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圖窮對話錄:我的新東方人生諮詢

第4章 A編(上)(第1篇-第2篇)

美元有了,榮辱在哪裡?丹麥童話公主的困惑,是人生價值鏈中最高層次的困惑。 丹麥童話公主 醉酒當歌鐘圖洛 可控人生核聚變 四月是殘忍的季節 案例提示: 孟若蘊是位三十二歲的女士,雲南昆明人。 1990年,讀大學二年級時孟女士退學,與先於她兩年移居丹麥的丈夫結婚。在丹麥,夫妻二人艱苦奮鬥,終於開了一家汽車旅館,過上了中產階級的安定生活。按說孟女士在出國之路上是令人羨慕的成功者。但自從她1997年第一次回國探親後就變得魂不守舍。 2001年她說服了丈夫,回到中國,來到了新東方。 她的問題是:繼續讀書,還是乾脆不讀?去加拿大,還是去美國? 公主的降臨 馬年春節之後,一個朋友介紹他太太的妹妹來找我諮詢留學問題。我以為是一次尋常而重複的談話,沒想到,在黃昏中出現在我面前的,好像安徒生童話裡的美麗公主,清秀新穎,恍若如夢地飄落到了我的辦公室。

她的纖體,穿著幽雅的時裝;她的玉膚,襯著璀璨的珍珠;她的四周,浮著襲人的芬芳;她的眼睛,對我忽閃忽閃,無聲有聲,好像星星從天上俯視人間,好像明珠在深夜浮出海面。翩若驚鴻,宛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朋友說他的妻妹已經三十二歲,但我眼前分明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姑娘。看著她的女性魅力大放送,我半天說不出話來。當時的嘴巴有沒有合攏,已經記不得了。 我說:“我只和絕望的學生談話。像你這樣讓別人絕望的人,就不必浪費我的時間啦!” 我的話蘊涵著對她的讚美。孟若蘊本來若有所思的幻覺似的眼睛刷地亮了起來,她興奮地說:“徐老師,謝謝你啦!不過這正是我要找你的根本原因。我正是一個絕望的人。你有多少時間給我?”

說完,她撩起袖子,瞅了瞅她戴在右手腕最新款的藍寶石勞力士時裝手錶。我承認,我挺庸俗的,居然窺測別人戴什麼手錶。 “你到底能給我多少時間?”她再次追問,“要不我們一起吃飯?” 我心裡顯示的信息是:“能和你這樣的美女一起吃飯顯然是我的夢想。”但嘴裡輸出的詞彙卻成了:“對不起,我還有其他的安排,我們趕快談你的事情,吃飯的事情就免了吧。” 孟若蘊居然要請我吃飯,可見她的問題很嚴重! 夜色漸漸降臨,籠罩著我的辦公室。白日無聲無息的燈光漸漸顯示出它無所不在的喧囂,城市開始透明而浮動起來。孟若蘊娓娓說著她的人生故事,徐小平陷入了沉思……公主的離去孟若蘊一個多月前剛從國外回來,專門到新東方學英語。我問她在哪個國家定居,她告訴我是丹麥。難怪她四周浮動著異國風情的芬芳呢!可她卻說:“特別小,特別沒意思!”

孟若蘊老家在昆明。 1990年春,她正在讀大學二年級,在一個親戚的撮合下,認識了先她兩年從國內移居丹麥的華僑。孟若蘊輕率地退了學,草草地結了婚,匆匆地去了丹麥。一去十年。 聽到這裡,我一下子就知道她的問題出在什麼地方。我說:“連大學都來不及讀完,就離開中國去結婚,顯然你的問題全都出在這裡!出國為什麼要那麼飢不擇食呢!” “那個時候大家都想走嘛。哪像現在,人人都想回來!”孟若蘊哀怨地說。好像國家搞得這麼激動人心是個什麼美麗錯誤似的。 1990年能夠出國的人,當然是幸運的人。丹麥雖然那麼遙遠,但她那時的想法是離中國越遠越好。那裡不僅有黃油、羊角麵包和賣火柴的小女孩,那裡還有等待她去結婚生孩子的孟嘗君--是我給她的丈夫起的雅號。二十歲的孟若蘊,帶著少女如夢的憧憬,飛離了四季如春的雲南,飛到了一年四季能夠凍死賣火柴小女孩的丹麥,開始了她長達十年的海外生活。

孟若蘊沒想到,當有朝一日她回到這片當年急欲拋棄而後快的土地時,產生了人生最大的歸宿感危機! 在丹麥,孟若蘊和丈夫攜手奮鬥,兩個人硬是赤手空拳開拓了一片小小的天空,經營著一個不錯的汽車旅館,過上了西方中產階級的生活。不用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功。 誰說溫飽必然思淫欲?中國的知識青年,溫飽之後其實首先想到的是更高的社會地位和知識層次。十年之間,孟若蘊完成了生存奮鬥,孟若蘊獲得了丹麥國籍,孟若蘊得到了經濟保障,孟若蘊和丈夫的感情從激情澎湃到心平如鏡到最後進入平淡如水。她畢竟已經三十二歲了! 這對女人是個危險的年齡。 “在丹麥的生活,物質上確實不錯。但精神生活就枯燥死了!天天惟一可以反复看的人就是我老公。但老公惟一的樂趣是等待客人光臨。一看見客人他就高興--不是因為'有朋自遠方來',而是因為有'錢'來自遠方。客人來了,也沒什麼話說。哎呀,煩死人了!”

