這樣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是這樣的……我,您知道,那個……”總之,老人驚慌失措了,臉紅了,結結巴巴,再也說不下去了。 “您知道,”他終於解釋說,“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我有時候愛喝酒解悶……我是想告訴您,我幾乎總是藉酒消愁,常常藉酒消愁……我養成一種習慣,很不好的習慣……就是說,您知道嗎,外面那麼冷,有時候還有各種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或者心裡煩悶,或者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有時候我就忍不住,開始借酒消愁,有時喝得很多。彼得魯沙就生我的氣,不高興。於是他就罵我,您知道嗎,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給我講各種道理。因此我現在自己送給他一件禮物,向他證明我正在改正壞習慣,開始變好了。您瞧,為了給他買書,我攢錢,攢了很長時間,因為我幾乎從來沒有錢,除了別堅卡有時候給我點錢。這他是知道的。這樣,他就會看到,我的錢是怎麼花的,他就會知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我覺得老人非常可憐。我稍微想了一會兒,老人不安地看著我。 “這樣吧,扎哈爾·彼得羅維奇,”我說道,“您把這些書都送給他吧!”“您是說所有這些書,這些書都送嗎?”“是啊,所有的書。”“都以我的名義送?”“都用您的名義。”“用我一個人的名義?就是說都用我的名義送給他?”“是的,都以您的名義送給他……”我覺得我說得十分清楚,但是老人久久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是啊,”他想了想說道,“是啊!這太好了,這非常好,可是您怎麼辦呢?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我就不送了。”“什麼!”老人驚叫起來,幾乎嚇了一跳,“您就什麼都不送了,什麼也不想送他了嗎?”老人大吃一驚。這時,他好像準備取消原先的打算,讓我也能送他兒子一些東西。這老人的心腸真好!我努力說服他,告訴他我很願意送禮物給別堅卡,不過我不願意奪走他的快樂。 “如果您的兒子滿意,”我補充道,“您又高興,那我也會高興的,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會暗自覺得實際上我已經向他送禮物了。”老人聽了這番話,完全定下心來。他在我們家又待了兩小時,不過一直坐不住,常常站起身,又吵又鬧,跟薩莎逗著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對著安娜·費多羅夫娜扮鬼臉,最後終於被安娜·費多羅夫娜趕了出去,總之,老人太興奮了,興奮得忘乎所以,也許他還從來不曾這樣高興過。 在那個隆重的日子,十一時整,他做完禱告就直接來了,穿了一件織補得很好的燕尾服,真的穿上了新坎肩和新靴子。兩隻手裡各托著一捆書。當時我們大家都坐在安娜·費多羅夫娜的客廳裡喝咖啡(那天是星期日)。老人好像是先從普希金說起,說普希金是一個極其偉大的詩人,後來心裡一慌,出了差錯,話頭一轉,又忽然談到一個人必須品行端正,如果一個人品行不端正,他就會胡作非為;還說壞習慣害人,能把人毀了,甚至舉出幾個毫無節制導致毀滅的例子。最後結束說,他這一段時期以來完全改過自新,現在的他品行端正,堪稱模範。他說從前他就知道兒子的勸導很有道理,說這些他早就感覺到,全都記在心裡了,並且現在他已付諸行動,把酒戒掉了,他用長期積攢下來的錢買書送給兒子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聽著可憐的老人說這些話,忍不住含著眼淚笑了,一旦需要,他多麼會編故事啊!