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雲荒紀年·隔雲端·蒼平卷

第13章 第十二章囚

第二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季寧起身離開自己蝸居的看瓜小屋,踏進了被防風林阻隔在前方的沙漠。遠處黑漆漆的空寂之山被清晨的霧氣掩映著,就彷佛漂浮在天空中。 季寧身上背的東西很簡單,除了攀援和防身用的繩索小刀,就是一隻水袋,兩個硬饃,還有一袋摩天草的種子。面對無法估計的路程,他不是不想多帶一點乾糧,可是身為軍營統管的流犯,他每日的糧食是限量領取的,而瓜田裡的蜜瓜充為軍資,絕不能私自採摘。所以只有水華從交城帶來的神奇的摩天草種子,是他穿越沙漠的希望所在。 他在鬆軟的沙地裡盡量迅速地走著,趁太陽還未升起的空隙多趕一些路,否則越來越熾烈的驕陽會迅速蒸發他體內的水分。然而他也不敢在夜晚靠近空寂之山,無數即將在空寂之山湮滅的鬼魂總是在陰暗的夜色中掙扎哭喊,而棲息在空寂之山某一處的妖魔鳥靈也會結隊而出,開始它們恣意吸食靈魂的狂歡盛宴。這些詭異的聲音有時會被沙漠裡的狂風捲帶進他的夢裡,讓他在睡眠中也體會到那種森冷的恐懼。幸虧水華不會聽見這些聲音,她住在有結界保護的伊密城裡,和所有城裡的人一樣感到安全和平靜。不像他,獨自住在沙漠邊緣,是睡在距離空寂之山最近處的空桑人。

這片沙漠他已經來過不下二十次,因此可以撇開那些移動著身形迷惑人的沙丘,直接走向前方若隱若現的空寂之山。很多年前,當他橫渡鏡湖,在空中看見那昭示著讀憶師最高境界的幻象時,他就知道自己最終要來到這個地方,即使幻像中那個少女的臉龐已經模糊,她背後空寂之山的景色卻越發鮮亮,堪堪與他此刻眼前的景象重疊起來。 太陽從他的背後漸漸升起,在他的身前拖出長長的影子。西荒的太陽毒辣得驚人,即使初升,也足以將他的後背烤得汗濕。自從來到伊密城後,他早已習慣省略早餐,於是他此時只是拔出水袋的塞子,淺淺地抿了一口水滋潤火燒般的喉嚨。 腳下的沙地越發鬆軟起來,讓他心頭暗暗一驚——才出發不久,難道自己的體力就無法支撐腳步了麼?凝了一口氣,他望著黑沉沉的空寂之山堅實地踏出一步。如果無法取到山頂的泉水醫治水華的眼睛,那自己還有什麼資格承擔下照顧她一生一世的重任?

然而當他那集中精力的一腳穩穩踩下時,腳下的沙礫仍然非同尋常地深陷下去,連帶他的整個身體都是微微一顫。突如其來的驚駭驀地攫住了他,他站定身回首四顧,發現周遭的大片沙漠都漸漸地起伏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底湧動著,要破土而出。 是魔鬼湖,魔鬼湖出現了!季寧的頭腦中霎時湧出這個念頭,他下意識地往前方跑去,心頭閃過一陣絕望——從四周的情形看,自己正是深陷在魔鬼湖的湖心部位,就算怎麼狂奔,也跑不出這片湖水的範圍了! 大股的水流滋滋地從他的腳下冒出來,淹沒了他的小腿,而前方一片幽幽的水面徹底斷絕了他逃生的夢想。腳下原本踩實的沙地就像溶化在水中的砂糖,霎時不見了踪影——季寧身子一沉,跌倒在浩瀚而至的湖水中。

水從沙漠底下不知何處的泉眼中拼命奔湧,頃刻之間形成了一個方圓數十里的大湖。湖岸邊,原本因為缺水而蟄伏在沙漠底下的紅棘花根迅速地鑽出沙地,開出了燦若朝霞的花朵。一切都如同夢中的幻境,美麗而詭異。 季寧嗆了幾口水,手腳劃動著,卻分辨不出何處才是最近的湖岸。本已飢腸轆轆的身體迅速消耗掉了最後的體力,他漸漸向水中沉去。此時此刻,他只是後悔出生在海濱的自己為何從未精通過游泳。眼前所能見的都是水,大片而不可切割,就彷佛大滴的松香包裹了他這只掙扎的小蟲,冷冷地看他的死相會如何可笑。 這樣的死,未免太過荒謬!滿腔的不甘從心底衝上來,季寧按捺下慌亂的心緒,掙出水面換了一口氣,劃動著疲憊的手腳向著前方某個方向遊了過去。可是身體似乎越來越沉重,手足似乎越來越虛弱,他望著茫茫水面後黃色的沙岸,忽然喪失了自己在淹死之前游到那裡的信心。