孟若蘊把她的眉頭鎖了起來,像銀行保險庫的門那樣沉重,使得本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十歲的她,突然間變成一個中年婦女,一下子蒼老起來!她的表情,變得無比焦灼紊亂。焦慮向她襲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孟若蘊焦灼,必有切膚之痛。我心裡的預測得到了證實。我的心,等待著為她醞釀傷悲。 我看見:在那遙遠的丹麥,一望無際的高速公路旁邊,霓虹燈閃爍著一個巨大而孤獨的M標誌--孟記的Motel。汽車像星外人的飛船,在孟記Motel的門口無聲地穿梭。偶爾有一輛車,像隕石一樣落到了他們的前台,走出汽車的客人,說著火星人的語言,做著火星人的姿勢,走進房間去幹火星人該干的事。留下的貨幣,可以在地球上通用;但帶走的喧嘩,又使這裡變成了廣寒宮。男人沒有事業就沒有魅力--孟嘗君看見太太身上日益閃光的服飾,心裡暗自欽佩自己,回過頭來繼續等待火星人的降臨,好為他的女人買更多的名牌商品。女人沒人欣賞就不算美麗--孟若蘊瞧瞧鏡子裡面極少獲得他人誇獎的姿色深深感到生活的無聊,低下頭反复思考這樣的日子到底是幸福還是苦役,到底是自由還是囚禁。

她從1997年第一次回國,從此一回而不可收,每年都要回來兩三次。在雲南,她看見那裡國際博覽會後徹底改變了的城市形象,又去了深圳、上海、北京,陷入了巨大的空虛。她產生了一種被生活欺騙了的感覺。難道自己過去十年白活了!她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回到國內,重新體味那種只有在自己的國家才能獲得的火熱的人生感覺,重新尋找少女時期就埋藏在心裡的那種夢想:做一個有價值的人。所謂價值,就是社會價值。在丹麥這樣的地方,中國姑娘孟若蘊,除了做點開旅館賣火柴這樣糊口謀生的小買賣,是無法實現她所認同的社會價值的。 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愛自己的國家更加不需要理由。巨變的中國、繁榮的故鄉、沸騰的土地、富足的伙伴,已經給了孟若蘊許多理由!

“在丹麥,你就是每個指頭上都戴一隻勞力士,也沒有什麼意思。誰也不認識你。異國情調其實看上個把月就足夠足夠了,沒有必要一體驗就是十年,再體驗又是十年。我想回國!” 孟若蘊如夢似詩的眼睛看著我,簡直令我害怕--我怕她在極度空虛中,把我當作她的祖國而愛上,雖然我知道這只是我自己常常產生的幻覺而已--我怕我的道德意志,頂多能夠做一個姜太公,而達不到柳下惠的先進水平。 我用手在她眼睛面前晃了晃,把她喚回到現實中。我說:“別呀,你老公還在丹麥的旅館開著空房間等你呢!客人不多的時候,你們肯定可以天天睡司機套房、吃奶酪。瞧,誰也動不了你的奶酪!多棒埃”我像父親一樣,對這個迷路的孩子產生了強烈的同情。

公主的失落 現實是殘酷的。三十二歲的孟若蘊,雖然看到了後半生在中國尋求自己人生價值的生活方向和目標,但是,她要達到這個目標其實並不容易。貧窮的祖國母親並不缺乏人口,她缺乏高素質的人才。孟若蘊出國十年,丹麥不想呆了,但中國也未必需要她。 她只有一年的大學讀書經歷,連個專科生、高職生都算不上。這種學歷的人在這個年齡,加上是從國外回來的,能夠做什麼呢?她願意做的工作,工作不願意她做;工作願意她做的,她不會願意做。左右為難啊!這就是邯鄲學步的現代經典註釋。 於是她想到了讀書。但是去哪裡讀呢?回國讀,讀什麼?在國外讀,去哪裡?學什麼?假如前十年她的人生道路走錯了的話,現在是再也不能承受任何錯誤選擇的後果了。否則四十歲的她,一定會提前進入更年期。

最要命的是,因為生活在丹麥,雖然她的丹麥德語能夠讀得懂安徒生童話,但卻不會說英語。不會英語的海外華人,不僅走向不了世界,其實也難以回到中國。這也是她要命的困境之一。於是她決心臥薪嘗膽學英語,從丹麥來到新東方。她決心學完英語讀一個英國或加拿大的本科生,“據說有一些大學提供四年就能完成本研聯讀,四年,就能獲得碩士學位,專業主要是經濟學或管理類”,所以她來找我諮詢。 “徐老師,我要你給我一個主意,我到底應該怎麼辦?是去加拿大?還是英國?是繼續讀個書,還是不讀?” 三十二,加四,等於三十六。我在心裡測算著,最後搖搖頭:“別讀這個。時間太長了。這個項目不適合你。” “那你說我怎麼辦?”孟若蘊焦灼萬分地看著我。

“讓我想想。”我自信地思考著,“我一定有絕招,雖然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我一定能改變你的命運。我一定能給你帶來生命的轉折。”我沉重地點頭低語。開始為她的前途炮製配方。 公主的複興 經過深思熟慮,我對她說: “如果你已經決定要回國發展,並且你老公也同意,我就堅決支持。對你來說,這是惟一正確的選擇。中國人,出國祇是為了回國。你們出國已經很長時間,已經實現了出國所包含的各種價值。能回來就早點回來。該回國時不回國,出國就變成了出家。就像你現在這樣:在中國有國無家,在丹麥有家無國。成為一個國際邊緣人,永遠在中丹航線上來回飛翔,靈魂永遠不能著陸。 “但問題在於:現在的中國並不是你想回就能回得來的。這個國家並不需要你--你既沒有為回國通過專業與技術上的提升,你也沒有為回國做好精神和文化上的複習。你的學歷太低,沒有人會僱傭你--僱傭你的人肯定不會是好東西。我反對學曆本位主義,但你這樣既沒有學位也沒有技能的人,回國怎麼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呢?