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雲荒紀年·隔雲端·蒼平卷

第16章 第十五章焚心

腦子裡一片空白,季寧發瘋一般往前奔跑,根本不在乎自己要跑到哪裡去。此時此刻,他只想遠遠地離開那可怕的真相、可恨的謊言、可憐的哀求,跑到一個沒有人蹟的地方去放聲大哭。 腳步下意識地將他帶到了城外,隱隱地可以看見看守瓜田的小屋,那是他無數次走熟的道路。可是季寧驀地頓住了腳步,那個地方現在已經不是他的棲身之處,早已有另外一個囚犯接替了他的位置,而他現在,根本無處可去。 腳下一軟,季寧靠著一棵紅柳坐倒在沙地上,仰著頭無神地望著天上的月亮。伊密城的天空異常乾淨,顯得一輪明月越發皎潔無暇,就像水華聖潔的臉龐……他驀地伸手摀住了自己的雙眼,深深地將臉埋到膝蓋里去——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自己受過的苦楚和侮辱還算少麼,為什麼偏偏是自己最信任最愛戀的人來淘幹他最後的一點溫情?可是,她將藥水傾倒入眼時的決絕和悲哀,又是那麼真切,讓季寧的心中一陣抽痛。

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原本透亮的眼眸如何一點一點黯淡無光,不要再想她哽咽的嗓音是如何痛徹心肺,季寧啊,你已經受了太多的委屈,就讓自己放縱地憤怒一回吧!就算不是對她,也是對她那心計深沉的父親! 自憐自傷之中,先前遭遇的種種又一點一點泛上心頭,讓季寧憤恨得不住顫抖: “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銘的遺願,剿滅冰族。季寧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就讓我擔下這些無法抵禦的罪名吧。” “只要大人記得取回鯨艇圖紙,一心剿滅冰族,季寧就死而無恨了!” “大人既已知道路銘所受的苦楚,還請不要辜負他的苦心才是。” …… 這些都是他曾經親口說出的話,說話之時是多麼情真意切,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幼稚單純得可笑!而玄林當時是怎樣的表情呢?或許是在心中暗暗竊喜他乖乖入彀吧?怪不得,當初自己提出認罪以保玄林名譽,對方竟然順水推舟地允諾;而路銘以命換得的鯨艇圖紙,玄林居然忍心將其封存,還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搪塞自己……玄林早已和冰族女人糾纏不清,那麼他抵抗冰族的決心又有幾分做戲,幾分是真?只有路銘和自己這樣的傻子,才會相信他正氣凜然的外表,甘願俯身,當作鋪路石將他送往神聖的高台!

可是,如果將水華的身份作為要挾,那個欺世盜名的玄林會不會被逼動用鯨艇圖紙,全力對抗冰族呢?季寧剛轉到這個念頭,喉嚨就驀地一痛,如同一條毒蛇突然竄起,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要害上。他嘶啞地慘叫了一聲,身體內部湧出的血便頃刻封住了他的咽喉,讓他發不出聲音來,只能掐住自己的脖子倒在沙地上,不斷地掙扎。 與此同時,季寧隨身攜帶的太史閣令憑感受到主人的危險,也驀地發出紅光來,堪堪透過他的胸膛蔓延而上,與那荼毒季寧的力量對抗。一紅一黑兩股力量如同鬥獸一般在季寧體內撕咬撲打,讓季寧痛不欲生卻又無計可施。然而令憑上的靈力本就所剩無幾,根本無法招架詛咒的力量,紅光很快越來越黯淡,最終湮滅,讓伏在地上的季寧心中一涼,閉目待死。

