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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歃血為盟

地火明夷1·風起之卷 燕垒生 13612 2018-03-11
薛庭軒整了整戰袍,小聲對身後的苑可珍道:“苑先生,禮物在嗎?” 苑可珍按了按前心,道:“無誤。”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們進去。” 面前,是定義可汗的金帳。西原各部都是逐水草而居,並沒有固定所在。定義可汗有一定金帳,據說是數百年前由大帝親自賜下,因此定義可汗也被稱為金帳大汗。碧綠的草原上,這頂金帳金碧輝煌,雖然已是數百年的古物,仍然顯得華貴異常。 數百年前,帝國的勢力深入河中一帶,曾短暫地設立過都護府。不過到底離中原太遠,鞭長莫及,後來就改為羈縻州,以可汗為大都督,定義可汗和思然可汗這兩個名號就是從那時傳下來的封號。帝國的榮耀早已成為過去,可是定義可汗卻仍然以曾為帝國藩屬為榮,這名號也一直保留著。大帝當時封第一代定義可汗時也沒想到,這個遙遠的藩屬竟比自己那盛極一時的大帝國壽命更長,而現在,作為帝國最後殘留的五德營,卻成為定義可汗的藩屬。

他們走到金帳前,一個贊禮高聲呼喝了一聲,定是說五德營大帥來朝之意。定義可汗號稱傭兵五萬,有三十萬族人,在河中一帶是當仁不讓的首領,能讓過去的宗主成為屬國,定義可汗心裡一定也有著說不出的得意。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也許用不了二十年,定義可汗就會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薛庭軒心裡想著,臉上卻仍是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帶著苑可珍和另一個名叫司徒鬱的幕僚走了進去。 金帳裡鋪著厚厚的地毯,腳踩上去都能沒到腳背。看著坐在寶座上的定義可汗,薛庭軒跪了下來,三叩九拜,高聲道:“下國楚都城五德營薛庭軒有禮。” 這樣的禮節十分屈辱,但薛庭軒做來卻十分自然。邊上一個通事剛把他的話傳譯過去,定義可汗就高聲笑道:“薛元帥,你們這一次可是大出風頭啊,還來做什麼?”

不用通事傳譯,薛庭軒也聽得出定義可汗的笑聲裡帶著的不懷好意。此番五德營一舉擊潰了中原遠征軍,對定義可汗一定觸動極大。中原雖然遙遠,但那個強大的國度在西原諸部裡留下的陰影至今未散。楚都城居然敢反抗中原的討伐軍,並且取得勝利,這種勢力定然要趁羽翼未豐時剪除,薛庭軒未來之時就已料到定義可汗定然不會對自己有好意,這要是諸將大多反對自己前來的原因。可是薛庭軒知道,這一次勝利不無幸運,可就算這次勝利也來得極不容易,若不是陳忠看破了共和軍的偷襲,現在自己連這個機會都不會有,所以即使危險也一定要來。共和軍不會善罷甘休,縱然五德營召來了一千多降兵,勢力大增,仍然不會是大舉進犯的共和軍對手。其他小部落就算肯幫助自己,卻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定義可汗和思然可汗這兩支力量。他等定義可汗笑完,不等他再有什麼話,突然道:“大汗,薛庭軒此來,是為大汗弔喪。”

這話一出,那傳譯的通事臉色大變,不敢翻譯,司徒鬱卻趁機將這話翻了過去。這司徒鬱是流落在河中的中原人後裔,心性聰明,西原一帶各族的話都會說,比那通事說得更為流利。他將這話一翻,定義可汗的臉登時變了,喝道:“大膽!” 他一聲厲喝,邊上侍立的武士同時上前一步,腰刀也全拔了出來。薛庭軒的臉色卻是變也不變,只是道:“大汗,你可知此番共和叛軍遠征,真是為我楚都城而來嗎?” 司徒鬱剛把話翻過去,定義可汗的臉又是一變。他揮手製住了那些武士,道:“薛元帥,你是想挑撥是非嗎?” “大汗明鑑。此戰之中,薛庭軒大破共和叛軍,得輜重無算。戰後清點戰果,卻發現了一個秘密。” 定義可汗縱然不信,卻也被薛庭軒的話吸引住了。他道:“什麼秘密?”