所以你就會走投無路,倍感挫折。 “在國外這麼多年,你們除了開汽車旅館,還會什麼?回來開汽車旅館、大車店、騾馬市、潘家園?死了這條心吧。在中國做生意,必須要有中國特色,如果不懂中國特色,你如何對付得了地痞流氓和領導幹部啊!在丹麥十年,安徒生的童話看多了,你自己就成為一個童話主角,中國的故事就不會說了。沒有學歷,回國固然做不了專業工作;而沒有中國經歷,就連低檔生意也做不成! “考慮到你以上這兩個缺陷,再加上年齡因素,我建議你回國'留學'!” 孟若蘊倒吸一口氣,睜大了眼睛,半天不說話。最後,她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徐老師,其實我也這麼想過,但所有的朋友熟人,包括我老公,都反對這個想法。他們說從來沒見過中國人來中國留學的!” “誰說你是中國人?你已經不是中國人了啊,你是丹麥人!”我嚴正指出這一點。 “你是丹麥國籍,這不可怕。但你的中文極其流利,這就很厲害。祝賀你出國這麼久還沒有忘記中國話!中國的名牌大學,為了走向國際化,正在大力招收外國學生。北大復旦都有類似的項目,費用也不貴(貴了誰來呀),入學也不難(難了誰考啊)。假如你想回國生活,丹麥護照沒有意義,但如果回國讀書,丹麥護照就保送你進入這些大學--這可是'廢物利用'啊! “用這種方式,回到這個被你離棄但現在又想復歸的土地,在這裡完成你的學業。因為你中文好,很短的時間,你就可以得到你要的學位,得到一個你在國外用好幾倍的金錢和時間也未必能夠得到的名牌大學學歷和中國本土經驗啦!一舉兩得。而且沒有絲毫語言障礙。你們簡直賺死啦!那時候的滿足感,可能會相當於汽車旅館天天客滿。 “如果不回中國,而是去英國加拿大留學,至少有下列幾個不利之處:第一,對你而言中國文化會越來越生疏。既然你最終還是想回國發展,那麼就不要南轅北轍。如果三十二歲上又要在國外繼續居住四五年,你離中國夢就會越來越遠,最後在文化上徹底和祖國離異。那時候你真的是想回也回不來了。 “第二個不利的地方是:在國外學的專業詞彙全是英文,將來回國,你根本不知道相對的中文如何說,如何談得上使用?什麼是對沖基金,什麼是衍生工具,什麼是二律背反,什麼是Four Play?Four Play就是打麻將啊,麻將是不可以玩3P的。到時候你會處處感到自己真的成了一個火星人。在丹麥,你住在火星上,在中國,你成了火星人。這是什麼人生! “第三個壞處是:你從來沒有經濟學和管理學方面的工作經驗。一般的公司不會要一個沒有經驗的成年人。但如果你在國內讀書的話,你可以邊讀書邊找一個好地方去實習,這樣畢業的時候,工作出路問題也就水到渠成了。 “這樣,快則兩年,慢則三年,你就可以完成學業,實現你的就業,重新定位你的事業,在中國熱土上,重新找到屬於你的那一片土地,重新找到你的自信,加入創造中國經濟奇蹟的大軍,重新確立你在世界上的位置。到時候,你的魅力在中國就可以大放異彩了,楊瀾、倪萍、吳士宏這幾個大娘,哪裡是你的對手啊!祝賀你!” 我和孟若蘊熱烈握手。孟若蘊丹麥一樣冰封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昆明的春風。 她站起來和我熱烈告別。我所期待的她說不定會和我擁抱的事情也並沒有發生。但是她說:“徐老師你知道哥本哈根嗎?” “知道呀,怎麼啦?” “我們的旅館,就開在哥本哈根……” 我搶過話頭說:“是嗎,那下次去丹麥一定要招待我們氨“……三百六十里的地方。 ” 她接著說:“徐老師知道哈根達斯嗎?” “知道啊,怎麼啦?” “我們的城市,就叫哈根達斯,那裡接近北極圈,冰山很多,但冰淇淋的沒有。” 我大惑不解地看著這個女孩子,她居然不哭!而我,聽說這個離哥本哈根三百六十里而且並不出產甜蜜冰淇淋的哈根達斯小鎮,眼淚已經在我的眼中盤旋了。 我看見,她和她的孟嘗君,半夜三更起床點錢。他們點啊點啊,眼睛裡慢慢出現了天堂的溫暖,就像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點著了那弱不禁風的火柴。除了這麼一點點虛幻的亮光,周圍是無邊的寒夜。這樣的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呢?這麼一個美麗高雅、熱情活潑、聰明向上、潛力無限的女孩子,怎麼可以就這樣度過她的一生? 孟若蘊和我握握手,向我告辭。夜色中,她像安徒生童話裡的公主,夢一般離去,正如她夢一般地來臨。但我似乎看見,在這個公主的身後,尾隨著一個陰險的女巫,要剝奪她的幸福生活、要吹滅她的火柴。這個女巫,其實就是濫觴於80年代、式微於90年代、但至今依然在影響著中國社會的出國集體無意識。 為公主的思考 我為孟若蘊提供人生設計,也許是獨特的;但孟若蘊的人生問題,卻帶有普遍性。這個普遍問題是時代疾病,可以歸納如下幾點:1、中國的巨變,使得出國人群的幸福比較體系和心理平衡機制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這個變化是如此前所未有地迅速和巨大,許多人意識到這個變化的時候,已經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孟若蘊只不過是這個落伍的隊伍中,一個畢竟想掙扎著趕上來的人。孟若蘊的經濟地位,是典型的西方中產階級。但孟若蘊又是那種典型的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中國知識青年。