咽喉的劇痛不斷侵蝕全身,季寧的意識開始慢慢飄忽,似乎靈魂已然離開了身體,可以俯視身周的一切,五蘊六識竟頓時清明起來。隱隱約約地,耳中傳來一片嘈雜,馬蹄聲、哭喊聲、喝罵聲和利刃相交之聲交織在一起,讓瀕死的人也驚駭莫名。不祥的預感下,季寧死命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伊密城方向火光沖天,那片嘈雜也正是從城內傳來。 是沙盜開始劫掠了!季寧的腦子中閃過這個念頭,下意識地就想從地上爬起來——水華還在城裡,她眼睛看不見,一個人待在驛館裡可如何是好? 然而在詛咒之力的作用下,他的手臂根本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只能徒勞地在沙地上掙動。可是水華啊,你現在怎麼樣?我方才那樣說話,只是宣洩一下心中壓抑得太久太久的憤懣,否則只怕自己會憋屈得瘋掉!可我即使再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也始終記得你善良的心,寬容的笑,還有親吻我時那無限的深情!你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等著我回來!感覺得到自己已經處於死亡的邊緣,季寧憑著腦中最後一絲清明無聲地呼喊著。

彷彿感受到了他不甘的吶喊,身體中那股流竄的劇痛竟然慢慢減淡下去,猶豫地徘徊著,似乎難以判斷宿主的真心。季寧並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瞬息轉換的念頭抗住了詛咒的力量,最終將它消弭於無形,他只是奮力往伊密城方向爬去。可是方才一番生死邊緣的反复已經耗盡了他的精力,他昏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一寸一寸地支起凍得僵硬的身體,季寧以最快的速度向城內奔去,卻一眼看見城頭上七零八落的旗幟和軍械,看來沙盜還沒進城,看守的士兵們便丟盔棄甲地逃命去了。這兩天伊密城的統領駿鵬正好帶了人馬到遠郊營寨操練,只留下幾個老弱殘兵象徵性地守守城門,對沙盜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踏入城中,街道一片狼藉,不少木門上都留著刀痕,卻空蕩盪地不見一個行人。季寧無暇顧及其他,直接奔回驛館,發現大門只是虛掩,可是比起其他宅子被劫掠一空的慘狀,驛館裡竟是平靜得如同什麼都不曾發生。

一把推開大門,季寧大聲喊著水華的名字,沒有人回答他。他越想越是心驚,將手指放在大門上想要讀取記憶,卻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一眼瞥見院內石板上濺落的黑棕色藥汁,和平日水華的眼眸同樣顏色,季寧不由顫抖起來。如果水華眼睛看得見,他或許還不會如此擔心,可現在……她一個目盲的少女,能如何應付突如其來的沙盜? 穩了穩焦慮的心神,季寧走出驛館,踩著滿地的狼藉,向著平素伊密城居民避難之處跑去。漸漸地,有三三兩兩的居民出現在回家的道上,可他們面對季寧焦急的詢問,都只是同情地搖了搖頭。 “聽說這次'神眼魔刀'的人搶了幾個女娃娃回據點去了……”一個居民說到這裡,乍然見到季寧慘白如死的臉,連忙改口寬慰道,“不過還有很多人在後面,或許你要找的姑娘平平安安的……”話未說完,季寧已是匆忙地道了謝,繼續往前方跑去。

