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雲荒紀年·隔雲端·蒼平卷

第17章 第十六章旅人之墓

靈魂似乎被不死珠發出的光線切割粉碎,化作點點滴滴的雨露,滋潤著千瘡百孔的身體,讓受到損害的部分慢慢癒合。季寧雖然沉浸在黑暗中,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得到身體內部發生的一切。 睜開眼睛的時候,季寧發現自己直挺挺地躺在伙夫房的炕上,小萌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他一時有些恍惚,掙扎著坐起來,胸腹間仍是作痛,卻漸漸有緩解的趨勢。 “呀,你活了?”小萌聽見響動,睡意朦朧地抬起小腦袋,眼神卻驀地亮起來。她跑到季寧身邊,好奇地摸了摸他,確認原本冰冷僵硬的軀體重新溫暖柔軟起來,半晌才吐了吐舌頭:“好厲害。幸虧爺爺沒讓牢營裡的人把你埋了。” “牢營裡的人知道了?”季寧一驚。 “是啊,你剛死不久,他們就來了,就像算好了一樣。”小萌似乎還有些後怕,“他們翻弄了你一陣子,才確認你死了,打算拖去埋掉。爺爺只好請他們去喝酒,說把你的屍體留給我們去餵神鷹,他們才走了。”

看來果然是駿鵬要致自己於死地。季寧黯然地看著窗外慘淡的日光,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夜晚又要到來了。 “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叫爺爺。”小萌說著,跑了出去。 季寧挪動著有些僵硬的腿腳,走出伙夫房,正看見院子角落裡黃澄澄的蜜瓜。在空寂之山泉水的澆灌下,不過十來天,那些蜜瓜種子就發芽抽藤,開花結果,如今就連熟透的瓜兒都因為無人採摘而快要爛掉了——不過十來天,他自己就如同這些蜜瓜一樣,耗盡了自己的一生。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水華清脆的聲音,熟悉得猶如在耳畔:“我在想,如果用這泉水澆灌摩天草,還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子呢。不知會不會真的讓摩天草長到雲端裡面去,我們就可以順著摩天草上天啦。”水華,季寧心頭默念了一聲,穩住自己的步子——我原本以為真的可以帶給你光明的天堂,卻沒有料到,讓你陷入了黑暗的地獄。我造的孽,只能我來贖。

推開廂房的門,季寧走進了水華的房間。水華沒有多少飾物,梳妝台上只放著一把木梳子,齒縫裡纏著一根黑而長的髮絲。季寧輕輕地拈起那根長發,按在胸口,試圖平復心底的絞痛。 取出水華平日放在櫃子裡的一袋摩天草種子,季寧走到院子正中的水井邊,轉動轆轤,從井水里提出一隻水囊來。為了保持空寂之山泉水的新鮮不腐,季寧平時都是把這袋珍貴的泉水浸在井水之中。水華洗眼所費不多,此刻水囊裡還有大半袋泉水。 正收拾間,墨長老已和小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看到季寧,墨長老嘆息了一聲:“我已經確認,牢營那邊已經將你作為急病死者往刑部呈報了。看來那些害你的,果然是官府的人。” “水華還在駿鵬的手上,我要去把她救出來。”季寧看了看天色,面上浮起堅毅的神色,“今夜就去。”

“你怎麼救?”墨長老看著季寧瘦削的身體,疑惑地問,“要我們幫忙嗎?” “我不能讓你們也去官府涉險。”季寧看著善良的老人,搖了搖頭,“不過,如果長老能為我們準備一些乾糧飲水,季寧感激不盡。” 心急如焚地熬到三更,季寧走出了驛館大門。此刻整個伊密城都已熟睡,空蕩蕩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季寧快步穿越並不大的伊密城,很快走到了統領府的外牆邊。 解開褡褳,季寧將滿滿一兜的摩天草種子灑在牆根下的泥土裡,然後拔出水囊的塞子,將囊中空寂之山泉水全部澆灌在那些棗子大小的神奇種子上。 頃刻之間,摩天草種子們紛紛綻裂開來,在寂靜的黑暗中發出輕微的畢剝聲,聽在季寧耳中分外清晰。他定定地註視著那些平日只需一點點水就可以迅速生長的摩天草,無法確定在這麼多帶著魔力的泉水澆灌下,它們能夠產生怎樣的奇蹟。