忽然,背上有什麼東西簌簌而動,竟將他所背的背囊往上提起,讓他沉滯的身體也頓時感覺輕巧起來。季寧心中一緩,吸了一口氣振作精神,再度拼命往對岸游去。等到終於觸碰到沙岸邊緣,季寧掙扎著回頭看了一眼,便伏在岸邊連動彈一下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回頭之間,已明白了方才的緣由——背囊中的摩天草種子浸水之後,迅速生長,散浮在水面之上。摩天草的藤蔓中空,浮力甚大,因此將季寧的身體也連帶浮了起來,救了他一命。 他就這樣伏倒在淺水中,想起先前的干渴,現在卻已是灌飽了一肚子水,不由有些好笑,只等養好力氣,便繼續趕路。然而還未等他緩過氣來,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是你來找我麼,阿湄?” 季寧大吃一驚,這樣人跡罕至的沙漠,怎麼還會有人?而且聽這樣的口音,並非空桑人,倒像是冰族人了……冰族人,這個認知讓季寧頓時惶急起來,卻又更加不敢稍動,只盼覆蓋住自己的摩天草藤蔓能夠矇騙過冰族人的眼睛。

彷彿回應那一聲呼喚,原本平靜的湖面頓時散開了圈圈漣漪,在陽光下如同點點金鱗。在波光中心,一個身穿金色紗衣的鮫人從水中一躍而出,萬千水珠從她散開的藍色長發中甩落,披開了一道晶瑩的彩虹。 彷彿踩踏著水珠落到岸邊,鮫人阿湄微笑著看向呆立在湖邊的金發男子,柔聲道:“重爍,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 “依靠貫通海眼的地下水流,是鮫人能到達這沙漠中心的惟一途徑。”重爍垂下眼睛避開湄的視線,他俊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既然捎信說要來,我只需探測到今天地下水噴湧的地點,自然就可以見到你。” “重爍,你總是這樣聰明。”湄笑著朝冰族的年輕學者走上一步,微嗔道,“可是你為什麼撇下我獨自到這個地方來,難道你不當我是你的妻子麼?”

“我做的,是對冰族極為重要的事情。”重爍後退了一步,眼睛轉到其他方向,“如果你沒有什麼事情,就回去吧。這裡的烈日和狂風,對你的身體會有損害。” “看來,你還是關心我的……”湄低低地苦笑了一聲,“可你的心裡難道只裝著冰族,而容不下你的鮫人妻子麼?” “是我……對不起你。”重爍咬了咬牙,鐵下心道,“我走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 “慢著!”湄高聲一喝,果然讓重爍邁出的腳步停頓下來,“我來這裡,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重爍的背影微微顫抖,卻仍然固執地不肯回過頭來。 “太素死了。”湄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盯著重爍瘦削的背影,“你應該很高興才是吧,畢竟有他攔在前頭,你永遠做不成冰族最有影響力的學者。”