“水華,水華,你在哪裡?”嘈雜的人流中,季寧就如同一塊阻住航道的礁石,不顧眾人的擠挨推搡,執意逆流站在大路當中呼喊著。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眼神專注地在人群中掠過,一輩子也不曾像現在這般焦急徬徨。 “季寧!”一個含著責備的聲音沉重地在他耳邊響起,“你昨夜去哪裡了,怎麼沒和水華姑娘在一起?” 季寧茫然地轉過身,下意識地一把抓住墨長老的胳膊,喑啞地問:“水華呢?” “水華姐姐她……被強盜抓走了……”小萌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引得季寧放開了墨長老,反手將小姑娘抓住,“你說什麼?” “水華姑娘,是個大好人啊!”旁邊幾個婦女也落下淚來,“昨夜沙盜突襲,我們連夜逃命,正好碰到水華姑娘在四處找你。大家於是一路往城外跑,沒料到竟然碰到一群沙盜在劫掠婦女。水華姑娘為了救我們,就主動站出去,被他們帶走了……”

“她……她為什麼這麼傻?”季寧失神地說出這句話,手一鬆幾乎被心痛擊倒。 “她跟那些沙盜說,要見他們的頭目'神眼魔刀',那些人答應了。”墨長老嘆息了一聲,“她當時態度很堅決,攔也攔不住,我猜她是想去化解冰族人和空桑人的仇怨。可是那些沙盜……根本不是誠信守諾之人……我擔心……” “不行,我要去救她!”季寧此刻已稍稍穩下心神,盡量鎮靜問道,“請問'神眼魔刀'的巢穴在哪裡?” “沙盜行踪無常,我們也不知他們的窩點。”墨長老看著季寧毫無血色的臉,竭力安慰道,“惟今之計,是你趕緊找到駿鵬將軍,讓他命人四處搜索,才有可能成功。駿鵬雖然不願和沙盜正面交鋒,但水華姑娘身份特殊,或許能夠說動他動用軍力。”

“好,我這就去!”季寧想想墨長老的話確實是惟一的辦法,他點了點頭,尋準方向便往駿鵬行軍拉練的遠郊奔去,心中卻仍是忐忑。伊密城統領一職是個苦差,照例是四年一換,因此各任守將只求早日平安捱過年限,好回到東南方的富庶都市,對於凶悍肆虐的沙盜都抱著退避三舍的心思,才縱容得西荒沙盜越發猖獗。駿鵬上任不過一年多,已是深得其中的關竅,這次將大隊軍士拉到遠郊沙場練兵,恐怕也並非巧合。 雖然明白這些原因,季寧卻不得不直闖駿鵬的營寨,以求抓住這最後一絲希望。還沒有走到轅門處,季寧已被守營的士兵擒獲,就算他再三聲明自己有要事求見駿鵬,仍然被當作逃犯綁在太陽地裡,直到兩個多時辰後,駿鵬才打獵歸來。 “駿鵬將軍,請你……”本被曬得昏昏沉沉的季寧一眼看見遠處騎馬而來駿鵬,眼中一亮,立時大聲喊了起來,卻換得扈從士兵一道馬鞭。而駿鵬雖然往季寧這邊看了一眼,卻根本不加理會,徑直跑馬進轅門去了。

將獵物馬匹交付給侍從,駿鵬沐浴換衣完畢,又坐在陰涼的大帳中,慢慢吃了半個井水鎮涼的蜜瓜,方才吩咐道:“把人帶上來。” 從人答應了,走到轅門處將季寧放下來,領著他走到中軍帳前的砂石地裡跪下。 見昔日氣度清華的季寧此時形容狼狽,駿鵬心頭閃過一絲快意,半晌才道:“你找我幹什麼?” 季寧早已是心急如焚,焦慮和暴晒讓他唇上裂開深深的血口:“水華被'神眼魔刀'的手下抓走了,請將軍去救救她。”好不容易得到說話的機會,季寧開門見山地道。 “我昨日特地囑咐她待在驛館中不要出去,你怎麼不好好守著她?”駿鵬面色一沉,厲聲喝道。 “是我的錯。”季寧沒有解釋,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記得玄林大人是將水華託付給你的。”駿鵬冷笑道,“你弄丟了她,現在還有臉面求我?”

