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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窮人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3308 2018-03-18
爸爸死的時候,我才十四歲。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的童年不是在這裡開始的,而是在離此很遠的地方,在外省的一個偏僻的地方。爸爸是T省∏公爵一座巨大莊園的管家。我們住在公爵家很多村子中的一個村子裡,過著安靜、默默無聞、幸福的日子……那時我是一個貪玩的小孩,每天做的就是在田野裡、小樹林裡、花園裡跑來跑去,誰也不管我。爸爸不停地忙於事務,媽媽料理家務;沒有人教我學習任何東西,而我也樂得這樣。經常是,從早晨一大早,我就跑出去,或者到池塘,或者到小樹林,或者到割草場或者到收割人那裡——無論是太陽曬,還是離開村子跑到我自己也不認得的地方,無論樹叢刮傷了皮膚,還是撕破我的衣服,我都無所謂——事後回到家挨罵,我也無所謂。

我覺得,假如一輩子我都沒有走出那個村莊,並且就只生活在一個地方的話,我會是很幸福的。可是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不得不離開了家鄉。當我們遷居到彼得堡的時候,我才十二歲。唉,回想當初我們傷心地收拾行李,我是多麼難過啊!當我與那些讓我感到親切的一切告別的時候,我哭得多傷心啊。我記得,當時我撲過去摟住爸爸的脖子,並哭著求他哪怕在村子裡多住幾天也好。爸爸沖我吼了起來,媽媽哭了;她說我們必須走,事態要求我們非走不可。老公爵∏死了。他的那些繼承人解雇了爸爸。爸爸有一些錢放在彼得堡的某些私人手裡周轉。他希望改善自己的處境,因此認為必須去那裡親自打點。所有這些我都是後來從媽媽那裡聽說的。在彼得堡我們住在老城區,一直到爸爸去世,我們一直住在同一個地方。

適應新的生活對我來說多麼難啊!我們是秋天到彼得堡的。我們離開村子的那一天,天氣晴朗、暖和、風和日麗;農活已經接近尾聲,打穀場上堆滿了大垛大垛的糧食,嘰嘰喳喳的鳥兒聚攏來;一切都讓人覺得明快,歡樂。可這裡,在我們剛搬進城裡的時候,就趕上陰雨綿綿,秋季的潮濕陰冷、惡劣的天氣、泥濘的道路和一群不熟悉的新面孔,他們既不歡迎我們,又對我們心懷不滿,還愛生氣!我們湊合著安頓下來。我記得,全家人忙碌,四處張羅,建立了新家。爸爸總是不在家,媽媽一分鐘也不閒著,他們完全忘記了我。在我們的新家睡了一夜後一大早起了床,我就感到很傷心。我們的窗戶對著一堵黃色的圍牆。街上總是泥濘不堪。行人很少,他們都把衣服裹得很嚴實,所有的人都覺得很冷。