薛庭軒看了苑可珍道:“苑先生,請將那東西獻給大汗過目。” 苑可珍從懷裡摸出了一個錦盒,雙手捧著遞了上去。定義可汗身邊一個侍從接了過來,放到定義可汗面前的案上,定義可汗揭開了錦盒蓋,卻見裡面是一個金印。他怔了怔,對邊上那通事道:“缽古,上面是什麼?” 那通事名叫阿史那缽古,其實是定義可汗一族宗親,算得上是阿史那部的頭面人物,只因他精通中原言語,這才暫居通事,定義可汗也只相信他的傳譯。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案前,拿起金印看了看,道:“是'中原都督府大都督印'。”在西原各部眼中,共和一詞他們也不明是什麼意思,所謂的大統制在他們的理解裡也就是皇帝的意思。阿史那缽古雖然通曉中原文字,卻也一樣覺得中原仍是皇帝當政。當初帝國兵威極盛,以雷霆萬鈞之勢君臨西原,不從者殺,定義可汗以及思然可汗這兩個名號便當初大帝頒發。這許多年過去,西原這些部落如今早已與中原絕了音信,這兩個名號他們過了這麼多代卻一直沿用,實是心中對中原之威猶有餘悸,又帶著點自己都不承認的敬意。

定義可汗聽得那是河中都督府的大都督印,不由又驚又喜,忖道:原來中原皇帝又要封大都督了!他與思然可汗爭雄,雖然沾了點上風,卻也沒有必勝把握,不敢輕舉妄動。如果自己得到中原冊封,各個小部落定然望風而降,思然可汗再不能與己相爭,自己就能獨霸西原,不說別的,單單掌握了這條西東商道,就已是財富滾滾而來了。而中原距此遙遠,不會對自己的實權有什麼影響,因此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弊。他正在高興,卻見阿史那缽古皺起眉頭,不由詫道:“缽古,你還擔心什麼?” 阿史那缽古道:“大汗,這金印也不知真假……” 定義可汗還弄不明白阿史那缽古所言何意,道:“難道還有假?弄個假的有什麼用?” 在定義可汗心中,這金印是純金所鑄,本身就價值不菲,有誰會吃力不討好地弄這麼個東西?阿史那缽古為人卻頗為精細,心知這大汗多半弄不清其中細微,也不多說,向薛庭軒道:“薛將軍,請問貴軍是從中原軍中奪得此物嗎?”

薛庭軒正色道:“正是。” 阿史那缽古喝道:“大膽!你們得罪了中原皇帝,便想拖我們下水?”他轉身向定義可汗道:“大汗,這金印他們是從中原軍隊里奪來的。如果是假的還好,如果是真的,那他們是想把這把火燒到我們身上啊,大汗。” 定義可汗此時才弄明白,心道:對啊,中原皇帝原本是要封我的,若是知道金印被這姓薛的奪了來再送給我,豈不要當我是仇敵?這姓薛的原來是打這個主意!他猛地一拍面前小案,也喝道:“薛庭軒,你大膽!” 薛庭軒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向司徒鬱道:“司徒先生,我說一句你翻一句。” 司徒鬱點了點頭。薛庭軒朗聲道:“大汗,想必你尚未見到印身銘文吧。” 銘文?司徒鬱剛把話翻過去,定義可汗便怔了怔,向阿史那缽古道:“缽古,上面有銘文嗎?”

阿史那缽古也怔了怔,重又將金印拿了起來。印文是反的,要辨認頗不容易,方才他一直在看著印文,根本沒注意印身還有什麼銘文。拿起金印仔細一看,卻見印身上刻著幾行小字。字很小,似乎是依手跡刻的,寫著:“有識曰思,有信曰然,永為乾城。共和十九年七之月。” 阿史那缽古對中原文字頗為精通,只是這幾句話並非口語,他一時也弄不明白什麼字,只是一見這幾個字,他的臉色就變了變,捉摸了一下,忽然道:“思然!” 這金印是頒給思然可汗的!這消息讓阿史那缽古也頓感震驚。西原實力最強的是定義可汗的阿史那部,思然可汗的僕固部只能算是第二位。如果中原皇帝要分封,充其量兩者皆封,不可能只封一個思然可汗的道理。他盯著薛庭軒,道:“薛元帥,另一個金印在何處?”

薛庭軒臉上仍帶著點微笑,心中卻不由暗自讚嘆。這阿史那缽古雖是胡人,卻著實了得,目光如炬,很難瞞過。幸好他並不是可汗,不然這條計難以奏效。他向定義可汗一彎腰,道:“回大汗,那金印確在此處,但我怕大汗見了會大發雷霆,故一直不敢獻上。” 這話就算阿史那缽古聽來都有點莫測高深。他看了一眼薛庭軒,道:“薛元帥,但獻無妨。” 薛庭軒將中原大軍一舉殲滅,可是共和國畢竟是西原無法匹敵的龐然大物,一定會再次西征。依阿史那缽古的想法,薛庭軒無非是想挑撥阿史那部與中原敵對,好從中取利。為了這個目的,薛庭軒當然有可能偽造金印,以此遊說定義可汗,讓大汗覺得中原是準備扶植思然可汗,打擊阿史那部。因此,只消薛庭軒說只有一個金印,阿史那缽古立刻就會指出破綻,因為先前中原使者前來時曾經答應重新冊封大汗,即使中原當真有扶植僕固部之心,表面上也不可能如此。可是薛庭軒居然說確實有冊封定義可汗的金印,饒是阿史那缽古足智多謀,也想不出薛庭軒到底有什麼用意。