她感到的失落,是典型的溫飽之後的精神貧血。對於這80年代出國的中國海外人群,在迅速崛起的中國面前,某種形式的回歸,不僅是事業和金錢的出路,其實更是精神與心靈的歸宿。 2、出國人群失去的,往往不僅是中國機會,還有中國就業所需要的經驗學歷以及中國創業所需要的文化傳統。缺少經驗學歷,尚可以苦讀彌補;離棄了特色傳統,則成為文化邊緣人,在哪裡都感到生疏。我為孟若蘊做的設計,就是根據她的這個危機,包含“學歷和文化”這兩種滋補品。讓她在自己的國家,找到事業和人生的家園。 3、無論是美德還是陋習,反正中國人走遍天涯,都永遠惦記著自己的故土。尤其孟若蘊這樣改革開放之後受到高等教育的中國知識分子,更是以中國為他們實現自身最高價值的靈魂歸宿。以世界為舞台的中國新一代人類,在走向世界的同時,往往有這樣一種從來沒有明確表達過的世界觀:他們走向世界,目的是要把世界當作自己的舞台,而不是把舞台當作自己的世界。走出去,接受並回國傳播西方文明,是一代知識分子對於中國社會和中華民族的歷史使命。他們的世界,還是紮根於華夏大地。否則,把對西方文明的攝取變成對於西方文明的享受,就會產生出國意義的迷失感,產生出國價值的危機感。就像孟若蘊那樣。開花的意義是為了結果,出國的價值在於回國。 孟若蘊在三十二歲人生危機的時候遇到我,我感激她來找我,使她有可能為她得到了一個改變自己人生走向的機會。否則,再次振奮翅膀向遠處飛行的她,會離她嚮往的神州越來越遠,指不定會飛到哪個宇宙黑洞裡去呢!而她身上的火柴,肯定就不夠用了。 ◎俞敏洪點評 孟若蘊的問題,既有哲理性的一面,也有技術性的一面。她的故事給我的啟發是,人生最重要的價值是心靈的幸福,而不是任何身外之物。孟若蘊美麗、有錢、在國外定居、有勞力士手錶和外國護照、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家庭,但她卻非常不幸。為什麼?因為她失去了生命的根。 從技術性的層面講,假如她在國外讀了碩士博士,可能已經進入了國外的主流社會,成為社交名流,並且和她老公離了婚;假如她在國內有一個完整的大學學歷,可能她就會對自己所受的教育感到滿意,滿意的教育,必然會有一個滿意的事業,一個可持續發展的事業。孟若蘊的問題之所以典型,是因為她的所有問題一下子集中在這裡:高等教育沒有完成,在國外不可能進入上流社會,回國來甚至連做個專業人士的資格也沒有;如果她沒有錢,那麼她的煩惱可能就不是尋根,而是生存,但偏偏她又很有錢;如果她的老公沒出息,她倒可以把自己失敗的原因嫁禍於他,和他離婚了事,但偏偏她的丈夫又相當不錯,而且對她很好;如果她只有二十五歲左右,她也不會煩惱,因為人生還可以繼續浪費和賭博;或者她乾脆是四十來歲,她的心態又會不一樣,因為這個時候要改弦更張已經很難,所以也就不煩了,因為煩了也白煩。但她偏偏處在三十二歲這個不上不下的年齡,這造成她欲行難行的困境。我沒有見過孟若蘊,但是,假如我不是認識推薦她來見你那位朋友的話,我真以為這是文學創作出來的典型人物呢。 孟若蘊現象反映出一個不斷被忽略卻是要害的問題--出國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在出國的浪潮中,她回來尋找根基和土壤,尋找她三十歲的人生。為此,她要把自己重新移植和定位。如果說她今天的生存狀態是由她二十歲出國時決定的,那麼她在三十歲時為自己重新定位,就不能再出差錯,否則到了四十歲還會像她現在這樣,絕望而不美麗。 小平根據孟若蘊的情況進行了綜合分析,指出她最好的紮根土壤是中國,我以為這是“中國機會論”的一次典型的應用,這一理論是小平在新東方一貫宣傳的。我完全同意小平對於孟若蘊所做的人生分析和設計。我堅信她會根據這一設計,迅速找到自己幸福的歸宿和人生的根基。 幸福感、成功感、滿足感是一種對比。有對比而知不足,有不足而痛苦,有痛苦,就上下而求索。成功之後的再次求索,如同第二歡長征,會帶來更多的犧牲與痛苦。這就是其實已經很成功、很幸福、很滿足的鐘圖洛在世紀之交的人生宿命。 案例提示: 鐘圖洛先生三十五歲,北京某中央媒體處級主任記者。鍾先生出生於普通農民家庭,80年代中期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一個小山村做中學教師,幾年後考上上海師大歷史系研究生;90年代初獲碩士學位後來到北京。鍾先生一路竄升,事業有成,家庭幸福,是位典型的成功人士。但他不但沒有成就感,反而陷入了深深的精神危機。 2000年底,他向徐老師提出的問題竟然是出國留學。被徐老師兜頭澆了一瓢涼水,他喝得酩酊大醉,從此一去不回頭。 2001年11月,失踪了一年的鍾先生打來電話,事情似乎有了新的轉機……看似盲目的留學衝動初次見到鐘圖洛先生,是在2000年底,一個朋友介紹他來採訪新東方。鍾先生三十五歲,在中央一家著名媒體工作,是“處級”主任記者,一看就是那種事業有成的中年自信男。很快,他寫的有關新東方的文章在中央媒體上發表了,反響很不錯。 看了他的報導,我給他打電話致謝。沒想到,他說要請我吃飯,約我到一個比較隆重的地點。到了飯店,我正一邊寒暄,一邊揣測他會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助的時候,他竟向我說他想留學。 鐘圖洛看上去怎麼也有三十大五了吧?在中央媒體做到今天這一步已經非常不錯。而且我也知道他有一個相當不錯的家庭。這樣的成功人士也想留學?