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

第26章 解讀灰社會對話

郭:最近你的作品續之後引起了很大的社會反響,可也有人認為,你的沒有脫離的思維框架,你怎麼看? 吳:當然這兩本書都是尋求一種對中國歷史有穿透性的解釋方法,一種上不得檯面,但又確實在起作用的現實中國遊戲規則。而在中不同的是,我想著重回答一個古老的問題,為什麼有人有資格靠暴力收取租金,而又得到人們的配合?裡將灰色收入,但是需要深究為什麼有的人就有資格獲得灰色收入。血酬定律就是想解開人們心底的某種計算方式。我們知道,勞動換取的收益叫工資,土地換取的收益叫地租,資本換取的收益叫利息,那麼流血拚命換取的收益叫什麼?我稱之為“血酬”。這個概念不僅可以解釋那些強盜、馬賊憑藉害人手段榨取錢財的本質,還可以簡明有力地解釋天下興替。我們說打天下的過程,就是以生命換取生存資源的過程;坐江山的製度,就是用暴力攫取的生存資源被合法化的製度。

郭:我們平時也說“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說的是強者邏輯,但還有一句話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講的是執政者必需具備民意基礎。要解釋這兩句相互矛盾的話,還有第三句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你看來統治者最主要的道是什麼? 吳:統治者最大的功能就是維持社會的秩序,對老百姓來說最怕的就是天下大亂,最盼望的就是天下太平。當然統治者會把自己裝飾成道德很高尚的樣子,但是對老百姓來說,他們關心的並不是誰道德高尚不高尚,而是誰能維持社會秩序,這就是得天下的道。設想一下一塊土地上,有很多股土匪,今天你來搶一下,明天他來搶一下,老百姓是最遭殃的。這是這些土匪中有一股最有實力的土匪,把其他土匪都打跑了,跟老百姓說,以後你們不會再被其他土匪搜刮了,保護費統統交給我。這個土匪可能過去也乾了不少壞事,可老百姓不會計較這些,因為這樣的人往往正是因為最凶狠,才能把其他土匪趕跑。

郭:我們的教科書中常常面譜化的描寫土匪,往往都是被逼上樑山的,要么就是跟國民黨走的就十惡不赦,要么就是投奔八路反抗剝削階級的革命力量。可是我去過山西、東北一些地方,老人們往往說,像閻錫山、張作霖這樣半官半匪的“反動軍閥”,在當地也乾了很多發展經濟、興辦教育的工作。 吳:這是一個規律,任何人不管他的名聲是不是土匪,只要他不是流寇,佔據了一塊自己的領地,在可預見的將來他的收益將來源於這塊土地,他當然也希望這塊地方經濟發展,這符合他自身的利益。殺雞取卵是最蠢的事情。他所要防止的是其他流寇侵入這塊領地,同時努力擴充自己的領地。而且當他有了進一步的實力和野心,不再滿足於作小地方土皇上想打江山,坐天下,他要找一面旗幟,比如“耕者有其田”,“闖王來了不納糧”,至少是能包裝自己野心的堂而皇之的口號,於是土匪就成了“義軍”。

郭:“黑社會”是一個指向很含糊的詞語,大家談到一般意義上的“黑社會”時,往往含有一些道德意味,比如和心黑、手腕毒辣聯繫在一起,但這都是極端的事例,對於大多數我們面對的不好也不壞的維持秩序者,你認為該如何評價? 吳:我過去用過一個詞“灰社會”,來說明這種情況,各種社會在“黑”方面程度是有區別的。但我的文章會給人一個誤解,似乎所有的社會都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其實不是這樣。要解釋清楚這個問題,我們就得先明確一個現代觀念,政府、政權不是單方面統治或者管理老百姓,而是給老百姓提供公共服務的,老百姓繳稅不是表示臣服,而是作為換取公共服務的交易行為。 郭:就好像小區居民和物業管理公司之間的關係,不是統治和被統治的關係,而是一個提供公共服務,一個交納物業管理費。