重爍沒有回答,背過的身體讓湄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半晌,他才慢慢地開口:“他怎麼死的?” “中風。一天早上起來,忽然不能說話不能動,沒過兩天就死了,什麼遺言也不曾留下。” “死得沒有痛苦,也好。”重爍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阿湄。” “可是有人在太素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個箱子,用九重密碼鎖住,傳說箱子裡面鎖著太素一生中最為偉大的發明。”湄死死地盯著重爍的背影,“現在巫姑他們正要派人來傳你回去,因為惟有你能夠破解太素設置的密碼,讓那最偉大的發明重見天日——有人說你知道那發明究竟是什麼,是真的嗎?” “我知道那是什麼,太素當年曾經和我參詳過它的作用,因為他找不到別的人可以幫助他的研究。”重爍慢慢地笑了,“不過阿湄,你不用費心去探究它是什麼。太素既然把它封藏起來,就證明他也不想讓這個東西流傳出去。”說著,重爍舉步朝前方的沙漠走去。

“等一等!”湄急奔上去,攔住了重爍的去路。她仰起臉看著自己的丈夫,忽而哽咽著叫道,“為什麼現在對我這般冷淡?難道你嫌棄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嗎,難道我過目不忘的本領不能對你的研究產生幫助嗎?重爍,我們是夫妻,你還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我呢?” “你一定要我說實話才可以遠離我麼?”重爍看著湄堅決的眼神,他閉了閉眼睛,下定決心道,“好吧,我告訴你,如果你再靠近我,我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殺了你!” “你是在吃我和白河的醋吧?”湄突然尖酸地笑了起來,“可你既然忍了五年,還有什麼不能再忍下去呢?” “不是你想的那樣。何況這五年來,你一直對我很好。”重爍痛苦地避開湄譏誚的眼神,他薄薄的嘴唇顫抖著,“我知道你是鮫族的'傳承者'繼承人,鮫人沒有文字,所有的歷史和文化都靠若干個'傳承者'來記憶和延續,所以你才能過目不忘。我很早就听說你們之所以擁有如此驚人的能力是因為腦中有一種天生的物質,要千萬個鮫人裡才會產生一個,那時我就好奇這種物質究竟是什麼,卻沒有機會接觸。自從發現你也有這種能力之後,探究一切的好奇心再度襲倒了我,我真的好想切開你的頭顱,找到那個神奇的根源……可是我不能,你是我最愛的妻子,哪怕你的心並不在我這裡,我也絕不能做出任何傷害你的事情!而且我還要小心地掩飾你這種能力,生怕十巫也生出和我同樣的想法……可是這該死的探究一切的慾望總是不斷襲擊我,我生怕總有一天會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我要遠遠地離開你,躲到這個沙漠裡來……”

“原來這些年來,你一直都是想殺我的。”湄微微彎著嘴角,冷峭地盯著面前痛苦不堪的年輕學者,“那麼你就帶著太素的秘密死在這個沙漠裡面吧,不要再回去了。” 重爍身子一震,看著湄厭憎的面容,他眼中滿是了然的淒楚:“我會如你所願。” 湄冷哼了一聲,快步朝身後的魔鬼湖走去,再不回頭看重爍一眼。重爍緊緊盯著她的背影,忽然騰身跑去,在湄還未涉足湖水之時將她撲倒在沙地上。 “你幹什麼?”湄揮手就朝重爍打去,憤怒地叫道。 重爍任憑鮫人的耳光落在臉上,只是死死壓住她的掙扎,兩個人都滾入了湖邊的淺水中。隨後重爍放了手濕淋淋地爬起身來,盯著水中的臉龐緩緩道:“你不是阿湄。” “可我問的,都是湄想知道的。”解除了變身術,從水中半立起來的赫然是一個鮫人男子,他冷冷地看著震驚的重爍,“你不辭而別,知道她有多麼傷心麼?”