綠色的藤蔓迅速從吸飽了水的種子中抽發而出,如同扭動的青蛇,一寸寸地向著天空伸展而出,而巨大的根係也在泥土中不斷向下延伸,貪婪地不放過任何一滴滲透在土壤罅隙中的水分。季寧耐心地等待著,看著一束束藤蔓互相交纏攀援,搭上統領府的牆頭,向著府內無聲無息地擴展。這些原本就生命力驚人的摩天草,此刻彷彿失卻了創造神造物的初衷,脫離了植物正常的軌跡,瘋狂地生長著,拋開一切,只是一味地變得更粗,變得更長。 眼看著那些原本細嫩可食的藤蔓越來越粗大柔韌,結實得如同山民攀援的繩索,季寧抓住這些藤蔓小心地爬了上去。當他成功地坐在統領府的牆頭時,他耐心地把幾根不聽話的藤蔓擰過來,纏在牆頭的樹枝上,迫使它們扭過身子,將仍舊不斷新生的枝葉覆蓋在統領府內。

順著一根摩天草滑落在牆內,季寧憑著記憶往昨日水華所在的房間走去。他懷中的手帕上撒著迷藥,手中攥著短刀,這些就是他惟一可以倚仗的武器。雖然迷藥效果不知如何,刀法也乏善可陳,但季寧真正憑藉的已經不是武器,而是罔顧生死的勇氣。幸虧伊密城一向民風淳樸,幾乎夜不閉戶,統領又素有威嚴,是以府中反倒不像其他地方的大戶人家有巡夜的家丁,就算門房處有值夜的家人,也早已昏昏欲睡,讓季寧暗稱僥倖。 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細細的歌聲,讓季寧心頭一驚,隱身在花叢之中。等了半晌,不見任何動靜,他才偷偷地轉出來。走得近了,季寧分辨出那歌聲竟然以前聽過: “哥哥,你別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這歌聲低而含混,帶著怯怯的哽咽,卻讓季寧渾身一震,幾乎要飛奔而去——他沒有聽錯,這是水華在唱歌!夜闌人靜,她為何還不能安睡,究竟還有什麼苦痛在折磨著她? 猛地看到水華房門上垂掛的銅鎖,季寧心頭大痛,駿鵬此舉,真的是把水華當作一個瘋傻的禁臠來對待麼?他徒勞地看著那結實的銅鎖,無奈去推窗戶,卻發現被人從裡面用木銷插住。 掏出短刀從窗縫裡插進去,季寧想要將木銷割斷,卻探不到位置。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從他額頭滾落,砸在窗台上似乎都能聽見“奪奪”的聲音,可是他仍舊無法打開那扇看似脆弱的木窗,只怕響動大一點,會驚醒府內之人。 身後有什麼東西驀地觸碰到他,把季寧驚得幾乎跳起來,驀然揮刀轉身,卻發現是一條摩天草的藤蔓蜿蜒而來。看著這些遊蛇般在府內蔓延的植物,季寧心念一動,抓住一條新發的細小分枝塞進了窗縫中。

彷彿是被夾住了尾巴的小動物,那條生長受限的藤蔓不斷簌簌抖動,掙扎著長大,竟然將木製的窗扇頂得吱吱作響,窗縫也被撐得越來越大。就在摩天草快要把兩扇窗頁生生頂脫的前夕,季寧從窗縫裡伸手進去,拔開了插銷。 “啊……”窗戶忽然打開,屋中的人驚駭地低呼了一聲,越發地瑟縮到床角去。 “是我,哥哥。”季寧生怕水華叫出來驚動他人,趕緊跳過窗戶,無奈地尋思用帶了迷藥的手帕摀住水華的嘴。 然而他的聲音就是最好的鎮靜藥物,水華果然不再出聲,只是當季寧伸手抱她的時候,怯生生地重複了一句:“哥哥?……”彷彿想要再次確認來人的身份,卻歪著頭滿臉迷惑,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聽“哥哥”的話。 “是我,我接你回家。”季寧忍著心裡的痛,伸手把水華凌亂的衣衫整理好,抱著她從窗戶裡翻了出去。回頭一看,方才那株藤蔓已然侵入了整個房間。 “不要出聲。”季寧輕輕掩住了水華即將張開的嘴唇,見她果然乖乖地不發一聲,慶幸她看不到無數藤蔓在月光下侵襲宅院的詭異景象。

用腰帶將水華緊緊縛在背上,季寧手腳並用抓住摩天草爬出了統領府。當他喘著氣爬到牆頭時,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此時此刻,整個統領府已經完全淹沒在摩天草的海洋裡,柱子上攀援的,房頂上盤結的,地面上匍匐的,都是那些無聲無息的綠色植物。它們交纏成網,遮蔽了整個統領府的光線,讓那些熟睡的人們即使天光大亮也依然以為是暗夜。 空寂之山的泉水,雖然不能治療水華的眼睛,卻能夠阻擋駿鵬追趕的腳步,已然不辜負自己的冒險旅程。季寧想到這裡,輕輕拍了拍緊緊摟住自己脖子的水華,順著藤蔓溜下了圍牆。 回到驛館時,墨長老已為他們準備好了旅途的一應用品,分別由兩匹馬馱著。季寧認出一匹馬是驛館的所有物,另一匹卻是墨長老自己家裡的財產,不由一驚。西荒民生艱難,先前他請求墨長老準備乾糧飲水已是汗顏無地,又怎能帶走他們家裡如此珍貴的財產?