我們把書搬進波克羅夫斯基的房間,擺放在擱板上,波克羅夫斯基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老人應邀留下來吃午飯。這一天我們所有人都很快樂。飯後,大家坐下來玩方特、打紙牌,薩莎盡情玩耍,我也不甘落後。波克羅夫斯基對我特別照顧,老想找機會跟我單獨談話,但是我沒有給他機會。這是我整整四年中過得最幸福的一天。 可現在只剩下悲傷和沈痛的回憶了。我要講述我的艱難歲月了。也許正因為如此,我的筆滑動得越來越慢,好像不願意再寫下去似的;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那麼嚮往,那麼懷有深切情感地回憶那些在幸福的日子裡,我的平平常常生活裡的微小細節。這種日子是那麼短暫;隨之而來的是不幸、艱辛和憂愁,只有上帝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我的不幸是從波克羅夫斯基的病和死開始的。 在我前面描述的那件事過去了兩個月之後,他病倒了。在這兩個月中,他不知疲倦地到處奔走,為尋求一條謀生之路,因為至今他還沒有固定的職位,像所有的肺病患者一樣,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仍然沒有放棄自己能活得很長的希望。在有些地方他能得到教師的職位,但他討厭這個職業;由於身體不好,他又不能在國家機關里供職。再說,要等很久才能等到第一次發薪。簡言之,波克羅夫斯基到處碰壁,他的脾氣也變壞了。他的健康也慢慢走下坡路,但他沒有在意。秋天到了。他每天只穿一件薄大衣出去奔走謀生,求這個,求那個,這使他內心極其痛苦。他常常淋雨,把腳踩濕,最後,終於倒在床上,從此再也沒有起來……他死在深秋的十月底。 在他患病的整個期間,我幾乎沒有離開過他的房間,我一直照看他,服侍他,經常整夜不睡覺。他很少清醒,總說胡話,只有上帝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他說到他的職位,他的書,說到我,說到他的文章……這時我聽到了過去我不知道,甚至想都想不到的事。在他生病的初期,我們這裡所有的人都有些奇怪地看著我,安娜·費多羅夫娜直搖頭,但是,我直視著他們的雙眼,從此他們就不再指責我對波克羅夫斯基的關心了,至少媽媽是這樣的。 有時波克羅夫斯基認出是我,但這種情況很少出現,他幾乎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有時他一夜一夜地用含糊不清、意思不明的詞語跟某個人講很久很久的話。他那嘶啞的聲音沉悶地迴響在他那窄小的房間裡,猶如在棺材裡一樣,發出低沉的迴聲。這個時候我就覺得特別害怕。尤其是臨終時的最後一夜他就像發瘋似的,痛苦極了。他全身疼痛,呻吟聲撕碎了我的心。屋子裡所有的人都處於恐懼中。安娜·費多羅夫娜一直在禱告,求上帝快點把他帶走。請來了醫生。醫生說,病人肯定熬不到明天清晨。 老波克羅夫斯基在走廊裡,守在兒子的房門口,有人在那兒給他鋪了一張蒲席。他不時走進房間,那模樣真是可怕;他悲痛萬分,好像失去了魂一樣,痴癡呆呆。他害怕得直搖腦袋,渾身發抖,不停地喃喃自語,自己跟自己討論著什麼。我覺得,他痛苦至極,快要瘋了。 拂曉前,老人痛苦得心力交瘁,支撐不住,躺在自己的蒲席上睡著了,像死人一樣。七點多鐘,兒子快要嚥氣了,我叫醒了他的父親。波克羅夫斯基十分清醒,跟我們所有的人告別,真奇怪,我哭不出來,但我的心已經碎了。 可以說最令我受折磨、最痛苦的是他最後的時刻,他用自己僵硬的舌頭一直在請求什麼,請求了很長時間。他的話我一點都不懂,我的心疼極了!整整一個小時,他顯得焦躁不安,老是希望完成什麼事情,並且他那冰冷的手竭力做著手勢,然後又用嘶啞、低沉的嗓音苦苦哀求。可是他的話只是一些不連貫的聲音,我還是什麼也沒聽明白。我把所有的人都叫到他身邊,給他喝水,但是他依然傷心地搖頭。我最後終於明白了他要什麼,他希望拉起窗簾,打開百葉窗。