我真的沒想到。 我心不在焉地問:你的英語怎麼樣?他說:我的英語不如這個服務員。他指指飯店裡面一個正在招待老外的女服務生。這並不是一個涉外飯店,服務員並不需要會說英語。那個女孩其實只是把菜單上的名字用拼音把它古怪地發出聲來而已。我哈哈大笑說,你死了這條心吧,留學和你無關!好好在國內爭取個副局、正局的噹噹、多寫點有償新聞、好好過日子得啦! 中國充滿了機會。能在國內好好發展,就在國內好好發展。不留學,也可以取得留學所導向的成功。這是我在新東方從事諮詢的基本思想之一。對於在國內已經取得成功的人士,留學不再是尋求前途的手段,而只是一個提升個人境界、昇華個人素質的途徑。而為了這個目的,在留學的時間、方式、國家這些因素上,個人就有了非常寬廣的選擇。 我認為鍾圖洛是國內發展的成功者,他也許確實需要通過留學提升自己。但決不要通過托福、GRE這樣的激烈競爭的路實現留學目標。更不要只是為了留學而留學,結果放棄他目前擁有的一切。對他這種歲數到中年、事業在中途、家境屬中產、英語考中下的人,如果不把留學問題想清楚,整個過程對他有可能是一次破壞性實驗,弄得不好非常可能會使他已經擁有的一切土崩瓦解、蕩然無存。所以,面對他的問題,我還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第一次對話就這樣泛泛地結束了。我想他已經被我反對他留學的冷漠所溫暖,不再做這個白日夢了吧。我高興我又成功指導了一個人生。沒想到過了幾天,鐘圖洛再次約我出來,要和我“深聊”。這次我不得不認真對待他的問題了。 我和別人的交往,具有一回熟、兩回深,三回就會成為知己的能力。第三次見面,他已經把我當作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了。那天,我們進行了非常深入的談話。聽了他的故事,我心潮澎湃,陷入了沉思。 歷史久遠的人生奮鬥 鐘圖洛出身於福建一個平民家庭,80年代中期畢業於外省一個普通大學的歷史系。畢業後分配到山西一個山村做中學教師。中學教師的地位在這裡有多高?不超過北京女孩子眼中的一米六零(這似乎正好是鍾圖洛先生的身高)。一個一米六零的男人在北京姑娘眼中大概是特等殘疾人吧。而一個中學教師在鐘圖洛先生任教的鄉村,在女方看來,也就是一個殘疾人,而不管他多麼智慧高大英浚鐘圖洛告訴我,年輕時候他的夢想是做一個作家詩人,但是詩歌小說並沒有給他換來金錢與美女——它們至今還在繼續等著發表呢。在鄉下勤奮工作了五年,他已經二十六七歲,面臨父母日益沉重的要他傳宗接代的壓力,他瞄上了一個女學生。和女學生談戀愛,是當地教師結婚的最佳途徑。他告訴我,由於教師結婚難,所以他們不得不瞄準班上的少女學生。這樣感情可以從對方的啟蒙時代開始培養,讓他們意識到人民教師的偉大崇高和可愛,到了女子十八歲畢業時,往往生米煮成熟飯,家裡反對也就來不及了。 但是鍾圖洛比一般倒霉的中學同事還要倒霉。等到他這鍋生米即將煮成熟飯的時候,女方父母雙雙拿著上吊繩反對自己的女兒嫁給他,從而挾持了這個女孩,把她配給了當地供銷社一個營業員。 “在當地農民心目中,營業員的地位比教師高。營業員至少可以買到便宜的煤油和紅糖,而教師呢?什麼也沒有。” 這種環境對於一個有才華的年輕知識男性顯然不是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鐘圖洛決定離開這裡,於是開始考研究生。二十六七歲的時候,理論上還是處男的他(待考),考上了上海師範大學的歷史系研究生。這是鍾圖洛人生一次了不起的轉折。 三年後,把所有激情和慾望都灑在這個碩士文憑上的鐘圖洛順利畢業,並被分配到了北京,來到他現在供職的這個令人尊敬的中央媒體。這是90年代初期,他已經接近三十了,正是男人一生第一個壓力的高峰時期。分配到中央媒體,對於赤貧的父母和鄉村教師的他來說,都是一個非凡的成就。在那個年代,沒有什麼社會力量對中央媒體的地位構成競爭和挑戰,也沒有什麼社會群體能夠與中央媒體工作人員的物質利益和社會地位媲美。一個一米六零、三十不立、來自赤貧農民家庭的知識男性,還有什麼可不滿足的呢?好好乾吧! 這個感覺,推遲和沖淡了他必將面臨的人生危機感。 突然發生的人生危機 90年代開始的那幾年裡,鐘圖洛非常狂熱地投入了工作。他得過好多新聞和媒體的獎項,贏得了很多讀者和同行的尊敬。因為他的成功,領導一路提拔他,沒過幾年,三十五六歲的他,已經是單位裡的處級幹部。在他的同事中間,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不幸的是,就在他埋頭奮鬥的這麼幾年,中國社會發生了史無前例的轉型。社會的就業觀念、成功觀念、當官意識和各種與人生深刻關聯的價值觀念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深圳居然傳出來一種社會笑話:寶貝兒,別哭啦,再哭長大了讓你做局長!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就在鐘圖洛拼命沿著體制內的階梯往上爬的時候,他沒有想到,也不願看到,社會價值的造山運動,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生在他的身邊。他以為他攀登的是人生惟一的珠峰,而中國人早就看到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生的大路,千千萬萬條。