“是我對不起她。”重爍重複著這句話,怨怒地看著面前的男子,“可你呢,白河,我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你卻為何總是敵視我,甚至想要逼死我?” “你這個沒有心的傢伙,哪裡懂得旁人的心?”白河哈哈地笑了起來,搖動著魚尾朝湖心游去,“我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你。” “你把話說清楚!”重爍趟著水朝他追去,卻無論如何趕不上鮫人游泳的速度。他在水里站了半晌,終於慢慢地轉身上岸,拖著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沙漠裡。 就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白河從本已平靜的湖水中浮起,凝望著黃色沙漠中慢慢消失的黑色小點。就是這個無情無趣的人,怎麼能讓和自己相戀了十年的湄慢慢變了心?是憑他無以倫比的俊美容貌,屢不得志的憂鬱沉默,還是靠他鑠鋼銷鐵的驚人毅力?可是這個問題,白河已經不敢細想,再回想下去,便是他這一生中最荒謬的恥辱。 那個時候,他還是不曾變身的鮫人。每天漲潮落潮的時候,他都會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堅持不懈地用標杆測量著水位。那認真的態度,專注的神情,不知怎麼就打動了在水中游弋的他,常常躲在水底的礁石旁觀察這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那個時候,女孩常常只穿著一件寬大的袍子,頭髮也不曾梳理,柔順的長發如同金線一般在海風中飛舞,襯托出一張比鮫人還要俊秀的臉孔,讓他不能想像長大之後她將會多麼美麗。 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認識她。她既然從不曾失足落入海中,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從水底潛入,將她被潮水沖歪的標杆扶正。 一次他把她被水沖走的標杆遞還給她,她笑著對他說謝謝,幸福便如同閃電一般將他擊倒。就在那一天,原本下定決心要以未變之身研習精妙法術的他,變身成了一個男人。 其實他並沒有什麼奢望,鮫人和冰族,差異就如同游魚和飛鳥一般。何況對於他研習的法術來說,變身是一種錯誤,意味著他再也無法清心寡欲地修習到高妙的境界。但是那種原始的感情根本無法控制,因為變身而高燒昏睡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快樂的。哪怕後來因此被上師處罰,被同門嘲笑,他也未曾後悔。 可是不久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當初瞎了眼睛——“她”是一個男孩子,他被他俊秀的面容混淆了判斷,因為對於陌生的種族,人們總不會像對待自己熟悉的族人一般能夠明確區分他們的外形。那個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只是默默地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發呆,不小心被捕獵鮫人的空桑水手網了個正著。他拼命掙扎著想要逃出那個佈滿了倒鉤的漁網,全身被劃出一條條深深的傷口,他以為自己再也逃脫不了劈腿為奴的悲慘命運。可是湄救了他,那個總是追隨在他身邊的小小鮫人,奮力割斷了纏住他的網繩,自己卻被空桑人捉了去,從此失去了她修長美麗的魚尾,在被奴隸販子倒賣了好幾回後,才終於被嫁給帝都樞密大臣的同胞辛夫人所救,重歸大海。 他最終愛上了湄,那個為了他而變身,歷盡辛苦,甚至幾乎喪失性命的女子。可是當初自己的愚蠢卻始終不能釋懷,憋在他的心裡找不到出口。他恨那個迷惑了他的冰族人重爍,更恨自己,可是這種恨連他自己也知道是毫無道理的,這就讓他更加恨下去。