他大概想最後一次看看天,看看外面,看看太陽。我拉開窗簾,然而,這個太陽應升起的早晨卻是淒涼而又陰沉,猶如可憐的快要離開人世者正在漸漸熄滅的生命。濛濛細雨高聲打著玻璃窗,形成一股股又冷又髒的水流,四周一樣陰暗。黎明的慘淡的光亮十分微弱地照進了房間,勉強與聖像前長明燈顫抖的火光爭輝。快要離世的人悲淒地望了我一眼,搖搖頭。不一會兒,他就死了。 安娜·費多羅夫娜親自料理喪事。她買了一口極其普通的棺材,雇了輛拉貨的大車,為了抵銷喪葬費用,安娜·費多羅夫娜拿走了死者全部的書和物品。老人與她爭吵、叫喊,盡可能從她那裡把書搶回來,並把這些書塞滿所有的口袋,還塞到帽子裡,哪裡能塞就塞到哪裡,他整整三天都帶著這些書,甚至去教堂的時候他也沒有把書放下。這三天裡他好像失去了意識,像個傻子一樣,一直在棺材四周忙活,做出一些奇怪的舉動,一會兒整理一下放在死者額頭上的絛帶,一會兒點起蠟燭,一會兒又把蠟燭拿走,看來他的思緒已經亂了,無法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媽媽和安娜·費多羅夫娜沒有參加教堂裡的安魂祈禱。媽媽病了,安娜·費多羅夫娜本來是打算去的,可是與老波克羅夫斯基吵了一架,就沒去。到教堂去的只有我和老波克羅夫斯基。祈禱的時候,一種恐懼感在我的心頭油然而生,好像是對未來的預感。在教堂裡,我勉強支撐著自己。最後棺材蓋上了,釘上了釘子,裝上了大車,運走了。我跟在後面送葬,只走到街的盡頭。馬車跑得快了起來。老人跟著馬車跑起來,放聲大哭,他的哭聲隨著奔跑而發抖,時斷時續。可憐的老人在奔跑中把帽子掉到了地上,也不停下撿。他的頭被雨水淋濕,又刮起風來,潮濕的寒風抽打、刺痛他的臉。老人似乎沒有感覺到惡劣的天氣,一邊哭著,一邊在馬車的兩邊跑來跑去。他那破舊的衣襟,像兩隻翅膀一樣,隨風飄落,衣服的每個口袋裡都有書本露出,手裡還有一本大書,被他緊緊地抱著。過往行人脫下帽子,在胸前畫十字。有些人停下腳步對可憐的老人連聲感嘆。書本不時地從口袋裡掉下來,落在泥水之中。好心人叫住他,告訴他東西掉了,他撿起書本,又去追趕靈柩。在街道的拐角處,一個討飯的老太婆硬要跟他一起去送葬,大車終於轉過街角,離開了我的視線,消失不見了,我動身回到家,悲痛欲絕地撲到媽媽懷裡,緊緊地抱著她,吻她,失聲痛哭,我害怕地依偎著她,彷彿竭力要把我的最後一個朋友抓住,把她緊緊地摟在懷抱裡,不讓她死去……但是死神已經站在可憐的媽媽面前了! 馬卡爾·阿克列謝耶維奇,為昨天您陪我到島上散步,我多麼感激您啊!那裡空氣多麼清新,景色多麼宜人,綠樹成蔭,蒼翠一片啊!我很久沒有見過花草樹木了,病中我總覺得自己快死了,一定會死的,您想想看,我昨天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和什麼樣的心情啊!昨天我有點傷心,請您不要見怪。其實昨天我心情很好,很輕鬆,但是在我最幸福的時刻會無緣無故地傷心。至於我哭,那沒有什麼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哭。我多愁善感,容易受到刺激;我對外界的印像都是病態的。沒有一絲雲彩的,蒼白的天空,夕陽西下,黃昏的寂靜——這一切景象,我也不知為什麼,昨天竟使我觸景生情,難過又痛苦,心中堵得難受,就想掉眼淚。可是為什麼我要給您寫這些呢?心裡想的不一定能說出來,要再告訴別人就更難了,不過您是能夠理解我的。又是悲傷又是歡笑!說真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是多麼善良啊!昨天您盯著我的眼睛,想從中看出我的心思,只要我高興,您就高興。每走過一叢花木,一條林蔭道,一條小溪,您總會停下來,站在那,整理好衣服,看著我的眼睛,彷彿在向我展示您的領地。這證明您有一顆善良的心,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才愛您。好了,再見吧。我今天又病了,昨天我的腳踩到了水里,著了涼。不要忘記我,請常來看我。