察覺到季寧的為難,墨長老看了看縮在一旁的水華,勉強笑了笑:“這個人情可不是送給你的。玄林大人是朝中第一的好官,衝著他的面子,我們還有什麼送不起的?” 季寧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深深地施了一禮。 扶著水華上了一匹馬,季寧坐在她身後控住韁繩,牽著另一匹馬出城而去。那些曾經徬徨過曾經震驚過曾經傷痛過的記憶,如果能這樣一路拋灑而去,該有多好啊。 季寧一路向西,越過大片的蜜瓜田,漸漸看到了遮蔽沙漠的紅柳林,空氣也越髮乾燥起來。他不敢選擇東南方的官道,生怕駿鵬發現之後通知沿路的官府阻截,在那些術士的追緝術面前,自己必將如同白紙上的墨點那樣一覽無遺。萬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逃進空桑勢力無法涉及的區域,冒險穿越空寂之山腳下的沙漠,取道狷之原到達棋盤海邊,搭乘在那裡打尖修整的商船回歸東南部的港口,這也是數千年前,被空桑人驅趕的冰族走過的路線。

幸而他以前為了尋訪“旅人之墓”的秘密,多次出入這片沙漠,此刻倒也不懼,認准了方向就心無旁騖地走下去。水華坐在他身前,不言也不動,甚至連乾渴疲倦時也不會出聲。季寧只得算準了時間停下來,拔開水囊的塞子讓她喝水和進食,活動因為騎馬而變得僵硬的腿腳,反倒是他自己,飲水和食用都比她少得多。 反正自己是不會死的,能在沙漠裡多節約一些食水總是好事。季寧打著這個主意,強忍著乾渴飢餓,操縱著馬匹往前方走。 然而“不死珠”終究不是“不餓珠”,長時間下來,季寧只覺頭暈目眩,渾身乏力,幾乎要掉下馬去。無奈之下,他只好放棄了先前節食的打算,維持住基本的體力。算一算,乾糧或許還夠,就怕飲水支撐不到棋盤海岸,不過想到走出沙漠後,狷之原上也有水源補充,或許還能碰到魔鬼湖,季寧的心情又樂觀了一些。 晚上的時候他們裹著毛毯在沙地上睡覺,可惜四處都是光禿禿的,沒有辦法點起火堆來。剛躺下去的時候沙地還帶著白天太陽的溫度,暖暖的讓他們把手腳都攤在毛毯外,然而越睡越是發冷,無雲的天空保留不住一點熱度,讓人凍醒過來,遠處空寂之山上幽魂的號哭也越發清晰。 實在冷得睡不著,又擔心水華會被空寂之山的響動嚇倒,季寧輕輕地叫了一聲:“水華?” 沒有回答。自從離開統領府,水華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無論季寧怎樣與她交談,她都是低垂著眼睛,沒有什麼反應。於是季寧坐起來,藉著星光想看看水華是否睡得安穩,卻發現她緊緊地閉著眼睛,不住地顫抖。 伸手摸了摸水華的臉頰,微微發燙,讓季寧有些擔心,正打算把自己的毛毯也蓋到她身上,水華卻驀地張口咬住了季寧的手指。 “水華,鬆開,是哥哥呀。”季寧不敢用力,只得耐心地安撫著她。然而水華卻越咬越緊,竟然將季寧的手指咬出血來,季寧無奈之下,用空餘的一隻手攬過她的頭頸,將她的上半身貼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別怕,別怕,哥哥再也不會離開你了……”他輕輕地拍著她,如同安撫小小的嬰兒,感覺得到雙方原本冰涼的身體在相擁之後漸漸溫暖。終於,水華從夢魘中甦醒,鬆開了口,驀地哭了起來。 她哭得那麼淋漓盡致,彷彿要把多日來的痛苦全部宣洩而出,淚水濕透了季寧胸前的衣服,冰涼涼的一片。季寧一動不動地抱著她,淚水卻順著下頦無聲地滴落在她的頭髮裡,此時此刻,若是水華能恢復神智,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水華哭得累了,就在他懷中慢慢睡去。