吳:對,這就是理想狀態下的政府和人民的關係,我們決不能把這種關係稱作黑社會化,因為它是一種公平交易。那麼我們說這種關係什麼時候開始變黑呢,還是拿物業公司來打比方,你的小區召了一家物業公司,一開始它說得忒好,不佔居民的便宜,拿了你100塊的管理費就給你提供100塊的服務甚至給你提供120塊的服務,你能不樂意麼。這個物業公司養了一群保安,實力越來越強大,很快你就發現不對了,提供的服務越來越差,而且收費越來越高。這還不算,他們把自己親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都拉進物業公司了,光拿錢不干事,你提意見還對你愛理不理。你回過神來說,不行,這樣下去咱得換一家物業公司。這時候,他們就把臉拉下來了:咱們是拼了血本,把別的物業公司打跑了,才佔了這塊地方,現在你讓我們走,我們就走,有這麼容易麼?再一看他們把業主委員會也給收買控制了,你要再敢提意見,他就說你干擾小區治安,讓保安收拾你,這樣你只好認了。到這個地步這個小區差不多就已經黑社會化了,居民只有被動的接受現世。政權也是這樣,我們經常講一句話“先烈鮮血換來的江山”,一旦打下江山,就一代代的坐江山,哪怕他的繼承者是個弱智或者壞蛋,老百姓也沒有選擇的權力。像伊拉克這樣的強權政府就是最大的黑社會,雖然他們名義上也搞選舉,但是人民只有擁護的權力,沒有不擁護的權力,背後還是靠槍桿子撐腰。

郭:有一種觀點認為,公共服務不像一般的商品,可比較性比較低,像賣大白菜,誰都能看出好壞,這個當官的吧,好壞不是一眼能看出來的,這樣挑選成本比較高,再說實在不行了,也還有一藉口:國情不同。 吳:這是最可悲的地方,如果政府收了100塊的稅,提供了95塊的公共服務,另外5塊錢自己人打牙祭了,老百姓可能感覺不出來,如果政府收了100塊錢,把50塊錢都供幹部享受了,老百姓能感覺不出來?但是一個政權的官吏層往往作為一個社會集團壟斷了暴力,掌握著法律,控制了巨額的人力物力,它的所作所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社會和老百姓的命運。我寫海瑞的時候,寫到海瑞被罷官老百姓都哭著去送他的時候,越往下寫越難受,自己也忍不住大哭一場。老百姓太可憐了!這些被稱作草民的百姓心裡全都清楚,明白什麼樣的官員對他們好,什麼樣的官員不符合他們的利益,可他們卻沒有選擇的權力,只有被動的接受上面派來的干部,這似乎成了中國的國情,也成了中國老百姓的宿命。

郭:當前有一個現象,一個地方只要一把手全心全意為人民,就能把一個地方搞好,這個地方的官風也會比較好,反之一個一把手有問題,整個班子都會爛掉。有人認為這說明一個人的道德修養,對整個官僚集體都有很大的感召力,所以當前特別要加大對正面人物的宣傳,你怎麼看? 吳:這種感召力是相對的,我喜歡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個人就決定了一整套班子,恰恰說明這裡的官員任用體制是自上而下的,而不是自下而上的。也許個別人道德感召比較有效,對大多數人來說他的選擇還是基於自身利益的精確算計,誰能決定自己的命運,我就得討好誰。所以在沒有民主程序的地方,領導的臉色最重要,如果碰巧一個一把手把老百姓當親孫子一樣疼愛,幹部至少面子上也得對老百姓好,才能討上級高興,換了一個一把手不在乎老百姓,誰給他送禮就喜歡誰,那這個乾部也不用在乎老百姓。對每一個這樣官僚體系中的個體來說,最重要的不是一把手的感召力,而是他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郭:現在的問題是而且不當一把手反腐敗很難,而當了一把手,反腐敗一樣不輕鬆,一些幹部真要六親不認反腐敗,往往受到周圍很大的壓力,像幾百年前的海瑞一樣以一種悲壯的姿態示人。 吳:這就體現了自上而下監督的局限性,很多人都覺得上級是最好糊弄的,一個領導就算他自己再清廉,下面這麼多人他有十隻眼睛也監督不過來。就算這個人道德高尚而且精力旺盛,盯著大家的一舉一動,像你說的六親不認,最後結果很可能這個人最後眾叛親離,因為他破壞了潛規則,不僅同僚討厭他,他的秘書在背後罵他,連他的司機都覺得跟他幹沒意思,這樣他各方面可能都特別不順利。反過來如果他把周圍的干部們護好了,老百姓就算跳著腳罵他,對他的仕途並沒有什麼影響。到了這個時候他就會反思並作一個取捨。