“求將軍盡快去救水華,至於季寧,將軍想要怎樣發落都可以。”季寧閉了閉眼,對駿鵬的嘲弄並無回應。 “你這麼情深意重,倒似我不答應都不行了。”駿鵬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指著面色慘白的季寧對從人道,“先給他喝點水,我可不想他半路就中暑昏過去。” 只帶了幾個心腹從人,駿鵬帶著季寧上了路。看樣子駿鵬完全知道沙盜的巢穴所在,季寧心頭思量著,卻不能說出口,只是努力加快腳步跟上駿鵬等人的坐騎速度。 駿鵬讓季寧獨自步行,原本是故意為難於他,沒想到季寧不吃不喝在滾燙的砂石地裡走了大半天,竟然毫無頹勢。反倒是駿鵬自己受不了太陽的灼熱,終於命人將季寧抄到馬背上,一行人快馬加鞭,直往前去。 看著面前似曾相識的山谷,季寧心中一凜:山谷後面,可不就是凝水村麼?難道沙盜的老巢,就在村子裡? 一口氣沖上阻隔視線的山梁,季寧往下一看,一線狹窄的山谷中,竟然密密匝匝地修築著防禦工事,石塊夯成的城牆上方分佈著彎弓持箭、全神戒備的莊丁,看上去竟比伊密城還要守得嚴密。不等外人靠前,一陣箭雨已當頭落下,卻堪堪在眾人的馬前排成整整齊齊的一排,警示之意讓季寧心中一驚:若是當日自己貿然領著水華前來,還不知會有多大的危險。 幸而駿鵬等人並不慌張,只是把馬勒在箭陣之後。一個侍從從懷中掏出一枚綠色的小旗來,衝著牆頭比畫了一陣旗語,牆頭的莊丁們果然放下弓箭。再等了一會兒,那卡住山谷惟一通道的石門便緩緩打開了。 “不知駿鵬將軍大駕光臨,真是失禮了。”一個身披黑色披風的魁梧大漢從石門內走出來,對著半山坡上的駿鵬抱拳施禮。駿鵬連忙領著眾人跳下馬背,也回了一禮笑道:“大當家別來無恙。” 見伊密城的守將與沙盜頭子如此親密,季寧暗中震驚萬分,他心頭明白自己撞破了伊密城守將最深的秘密,就算此行救回水華,恐怕以後也難逃生天。 “上次差遣人送給將軍的禮物,可都收到了吧?”自號“神眼魔刀”的沙盜頭子一邊引著駿鵬一行入村,一邊談笑道。他雖是凝水村人,卻看不出多少冰族後裔的特徵,哪怕冰族人最難掩飾的藍色眼眸,也因為他眼中綻放的白色精光而被忽略過去。想必那“神眼”的說法,就是從這雙讓人不敢直視的鷹眼而來,以至於他的本名反倒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大當家的禮物,自然都是極好的。”駿鵬寒暄了一陣,方才道明來意,“聽說昨夜大當家手下的兄弟從伊密城劫了幾個姑娘回來,其中一個是我故人的盲女,所以特來求大當家放人。” “按將軍吩咐,我們沒敢動驛館一草一木,不料還是擄了將軍的人,真是該死!”神眼魔刀拍了拍腦門,當即命令手下,“清點昨夜的貨物,將瞎眼的女人給我帶來。”隨後他轉向駿鵬笑道,“將軍先休息一會,人很快就到。” 駿鵬道了謝,跟著“神眼魔刀”沿著山谷往凝水村深處走去。這神秘的村莊完全是沿著細長的山谷分佈,家家戶戶門後似乎都擱著兵刃,幾個又像空桑人又像冰族人的小孩偷偷地從門後觀察著外來的人,眼中閃爍著驚恐和敵視的目光。不過更讓人驚訝的是,這片看似乾旱得寸草不生的谷地裡竟然種植著成片矮小的黑麥,芥蘚一般分佈在兩側光禿禿的砂石地裡。麥田的上方均用蘆桿搭成架子,乍一眼不知做何用途,仔細觀察卻可以看到有小滴的水珠從中空的蘆桿內滲出,一滴一滴地落在每一株麥苗根部的泥土中——凝水村的冰族後裔竟然是靠這樣的方法給莊稼灌溉,才避免了多餘水分的蒸發,在極度乾旱惡劣的環境中繁衍千年,沒有如空桑人的願望一般渴死餓死在這片絕地中。這樣的頑強和智慧,讓每一個有幸看到的空桑人都驚駭慨嘆。 “大當家當真雄才大略,這些年將這裡經營得不錯啊。”駿鵬一邊走,一邊誇讚道。 “唉,我自己卻知道這樣下去不成氣候。大丈夫應該搏個建功立業,名垂青史才不負大好頭顱!”沙盜頭子習慣性地拍了拍腦袋,豪情萬丈地回答,“可惜沒有碰到機會,只能窩在這裡做強盜。” “此刻四方動盪,風起雲湧,大當家日後不愁無用武之地,恐怕我以後還要仰仗大當家呢。”