而整天籠罩在我們家中的是一種可怕的憂傷和無聊的氣氛。我們幾乎沒有親戚和要好的朋友。爸爸與安娜·費多羅夫娜爭吵(他欠她錢)。因業務需要倒是很經常地有一些人到我們家裡來。通常都是爭執、吵鬧、喊叫。每一次來訪之後,爸爸總是不高興,怒氣沖衝;他常常一連幾個鐘頭在屋裡踱來踱去,皺著眉頭,跟誰都不說話。這個時候媽媽不敢和他說話,一直沉默。我就坐在角落裡看書,乖乖地、靜悄悄地,一動也不敢動。 在我們來到彼得堡三個月後,我被送到了寄宿學校。第一次處於一群陌生人中間,我是多麼的傷心啊!一切都是那麼枯燥冷冰冰:女教師愛叫嚷,女學生喜歡嘲笑,而我又是那麼怕生。管理很嚴厲,簡直是苛求!所有的活動都有規定的時間,公共食堂,無聊枯燥的老師,所有這一切從一開始就使我感到煩惱痛苦。在那裡我覺都睡不著。我經常整夜地哭,漫長的、無聊的、寒冷的夜。通常到了晚上大家都複習功課或預習新課,我則坐在那裡對著會話書或者單詞本,不敢動一下,腦子裡卻在想著我們的那個不大的家,想爸爸,想媽媽,想我的老保姆,還有老保姆講的故事……唉,想起就讓人傷心!家裡那些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想起來都是讓人高興的。想著想著就想到:要是現在能在家裡多好啊!我會坐在我們家的小屋裡,和家人一起,坐在茶炊旁;該是多麼溫暖,多麼美好,多麼熟悉啊。我想這時我會怎樣緊緊地、熱烈地擁抱媽媽!想著想著,我就痛苦地輕輕哭了起來,強壓住眼淚,可是單詞再也背不下去了。由於不能把轉天的功課背熟,我就整宿地夢見老師、校長和同學們,整宿地在睡夢中復習功課,可是到了轉天還是什麼都不會。於是就被罰跪,只給飯吃。我是那麼傷心、煩悶。起初,在我回答問題的時候,所有的姑娘們都嘲笑我,逗我,打攪我,在我們排隊去吃飯或者喝茶的時候,她們就掐我擰我,毫無緣由地就把我告到女教師那裡。可是星期六的晚上,每逢保姆來接我,我又是多麼開心啊。我總是高興得像瘋子似的,緊緊摟住我的老保姆。她替我穿好衣服,裹得嚴嚴實實,一路上緊追慢趕地跟著我,我則一個勁兒地不停地對她說啊說。回到家後我又開心又快活,緊緊地擁抱我的家人,好像分開有十年似的。然後就連講帶說地聊起來;我向所有人問好,笑啊鬧啊,跳啊跑的。我開始和爸爸交談一些嚴肅的話題,談學習,談我們的教師,談法語,談洛蒙德的語法,我們大家都是那麼開心,那麼心滿意足,就是現在回想起這些時刻心中依然愉快。我努力用功讀書,以博得爸爸的歡心。我看得出來他把最後的一點錢都花在我的身上了,而他自己呢,天知道他在如何苦苦掙扎。他一天天變得越來越陰沉,越來越不滿,越來越愛發脾氣了;他的脾氣完全變壞了,他的業務不順手,債務一大堆。媽媽常常哭又不敢哭出聲來,講又不敢講,生怕惹爸爸生氣,整天病歪歪的,越來越消瘦,並且開始劇烈地咳嗽。我從寄宿學校回來,總是看見大家愁眉苦臉,媽媽悄悄地流眼淚,爸爸發脾氣。接著便開始了責備和非難。爸爸開始說,我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歡樂和任何安慰。說他們為了我把最後的一文錢都花光了,而我直到現在還不會說法語;總之,他把所有的不順心,所有的不幸,一切的一切都統統發洩在我和媽媽的身上。怎麼能怪罪和折磨可憐的媽媽呢?常常看著她那模樣,心都快碎了:她面頰凹陷,兩眼眍進去,臉上常有那麼一種肺結核病的紅暈。我挨罵的次數最多,總是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後面就扯得很遠,我常常搞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責罵我的理由……先是談到我是個笨蛋,學不好法語,說我們寄宿學校的女校長是個玩忽職守的笨女人;說她不注意我們的品行,說爸爸自己至今沒能找到工作,說洛蒙德的語法是最不好的語法書,而扎波爾斯基的要好很多,說他們在我身上白白扔了好多錢,說我是一個無情無義鐵石心腸的人——總之,我這個可憐的人,儘管拼命學習,背會話和單詞,結果卻什麼都是我不對,一切全怪我!這完全不是因為爸爸不喜歡我:他對我和媽媽非常疼愛,只是他的脾氣就是這樣。

操勞、憂慮、挫折把可憐的爸爸折磨得不堪重負:他變得多疑而暴躁,常常陷於絕望,也就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有一次著點涼,馬上就病倒了,他病的時間不長就猝然離世,那麼突然,那麼意想不到。受此打擊,有好幾天我們精神失常。媽媽神情恍惚,我都擔心她會瘋掉。爸爸剛一死債主們就好像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成群結隊紛紛登門討債。我們把所有的東西統統給了他們。我們把在彼得堡城郊的那所小房子也賣了,那是爸爸在我們搬到彼得堡半年之后買的。我不知道剩餘的債務是如何了結的,不過我們已經失去了安身之地,無家可歸,連填飽肚子的食物都沒有。媽媽得了重病,日漸消瘦,我們又無以為生,無法養活自己,前面只有死路一條。那時候我剛滿十四歲。就在這時,安娜·費多羅夫娜來拜訪我們。她一直說她是個女地主,跟我們沾親。媽媽也說她跟我們有親戚關係,不過很遠。爸爸生前她從來不到我們家走動,如今她來了,眼裡含著淚水,對我們表示深切的同情,為爸爸的離世,為我們走投無路的困境感到難過。她還說,這全怪我爸爸,不肯量力而行,急於求成,對自己的力量估計過高了。她表示願意跟我們更親近一點,提議忘掉雙方不愉快的事;媽媽說從來沒有怨恨過她,她聽了感動得眼淚汪汪,拉著媽媽去教堂。給“親愛的”(她這樣稱呼爸爸)做安魂祭。在這之後,她就莊重地跟媽媽言歸於好了。

安娜·費多羅夫娜先把我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困苦處境大肆渲染了一番之後,便邀請我們到她家,用她的話來說,到她那兒去安身。媽媽表示了感謝,很久拿不定主意;但是因為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也絕不可能做出其他任何安排,最後還是對安娜·費多羅夫娜說,我們接受她的建議,非常感謝。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從彼得堡城區搬到瓦西里島的那天上午。那是秋天的一個晴朗的、乾燥的、寒冷的早晨。媽媽淚眼汪汪,我則非常傷心,心都要碎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可怕的苦惱壓在我的心頭……多麼痛苦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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