薛庭軒揮了揮手,苑可珍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錦盒。這錦盒與先前那個一般無二,阿史那缽古接了過來,一打開,卻見裡面一顆金印與給思然可汗那顆一模一樣。 多半是真的。阿史那缽古暗自嘆了口氣。西原鐵器甚少,連刀具都要與中原交易而得,鑄造之技自然遠遠不及中原。楚都城的冶匠雖然比西原各部要高明得多,但這兩顆金印鑄得極其精緻,楚都城的冶匠也沒這等手藝。他翻起印身看了看,念道:“定義可汗之印。” 定義可汗雖然不通中原言語,但“定義可汗”四字的發音卻是一樣的,聽阿史那缽古說了這幾個字,不由又驚又喜,道:“缽古,這是中原皇帝給我的印嗎?”定義可汗現在手上的金印還是昔年大帝所頒,數百年來一直作為歷代大汗的御璽。如今有了新的,不由他不大喜過望。

阿史那缽古點了點頭,道:“禀大汗,正是。” 定義可汗掃了薛庭軒一眼,喝道:“薛庭軒!” 他的語氣已大是不悅,顯然馬上就要發作,薛庭軒卻不待他再說,搶道:“大汗睿智過人,也該看出其中奧秘了吧?” 司徒鬱口譯極快,幾乎是接著薛庭軒話音就把他的話翻了過去。定義可汗不由一怔,心道:我看出什麼奧秘來了?一時間有些怔忡。阿史那缽古暗自嘆了口氣,小聲道:“大汗,這印只是可汗之印。” 定義可汗猛地一凜,心道:不錯。 如果思然可汗是河中都督府大都督印,而自己只是定義可汗印,其間親疏不言而喻。中原也知道阿史那部與僕固部一直在西原爭霸,而且阿史那部勢力較大,可還是讓思然可汗做了大都督,那這河中西原一帶到底算誰的?無疑中原就是要扶植僕固部了。思然可汗有了中原撐腰,勢必勢力大張,日後阿史那部被滅族也大有可能。定義可汗雖然不是什麼明察秋毫之人,到底不是呆子,此時也已想通了。他看了看阿史那缽古,輕聲道:“這印是真的嗎?” 阿史那缽古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此時薛庭軒卻朗聲道:“大汗,共和叛賊向來詭計多端,此計名謂二虎爭食,極是陰毒,他們要的其實並不是楚都城這小小一地,而是整個西原。楚都城人寡兵弱,在中原大國看來不足掛齒。但楚都城若滅,共和叛軍就會以楚都城為基,漸漸侵蝕四方,請大汗三思。” 阿史那缽古雖然還有些疑心,可是心裡已信了八成。思然可汗的印上,那幾個手跡與先前中原使者發出的中原大統制詔書手跡一般無二,定然就是那中原皇帝親筆所書,不是偽造的,而且給定義可汗的金印上並沒有加上手跡,顯然暗示了親疏有別。如果站在中原的立場上看待河中局勢,僕固部雖較阿史那部勢力不如,但雙方一直相持不下。中原勢力進入後,自然是扶植較弱一方消滅較強一方為上策,這樣阿史那部被消滅後,僕固部一方面會感激中原援手之恩,二來也無力獨抗中原,只能將這種依附之勢更為加強。薛庭軒當然是為了楚都城的存亡來拉攏己方,可他的說辭並非無中生有,現在阿史那部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他道:“薛元帥所言,自是一番好意,不過此事事關重大,還請薛元帥暫住幾日,待吾等從長計議。” 薛庭軒心中一塊石頭此時才算放了下來。阿史那缽古這話雖然還沒有完全肯定,但聽得出他此時擔心的,只是楚都城的實力到底是不是足以影響到西原諸方勢力了。如果是十來天前,他們當然不會把五德營放在眼裡,可是畢煒遠征軍全軍覆沒這一役已讓楚都城份量大增,這個原本可能會是最大阻礙的阿史那缽古現在成了最大的臂助,自己這一趟冒險可謂大獲全勝。 他心底暗暗發笑,臉上仍是帶著點淡淡的微笑,行了一禮道:“謹遵大汗之命。” 他們休息的帳篷倒是裝飾得甚是舒服。一回帳中,苑可珍解下長衣,長舒一口氣,道:“薛元帥,這事總算有八分成了。” 司徒鬱在一邊也笑道:“也是共和叛賊該當敗亡,居然做得如此堂而皇之。” 薛庭軒也笑了笑,道:“他們本來覺得勝券在握,自然無所顧忌。今天好好休息吧,想必明天就會有回音了。” 把阿史那部拉到了自己一邊,就算共和國再派軍遠征,也不必擔心了。苑可珍和司徒鬱兩人心情都極好,在帳中說說笑笑,喝著帳中備下的馬奶酒,說著將來的打算。薛庭軒不時湊兩句趣,心裡暗自得意。 苑可珍和司徒鬱只道大統制真的已準備冊封思然可汗為河中都督府大都督,等如送來了一份大禮,因此此番前來時就甚有信心,他們卻不知薛庭軒一直在擔心。共和國的確有扶植思然可汗之心,但其實並沒有這麼急。那兩顆金印,其實一顆是定義可汗之印,一顆是思然可汗之印而已。只是在繳獲的共和軍輜重中發現了這兩顆金印,見到思然可汗金印上的手跡,薛庭軒登時猜到了那個大統制的用意。 “永為乾城”云云,當然是答應思然可汗,將來會扶植僕固部的意思。只是他擔心這個隱晦的用意定義可汗看不出來,因此將兩印同時磨去,“定義可汗之印”那幾個字一仍其舊,而“思然可汗之印”重新刻上了“河中都督府大都督印”這幾個字。楚都城的鑄造之術沒有如此之精,但刻字卻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做得天衣無縫。薛庭軒心細如發,兩枚金印一般無二,如果只磨去一枚,兩枚高度不一,只怕會被看出破綻,因此兩枚金印同時磨去,刻好後仍是一般無二。如此一來,就算定義可汗也馬上就猜到了大統制用意了。此事雖然不無冒險,但薛庭軒膽大之極,做得也極是機密,連苑可珍和司徒鬱都瞞過了。好在那個精細之極的阿史那缽古也沒看出金印上做過的手腳,這條計策大獲全勝。說到底,也是那個大統制對畢煒的遠征軍太有信心了,只道定能奏凱而回,因此一事不煩二主,把金印交由畢煒帶來。 十年後的西原,定然不是現在這樣子了。薛庭軒拿起面前的一杯馬奶酒一飲而盡,心底像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然而,第二天定義可汗並沒有如薛庭軒預料的那樣給他們回音。雖然阿史那部的士兵依然對他們頗為禮貌,全無敵意,但定義可汗一整天都沒有召見他們。 這讓薛庭軒不免有些不安。難道事態有意料之外的變化,定義可汗難道看破了金印是被磨後重刻的?如果他真的因此而認為共和軍並無扶植思然可汗打壓阿史那部之意,那自己這一招就成了弄巧成拙。 苑可珍和司徒鬱兩人雖然沒說,但眼中已有疑惑。只是薛庭軒將自己的擔憂全都深埋心底,他們也看不出來,便沒有說什麼。等過了這一天,第三天仍無消息。此時就算苑可珍都有些沉不住氣了,薛庭軒雖然不說什麼,可心裡禁不住忐忑。 這一天黃昏,在帳中吃完了晚飯,苑可珍和司徒鬱二人覺得無聊,擺開棋枰殺上一局。他二人棋藝甚精,薛庭軒卻不精棋道,只能在一邊看看。 正看著枰上黑白子攻戰殺伐,外面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薛元帥在嗎?” 這是阿史那缽古的聲音。一聽得這聲音,苑可珍和司徒鬱臉上都露出了會心的笑意。來了。他們都這樣想。阿史那缽古定是前來傳達定義可汗要和楚國聯盟的旨意了。他們看了看薛庭軒,薛庭軒卻只是將手在棋枰上輕輕一按,讓他們接著下棋,自己向帳外走去,一邊朗聲道:“缽古大人,我在。” 帳簾挑開了,阿史那缽古滿面春風地站在帳外。一見薛庭軒,他雙手一抱拳,道:“薛元帥。敝處膳食還用得慣嗎?” 薛庭軒微笑道:“缽古大人太客氣了,我等住得很好。” 阿史那缽古笑道:“我聽中原人常說,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薛元帥若是有暇,可否陪缽古出去走一圈?長河落日,薛元帥以前在中原也是沒見過這等景緻吧?倒是可以一舒胸懷。” 薛庭軒見阿史那缽古不說正事,只說些散步之類的話,也不知他是什麼用意,但一定不是閒得無聊。他也抱了抱拳道:“缽古大人有命,庭軒不敢有違,大人請。” 阿史那缽古笑了笑,向一邊招了招手,有兩個親隨模樣的人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這兩匹馬一黑一白。都是馴良神駿。一見這兩匹馬,薛庭軒不由得讚道:“好馬!” 他是武將,除了睡覺,在馬背上的時候只怕還多過在平地上的時候。他見這兩匹馬雖然毛色有異,但同是一般的神駿,不禁脫口讚美。阿史那缽古一笑,牽過那白馬道:“這兩匹都是天馬之種,薛元帥果然神目如電。” 天馬!薛庭軒也聽說過。河中一帶傳說有天馬出沒、這天馬可以日行千里,汗出如血,所以又稱汗血馬。天馬根本無法捕獲,但牧馬人以北馬放到天馬出沒之處,過數月再將那北馬帶回,有時也會生下出奇神駿的寶馬,便是這天馬遺種。不過這只是一個傳說,薛庭軒一直都是半信半疑,沒想到阿史那缽古說這兩匹馬就是天馬之種。他道:“缽古大人,難道這是汗血馬?” “正是。薛元帥請。” 阿史那缽古將馬組交到薛庭軒手上,又道:“此馬雖然馴良,但跑動太快,薛元帥上了馬還請多加留意。” 他和薛庭軒同時上了馬,扭頭對那兩個親隨交待了兩句,讓他們就在這裡等著。薛庭軒也聽不懂他的土語,只是打量著胯下坐騎。他平時騎坐的戰馬也是匹良駒,但與這匹馬一比,相去不啻霄壤。 此時阿史那缽古已交待好了,笑道:“薛元帥,能打個大滾嗎?” 所謂“打個大滾”,乃是中原騎馬之人所用習語,也就是讓馬快跑。阿史那缽古雖是胡人,對中原卻極是了解,連這種習語都知道。