他開始找各種機會打擊重爍,羞辱重爍,只望他也能夠體會到自己當初的後悔絕望,然而那個人目中無人的漠視只讓他覺得一切徒勞。或許只有重爍死去,他才會感覺到內心最終的平靜。 從冰魄島前來的冰族使者已經乘船出發了,重爍,這次看你還能堅持自己的信念嗎?白河看著重爍消失的方向,緩緩地沉入湖水之中。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一直到四周已經沉寂了很久,季寧才小心地從水中爬起來,卸下背囊,將四散的摩天草攏起來紮成一束。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方才從那兩個人的對話,他已經猜出他們口中的“湄”正是陷害自己落魄至此的鮫人女奴,他當時只有狠狠地握住水底的沙礫,才克制自己沒有跳起來追問那個狠心女人的下落。 可是,即使問出來,又能怎麼樣呢?季寧無奈地想著,將幾根摩天草用鹽醃了,夾在一個麵饃裡面吃下,之後重新收拾好背囊上路。而他身後的魔鬼湖,彷彿被一張地下的大口大力吮吸,逐漸消失在沙漠中。 其時正當正午,沙地的高溫幾乎要把人的腳麵也熔化,這種灼傷常常能讓最為耐熱的駱駝也寸步難行,最終倒在沙漠中再也無法起來,是以這片沙漠成為雲荒大陸上最滾燙的地方,被西荒人稱為“炭盆”,隔絕了活人的住地和幽冥之地空寂之山。 季寧忍著腳上灼出的火泡努力往前走著,直到再也無法堅持的時候,才掏出懷中一直珍藏的太史閣令憑,用上面所附的靈力醫治一下腳傷。這些年一直未能回到太史閣,這張令憑上所附的靈力已經所剩不多,不到萬不得已,他根本捨不得用。可這次為了讓水華復明,為了讓那雙最美麗最純淨的眼睛看見自己,還有什麼是他捨不得的呢? 空寂之山已經越來越近了,可是腳下的沙地卻越來越燙,一步下去甚至可以騰出火焰。季寧催動著令憑裡的法力護住自身,雖然明知返回之時再無可以防身之力,也顧不得那許多。如果自己最終死在這裡,讓水華死了心跟她父親回歸南方也好,總勝過以後她跟著一無所長的自己吃苦受罪。這份驕傲的倔強,他寧死也改不了。 走了很久,一塊塊黑色的岩石出現在季寧的視線裡,就彷佛一個個身著黑袍的人佇立在一起。傳說這些黑岩就是想要攀登空寂之山的旅人所變,那個屬於幽冥的地方絕不允許活人侵擾亡靈湮滅的過程。季寧從這些酷似人形的黑色岩石邊擦身而過,耳中都彷彿能聽到這些人死去時的淒慘呻吟,讓他身在酷熱之中也頓覺寒意。 黑岩越來越密集,最後連成一片高高聳立,彷彿是無數軀體堆積而成——那就是空寂之山綿延而下的山麓了。站在山腳下,方才的烈焰酷熱就彷佛只是一場夢境,只有眼前深不見底的黑暗才是真實的。那種充斥了視線的黑,彷彿可以把周圍的一切都溶解進去,讓人除了黑以外,再也體會不到時間的流逝,冷熱的交替,內心的喜悲。 收回自己被震懾的心神,季寧抬頭望去,白色的雲霧盤繞在頭頂,可是黑色的山峰卻望不到盡頭,只留下半截鋒銳的山體,提醒著去路的艱辛。 山頂上,便是那可以照見一切靈魂、蕩滌一切陰翳的泉水吧?季寧深吸了一口氣,取出背囊中攀援用的繩索,將索端的彎鉤一拋,鉤住了頭頂一處山岩的縫隙。空寂之山的表面皆是鋒刃如劍的錐狀尖石,一不小心,便能扎透攀援之人的身軀。 太陽漸漸西移,將大片的陰影從遠處的山麓上掃過來。季寧不顧手足被尖石刺得血跡斑斑,加快了攀登的速度,一旦黑夜來臨,幽魂四溢,鳥靈肆虐,就算有十張太史閣的令憑也保護不了他的性命。 可是他心中一急,行動便不如方才那般謹慎。正順著繩索攀到一半,冷不防那繩子被他一扯,失了最初的位置,竟被旁邊一塊鋒如薄刃的石片從中削斷!手上一鬆之際,季寧已知不好,急切中蹬住腳邊一塊突起的岩石想要穩住身形,不料那岩石已然風化鬆脆,承不住他的體重,立時裂為碎片墜落,連帶著季寧的身子也向下墮去! 季寧心知墜下山崖必定無幸,索性咬牙往身側一滾,只盼能被山石阻住下滾之勢。這一下雖然勉強奏效,沒有落下高度,全身卻如同萬刃加身,痛得他眼前發黑。等到他翻滾數次,終於可以攀住岩石穩下身形,疼痛疲乏早已讓他喘得爬不起身,只覺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血水。 