官本位制度所造成的價值取向,正在迅速裂變。 他的人生危機,是在90年代中後期開始的。這個時候,他剛剛被提拔成為正處級,還沉浸於來之不易的成就感中,沒想到,一系列的事情徹底打碎了他的夢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的痛苦,首先來自於他太太的痛苦。太太是他研究生時期的同班同學。婚後不久就替鍾家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出生了,太太的產後憂鬱症也隨之而來。太太產後憂鬱症的特點是:成天鬧著要出國,今天說這個去美國留學了,明天說那個去馬達加斯加學馬語了,後天又說他們同班的某某同學現在炒股賺了大錢,大後天呢,不讓他上床不用說,還用另外一個做房地產發了大財的熟人來“激勵”他,其實只是讓他噁心噁心,以消滅他的性慾。太太的抱怨,使得鐘圖洛感到太太對他產生了信仰危機和婚姻危機:嫁給你是個歷史性錯誤。嫁給你簡直還不如嫁給一個鄉村中學教師呢! 夫妻生活陷入了低潮。但是高智商的鐘圖洛迅速意識到了某種危險。這個危險感來自於他對自己同學們的一個橫向比較。讀研期間的許多同學,畢業後並沒有像他這樣執意要進入傳統的官方單位,而是去了外企、私企,甚至還有乾個體的。幾年下來,他們都在各自非傳統的崗位上,做出了令人羨慕的成績。其中有個傢伙,畢業後什麼“正經”工作都不做,一個碩士,居然擺了一個小書攤,曾經成為大家鄙視嘲弄的對象。但他胸怀大志氣,心有宏圖,一邊練攤,一邊編書,最後做兒童圖書發了大財。當年被他們夫妻倆在作愛時取樂嘲笑的對象,現在卻成了他太太不和他作愛的原因。 90年代初期,中國社會走向一個新的歷史時期,也是中國知識分子重新尋找自己的歷史定位的一個時期。鄧小平面對“蘇東波”在為中國的未來思考新的方向;徐小平在孤獨的加拿大為自己的前途決定何去何從;俞敏洪放棄北大教師職位開始在中關村開啟“新東方”的黎明……一代知識分子開始把自己的才能用於商業和市場的舞台,知識和才能取代關係與後門,賦予這些本來毫無指望的知識分子們巨大金錢和榮譽的時代,已經光榮來臨! 追著這個時代巨輪前進、踏著這個時代節奏的人,很多都獲得了成功。這種成功,成為了90年代的一個時代標誌。而所謂的“失敗者”們也沒有時間哭泣,他們洗去了眼中被父母指著鼻子戳出來的眼淚,擦乾了臉上被老婆叉著手指抓出來的血跡,在無窮無盡的機會面前,再次揚帆遠行,繼續追求成功的夢想和金錢的渴望。 假如社會不產生說不清是私營國營還是三資企業的聯想少帥楊元慶;假如沒有留學歸來成為科學富翁和政治紅人的陳章良;假如沒有離開北大創立新東方的俞敏洪;假如沒有以技術和概念獲得億萬財富的王志東、張朝陽;假如沒有鐘圖洛那些當年被人瞧不起但現在成為千萬富翁百萬富翁的同學們;假如沒有她太太認識的那些一天消費超過她一年儲蓄的新型富人們,鐘圖洛先生是不會在自己終於實現了多年追求的人生價值和夢想的時刻,突然感到巨大失落的。 然而,中國社會的進步是事實,國民經濟發展的果實,在每個男人女人口袋裡叮噹作響也是事實。中國社會正在大踏步進入中產階級社會。北京、上海、廣東據說已經進入中等發達國家水平。很多人已經獲得和擁有了發達國家同等階層可比的經濟地位。金錢和物質的迅速累積,終於由量變到質變,動搖了上層建築最深刻的穩固因素之一:官本位制度和這個制度庇護下的曾經是一代青年夢寐以求的職位待遇,以及這種待遇所帶來的精神和物質成就感。 原來,不做官,不吃皇糧,也還有更好的利益所在,也還有並不低下的工作可做。這麼說,自己的這個處長,在北京人眼中,居然還真的不如中學教師在鄉下人眼中的供銷社營業員呢!想想那些鄉下人,更加尊重營業員好像也沒有錯!人民的眼睛是亮的嘛。 知道自己潛在價值、不斷追求成功的鐘圖洛怎麼能不崩潰? “他媽的我一個大學同學,從單位辭職來北京,做了一個小報記者,後來學了點外語,現在居然在一個外企做公關宣傳部長,每月收入兩萬五千人民幣,是我一年的工資。”鐘圖洛說話的時候,憤怒而無奈,可恨而可愛。我看到的,是他內心深處深深的挫敗感。 問題是,“他媽的”小報記者能夠做到大型外企的年薪三十萬的公關經理,那麼,“他媽的”中央大型媒體的處級主任記者,為什麼不能擁有一份六十萬人民幣的工作? 金錢從來不是惟一的價值標準,每個人心中其實都有一套保持自己心理平衡的其他標準。問題是,鐘圖洛心裡到底有沒有這個“其他標準”?假如有,“其他標準”為什麼不能保持鐘圖洛先生心理的平衡和精神的自信?其他標準是什麼? 中國,在尋找新的價值觀。從中央到地方,全體人民都在找。人們都意識到舊的思路已經不能滿足人們日益增長的精神與物質追求。而要滿足這些追求,僅僅靠金錢也還是不夠的。新的價值觀在哪裡? 鄧小平在80年代“摸著石頭過河”,摸啊摸啊,摸到南巡講話的時候,終於摸著了他的價值魔戒——“發展是硬道理”。 鐘圖洛只不過是這個尋摸大軍裡執著而遲鈍的一員。他的觸角伸到了我這裡。他要我給他指出一個發展方向。 鐘圖洛人生真正的麻煩在於,他看到了新的機會,他接受了新的價值,他在實現了自己一生追求的目標之後(處級的主任記者)突然發現還有更好的目標!而這個更好的目標,是游離於官本位制度之外的各種新興的價值追求,無論是外企,還是私企,無論是那些用股票、期權、年薪和獎金切實承認勞動者價值的新型國企,還是那些出國定居留學然後又紛紛回歸的“海龜”“袋鼠”,鐘圖洛發現,在那裡,人們真正的把握了自己的命運,人人在那裡追求著真正的價值。原來那些經過半生努力才實現的“處級待遇”,在新的機會面前,真的已經失去了吸引力。 