郭:在這種體制框架下,假設一個好人做了一把手,按你的推導,他在約束下級方面所採取的最優策略是什麼? 吳:最後只有用大包乾的思路,說得好听就叫責任下放。這其實是有先例的,過去道光皇帝有一次出去視察,發現各個驛站,在馬匹管理方面,虛報、剋扣、私用現像很嚴重,氣地不得了,後來一個大臣勸他說,這些是你是管不了的,你只要給他們訂個任務標準,只要他們有本事能完成任務,貪一點就由他們吧。現在也是這樣,要保住烏紗帽就要做到,完成任務不惹禍。換句話說,這裡有兩條底線,第一是只要你完成了上級交給的任務,比如計劃生育呀,收公糧呀。第二是不能把老百姓逼得造反,現在就是不能把老百姓逼到去北京上訪的份上。只要保證這兩條,其它的理論上都可以睜隻眼,閉隻眼。而在這兩條底線的範圍之內,各級官員可玩兒的空間非常之大。

郭:我記得李昌平在他的書裡舉例,在棋盤鄉,1986年行政幹部不到15人,財政稅務幹部僅3人,派出所僅2人,沒有工商所、司法所。農民負擔也輕,老百姓種田1畝負擔10多塊錢。現在全鄉大大小小吃農民的干部、教師和棋盤鄉在外工作的干部共有2000多人。為什麼十幾年的膨脹就這麼快? 吳:還是因為沒有一種正真有效的力量來製約這個群體。官員隊伍事實上已經成為一個壓在老百姓身上的巨大負擔,更可怕的是,這些蝗蟲般的干部隊伍,已經形成了一個強勢集團,老百姓雖然多,可是沒有組織,所以再多也是弱勢群體,而這個強勢集團,實際上是“食利者”集團,他們的處境比起地裡刨食的農民太誘人了,李鴻章也說在中國官,是最好當的,所以像滾雪球一樣。要把他們剝離出去太難了,因為除了“管人”,往往他們已經什麼都不會了。

郭:很多人在讀過你的書以後,都有一種感覺“說透了又怎麼樣”,回到現世生活中反而平添煩惱。 吳:我想我的文章裡還是有一種積極的指向的,那就是要民主。而且不要把民主當一個空洞的口號,民主不是萬能的,但至少是解決腐敗和政府膨脹最有效的辦法,我這裡說的是真正的民主,不是另一種暴民專制。自下而上的監督永遠要比自上而下的監督有效,過去有一句話叫“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這句話不是說老百姓水平就比當官的高,而是說老百姓最有監督腐敗的熱情。因為這些官員如果提供的是優質的公共服務,切身受益的是這些老百姓,而這些官員如果不作為,甚至為非作歹,那麼直接遭殃的也是這些老百姓。所以他們有最大的驅動力挑一個好乾部,而這種監督對於官員來說也是一種最有效的監督。我們平時宣傳讓大家作孔繁森、焦裕祿式的好乾部來為人民服務其實效果很有限,什麼宣傳都不用,只要那一天人民的選擇能決定官員的命運,都不用教他們馬上就會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從拍上級馬屁,轉向拍人民馬屁。 郭:我前一段到農村調研和一個村幹部,談到收繳“三提五統”的問題,他說中國的農民其實最好說話了,不管哪朝哪代得了天下,他們都覺得“交皇糧”是天經地義的,除非逼得他們過不下去了,否則一般是不會反抗的。我想是不是正是這種中國老百姓的堅韌和忍耐,使得中國比起韓國這種“急性子”的民族,在體制上的進步份外困難? 吳: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也就是老百姓的預期。這個預期是有歷史積澱造成的,從這個角度上我們才說“什麼樣的人民產生什麼樣的政府。”如果老百姓幾千年當慣了奴隸,你對他不好他覺得這是命裡註定的,誰叫咱是老百姓呢,你稍微對他好一點,他就感恩戴德,政府給他辦一點實事,他不覺得這是應該的,他恨不得跪下來,感謝青天大老爺,這樣的社會特別好統治,也特別不容易進步。所以有人才打著飽嗝感嘆“多好的人民呀!”老百姓忍字當頭的最後的結果就是腐敗的標準一點點放寬,剛解放時候劉青山,張子善他們貪污的折合現在的價值也就是十二、三萬,二話沒說就給斃了,現在這樣的案子根本顧不上管,老百姓都覺得這樣的人多著呢,罪不當誅。我們如果要建設廉潔的社會,先要建立一個民主的社會,而要建立一個民主的社會,根本上就是要讓人民成熟起來,改變老百姓的預期,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權利,明白自己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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