使勁撐起身體站好,季寧望瞭望太陽的位置,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掏出小刀握在手上,仔細選擇著落足的位置,繼續往山頂爬去。 頭頂的山腰上出現了一個山洞,前方還有一塊平坦的空地。季寧猜測那是妖魔鳥靈的棲息之地。他有心想避開,身邊尖銳的岩石卻逼迫他離那個山洞越來越近,彷彿腳下的道路就是故意將他往那個地方推去。 季寧手心的汗幾乎打濕了緊握的太史閣令憑,然而令憑卻沒有像以往碰到危險時一般發出警告的紅光。四周非常安靜而平和,只有風的聲音在岩石的空隙中低低呼嘯。可是當季寧終於踏上山洞前的平地時,他彷彿聽到了什麼東西輕輕敲擊的聲音。 忍不住心頭的惶惑,季寧舉目四顧,最終望進了那個透露著詭異氣息的山洞。接下來看到的場景幾乎讓他當場失聲叫喊,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伸手緊緊摀住了嘴—— 黑色的洞壁上,四條鐵鍊牢牢鎖住了一個人的四肢,就彷佛黑色的幕布上破開了一個洞,透出後面的白光來。那個人頭髮散亂,面容蒼白,手足上的鐵鍊微微顫動,發出輕微的金屬撞擊聲,而他淡金色的眼睛,卻正正地盯著季寧! 彷彿著了魔一般,季寧也收束起慌亂的眼神,定定地盯著那個被囚困在石壁上的人。兩個人就這麼對視了良久,直到感覺山風的尖銳呼嘯擦過耳邊,季寧終於不敢置信地喚了一聲:“路銘?” 那個人顯然大吃了一驚,張開口想要說話,卻只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渾身顫抖著,手足上的鐵鍊敲擊更響。季寧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大著膽子走上去,細細打量著面前的囚徒,顫著聲音道:“真的是你麼,路銘叔叔?”他此刻才意識到一個詭異的事實,事隔十幾年,除了更加蒼白瘦削,路銘的面容竟和當年他們初見時一般年輕,沒有絲毫變化! “你……是誰?”似乎積蓄了很久的力氣,那個人才吃力地說出這幾個字來,倒像是多年未曾開口一般。然而他金色的眼眸已不復方才死寂的空茫,漸漸點亮了火花,彷彿把那具傷痕累累的身體裡所有的生命力都逼進了雙眼。 “我是季寧,當年你在白川郡南濱遇見的那個孩子。”季寧說著,眼見路銘被鐵鍊吊起的手臂上血肉模糊,有幾處竟已見骨,心知他這些年來定受了不少折磨,心下一酸,“是誰把你困在這裡?” “原來不是我的兒子……”路銘微感失望地喃喃自語,口齒慢慢清晰起來,聽季寧這一問,不由抬起頭苦笑道,“還能是誰?自然是思繽了……” “是因為你偷了他們的機密麼?”季寧走近路銘,仔細查看起鎖鏈的去向,口中安慰道,“路銘叔叔,我想辦法把你救下來。”一邊說,一邊用手中的小刀去撬鐵鍊與石壁的結合處。 “沒用的,完全焊死了,思繽絕不會給我留一分解脫的希望。”路銘搖了搖頭,看著季寧成熟的臉,微笑道,“都過了這麼多年了……小兄弟,現在是什麼年代了?” “蒼平朝清越十八年,我們見面那年是天祈朝盛寧二年,就在那一年,天祈朝亡了。”季寧同情地看著神色訝然的路銘,心下一嘆:莫非從白川郡被抓回之後,他就一直被鎖在這個渺無人煙的幽冥之地? “那麼我的孩子,至少也有二十歲了……”路銘枯澀的眼中漸漸浮起了柔情,“這些年來,你可曾聽說過一個住在交城叫做祝蓮的女子?而我的孩子,我給他取的名字叫做風梧……我們家是星尊帝的血裔,想必他也和我一樣,有一雙淡金色的眼睛,卻不知是男是女……”說到後面,他的語氣越發急促,顯然想要把他所知的一切線索都傾倒出來。 “我見過他們,是個男孩。”剛吐出這個回答,季寧便有些後悔,祝蓮和風梧母子因為路銘所受的苦,他怎麼能對路銘開口? “他們過得好嗎?”路銘追問了一句,卻又驀地苦笑了,“我對不起他們,他們忘了我會更好些……” “他們很好。風梧是個非常堅強勇猛的年輕人,有一手極為精湛的劍法。”季寧隱瞞了祝蓮早已病逝的消息,盡量用好消息來安慰這個淒慘的丈夫和父親,“對了,我還聽你們族長斷言,風梧就是帝王之血的傳人。” “你說什麼?”