報考研究生,從做出決定到考上然後讀完畢業,需要四五年時間。從一個單位的最底層開始奮鬥幹到鐘圖洛今天這個水平,至少又需要四五年。鐘圖洛在這個夢境裡,已經活了至少十年。當他開始追求這個夢境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快三十的人”,而今日的他,已經是一個“接近四十歲”的人。歲月飛快流逝,價值觀急劇變化。而一成不變的,是鍾圖洛十幾年前為自己確立的人生目標和價值追求。 鐘圖洛並沒有想到這一點,而想到的時候,已經略微晚矣:當90年代中國社會開始轉型和巨變的時候,最大的變化,來自於中國人民心中追求的價值觀念。他不可能想到,他的追求,其實在自己作出決定並為之奮發的時候,就已經過時了!或者至少,這個追求之外,其實已經有了許多嶄新嶄新的價值取向。中產階級和富有階級在每天每日地誕生,新的行業新的職業在成千上萬地湧現。當整個民族在興奮若狂地甦醒在第三次思想解放的春天的時候,鐘圖洛卻在清醒而自信地冬眠。今年科長,明年處長,後年負增長。 當他從機關里甦醒過來,佩帶著處長的綬帶走到如火如荼的中國經濟社會中的時候,他發現他手中的這個金牌,在市場上的價值甚至都不如一個銅牌。它再也不是令人羨慕嚮往的惟一標誌了。而這時的他,已經是一個直奔四十的中年男人了。 他的失落感,是可以想像的。 不適應則失落的無情現實 沒有不能改善的人生,沒有不能走出的困境。這是我在新東方天天告訴我的學生們的一句話。 鐘圖洛的人生應該怎麼改進,鐘圖洛的困境應該如何走出? 因為鍾圖洛已經和我成為非常好的朋友了。作為朋友,我給他出主意的時候,就非常赤裸裸。 “我的愛,赤裸裸。” 於是我說: “我個人並不鼓勵你出國。你的英語不好出不了國,出國也是受折磨。人人都說留學好,就是英語學不了。我覺得出國留學對你不適合。如果你一定要出去,托福考不到600以上,別來煩我。 “雖然作為體制中的人,你感到並不滿足。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你是中央媒體的主任記者,社會地位其實是非常高的。如果出國,你能做什麼?從掃地做起?別操蛋了。我在美國是掃過地的,並不浪漫。把一生積累的尊嚴放在掃帚和垃圾桶裡,已經不是21世紀中國人的命運。沒有必要了。 “你的出路,我看最好是立足於本土,充分發揮和兌現你豐富的經驗和廣泛的關係。你的這個經驗和才能,只要放在合適的平台上,擁有百萬美金的價值。 “其實作為一個資深記者,要改變職業其實相當容易。市場經濟最需要的就是'市朝——Marketing。Marketing,就是把經濟信息傳送給每一個潛在的市場客戶。而你的這個媒體經驗,正好就是市場最最需要、有著巨大的實用價值的金庫。 “中國製造業世界一流,成了世界工廠。但是中國人讀的暢銷書、買的高檔雜誌、看的DVD、聽的CD是從哪裡來的?大部分是港台和國外創造的。中國的文化產品非常落後。從事文化製作傳播,也是你成為千萬富翁的絕對優勢之一。” “祝賀你!” 我見他興奮起來,就趁火打劫地問他:“你能去找你那個'他媽的'在外企做公關經理的同學,求他在他手下做一個媒體或市場助理嗎?” “不能。” “你願到那些公關公司、廣告公司、市場調查公司、影視製作公司、出版公司、網絡媒體公司以及任何一切有發展前景的公司,卸下處長之尊,去向他們申請一份工作,'不管報酬多低我都乾嗎'?” “不能。” “你敢辭去單位的工作、放棄處長職位嗎?” “不敢。” “你知道如何開一家自己的公司,你會自己創業嗎?” “不知道,不會。” 機會面前,鐘圖洛其實未必能夠把握。多年來養成的官僚習性,是他背負的沉重的十字架。背著這個十字架,他很難在新的人生舞台上長袖善舞,而必然在走向新生的道路上步履蹣跚。他不會捨得放棄也不應該隨意放棄他那來之不易的位置。但是不放棄,他就很難進入人才市場,勇敢地去兜售自己的肌肉、展覽自己的皮膚、顯示自己的力量、叫賣自己的價值。市場上,人才就像建材,需要購買者挑癬試用、遺棄、保留。鐘圖洛能否經受得住這種無情的甚至是羞恥的被選擇程序? ——這個程序,其實就是市場經濟時代重新賦予知識分子和各級人才真正個人價值和尊嚴的途徑,也是已經被歷史證明惟一暢通的人生大路——然而,這卻是鍾圖洛他們所面臨的最艱鉅的挑戰。 在計劃經濟中度過半生、獲得一切的鐘圖洛,如何能夠適應市場經濟體系下新的思維、新的語境和新的工作方式?瞬息萬變的市場,需要人們根據變化迅速調整自己的工作方式,迅速讓自己適應市場而不是讓市場適應自己。魚在岸上必死無疑,雞在水里肯定也無法存活。鐘圖洛是否能夠羽化登仙、脫胎換骨,在中國大地上做一個左右逢源的兩棲動物? 肯定不能。因為,新的價值體系給你帶來的雖然是新的價值。但是,要獲得這個巨大的價值,人人都必須經歷巨大的挑戰和改變。並非所有人都能適應市場經濟時代的競爭和取勝壓力的。 鐘圖洛的痛苦,與其說是不滿足於現狀的痛苦,不如說是潛意識裡發現自己無法適應現實的痛苦。作為一個處長和主任記者本身不是痛苦。痛苦的是這個處長和主任記者實際上並不具備挑戰外部世界的能力。一旦改革的春風吹進這個中央媒體的深宅大院,鐘圖洛就會發現,自己在三十多歲最年富力強的人生階段,如果不迅速更新和充實自己的話,非常有可能——其實已經正在成為時代淘汰的對象!換言之,他真正的危機感是,意識到即使不離開體制,如果照這樣子下去,在體制內的好日子其實也不多了!我想,這個痛苦,才是鍾圖洛他們真正的痛苦與真正的危機! 我說:“中國的機會非常多,非常多。但你必須重新改造自己。