薛庭軒坐在馬上正想試試這馬的腳力,當即道:“好啊。” 阿史那缽古道:“要打大滾,薛元帥可要小心拉好了韁繩,不要掉下來。” 他說著,朗聲一笑,雙腿一夾黑馬兩肋。那匹黑馬四蹄一揚,直如離弦之箭般疾馳而去。尋常馬匹要疾馳,總得先慢跑幾步,但這黑馬卻連這點都免了,一下就疾衝而去。薛庭軒見此情景,心道:怪不得他要再三交待這馬跑得快,要是不當心,措手不及之下還真要摔下來。 他的騎術極是高明。雖然一手已廢,卻絲毫未影響御馬之能。雙腿一夾,那白馬亦是疾馳而去,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身後的帳篷已成了些小點。 阿史那缽古此時已將馬速放慢了。靜等薛庭軒上來。薛庭軒到了他邊上帶住馬,阿史那缽古笑道:“薛元帥,這馬如何?” 薛庭軒見奔跑了這一段,胯下之馬的氣息卻毫無異樣,讚道:“確是名駒。” 阿史那缽古道:“薛元帥如此喜歡,缽古便將這玉花驄贈與元帥。” 薛庭軒聽他要把這馬送給自己,吃了一驚,道:“這如何使得,君子不奪人所好,此馬又是天下至寶,庭軒萬不敢受。” 阿史那缽古仰天一笑,道:“中原有一句俗話,說名馬當配以烈士,脂粉當贈與佳人。薛元帥足智多謀,武藝出眾,自當配以這玉花驄。” 薛庭軒並不是好諛之人,但阿史那缽古如此抬舉他,他也不免有點輕飄飄。身為武人,寶馬的價值不可估量,遠在這馬匹的本身價值之上。薛庭軒相信當初若有這匹玉花驄,與畢煒對槍時便不會輸了一招,也不必冒險動用風刀了。他心中興奮之極,輕輕拍了拍坐騎的頭,道:“缽古大人,此恩不知該如何報答。” 阿史那缽古又笑了笑,道:“只消薛元帥日後一統河中,讓缽古這支阿史那部能生存下去,便是最好的報答了。” 這話直如晴天霹靂,薛庭軒縱然鎮定,也是一驚,睜大了眼道:“缽古大人此言何意?” 阿史那缽古將馬鞭挽在手上,輕聲道:“這裡並無第三人,薛元帥不必與我言不由衷。你能將金印重磨印文,雖是計策,但也說明你們確是想與我部聯手。哈哈,薛元帥,你們楚都城此時雖然弱小,但缽古看得清楚,絕非久居人下之輩,缽古有生之年只怕還會有向薛元帥屈膝的一天。與其將來成為仇敵,那就不如不要成為仇敵更好,薛元帥你說是不是?” 薛庭軒看了看阿史那缽古,目光極是凜厲。他終於看清了阿史那缽古的用心,發現自己把這人一直是太小看了,沒想到這胡人竟然如此睿智清醒。但如此一來他也更放下了心,阿史那缽古送給他這匹玉花驄,自然是要來拉攏自己,所以他雖然看破了自己的計謀,卻實是有同樣一個目標。也許正是因為看到自己能如此用計,阿史那缽古覺得自己統率的五德營不是弱者,大可利用,才最終打定主意要和楚都城聯手的吧。現在的阿史那部首領雖然是定義可汗,阿史那缽古卻同樣是宗室,拉攏了五德營後,過幾天定義可汗的位置多半便要屬於眼前這個阿史那缽古了。只是真到了那一天,阿史那缽古還會不會和今天一樣客氣,那就是個未知數了。 彼此彼此。到了那一天,五德營的實力定然也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自己會不會和阿史那缽古如此客氣同樣是個未知數。他心裡打著轉,臉上卻露出了笑容,道:“缽古大人誠當世人傑,庭軒也是多此一舉了。” 阿史那缽古眼中亮了亮,道:“不知薛元帥今年春秋幾何?” 薛庭軒不由一怔,不知阿史那缽古問自己年齡做什麼。他只記得自己是帝國天保二十七年生人,只是戎馬倥傯,一時間也想不起自己有多大了。屈指算了算,道:“我今年二十五了。” 阿史那缽古讚道:“真是少年英俊。缽古較薛元帥痴長一十九年,真是自愧不如。” 薛庭軒更是莫名其妙,道:“缽古大人取笑了。” 阿史那缽古滿面春風地道:“缽古有一小女,今年剛滿十八。若薛元帥不棄,缽古願將小女獻給薛元帥以奉箕帚,不知薛元帥意下如何?” 薛庭軒心頭猛地一沉,這才明白阿史那缽古最終的用意。如果自己成為阿史那缽古的女婿,那麼五德營勢必就要成為他的私人武裝,日後成為他篡奪定義可汗之位的得力武器了。可是阿史那缽古說得雖然謙和,薛庭軒也明白若不答應,阿史那缽古定不會答應阿史那部與五德營聯盟之議的。他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到這種結果,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他心思沉穩,臉上仍是不動聲色,道:“缽古大人真是客氣,只是庭軒已是廢人,令愛卻是大人掌珠,只怕會誤了令愛終身。” 阿史那缽古道:“我阿史那部有句俗話,說男人的每一條刀傷都是金子刻成。薛元帥左手乃是征戰時負傷所致,在我阿史那部人看來,那是無尚的榮光。