我親愛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 我本以為,親愛的,您要用真正的詩來描述昨天的一切呢,可您只寫了總共一張信紙。我是說,雖然您在您的信中寫得不多,但您寫的異乎尋常地美妙。大自然啦,鄉村的各種景色啦,還有其他的各種感覺,總之,所有的一切您都描寫得很好。可是您瞧,我就沒有這樣的才能。即使我塗滿十頁紙,也是什麼都表達不出來,什麼都描述不出來。我曾經試過。我的親愛的,您在信中說我是一個善良的人、寬厚的人,不會做損害他人的事,能理解大自然所表現出來的上帝的仁慈,最後,您還對我大加讚揚。您說的這一切都是對的,親愛的,這一切都沒有錯。我確實是一個如您所說的那樣的人,這一點我自己也知道;可是讀完您的來信,我的心不由得還是深受感動,隨後各種令人痛心的思緒就出現了。現在請您聽我慢慢道來,親愛的,我要講一些事情給您聽,我的親人。 從我開始參加工作,才只有十七歲的時候說起,我在單位工作已經快滿三十年了。當然,不用說,我已經穿破好幾套制服;我變得成熟,變得聰明,也見識了不少人。活到現在,可以說,我在這世上沒有白活,甚至有一次我還被提出授予十字勳章呢。也許您不相信,可我沒有對您說謊,真的。那又怎麼樣呢,寶貝兒,總會有壞人對別人的好事心懷不滿!我告訴您,我的親人,就算我是一個無知之人、愚蠢之人,但我的心同別人的心還是一樣的。可是,瓦蓮卡,您知道壞人對我做了些什麼嗎?他們對我的所作所為,說起來都丟人;您會問我,他們為什麼這樣對我呢?無非因為我老實,因為我不愛聲張,因為我善良!他們看我不順眼,因此他們就整我。起初是這樣開始的,他們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這個,您那個。”後來就變成:“什麼都不必問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現在他們就直接說:“不用說,這是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幹的!”親愛的,您看見了嗎,事情是怎麼演變的:現在什麼事都怪在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頭上;他們能把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在機關里搞得盡人皆知,不僅如此,他們把我的名字掛在嘴邊,幾乎把我當成罵人的代名詞。我什麼都不符合他們的口味,他們挑剔我的靴子,指責我的製服,說我的頭髮,甚至我的身材;什麼都看不順眼,什麼都得重來。我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就重複這一套,天天如此。我都習慣了,因為我這個人老實本分,因為我是個小人物;但是,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我傷害過誰嗎?難道我搶了誰的官位?我在上司面前說誰的壞話了嗎?我請求過獎賞嗎?我搞過什麼陰謀詭計嗎?您想到這樣的事都覺得是罪過,唉,親愛的,我怎麼會去幹這種事呢?您只要仔細想想,我的親愛的,我有那麼大的本事去搞陰謀詭計,沽名釣譽嗎?那求主寬恕,為什麼這些倒霉的事都落到我的頭上呢?您倒是認為我是一個可尊敬的人,可是,親愛的,您比那些人好多了,好得沒法比。什麼是公民的最高美德呢?前幾天,在一次私人談話中,葉夫斯塔菲·伊万諾維奇發表高論,他說公民最重要的美德就是會賺錢。他這是開玩笑(我知道他是開玩笑的),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一個人不要成為別人的累贅;我就從不依賴別人。我有一塊自己掙來的麵包,的確,這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麵包,有時甚至又乾又硬,但是,這塊麵包是我勞動所得,我可以問心無愧地享用它。有什麼辦法呢?