路銘的眼睛猛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盯著季寧。 “風梧身負帝王之血,他的勇力我曾經親眼所見。”季寧重複著這句話,心中企盼這個事實可以讓一生艱辛的路銘獲得一點安慰。 “神啊,這就是你給予空桑的恩賜麼?”路銘仰頭笑了起來,然而笑著笑著他的眼神卻變得無限哀傷,“神剝奪了我的一切,就是為了給我這個補償……” “路銘叔叔,我還是先想辦法救你出去吧。”季寧見天色漸暗,不由有些焦急。 “鳥靈們還有一些時候才會過來,在這以前,足夠我把要說的都告訴你,希望你以後見到風梧時,能轉告他他的父親的遭遇。”路銘似乎對擺脫自己的處境毫不關心,說到這裡忽而問道,“對了,你來空寂之山做什麼?” “我想取山頂的泉水。” “那個地方,活人都是無法到達的,山頂的吸力會生生把人的靈魂剝離肉體。”看著季寧欲言又止的焦急神情,路銘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會到這裡來。你且安心等等,我會為你想個辦法取到泉水。” 季寧雖然心中懷疑以路銘的處境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卻又不忍心反駁,便點頭道:“路銘叔叔,你有什麼要我轉告的就說吧,我會想辦法知會令郎。” “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他的樣子……”路銘垂下眼睛,嘆息了一聲。 季寧心中雖有萬千疑惑,卻不敢出聲,靜靜地等待路銘講下去。若是自己不來,路銘的這些秘密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一切都因為我接受了神的契約。”路銘終於開始講述下去,“我家是帝族的旁系子孫,眼看帝王之血斷絕,空桑靈力衰落,我心中憤慨難平,便常常到神廟祈禱。那一日我祈禱之後,伏在神龕下竟然熟睡過去,便夢見先祖星尊帝從半空降下,與我頭頂的破壞神塑像合而為一。我請他教我挽救空桑之法,他卻說空桑人統治雲荒數千年,倒行逆施,早已悖逆了神意,帝王之血的斷絕便已註定了空桑的滅亡。我震驚之下發願只要能重振雲荒,我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或許是我的意志太過堅定,星尊帝點頭嘆息道:'既然空桑人心未死,便再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安撫神想要毀滅你們的憤怒。帝王之血還有最後一次復生的機會,而你自己,卻必須奉獻幸福、名譽和永生,來挽救空桑這個墮落的民族。這個條件,你可接受?' “我那時熱血方剛,滿懷都是濟世救民的理想,當即不假思索便答應了這個契約。於是我按照神的指點,聯繫上了冰族的巫姑思繽,拋下家中剛剛懷孕的妻子逃到了冰族的聚居地。我假意取得冰族人的信任,最終偷到了他們絕密的圖紙,想要逃回雲荒大陸。不料後來……沒有人肯救我……我以為自己會那樣死在沙灘上,不料終究還是被巫姑抓了回去……”路銘說到這裡,聲音艱難起來,他扭頭看了看被禁錮的手足,苦笑道,“思繽失了圖紙,發誓要讓我生不如死,便將我鎖在這裡,充當奉獻給鳥靈的祭品。她給我灌下了不死珠,這樣我就永遠不會死去,每天傍晚鳥靈們都會來分食我的血肉,可是第二天我又會重生……這樣永無間斷的痛苦,便是她給我的懲罰……” 季寧聽他說著,眼光不由自主落在路銘高高吊起的手臂上,不由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方才還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差不多癒合了一半,肌肉和血脈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斷生長,最終抹去了創口的痕跡。 “對了,我交給你的蠟丸,後來可曾送到玄林大人手中?”路銘關心地問道。 “已經送到了。”季寧不敢多說,簡短地答道。 “那就好。”