薛元帥,小女雖是化外之人,不是我這父親誇口,她生得杏臉桃腮,不遜於你中原絕色女子。” 薛庭軒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卻聽得越來越是吃驚,心中懼意也越來越甚。自己對阿史那缽古豈止小看,簡直是犯下了致命大錯!這阿史那缽古連自己的左手是在征戰時受傷殘廢都知道,而自己對他卻幾乎一無所知,此番縱然聯盟成功,其實五德營是一敗塗地,從頭到腳都讓自己賣了。他看破了金印之計,猜到自己對盟約勢在必成,在這個當口來要挾自己。也許阿史那缽古之女的確生得美貌,可這樣一來,將來五德營還能保持獨立嗎?阿史那缽古可以名正言順地派軍隊到楚都城,說是襄助女婿,用不了幾年,楚都城就會成為阿史那部的一個前哨。自己殫精竭慮要讓五德營壯大,到頭來也只是給這阿史那缽古賣命而已。 不,絕不能答應。可是這話剛到嘴邊,他看到了阿史那缽古的眼睛。阿史那缽古仍是滿面春風,可是他的眼裡卻帶著一絲隱隱的嘲弄。他是算定了自己無法拒絕!薛庭軒暗暗咬了咬牙,道:“缽古大人,此事雖好,不過庭軒尚有義父在,尚須察報,實不敢貿然答應。” 阿史那缽古仰天大笑起來,道:“薛元帥領兵雷厲風行,臉皮倒也薄得緊。這是美事,令尊大人豈有不允之理。何況此事大汗也已知曉,大汗竭力支持。可薛元帥不答應,那便是看不起我阿史那部胡人,看不起大汗了。” 他的口氣雖然和緩,也似玩笑,可是薛庭軒已聽得他話中咄咄逼人之意。他心頭越來越寒,在他眼裡定義可汗就是個呆子,本來也覺得這是好事,可由得自己撥弄,可是這呆子卻更聽阿史那缽古的話。阿史那缽古說什麼為籠絡五德營,願將女兒許給自己,定義可汗一定會覺得阿史那缽古忠義可嘉,當然不會反對。 雖然胯下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寶馬,薛庭軒也自認足智多謀,可此時卻有種被逼上絕路的感覺。現在說什麼也沒用,阿史那缽古是定要把五德營收歸手下,經過全滅共和遠征軍一役,自己的斤兩都已落在了阿史那缽古眼裡,他對五德營也是勢在必得。如果自己硬不同意,盟約不成還是餘事,阿史那缽古定會說動定義可汗,馬上讓阿史那部兵前來攻打楚都城了。這正是當初帝國對付邊孤各族慣用的和親之計,沒想過幾百年後,這條計策又重現於世,只是換了個方向。 “薛元帥,貴部萬里西來,在河中舉目無親。與我部結為至親後,諸事都能有個照應,豈不甚好?” 阿史那缽古還在說著。如果結親後,五德營的確就真正站穩了腳跟,可是也失去了最重要的獨立性。而中原人與阿史那部到底不是一族,薛庭軒不用想也猜得到舊後阿史那部若要出兵,首先出動的定然便是五德營。戰死的戰死,通婚的通婚,用不了二三十年,只怕五德營這名號都沒了。 到底該怎麼辦?薛庭軒縱然足智多謀,一時也已毫無應對之策。答應不好,不答應的後果更糟,自己這一趟謀求聯盟之行本以為十拿九穩,變成了這樣的結果卻也想不到。薛庭軒的臉上仍然聲色不動,心中卻已滿是惶恐,也對自己狂妄自大、小看別人而感到痛悔。 沒有別的辦法了。自己是自動撞進了這圈套,只能兩害擇其輕。他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岳丈在上,受小婿一拜。” 他跳下馬來。在阿史那缽古身前跪了下來、阿史那缽古也慌忙跳下馬。扶起他道:“庭軒起來。哈哈。”笑聲中終於透出計謀得逞的快意。 這個結果雖然早就在他算計之中,可是真正來臨時他還是感到說不出的欣慰。聽到五德營能夠戰敗中原來的遠征軍,阿史那缽古就頗為忌憚薛庭軒的武勇、謀略以及五德營的戰鬥力。如果任由他們發展,將來必定會威脅到阿史那部。現在好了,這頭猛獸已被關在了自己的牢籠中,成了一件聽任自己使喚的工具。自己送出去一匹寶馬、一個女兒,得到的卻是一支遠遠超過西原一般戰力的精兵,這件買賣做得划算之至。在阿史那缽古心中,定義可汗這名號下,用不了多久,就要加上一個“名阿史那缽古”的註解了。 薛庭軒藉著阿史那缽古一扶之力站了起來,道:“岳丈,共和叛軍定然還會派人前來蠱惑大汗,岳丈要千萬小心。” 阿史那缽古的嘴角微微一揚,“賢婿請放心,有老夫在,大汗定會對楚國另眼相看。” 他說得輕描淡寫,薛庭軒卻覺心驚肉跳,總覺他話中有話。自己的確是對阿史那缽古小看了,此人看來已經全然看清了自己的打算。如果自己不是答應了做他女婿的話,這一趟多半會徒勞無功,自己這條性命也可能丟在這裡。薛庭軒本來覺得自己能對付阿史那缽古,此時又有些不安起來。不過,好在阿史那缽古籠絡住了自己,現在當然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自己並沒有白跑一趟。