我自己也知道,我做的不過是抄抄寫寫的工作,幹得併不多;可我還是引以為豪;因為我在幹活,我在流汗!是,說真的,我抄抄寫寫,又有什麼不好呢?難道抄抄寫寫也是罪過嗎?他們說:“他就是抄寫!”“這個如同耗子般的小官吏在抄寫!”難道抄抄寫寫就不體面了嗎?我抄寫得是那麼清晰,那麼好,那麼賞心悅目,大人看了也十分滿意;一些重要的文件都是我替他抄寫的。是的,我寫的東西沒有文采,這我知道,我就缺少這該死的文采;就因為這個原因我的職務才升不上去,就連現在給您寫信,我的親愛的,也是直來直去,簡簡單單,心裡想什麼就寫什麼……這些我全知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大家都去寫作,那麼誰來抄寫呢?我提出這個問題,請您回答我,我的親愛的。 現在我已經意識到,我還是有用的,我是必不可少的,不能用胡言亂語把別人搞糊塗。好吧,如果他們認為我是耗子,就算我是只耗子吧!可是這耗子是有用的,這耗子能帶來好處,這只耗子是可靠的,還要給這只耗子獎賞,您就該知道這是一隻什麼樣的耗子吧。不過,這個話題說得夠多了,我的親愛的;要知道,我本來沒想談這些,只是心裡有點火氣。有時候公平地對待自己畢竟是愉快的。再見吧,我的親人,我的好心的安慰者!我一定去,我一定去看您,我的心肝寶貝兒。您暫時不要煩悶。我會帶書給您的。好啦,再見吧,瓦蓮卡。
仁慈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先生: 我正在匆忙中給您回信,我手頭的活很忙,必須按期完成。您瞧,是這麼回事:您可以買到一樣好的東西了。費多拉說,她的一個熟人要賣掉制服,完全是新的,還有內衣、背心和帽子,聽說,所有的東西極其便宜;您應當買下來。因為您現在還算富有,而且您有錢;您自己說有錢。請您千萬不要捨不得花錢,要知道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您看看您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多舊了啊。多難為情,補丁摞著補丁。我知道,您沒有新衣服,雖然您硬說您有。只有上帝知道您把衣服賣到哪裡去了。現在您就听我的建議,買下來吧。為了我,您就這麼做吧;如果您愛我,您就買下來吧。 您送我幾件內衣做禮物;但是,聽我說,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在我身上太破費了。您在我身上花了那麼多錢,簡直太多了,這不是開玩笑嘛!唉,您真喜歡亂花錢!我不需要,這一切都是多餘。我知道,我也深信您愛我;其實,用禮物來告訴我是多餘的;接受您這些東西,我心裡傷心;我知道那些東西得破費您不少錢。到此為止,再也不要送禮物給我了,您聽見沒有?我求您啦。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您請求我把我的筆記的續篇送給您,您希望我把它寫完。我都不知道已經寫出來的部分我是怎麼寫出來的!可現在要我說以前的事情,我已經缺少勇氣;我連想都不願意去想它了;那些回憶對於我來說太可怕了。要講到我那可憐的媽媽,講她撇下她可憐的孩子,讓她的孩子成為這群惡魔的獵物,我就萬分悲痛。這一切依然記憶猶新,我還沒有清醒過來,更不用說平靜下來了,雖然這一切已經過去一年多了。這一切您都是知道的。 我對您說過安娜·費多羅夫娜現在的想法;她指責我忘恩負義,一直否認她與貝科夫先生合謀所干的壞事!她叫我上她那裡去;她說我在討飯,說我走到邪路上去了。她說,如果我回到她那裡去,她就去找貝科夫先生把事情搞定,一定要讓他向我賠罪,改過自新。她說貝科夫想給我一筆陪嫁。見鬼去吧。我在這裡與您,與善良的費多拉在一起挺好,她對我的依戀使我想起我那死去的老保姆。您雖然只是我的遠房親戚,可是您以您的名義保護了我。而他們,我不認他們是親戚;只要我做得到,我要忘掉他們。他們到底還要把我怎麼樣呢?費多拉說,他們說的全是騙人的話,說他們最後會撇下我不管我的!求上帝保佑,但願如此!