季寧摟著她躺好,將兩條毛毯拉過來裹住兩個人,方覺得暖和得可以睡去。在這個晝夜溫差極大的沙漠裡,只有這樣的互相依偎,他們才能夠安穩地入睡。 儘管季寧不斷夢見水華一夜之間能夠恢復原樣,水華第二天仍舊低垂著眼睛不言不語,順從地坐在馬鞍上,向著西方前進。然而季寧畢竟是看到了幾分希望,鍥而不捨地和她說話,不顧疲倦地指點著四周的景色,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有過前往空寂之山的經驗,季寧知道靠近山腳的沙地會炙熱得如同炭盆,因此有意遠遠繞道而行,然而沙地的溫度仍舊漸漸高了起來,燙得馬匹不肯落腳前進。季寧只好撕開一床毛毯,想要包住兩匹馬兒的四蹄,折騰許久,才終於完成。 兩匹馬也要吃食喝水,加上白日的高溫,對飲水的消耗急劇增加,看著又一個乾癟的水囊,季寧心裡開始犯愁——再這樣下去,恐怕到不了狷之原飲水就會耗盡,偏偏心中企盼了千萬遍的魔鬼湖依然踪影全無。 然而他又不敢丟棄馬匹,否則他們兩人更是無法走出這個沙漠。為了省下有限的儲水給水華和自己,季寧狠下心割開自己的手腕,將血滴在摩天草種子上,催生出綠色的帶著水分的莖葉,供給馬匹食用。少量的失血並不會影響身體機能,又節約了馬匹的飲水,季寧不禁為這個辦法沾沾自喜。 進入沙漠的第六天下午,季寧在漫無邊際的黃沙中發現了一塊黑色石頭。 一人多高的黑色石頭,如同一個孤零零的人獨自立在沙漠裡,卻讓季寧心中不安。他一口氣催馬跑上前面的沙丘,往下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沙丘下方的廣闊沙地裡,密密麻麻地樹立著無數這樣的黑色岩石,或者確切說,黑色的人形石柱。它們一路延伸著向西方分佈,乍一看就如同成群結隊向著西方趕路的流民。這些黑石和季寧在空寂之山腳下所見極為相似,既然那些黑石是消滅於空寂之山的魂靈所化,那麼這裡的黑石又是從哪裡來的?難道——他們就是昔日被空桑人驅趕出雲荒大陸的冰族旅人? 兩匹馬似乎也被眼前的詭異景象嚇壞了,嘶叫著不肯前行,逼得季寧掄起鞭子狠狠抽了兩下,它們才遲疑著走下沙丘。 天色越來越暗了,看來今晚不得不在這片石頭森林中歇息。季寧驅趕著馬匹走入石林,兩匹馬的驚恐卻有增無減,不斷仰起脖子嘶叫,馬蹄不由自主往後退去。季寧不斷揮鞭抽打著座下的馬匹,好歹可以控制它克服恐懼往裡前進,後面一匹靠韁繩拴在一起馱運物品補給的馬兒卻驚駭得不停地發抖,眼看自己要被拉進黑色石林之中,死命地甩著馬頭,竟然在鋒銳的黑石邊緣上磨斷了韁繩,返身就跑! 季寧大吃一驚,連忙轉過坐騎去追,馱了兩個人的馬兒卻最終追不上負重輕捷的同伴,眼看著那匹馬馱著食物飲水消失在浩瀚沙漠之中。 翻身從馬背上滑落下來,季寧仰面躺在沙地上,欲哭無淚。當初為了節省馬力,他總是讓兩匹馬輪流托運人和補給,卻料不到那匹馬會受驚逃走。此時他們兩人一馬只剩下自己腰間的半囊水,可不是要生生渴死餓死在這沙漠之中? 水華默默地坐在馬背上,似乎根本感覺不到周圍發生的一切。她秀美的身影映照在晚霞中,襯著大漠黃沙,美麗得炫目。季寧穩定下自己幾欲發狂的心緒,爬起身,將她從馬背上攙了下來。 “今天不走了,我們就睡在這裡。”季寧對水華說著,脫下自己的外衣鋪在沙地上,扶著水華躺下。看方才馬兒如此驚恐,那黑石林中或許真有什麼古怪,還是不要貿然露宿其中的好。至於明天怎麼辦,他卻不敢再想。 內心裡不斷安慰著自己,季寧強迫自己入睡以保持體力。