駿鵬說到這裡,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季寧只是漠然,也不知將他們的話聽去了多少。 實際上季寧已經沒有精力觀察凝水村的一切,他之所以還能支撐到現在沒有倒在半路,全靠心中一腔救出水華的執念。好不容易走到“神眼魔刀”所居之處,無非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駿鵬落了座,與沙盜頭子談笑風生,看來兩人的交往非淺。 過了一會兒,方才奉命去帶水華的嘍囉出現在眾人面前,引得季寧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鎖在他身上。然而那個嘍囉只是走到“神眼魔刀”身邊,附耳低低地說了幾句話,沙盜頭子的眉頭便皺了一皺,恰似在季寧心中掀起了驚天巨浪——水華怎麼沒來,她怎麼了? “要不,將軍和我一起去看看?”沙盜頭子有些歉意地詢問駿鵬。 “好。”駿鵬站起身,領著從人跟隨沙盜們七彎八繞,走到了村子深處一處破舊的宅子裡。 “就在裡面……”沙盜頭子的話還沒有說完,季寧已經第一個走到了門前,他的手不斷地顫抖,卻仍然狠下心推開了虛掩的木門。 屋裡很黑,外來的人要適應一陣子,才能慢慢看清屋裡的一切。和宅子的外表一樣,屋裡陳設粗陋,靠著牆的一張土炕就幾乎佔了一半的空間。而炕尾上,那緊緊縮在牆邊的少女,可不就是水華? “水華,你怎麼樣?哥哥來接你了……”季寧生怕驚嚇到她,盡量用平靜的聲音開口,朝水華走了過去。 “啊!”水華原本只是靠在牆邊發抖,此刻聽到人聲,驚恐地尖叫了一聲,越發將身子縮得更緊。 “水華,你怎麼……”季寧的話才說出一半,整個人便如同凍僵了一般立在原處,連半個字都無法說出來。此刻他已在昏暗的屋子裡看清,水華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撕得破爛,帶著血痕,而她向來天真明媚的臉上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在這間屋子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在場的所有人頓時全都明白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只有水華嚶嚶的啜泣從角落裡低低傳來。 “大當家,就是他們兩個!”有人推著兩個反綁了手的沙盜走到“神眼魔刀”面前,“撲通”跪了下去。 “說,她是怎麼瘋的?”“神眼魔刀”陰沉著臉問,“當著駿鵬將軍的面,你們一個字一個字說清楚。” “昨天去伊密城打圍,我們負責包抄后城門。”那個明顯帶著冰族人特徵的沙盜看了一眼惶恐的空桑人同伴,大著膽子回答,“我們原本只想搶幾個女人來樂一樂,不料這個女人卻自己從人群裡走出來願意跟我們走,還說要見大當家你。我們見她雖然眼瞎,卻生得十分漂亮,就放了其他人,把她帶了回來……” “她要見我做什麼?”沙盜頭子問道。 “我們也好奇問她,她卻說要說服大當家同意,讓冰族人和空桑人和睦相處……我們想這也不是什麼急事,就先把她鎖在這裡,等著大當家有空了再禀告。結果……”回話的冰族沙盜眼睛盯著膝蓋,聲音越來越低。 “結果你們看她生得漂亮,就忍不住了?”“神眼魔刀”本來想發火,卻想起自己原本就定了規矩,同意手下兄弟們可以先享用劫掠來的一切,他只好咳嗽一聲怒道,“可我問你們她怎麼瘋的?” “……她一直在叫哥哥,不停地哭,我們生氣了就給了她一個嘴巴。結果她果然不哭了,只瞪著那雙瞎眼問我們說,為什麼冰族人和空桑人就不能不互相傷害。於是我們就笑著回答她:沙盜隊伍裡早就是冰族人和空桑人為伍,若是她不瞎,就能看見我們兄弟二人就是一個冰族一個空桑,現在不僅不互相傷害,還一起享受……她聽了就開始笑,醒過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糊塗東西!”