路銘似乎放下了心中懸了近二十年的心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玄林大人,是空桑人的良心……交給他,我就放心了。” 季寧“嗯”了一聲,壓制下心頭的話語。對於路銘來說,能將冰族的圖紙盜出交給空桑朝廷,已是偉大的壯舉,可是後續的事情,卻已不是英雄烈士能夠干涉的了。路銘盡了他全部的使命,餘下的只能期待玄林那樣的官員,一點一滴地將英雄烈士的理想鑄造成現實。玄林肩上的重擔,只會更加沉重。 “一會兒鳥靈們會照例來吃我的血肉,可能場面會很可怕,你心裡先有個準備。”路銘的語氣盡量平淡,卻讓季寧心底生出悲涼的同情:路銘忍受了這麼多年非人的折磨,只因為神承諾降下一個繼承帝王之血的子孫,可神又是否知道,空桑的墮落正如玄林所說,是因為這亙古不變的血統傳承? 只是這一切疑問,季寧都不敢提起,也祈禱路銘不會提起,好讓他在這深重的折磨中還能有一點幻想作為安慰,不至於絕望得過於徹底。 “我是冰族獻給鳥靈的祭品,讓那些妖魔在吸食空寂之山的離魂之餘,還有新鮮的血肉可以換換口味。”路銘繼續低低地說著,垂落的頭髮輕輕顫動,聲音裡含著無限的疲憊,“每天都要承受一次撕肉拆骨的折磨,卻偏偏在第二天又會復活,這樣的罪,就是地獄的酷刑也無法比擬。所以,我看到你的時候,心中真是高興啊——我終於可以擺脫這樣永無止境的痛苦了!” “我可以怎麼幫你?”季寧忍住心底的抽痛問道。如果那個時候,能有人將路銘救回村中送他離開,這個為了空桑奉獻了一切的人就不會落到如此淒慘的境地。或許在路銘的心目中,空桑人對他的傷害甚至比冰族還要嚴重,否則為何剛才提到在白川郡南濱沙灘的遭遇時,路銘的語氣會波動得幾乎無法成聲? “今晚鳥靈吃掉我之後,請你將不死珠從我的心臟裡面挖出來。”路銘一字一句地說著,彷彿充滿了無限的嚮往,“那樣我就可以死去了。” “不!”季寧下意識地斷然拒絕,“路銘叔叔,既然不死珠可以讓你復活,我只要帶走你的心臟,就可以讓你擺脫這種境遇!” “我的四肢都被鎖魂釘釘住,靈魂是無法擺脫這裡的。魂飛魄散對於我,是惟一解脫的辦法……”路銘微笑道,“小兄弟,鳥靈來的時候你披上我的衣服躲在石縫裡,就可以遮蓋住你的氣味不讓那些妖魔發現。等鳥靈們走後,你再將不死珠從我體內取走。若你仍然一心要上山頂取泉水,就將不死珠含在口中,它能夠抵抗空寂山頂剝離靈肉的力量,這也是我惟一可以報答你的東西了……” “路銘叔叔……”季寧扭開了頭,強忍下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面對面前一片赤子之心卻飽受磨難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是為了當年族人的冷漠而心痛無奈,為了自己曾經遺忘了路銘的囑託而愧疚自責,還是為了至今空桑人,包括玄林在內仍然忽視甚至歪曲了路銘的所為而悲哀憤懣? 路銘不知季寧所想,只是安慰地看著他笑道:“不要難過,如今能夠解脫,我心裡十分歡喜。”沉默了一會兒,路銘又像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抬頭對季寧道,“對了,一會兒來的鳥靈中,或許會有一隻叫做醍醐的。若是你運氣不好被鳥靈們發現,可是試著向它求助。” “向鳥靈求助?”季寧頓住撬打鐵鍊的動作,扭頭看著路銘,不敢相信那種極其凶殘的妖魔也能幫助自己。 “醍醐是一隻特別的鳥靈,因為它的體內有一個強大而善良的靈魂。”路銘說到這裡,望瞭望已然黯淡的天色,嘆息般地說道,“去躲藏起來吧,最後的時刻到了。” “路銘叔叔!”季寧顫著手解下路銘身上破舊的衣袍,看見他身上即使重生也無法消除的酷刑傷痕,季寧忽然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向著面前的囚徒行了一個大禮,“你是空桑的英雄,你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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