我的親愛的寶貝兒: 我想給您寫信,可又不知道從何開始寫起。事情真是奇怪,親愛的,我現在同您居然過著這樣的生活。我是說,我的日子從沒有過得像現在這麼快樂。是呀,就好像上帝給了我一個小家,給了我一家人似的。您是我的好孩子!我送給您的那四件襯衫有什麼好提的呢。要知道您是需要的,我是從費多拉那裡知道的。能夠滿足您的需要,這對於我,親愛的,是極大的滿足與幸福,您就別管我了,寶貝兒。別乾涉我,也別駁我的面子。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親愛的。現在我回歸正常的生活了。第一,我現在不是一個人在生活,因為您就住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成為我的安慰;第二,今天有一個住戶,我的鄰居拉塔扎耶夫,就是那個家裡經常舉辦作家晚會的文官,邀請我去喝茶。今天有個聚會,我們要朗讀文學作品。您瞧,我們現在過得怎麼樣,親愛的,您看吧!好啦,再見啦。您要知道,我寫的這一切並沒有別的目的,只不過是告訴您,我過得非常滿意。親愛的,您讓捷列扎告訴我,您需要刺繡用的彩色絲線。我去買,親愛的,我去買,我一定把絲線買回來。明天我就能非常高興地讓您稱心如意。我也知道在哪裡可以買到。
仁慈的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小姐: 我的親愛的,我要告訴您,在我們住的地方發生了一件極其淒慘的事,的的確確讓人痛心的事。今天早晨四點多鐘,高爾什科夫的一個小孩死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因為什麼死的,是猩紅熱還是什麼別的病,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去看望了高爾什科夫一家。唉,親愛的,他們是多麼窮啊!家裡亂糟糟!這也不奇怪;全家就擠在一間屋子裡,只是為了體面才用屏風隔開。棺材就停放在家裡,棺材很普通,但是相當漂亮;他們買的是現成的。孩子才九歲左右,聽說是一個很有希望的孩子。瓦蓮卡,看著他們真可憐啊!孩子的母親沒有哭,但是那麼的憂傷,可憐。從肩上卸掉了一個包袱,他們也許會感到輕鬆一點。不過他們還有兩個孩子,一個還在吃奶,一個是小姑娘,大概才六歲多一點。看到孩子在受苦,而且還是親生的骨肉,可是又無能為力幫助他,說實在的,這可真不是滋味!父親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身上穿著一件浸滿油漬的燕尾服。他在流淚,也許不是因為痛苦流下的眼淚,而是習慣性地,他的雙眼已經潰爛。他真是一個怪人!只要有人與他說話,他就臉紅,很困窘不知該說什麼。小姑娘,也就是那個小女兒,身體倚著棺材站著,是那麼的可憐、悲傷、心事重重!瓦蓮卡,親愛的,我不喜歡小孩心事重重的樣子,看著讓人不愉快!地板上一個用破布縫製的布娃娃,躺在她的腳邊,她也不玩。一個手指頭放在唇上,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女房東給了她一塊糖,她拿上,並不吃。真可憐,瓦蓮卡,是不是?