“神眼魔刀”一腳一個將兩名手下踢倒在地,怒喝道,“敢動駿鵬將軍的女人,我殺了你們!” “大當家手下留情。”駿鵬自然明白“神眼魔刀”無非給自己一個面子,並不是真想殺了二人,當即求了個順水人情,“不知者不為罪,就饒了他們吧。” “還不多謝駿鵬將軍!”“神眼魔刀”喝了一聲,轉向駿鵬賠笑道,“既是我手下之過,將軍要怎麼賠罪只管開口。” “我把人帶回去就好了,其他的大當家不用放在心上。”駿鵬大方地說完,走進屋裡,不顧水華的尖叫掙扎,點上她的昏睡穴,將她抱了起來。他向沙盜頭子說了聲告辭,帶著從人們便走了出去。 沒有人招呼季寧。他靜靜地跪在地上探出手去,忍著心底撕裂般的痛,握住土炕上殘留的一片水華的衣襟,忽然一眼看見了牆邊兩個模糊的字—— “哥哥”。 那些字蹟有些凌亂,一看就知道是用手指甲一遍一遍地在牆上刻畫出來,刻痕裡還帶著暗褐色的血跡,哪怕不用讀憶術,季寧也能感覺到水華刻畫這兩個字時的傷痛和絕望。 “啊……”他驀地將自己的頭撞在土炕邊緣,聲嘶力竭地喊出了聲音。是自己害了水華,是自己害了水華!就算她平日再怎樣沉靜達觀,她也始終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女孩!若不是自己那樣執著於空桑與冰族的仇怨,若不是自己對她的愛中摻雜著自卑和抵觸,水華怎麼會再度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主動投進沙盜的羅網!真是諷刺啊,她最愛的情人因為兩族的仇恨而撇下了她,那些侵犯她的人卻偏偏是兩族的同夥!她一直孜孜以求的兩族和解,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人冷笑著打破,無情地踐踏……她在最後清醒的時刻裡不斷地刻畫著“哥哥”兩個字,卻不知是因為這兩個字帶給了她生存的勇氣,還是帶給了她陰冷無情的諷刺? 狠狠抹去眼中的淚水,季寧將頭轉向門外站著的人。然後他隨手抄起土炕底下一把銹爛的鋤頭,衝著侮辱水華的兩個人打了下去。此時此刻,他只想殺了那些人,再殺了自己。 腳下被人一絆,季寧跌倒在地上,下一刻,雙臂已被沙盜們狠狠擰在身後。 “又瘋了一個。”有人說,“大當家,這個人怎麼處置?” “他是駿鵬帶來的人,我們不方便動他。放他走。”沙盜頭子不耐煩地往外走出去。 “可是他看到了我們的據點……”有人還是不放心。 “他也看到了駿鵬和我們交往的秘密,用不著我們親自動手。”“神眼魔刀”扔下這句話走了,季寧手臂上的桎梏也鬆了開去。他被沙盜們從地上架起來,一路推出了凝水村的石門。 “水華……”石門在身後重重關上,季寧伏在沙礫上低低喚了一聲,只覺得喉頭一陣發甜。然後他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向著遠方的伊密城走去。 一直走了一夜,季寧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了伊密城。他一刻也捨不得耽擱,直奔駿鵬所住的統領府邸,才發現整個伊密城還沉浸在清晨的睡眠中。 圍著大門緊閉的統領府邸轉了一圈,季寧又繞回大門處。等了一陣子,終於有侍從打開了門。 “我想求見駿鵬將軍。”季寧低下聲氣對侍從道。 那個侍從看季寧的服色就知道是伊密城牢營裡的流犯,沒好氣地說:“去去去,你也有資格見將軍?” 季寧不願跟他吵鬧,轉身走下台階,伸手扶住門口的石獅,卻又立馬被那侍從拍打下去:“你那臟手,可不許亂摸!” 季寧收回手,走到牆根下站著。方才平下心氣,竟然從石獅子身上讀出了駿鵬回府的記憶,看來水華果然是在府邸裡面了。 守門的侍衛趕了季寧幾次,見他仍然逡巡不去,便也懶得再管他。直到日近正午,忽有伊密城牢營的看管小吏走到季寧面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死賊囚,居然不去營中點卯,要反了你!”