這個改造表面是要學習和掌握西方市場意識、管理意識和提高英語能力,內裡是要改變思維方式,做一個現代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在一代新人崛起的時候,許多人是注定要被淘汰的。只不過你我既然相識,我就不能讓你淘汰,我就不能讓你沉沒。我本人,是從四十歲改行,從一個失敗的音樂人,變成一個成功的教育家。你比我年輕,我想你一定能夠和我們一起,把握機會,中途崛起,人生從四十開始嘛……”我還想繼續給他幾句激動人心的話,驀然回首,鐘圖洛已經喝得酩酊大醉。 最宏大的留學詩篇 從那以後,鐘圖洛就沒有和我再聯繫過。我想我可能動搖了他的一些基本信念,也就觸及了他的尊嚴。可能他不願意理我了吧。不理就不理。你中央大報又怎麼樣?難道沒有你新東方就不能見報嗎!媽媽的。我很委屈。 一年之後,2001年12月,鐘圖洛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又是要約我見面。 原來清華大學管理學院和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聯合推出一個項目,為中國政府官員聯合培養MPA,在清華讀一年,然後到哈佛讀一段時間,獲得哈佛的MPA學位。鐘圖洛非常想得到這個機會,來找我尋求如何申請和競爭的主意。 我心裡非常高興。中國政府正在通過各種方式,改造和提升它的官員隊伍。我知道,各個省市政府,都有把自己的中層幹部送出國學習的計劃。我見過許多三十左右的處級領導,他們擁有政府工作豐富的經驗,想大大施展一番自己的才能,經過脫產一年左右的出國、或者不出國的專業學習之後,成為一個能夠領導一個群體、一個部門,創造一番事業的開拓型和未來型人才。留學,或不留學,只要保持不斷學習,個人素質就能得到提升,思想觀念就會發生更新。人才,就不會被時代淘汰! 國家和政府開始讓它的干部隊伍有系統有計劃地出國留學,有計劃地讓它的人才隊伍更新知識和觀念,這是最宏大的留學詩篇。 鐘圖洛到底能否抓住這個機會,一舉進入清華和哈佛,我已經不是特別擔心。一方面我相信他能;一方面我看到,只要鐘圖洛這樣的中年精英、中層幹部、中產階級,有了知不足而後學的動力,有了對於現代價值奮起直追的激情,有了更換自身意識和觀念的強烈渴望,有了代表未來的人生目標,不僅鐘圖洛他們的人生必將有幸福的昇華,事實上,對於整個中國社會,也就是對於整個中華民族,都是好消息! ◎俞敏洪點評 人們成功與失敗的關鍵,在於他是否能夠適應環境的變化。過去十年,中國社會的變化太大了,人們的生存狀態隨之發生變化,並產生了差別。鐘圖洛代表了一大批這樣的人:他們的年齡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他們感受到周圍的變化和自己與別人的差距,產生了巨大的失落感,在變與不變之間的選擇舉步維艱。 三十歲以前的人背負的歷史不多,痛苦也不多,改變自己比較容易。而一個經歷了很多痛苦的人再遇到痛苦就顯得很沉重,從很多失敗中獲得成功的人對於已經擁有的成功非常珍惜。這就構成了人才發展的一個兩難局面:一方面以往的成功來之不易,需要加以珍惜,另一方面要想繼續發展,就要拋棄以往,包括以往的成功。這樣的人,尤其是小有成就的人在面臨選擇時往往會患得患失,因而失去了先機,而他們揀到的往往都是些過了時的殘餘,等到他發現周圍的人都已經抓住了機會,而自己卻錯過了,就會感到失落。 我認為鍾圖洛有兩種選擇,一種就是堅持原來的生活,堅持已經得到的東西,過一般老百姓眼中還不錯的生活,像他這種人一般都能做到這一點,再說這種生活也是一種不錯的生活,也算是“中產階級生活”吧。但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摧毀自己對另一種生活的嚮往。 另外一種選擇就是去實現他看到的成功人士的生活,但這是一種可怕的挑戰,他必須要有斬草除根的精神,徹底拋棄他原來的生活。憑我個人的經驗,在拋棄過去面對未來的時刻,無論是二十歲還是五十歲,只要有勇氣和自信,生活必然是光明的。姜太公九十歲扔掉魚竿當了宰相,摩西奶奶八十歲成了大畫家。 先放棄才能夠得到,想先得到再放棄是不可能的。人類的痛苦就在於得到的時候就必須失去,這時價值判斷體係就起到了作用,如果你的價值判斷體系落後,那你的選擇就會出現問題,“中途落”的失落不僅是在人生中途,更是在價值的中途。人生的調整就是世界觀、價值理念的調整,如果價值取向不調整,人的生活永遠也調整不了。 並不是說一個人非要跳出體制才能幹出大事,很多人是在體制內做出大事情的。適應體制和改變體制的能力,也是人才的偉大能力。假如鐘圖洛有這種能力,其實他就不會中途失落。任何一個環境都像是一片水域,關鍵是你能不能成為水中的魚,如果這個水域不適合你,那你就應該換到到另一個水域中去,要不然你就得適應這個水域。比如在美國熱泉地區的水溫是80度,但是那裡的魚還能活下去,就是因為這個水溫是在很多年慢慢變熱的,魚適應了這個水溫。 在目前的中國有兩個水域,體制的水域和市場的水域,這兩個水域的生存條件和要求具備的能力幾乎完全不同。鐘圖洛的失落,可能就是在這兩片水域中間徬徨的痛苦吧。何去何從,還得他自己選!至於他的痛苦,我覺得恰恰是他的幸福。可能在這個過程中,一種適應這兩個水域的超級物種就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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