沒有了藉以裹身的毛毯,他只能緊緊地抱住水華蜷縮在惟一的馬兒身邊,才能保證兩個人不會在深夜的寒冷裡凍死。 夜裡不斷地醒來又不斷地睡去,季寧知道自己若是心神大亂,他們勢必要葬身在茫茫沙海裡,因此竭力保持著一個讀憶師該有的空明,不讓那些驚慌和無助蔓延全身。快到黎明的時候,他被凍得醒了過來,一伸手,卻發現懷中的水華沒有了踪影。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季寧騰地坐起,睡意全無。仔細觀察著沙地上的腳印,季寧沿著水華留下的軌跡一路尋去,入眼的便是那片詭異的黑色石林。 毫不猶豫地,季寧走入了黑石群中,口中呼叫著水華的名字。此刻的沙漠中,萬籟俱寂,那些黑色的岩石猶如一個個身穿黑衣的死神,半融在不透光的暮氣中。彷彿有無聲的哭泣呻吟從它們內部發出,讓人的耳朵雖然聽不到半點聲響,內心中卻被那種絕望悲憤的情緒浸透得再無亮色。 越往黑石林深處走,季寧內心的恐懼就越大。將明未明的黑暗中,他彷彿感覺身周的黑石內部有不安的情緒在湧動,不由忍不住回頭看去。這一看之下,幾乎將他嚇得坐倒在地——那些一座座沉默佇立的長條形黑石,分明是一個個雕琢粗陋的人像,而他們的面容,一律朝著西方大海的方向! 這些死在流放的冰族人,竟然至死都望著他們的族人前往的方向,卻沒有一個人,回頭眷顧身後那片永遠失去的土地……這樣的決絕,雖然經歷了數千年,仍然讓身為空桑人的季寧感到震撼。想起數千年前冰族被集體驅趕出雲荒大陸的那一幕,寥寥數語的記載下掩埋了多少慘絕人寰的血與淚! 突然之間,天地陷入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刻,連星光都再也尋不到踪影,無聲的吶喊卻在一瞬間鋪天蓋地地湧來,一枚枚石芽從黑石身上萌發而出,越來越長,彷彿手臂一樣舒展開來!季寧正驚駭間,一枚石芽已從他身邊的黑石無聲無息地長出,在碰觸到他身體的一刻“啪”地綻裂,如同一朵花兒倏地綻放,可在季寧眼中更像一隻驟然張開的利爪! 倒吸一口冷氣,季寧猛地跳起,避開四周“劈啪”綻響的石花。下一刻,他大步朝著黑石林深處跑去,口中大聲喊道:“水華,水華,你在哪裡?你回答我啊!”此時此刻詭異的景象,讓他驚怕之餘更是擔心得幾乎要瘋掉! 魚肚一般的白從他身後緩緩染出,彷彿一滴奶滴入濃黑的墨汁中,深黑色的暮氣漸漸從他面前消散。季寧驀地停住了腳步。 水華靠坐在一塊黑岩下,一枚石芽從她身後伸出,驀地張開,露出黑色花瓣裡純白的花蜜。季寧正要出聲提醒,水華卻伸手輕輕地將那看似堅硬的石芽摘下,就如同摘下一朵蓮花那般自然。她的手指溫柔地描摹著石花的形狀,臉上漸漸浮現出淺淺的笑容,口中又開始唱起那首古老的歌: “……哥哥,你別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漂流在這無際的海上, 只有風兒伴隨在我的身旁。 ……” 她低聲地唱著,黑石中湧動的不安氣息莫名地平息下去。彷彿聽懂了她憂鬱的歌聲,連那些石花也輕輕搖擺起來,凝結出一滴滴的露水。烏黑的岩石,晶瑩的石花,素衣的少女,搭配在一起竟有一種神聖的美麗,讓季寧一時徬徨著沒有上前。原來水華從木梳裡面學會的這首歌,果然是冰族久遠的民謠,那麼那個在高牆內哭泣的歌者,便多半是水華的冰族母親了。這種獨在天地大海間無依無靠的感覺,也只有流浪了幾千年的冰族人才能唱得出來。 低下頭彷彿嗅了嗅了石花的味道,水華忽然舉起那朵石花,如執酒樽一般將裡面的“花蜜”都灌入了口中!季寧情急之下,跑上去一把奪過她手裡的石花,擔心地查看石花中的東西,卻發現那些白色的竟然是如同奶酪一般芳香的石乳。