他也笑了笑道:“全靠岳丈費心。小婿回去後,盡快前來迎娶令愛。” 阿史那缽古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好。賢婿英雄無敵,老夫平生以無子為憾,不意衰年得此佳兒,誠上天之福。楚國與我阿史那部之盟約,老夫會一力擔當的,賢婿放心。” 他正說著,遠遠卻見有匹紅馬疾馳而來。他們所乘之馬都是神駒,那匹紅馬看來卻是與他們的坐騎一般神駿,在草原上便如一支離弦的紅色利箭。他們看到時還離得甚遠,待抬起頭來時那匹紅馬已離得甚近了。只見馬上的騎者一身勁裝,個子不高,向阿史那缽古用土語說了一句什麼。阿史那缽古回了一句,卻向那人招了招手,扭頭對薛庭軒道:“賢婿,說也好笑,你還不曾見過忽蘭呢。” 忽蘭?薛庭軒不由一怔。他對阿史那部上下打探得甚是清楚,雖然不能說事無鉅細都能知道,但族中掌權能兵之人他都有個數,可一時間也想不起阿史那部還有哪個貴人是叫這個名的。他還沒說什麼,阿史那缽古已叫道:“忽蘭,快來見見薛元帥。” 那人催了一鞭,紅影一閃,那匹紅馬已到了他們近前。這紅馬跑得雖快,但到了他們跟前時便一下停住,便如打了個樁般。薛庭軒見馬上騎者頭上梳著十幾根辮子,竟是個年少女子,不禁又是一怔,已聽得她落落大方地向薛庭軒一笑,道:“薛元帥好。”又轉向阿史那缽古道:“阿塔,阿那要我來問你,今天喝不喝酒了?”想必因為薛庭軒在一邊,她說的是中原話。阿史那缽古道:“要喝,要喝,你去跟阿那說,我馬上就回。” 阿史那部中會說中原話的並不多,忽蘭的口音雖然略有生硬,卻已十分流利了。她的聲音嬌脆,語速甚快,便如滿盤滾珠,十分動聽,而一雙大眼睛更是靈動非常。薛庭軒知道“阿塔”和“阿那”是阿史那部中對父母的稱謂,這才恍然大悟,馬上省得這忽蘭就是自己剛定下的妻子,阿史那缽古的長女阿史那忽蘭了。這門親事在他看來純粹是被迫的,他幾乎沒當成是親事,可是此時心中卻不免一動,臉上也微微一紅。 忽蘭也聽說過遠來的楚國由一個年輕的薛帥統領,這薛帥剛創造了一個奇蹟,把中原皇帝派來的兵都打敗了,實是想來見識見識。一見之下,卻見這薛帥比自己想的更為年輕,更沒想到臉還會紅,大感有趣。她自幼生長在草原上,從來不覺看人有什麼可害羞的,更是目光灼灼地盯著薛庭軒看。阿史那缽古忽然道:“薛帥,走吧,到我帳中喝兩杯去。我們阿史那部的酒雖然比不得中原,一樣能醉人。” 薛庭軒點了點頭道:“恭敬不如從命,缽古大人請。” 這門親事雖然只是一種各懷目的的手段,這時薛庭軒才第一次覺得其實也不壞。他和阿史那缽古交談一直都有種異樣的意思,表面客氣,內裡其實仍然劍拔弩張,此時卻終於都少了一些的戒心和敵意。 阿史那部逐水草而居,除了定義可汗的金帳特別豪華,遠遠就能看到以外,別人的帳篷大多差不多。雖然阿史那缽古是部落重臣,如果排個座次定然是在前五位以內,他家的帳篷也與旁人相差不多。到了帳前,天已經黑下來了。西原一帶日夜溫差甚大,有不少人正圍成一圈正在烤火跳舞,頗為熱鬧。忽蘭下了馬,眼睛便往那邊溜去,阿史那缽古笑道:“忽蘭,今天陪阿塔和薛元帥坐坐吧,先別去玩了。” 忽蘭臉微微一紅,道:“阿塔,我又沒說要去。”她把兩根掛到身前的辮子向後一甩,已先沖了進去,叫道:“阿那,阿塔回來了。” 等薛庭軒回到自己帳中,已近中夜。苑可珍與司徒鬱兩人仍然坐在棋枰前,但那一局棋卻下得顛三倒四,勝負都分不出來。一見薛庭軒進來,他們立刻站起身,苑可珍小聲道:“薛帥,出什麼事了?” 薛庭軒被阿史那缽古叫出去,竟然過了這許久才回來,當真把他們嚇出了一身冷汗。等見薛庭軒回來,身上並無傷損,倒微微有些醉意,他們心頭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心頭疑雲卻更多了,不知阿史那缽古到底有什麼事。 薛庭軒解開外套道:“給我杯涼水。” 司徒鬱倒了杯涼茶遞過來,道:“薛帥,阿史那缽古說什麼了?” 薛庭軒將涼茶一飲而盡,只覺頭腦清醒了些。他揉了揉印堂處,苦笑道:“阿史那缽古要招我為婿。” 司徒鬱一怔,苑可珍卻皺起了眉頭道:“是這樣。薛帥,你答應了嗎?” 薛庭軒道:“別無良策,我也只能答應。” 司徒鬱舒了口氣,笑道:“這也是好事。薛帥,陳老將軍深明大義,你不用擔心。” 薛庭軒成為阿史那缽古之婿,那麼阿史那部與楚國之盟比預想的就更為牢固,在司徒鬱看來這一趟可謂大獲全勝。他見苑可珍臉上更增憂色,詫道:“苑先生,這樣不好嗎?” 苑可珍訕訕道:“當然是好事,好事。” 薛庭軒呵呵一笑,道:“早點休息吧,明天肯定就該訂盟約了。” 他把外套掛在床頭,倒在床上睡倒。苑可珍和司徒鬱見他睡下了,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各自睡下。