轉身便叫人來拖季寧。 季寧緊緊抿著嘴唇不作一聲,只是僵著身子抗拒,那小吏更是喝罵不絕。幾個人這麼一鬧,路上行人紛紛駐足圍觀,統領府看門的侍衛便上來驅趕眾人,一時間竟紛紛擾擾地亂成一團。 “都給我滾!”忽有人從統領府大門內出來,斷然一喝,頗有氣勢。季寧一眼認出此人正是駿鵬,他連忙掙脫眾人,狠心跪在駿鵬面前:“將軍,請讓我見見水華!” “你棄她不顧,現在又有什麼臉見她?”駿鵬冷笑一聲,“刷”地拔出佩劍,抵在季寧的咽喉上。 “將軍若能讓我見她,季寧就是死也瞑目了。”季寧直挺挺地跪在當地,雙目直視著冰寒的利刃,一動不動地回答。 駿鵬的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殺意,冷笑道:“好,那我就讓你瞑目。”說著收劍轉身朝府內走去。 季寧站起身,跟在駿鵬身後,一路穿過幾道迴廊,遠遠就听到房內水華驚恐的聲音:“不要過來……哥哥,哥哥……” 季寧的身體驀地晃了晃,這幾聲“哥哥”彷彿幾道繩索勒上咽喉,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進去吧。”駿鵬打開門,朝季寧側了側下巴,他的手背上露出幾道血印,隨即被寬大的衣袖遮沒了。 “水華……”季寧艱難地走進房內,剛一開口,縮在床上角落裡的水華便大聲叫道:“走開,走開!哥哥呢,哥哥……” “我就是哥哥,我來接你了……”季寧仰起頭逼下自己的淚水,哽咽著慢慢握住水華揮舞的手,“是哥哥對不起你……” “哥哥……”水華喃喃地低語著,任季寧握著她的手,慌亂的表情漸漸平復下來,只是仍然不住地顫抖,似乎懷著絕大的恐懼。季寧心中一疼,也顧不得旁人在場,伸手將水華摟在懷中,柔聲道:“別怕,哥哥再也不會離開你,無論你是什麼樣子,哥哥都和你在一起……” “哥哥,我要回家……”水華安靜地將頭靠在季寧懷中,半晌含含糊糊地道。 “好,哥哥帶你回家……”季寧如同安撫嬰兒一般輕輕拍著她的肩頭,讓水華在經歷了夢魘般的掙扎狂亂後終於慢慢地熟睡過去。 溫柔地將水華平放在床上,拉過被子將她蓋好,季寧看著站在門口的駿鵬,懇求道:“請將軍准許我陪伴水華回鄉。” “她的事情不用你操心。”駿鵬面無表情地回答,“等我將她治好了,自然會送回玄林大人那裡。” 季寧不答話,緩緩地跪倒在地上,雙手撐在床前的地板上。 “你求我也沒有用。”駿鵬面帶獰色地笑道,“你以為玄林大人會饒得了你麼?” 季寧埋著頭,仍舊不言不語,連姿勢都不曾改變過。駿鵬等得不耐煩,頓足喝道:“來人,將此人給我趕出去!” 一直到有侍衛來強行將季寧拉起,季寧才猛地抬眼盯住了駿鵬。那樣洞徹一切的眼神,如同幽冥之火直照到人的心裡去,讓駿鵬竟然心虛地一怔。尚未等他反應過來季寧變化的原因,季寧已掙脫侍衛的挾制,自行出門而去。 盯著季寧的背影,駿鵬眼中的殺氣越來越盛。一個心腹侍衛知趣地湊過來小聲道:“將軍,這個人知道了將軍和'神眼魔刀'的來往,要不要……”說著手掌一斜做了個下切的姿勢。 “我答應過玄林不干涉他,可如今已是留不得了。”駿鵬看了看水華安靜熟睡的身影,想起昨夜的折騰,他的口氣漸漸冷硬起來,“做得漂亮點,別落人話柄。” “是,將軍放心。”那個心腹侍衛會意地點了點頭,領著幾個人尾隨季寧而去。 一路走出統領府,季寧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住處走去。方才他臨時施展讀憶術,竟然從那間屋子中看到昨夜駿鵬對水華起的不軌之心!雖然在水華瘋狂的反抗撕咬下未能得逞,但季寧已經不能放任水華留在統領府那個龍潭虎穴之中。可惜以當時的情勢,他根本無法帶著水華離開,只能暫時先回住處,想個辦法偷偷潛入統領府,將水華救出來。 然而才走到一條偏僻的小街之中,幾個尋常打扮的大漢猛地攔住了他的去路。