他試著蘸了一點放入口中,甘美異常,就彷佛是上古傳說中神人所飲的瓊漿玉髓。 水華被他奪去了手中石花,並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站起來往前走。季寧正要追上去,水華卻又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座佇立在這群人形岩石中的黑色石碑,卻也不比周圍的黑石高出多少。看得出來,這座方形尖頂的石碑正是用數百塊打製的黑岩堆砌而出,四周皆有九級台階,讓人可以走上碑座。碑身四周刻著無數姿態各異的鳳鳥,朝西的正面碑身上那隻鳳鳥尤其巨大,雙翅上托著一塊圓形的石輪,上面似乎刻有字跡。 好奇心克服了恐懼,季寧走上台階,細細地辨認石輪上的字跡,勉強可以認出那些古老的文字。字跡完全圍繞著圓形的石輪刻畫,組合起來就是一句話:“苦難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另外還有一些奇怪的文字刻畫在石輪正中,卻並非季寧所能識得。 看完了,季寧沿著石碑四周轉了轉,沒有發現其他異常的東西。想起踩在碑座上終究不妥,他走下台階,將手指放在基座的黑色岩石上,想要讀出它們的記憶。然而那些記憶卻始終飄忽不定,讓他抓住的只是一團一團的憂傷情緒,彷彿一群飛鳥敏捷地逃開人們張開的羅網。 有些放棄地睜開眼睛,季寧忽然發現水華也走到了碑座上,停留在那枚巨大的石輪前。她靜靜地佇立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握住石輪的兩側,奮力一轉!然後她不顧簌簌抖落的沙塵,轉過身,微微闔著雙目,長發在清晨的風中翻飛,映出遠處空寂之山的淡淡影子。而那枚石輪被她旋轉之後,上面所刻的句子便赫然變成:“仇恨永不停止,苦難永不消失”。 季寧驚呆了。 他記了起來——多年前自己乘船前往伽藍帝都,在鏡湖天空的蜃景中看到的,不正是眼前的景象麼?可笑他以為遠在天涯的女神,竟日日陪伴在他的身邊,而他卻模糊了她的面容,只剩下那種超然卻又孤獨的感覺。若沒有她,他或許仍舊不敢正視被自己封印的記憶;若沒有她,他必定還糾纏在對冰族的刻骨仇恨之中,甚至扭曲了自己的理智和良知……仇恨和苦難,就彷佛孿生的兄弟,然而一般人只看到苦難引起的仇恨,卻沒有想過仇恨又將製造出新的苦難。 “苦難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仇恨永不停止,苦難永不消失”,水華雖然只是調轉了兩句話的位置,所表達的意思已是截然相反。一個是把外因當作一切怨天尤人,一切肆無忌憚,一切喪心病狂的理由;一個卻是發自內心的自省,是惟一可以平復,可以挽救,可以幸福的途徑。如果他早一點明白這些,或許他已經和水華美滿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會落到今天的痛苦深淵中。 神啊,如果你能告訴我救贖的方法,我願意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季寧跪了下去,雙手撐住沙地,用最為虔誠的心思向上蒼禱告著。 忽然之間,季寧只覺得手下的那些沙礫都活了起來,彷彿是一個個久別的朋友,隨著他的心意展現出那六千多年前的記憶。不過一剎那,季寧就已經讀出了這裡一切的由來—— 星尊帝滅亡第二冰帝國後,殺死了幾乎所有的冰國皇族,將剩餘的冰族人驅逐出雲荒大陸,趕向四周的大海。