司徒鬱心裡沒了擔憂,沒一會兒就打起鼾來,過了一會兒,苑可珍的鼾聲也響了起來。只是薛庭軒雖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心裡卻直如風車般打轉。 盟約是不會有差錯了,也不用再去擔心共和軍再來拉攏阿史那部,現在最讓人不安的倒是阿史那缽古。薛庭軒知道此人雖然在定義可汗跟前唯唯諾諾,活脫脫一個跟班的模樣,其實心機深沉,足智多謀。 與阿史那部,遲早都會有一戰。薛庭軒也並不擔心這一戰的勝負如何,他相信當這一戰來時,勝利終究是屬於自己的。他擔心的,只是自己會不會活到那一戰來的時候。 阿史那部與五德營的人口差距不成比例。如果合二為一,允許通婚,用不了兩代人,五德營就會自然消亡。如果兩者之間越是親密無間,甚至用不了二十年,一萬多人的五德營就會淹沒在擁眾三十萬的阿史那部中。阿史那缽古給自己拴上了這根繩子,所以才會如此自信吧。不過阿史那缽古也一定沒想到,這根繩子拴上的卻是一柄快刀的刀鋒,隨時都會被斬斷。 可是,想是這麼想,薛庭軒心中還是靜不下來,眼前總是閃動著那個俏麗的少女身影。阿史那部的少女在婚前都要紮辮子,一歲一根,婚後盤起。忽蘭今年十八歲,應該扎了十八根小辮子。 雖然睡在床上,他還是晃了晃頭,想把這些念頭甩掉。星楚死後,他原本已心如止水,覺得自己可能要與當年的楚帥一般獨身了,所以才會答應阿史那缽古的招親。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似乎沒有沒自己想的那樣心定,如果自己真能活到開戰的那一天,到底還有沒有可能義無反顧地將這根繩子斬斷,他想了又想,有時覺得定能狠得下心來,可轉念又覺得不能。那個少女的影子,就彷佛粘在他心頭一般,怎麼也撕不下去了。 這一夜,薛庭軒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第二天一早起來,洗漱已畢,剛吃完了早點,帳外便有人進來傳報,說大汗相請。他三人整好了衣冠到了定義可汗金帳,一進去,便見定義可汗與阿史那缽古兩人滿面春風地正說著什麼,一見他們進來,定義可汗破天荒地請他們入座。 五德營送上的盟書已獲定義可汗首肯。阿史那部對會盟之事極是隆重,由一個贊禮主持,當場殺了一頭羊,以羊血兌入酒中共飲,以示不背盟約之意。儀式十分冗長,好容易結束了,阿史那缽古微笑道:“薛帥,盟約已定,小女之事也已禀報大汗知曉,大汗極是高興,請薛帥給小女留下一點信物吧。” 這已在薛庭軒預料之中。他從腰間解下一柄小腰刀,道:“缽古大人,此刀是家父生前為我手製,庭軒無一刻離身,還請缽古大人笑納。” 阿史那缽古接過腰刀來看了看。這腰刀形制甚小,想必是平時切肉用的,雖然已經舊了,但做得極其精緻,紫褐色的卹木柄上雕了個小小的“庭”字。他笑道:“好,好。”伸手放進懷裡,又摸出了一個黃金項鎖遞過來道:“薛帥,這是小女幼時之物,也請薛帥收好。迎娶之日,便定在貴國得勝慶功之時可好?” 薛庭軒深施一禮,道:“是,請缽古大人放心。” 這次會盟乃是密約,不能大張旗鼓,所以盟書已訂,薛庭軒他們也馬上就要離去。待阿史那部送行之人離去,苑可珍造到近前,低聲道:“薛帥,以後阿史那部若要派兵駐守楚都城,那該怎麼辦?” 薛庭軒笑了笑,道:“苑先生,你也看破了缽古這條反客為主之計了啊。” 薛庭軒成了阿史那缽古的女婿,阿史那缽古若是以保護女兒為名,派遣部隊前來,勢必要造成喧賓奪主之勢,這也是苑可珍一直在擔心的事。他見薛庭軒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一怔,道:“是啊。難道就任由他們收編了五德營嗎?” 薛庭軒眼睛忽然射出兩道寒光,低低道:“苑先生,請你放心,不會有這一天的。” 共和軍遲則一年,早則半年,定然又要前來。阿史那缽古說的便是再次戰勝共和遠征軍時才是迎親之時。如果五德營失敗了,那麼這婚約自然也就作廢。這自是阿史那缽古打的主意,左右都對他有利,苑可珍旁觀者清,已是心知肚明。可是要對付共和軍遠征,取得阿史那部的幫助又必不可少,他怎麼都想不出薛庭軒該如何應付。他張了張嘴還待說什麼,薛庭軒道:“苑先生,走吧,接下來的事還多著呢。” 他加了一鞭,胯下的玉花驄一個發力,登時將苑可珍和司徒鬱拋在了後邊。苑可珍再說不出什麼,只得也加鞭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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