看著他們手中的木棍和眼中的凶光,季寧下意識地返身就跑,卻被人一棍掃倒在地。 如雨的棍棒落了下來,讓季寧根本無法閃避。那些兇手都訓練有素,專撿他胸腹之處的致命部位下手,是以這場毆打並未持續多久就結束了,連目擊的路人也不曾出現。 兇手們揚長而去,季寧伏在地上,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一般,胸腹間更是滯塞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他好不容易摳著街邊的牆縫坐起來,眼前便是一黑,一瞬間什麼也不知道了。 以那些兇手下手之狠,根本沒有給他留下活路。季寧坐在陰冷的牆腳,只覺得自己原本沉重的身體輕飄飄起來,倒和先前中了詛咒瀕死時的感覺類似。只是心頭那股解救水華的念頭太過執著,他才支撐著不肯讓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季寧,你醒醒……”有人使勁地掐著他的人中,讓季寧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卻看見墨長老和小萌滿臉關切地望著自己,而自己仍舊靠著牆坐在原地。 “水……”兩夜的缺水讓季寧發不出聲,好半天才死命說出這個字。 “我去藉水!”小萌懂事地站起身來,跑開了。 “水華姑娘怎麼樣了?你怎麼會暈倒在這裡?”墨長老焦急地詢問著,可惜季寧只能苦笑一下,連開口的力氣也沒有了。 “水來了。”小萌急匆匆地端著一個粗瓷大碗,湊到季寧唇邊。季寧勉力抬起右手扶住碗沿,才灌下一口水,胸腹間排山倒海的悶痛就再也憋不住,一張口,大股的血就噴了出來,將那半碗水染成一碗鮮紅。 “啊!”小萌手一抖,水碗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無措地看著季寧噴出的血染紅了自己的衣裙,忽然放聲大哭。 “都怪我……”又吐了幾口血,季寧反倒覺得心底順暢了一些,竟然能撐著墨長老的手站起來。他自知身體已到了極限,此刻暫時的清醒無非是迴光返照,他緊緊地咬著牙關撐住最後一口氣,奮力地朝驛館方向走去。 墨長老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什麼心願未了,不敢再引他說話,只用盡全力地撐住季寧往驛館方向趕。幸而路途並不甚遠,好不容易看到驛館的大門,小萌趕緊跑上去將虛掩的門扇推開。然而季寧虛浮的腳步卻被門檻一絆,跌跪在地上,又是一口血壓抑不住地噴出來,和身前石板地上那攤褐黑色的藥汁混在一起,觸目驚心,也讓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痛苦地一顫,掙扎著亮起來。 “你要什麼東西,告訴我們。”墨長老看季寧的身體再也不能挪動,便俯下身子,將耳朵貼近他翕動的嘴唇,隱約聽到他說:“……伙夫房……炕下……” 吩咐小萌照看季寧,墨長老衝進季寧所居的伙夫房中,伸手在炕下一陣摸索,果然摸出一個粗糙的木盒子來。他也顧不得打開,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回季寧身邊,見他果然眼睜睜地盯著那木盒子,連忙掀開了蓋子。 木盒子裡,有兩件亮閃閃的東西,一顆光滑圓潤的珠子,一枚半黑半白的星星。 顫抖著伸出染血的手,季寧抓住那顆珠子,使勁往嘴裡塞去。他努力地吞嚥著那顆珠子,伸手摀住嘴壓制住自己的嘔吐感,幾次直起脖子,才終於把那顆珠子吞了下去。 “等我……復活……”季寧忍住珠子劈開食道直鑽心臟的痛楚,向著目瞪口呆的墨長老和小萌吐出這幾個字來,終於力竭地倒在地上,斷絕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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