這一群從戰爭中死裡逃生的冰族人,在空桑人的逼迫下,不得不扶老攜幼,走進這片幾乎與死亡同義的沙海。而在前方等著他們的,還有猛獸橫行的狷之原,就算到達棋盤海邊,簡陋的木舟也不知會讓多少人葬身大海,最後能掙扎到荒島上的倖存者,或許不過百之一二。 就在這片揮之不去的愁雲慘霧中,無數被剝奪了一切財產的冰族人倒斃在酷熱的沙漠中,屍體鋪滿了族人們走過的道路,絕望的空氣甚至讓不少人發了瘋。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冰帝國皇族中最後一個倖存的公主站了出來,冒著反噬的危險教會了所有的人原本秘而不宣的咒語。只要臨死時念頌這個咒語,他們的身軀就會化為黑色岩石,黑石上開出的石花可以幫助他們達成某種心願,而一旦破解咒語的條件成熟,他們就會復活。 公主把咒語用冰族的密語刻在一塊圓形的石輪正中,又圍繞石輪四周刻下了那句可以循環誦讀的空桑文,然後就死去了。而冰族號稱鳳鳥後裔、綿延千年的皇族血統,也就此滅絕,只留下昔日冰帝國的貴族世家,以“十巫”的名義將冰族政權維持下去。公主死去的地方,就有了這座方尖碑,被後人稱作“旅人之墓”。無數的冰族人念著她傳播的咒語死去,形成了這片數千年不倒的黑石林,每到夜裡就開出石花,花心中是可供食用的瓊漿。 千年歲月中,那些在荒涼的海島上無法生存的冰族人冒著死亡的風險,偷偷地從這條秘密路線獲得補給,沿著沙漠前進。他們有的在尚未走到黑石林時便倒斃半途,有的則被盤旋的鳥靈拆食入腹,有的在伊密城外被空桑的駐軍抓住殺害,但始終有不少人重新進入雲荒大陸內部,為了活命忍受著被歧視被驅趕被役使的悲慘生活。空桑王朝屢次興起迫害驅逐甚至屠殺冰族人的風浪,都無法阻止那些堅韌的冰族人鍥而不捨地回到雲荒大陸謀生,或者說,冰族人從未放棄過重返雲荒大陸的夢想。於是“旅人之墓”就不僅是遠古慘劇的紀念碑,也成了冰族人漂泊生活的中轉站,他們飲食著祖先用精魂凝結而成的瓊漿,為了實現他們自由生活的信念永不言敗。 季寧睜開了眼睛。這片浮沙,這座方尖碑上承載了太多的記憶,然而他卻仍舊有些疑惑。如果這就是“旅人之墓”的全部秘密,那麼當年好友靄亭為何會遭到冰族人如蛆附骨的追殺?難道還有什麼秘密隱藏在這片沙漠之下,卻是那些浮在表面的沙礫無法得知的? 與水華一起飲著石花中奶酪一般的瓊漿,季寧感覺力氣在一點點恢復,心情也豁然達觀。方才讀憶的感覺,是以前靈力最盛時也無法達到的空靈澄澈,彷彿那些沒有生命的浮沙和石塊都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拋開雜亂的場景將自己探索的一幕直接呈現在眼前,而不再如以往在浩瀚的記憶中大海撈針。難道是因為自己心中再沒有了偏執,便最終登上了讀憶術的最高境界麼?這種與萬物自由交流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說的美好!想到這裡,微笑不經意地呈現在季寧的臉上,卻發現一旁的水華只是默默地將手放在一塊黑石上,臉上並沒有表情。 或許,這個咒語也能讓水華清醒過來?季寧心頭一動,正要走到水華身邊,卻忽然聽到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彷彿一扇巨大的石門被緩緩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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