親愛的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 我把您的小冊子送還給您。這是一本沒有價值的小冊子!您就不應該借。您是從哪裡挖出來這麼一件寶貝?不開玩笑,馬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難道您喜歡看這樣的書嗎?這幾天有人答應幫我借點書看看,如果您想看,我將與您一起分享。現在就得說再見。真的,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寫下去了。
親愛的瓦蓮卡: 事實上,我確實沒有看過這本書,寶貝兒。不錯,我看了幾頁,發現全是胡編,寫的東西就是為了搞笑,給人們逗樂。嗯,我以為,這本書就是為了讓人開心,說不定瓦爾瓦拉會喜歡的,於是我就把它捎給您了。 這不,拉塔扎耶夫答應給我一些真正的文學書,這樣,您將也會有書看了,親愛的。拉塔扎耶夫精通文學,是個行家,自己也寫,寫得還不錯呢!他的文筆活潑,有了不起的文采,就是說,他寫的每句話都有文采,所有的話裡都有,連最空洞的話裡都有,甚至在最普通、最粗俗的話裡也有,有時我與法爾多尼、捷列扎的對話,在他筆下也顯示出文采。我常常參加他們家的晚會。我們抽著煙,他給我們讀他的作品,能讀四五個小時,我們一直聽。這簡直是美味,不是文學。美極了,鮮花,簡直是鮮花,從每一頁上都能採集一束鮮花。他總是彬彬有禮,心地善良,溫和親切。唉,在他面前我算得了什麼?算得了什麼呢?什麼都不是。他是一個有名望的人,而我呢?默默無聞,簡直不存在,可是他待我很好。我常常給他抄寫一些稿件。瓦蓮卡,您別以為這是什麼交易,別以為我幫他抄寫,他才對我好。您別信那些閒言碎語,親愛的,千萬別相信那些閒話。不,這是我自己願意幹的,我為了使他高興才這麼做的,而他待我好,也是為了使我高興。對人要禮尚往來,這我懂,親愛的,他是個好人,很好的人,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作家。 文學是好東西,瓦蓮卡,是非常好的東西,這是我前天從他們那儿知道的。而且是非常深奧的東西!文學能振奮人心,指導人的心靈,關於這一切,在他們的書裡,還寫了很多。寫得真好!文學是一幅畫,也就是說,在某種意義上,文學是一幅畫,是一面鏡子;它是激情的抒發,是委婉的批評,是有益的教誨,也是一種文獻。所有這些我都是在他們那學來的。親愛的,坦白跟您說吧,坐在他們中間聽還行(可能,也跟他們一樣抽著煙斗),等他們一旦開始爭論各種問題,那我就簡直插不上話了,這時候,親愛的,我和您就只有甘拜下風了。這時我簡直就是個木頭樁子,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因此整個晚上都在尋找,如何才能在大家談論的話題中哪怕插上一句也好,可是好像故意作對似的,半句話也找不到。瓦蓮卡,我真為自己感到可憐,什麼都不懂,真像諺語裡說的,光長個頭,不長腦子。現在空閒時間我都做些什麼呢?睡覺,像個傻瓜似的。要是不睡覺,做點高興的事會更好;比如坐下來寫點什麼。既對自己有益,對別人也好。是啊,親愛的,您只要瞧瞧,他們能掙多少錢啊,願主寬恕他們!就拿拉塔扎耶夫來說吧,他能掙多少錢啊!寫一個印張對他來說算什麼呢?有時候一天他能寫五個印張,他說,每一張他能掙三百盧布。隨便寫一個笑話或者寫一件什麼有趣的事,就是五百盧布,你愛給不給,無論怎樣都得給,要不然下次就得往口袋裡放一千個盧布了。您覺得如何,瓦爾瓦拉·阿列克謝耶夫娜?太了不起了!他手頭有一小本詩稿,都是些短詩,七千盧布,親愛的,他要七千盧布,您想想看吧。這簡直就是一筆不動產,一幢豪宅啊!他說,他們給他五千盧布,可是他不樂意。我就勸他說,您就收下吧,老兄,畢竟這是五千盧布啊!不行,他說,他們會給七千的,這幫騙子。他真精明! 親愛的,既然我們談到這兒,我乾脆從《意大利的激情》中抄錄一小段給您看。這是他一部作品的書名。您不妨讀一讀,瓦蓮卡,然後自己判斷一下。 ……弗拉基米爾哆嗦了一下,激情在他身體裡瘋狂地奔湧,他的血液沸騰起來…… “伯爵夫人,”他叫道,“伯爵夫人!您知道嗎,這種激情有多麼可怕,這種瘋狂是多麼無邊無際?不,我的夢想沒有欺騙我!我愛您,熱烈、瘋狂、失去理智地愛您!你丈夫全身的血液也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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