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雲荒紀年·隔雲端·蒼平卷

第3章 第二章舊傷

實際上,水華並沒有成為一個讀憶師的天分。儘管季寧耐下性子誘導,水華也只能模模糊糊地抓住一點萬物記憶的影子。季寧甚至懷疑,她之所以能讀出木梳裡的那首民歌只是湊巧而已。 不過水華並不焦躁,她常常纏著季寧,要他講漫遊雲荒的見聞。季寧雖然覺得無趣,但看在一百金銖的份上,也有問必答,並不隱瞞。 水華開始的時候稱呼季寧為“師父”,季寧卻不承認這個頭銜。於是水華便模仿木梳裡那首歌的開頭,叫季寧作哥哥。季寧抵制幾次無效,便隨她去了。 除了山川地理志,水華最喜歡的還是《雲荒紀年》——這部自星尊帝統一以來,就由太史閣撰寫不絕的雲荒史書。她曾經試圖學習用手指閱讀這些書,卻終究因為太過耗費精力而放棄了。因此當她欣喜地摸到季寧那枚鐫刻著星尊帝印章的太史閣令憑時,忍不住好奇地追問他加入太史閣的經歷。

“其實我只是幫他們閱讀古董而已。”季寧輕描淡寫地回答,秀長的眉不易察覺地擰在一起。 “可哥哥怎麼得到機會呢?”水華興致勃勃地問,“我聽說'太史閣'的門人最為高潔正直,無論任何打壓摧殘都堅持不懈。他們就像神仙中人,要是我也能成為……” “他們只是普通人而已,所秉持的無非一顆求真之心,所經歷的辛苦也是旁人無法明白的。”季寧冷冷地打斷了女孩的話,他的目光飄向窗外的遠方,偌大的總督府此刻顯得空寂而荒茫,讓他如止水般的心中生出埋葬的悲傷來,“我所持的那份'雲荒太史,行走無忌'的令憑,原本是我一個名叫靄亭的太史閣朋友所有。我與他萍水相逢卻意氣相投,他幾番想說服我加入太史閣,都被我因厭惡束縛而推脫。後來……他因為調查一項秘聞而被冰夷殺害……”

他喘了一口氣,平息下有些艱難的語氣說下去:“……他們割斷了他的喉嚨,讓他臨死之時說不出話……他死的時候死死握著一隻桌腳,沒能留下只言片語。我把那隻桌腳砍下來,按照他以前的指點送到伽藍帝都去,在太史閣的總部住了三個月,才算讀出了他死前遺留在桌腳裡不甘的意念……” “哥哥……”聽出季寧一向平靜的語調中含著難抑的傷痛,水華低低地道,“他的記憶就那麼難讀麼?” “讀憶師講求的是心靈純淨,不能摻雜絲毫雜念,而我當時總是難以擺脫哀思,所以耗費了許多時日才平靜下來。”季寧恢復了一向的恬淡冷靜,“所以,在一知半解的時候,請不要再說什麼'我也想成為……'之類的話。” “我明白了。”水華沉默了一陣,敏感地覺察出季寧已不願再談下去,便識趣地住了口。她面對著他的方向,覺得季寧就彷佛一潭靜水,初看清淺,實際上卻深邃得難以觸到他的波心。這種感覺讓女孩兒有一種難言的惆悵。

“哥哥,因為靄亭的死,你恨冰族人麼?”半晌,水華問道。 “從我能讀出他的遺言時起,就不恨了。讀憶師若是有了仇恨,他們的心靈就會受到蒙蔽,無法與萬物溝通。”季寧說到這裡,看看天色,將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塊石子交給水華,“我下午出去辦點事。小姐今天的功課,就是嘗試去聆聽這海石中鮫人的歌聲。” 取出玄林預付的十多個金銖,季寧離開了總督府,一路往南城外的海灘走去,那裡是明里販賣貨物,暗地裡走私偷渡無一不為的商棧區。 踏出交城的南城門,原本是一片荒灘的地方搭建了一排排房屋,經過百來年的經營,商棧已經頗成氣候。為了避風也為了卸貨方便,這些商棧的建築都是大同小異:窄小的店面面朝北方,堪堪留出與城牆跑五匹馬的距離供顧客行走;那些展示著各種各樣貨物的店面後,卻是商棧碩大寬敞的倉庫,有的甚至把裝卸的後門開到了南部的海水里。這種口小肚大的建築沿著交城城牆擺滿了城外的海灘,彷彿一個個螺殼排列在一起。

季寧熟練地穿過貌似雜亂無章的一家家商棧,徑直走到一家門口掛著“樂”字招牌的商棧裡去。他朝迎面過來的學徒擺了擺手,便直接走到門店最深的角落裡,頂著頭頂搖搖晃晃的風燈,輕輕敲了敲油光鋥亮的烏木櫃檯。 一個三十來歲的艷麗女人從櫃檯後站了起來,看著季寧綻開她職業的笑容。 “季寧公子,你出海的錢湊足了?” “樂綠夫人記性不錯,還記得在下。”季寧笑了笑,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小的包裹,放在櫃檯上,“十五個金銖的定金,我兩個月後出海。” “兩個月後也好,你不知道,自從新任交城總督上任後,我們得到的風聲都有些緊。”樂綠夫人把金銖攬入櫃檯下的抽屜裡,她斜倚著櫃面,眼角瞥著季寧溫雅的側臉。 “不管怎麼說,我都信任交城赫赫有名的樂綠夫人。”季寧微笑道。

“季寧公子真會說話,我若是再年輕幾歲,就想方設法把你留在這裡了。”樂綠夫人順口調笑,開心地看著讀憶師一貫淡然的面上透出幾分羞赧,“別擔心,剛上任的官兒都是這樣,這不我哥哥樂綿他們正召開商會,籌備給玄林的禮物呢。估計兩個月後,你出海沒有問題。不過,你要說清楚你出海的目的地,我們才好安排。” “我要去空寂之山。”季寧慢慢道,“按照你們的標價,一百金銖,往返。” “空寂之山?亡靈湮滅之地?”樂綠夫人吃了一驚,“你知不知道那裡的危險?” “鳥靈,狷獸,土匪,還有渺無人煙的沙漠。”季寧涼涼一笑,“我自然知道。怎麼,樂綠夫人不想做這筆生意?” “我有什麼不敢的,不就是開船送你到狷之原的北角登陸?”樂綠夫人爽快地說到這裡,倒真有些關切地盯著季寧,“只是……我怕你付了往返的錢,卻沒機會登上返回的船。”

“那你豈不是白賺了五十金銖?該高興才是。”季寧說到這裡,告辭離開,“我會提前幾天和你預定出發的時間。” “我送你。”樂綠夫人從櫃檯後走出來,陪著季寧往店鋪出口處走去。見季寧好奇地看了看店外擺放的糧食口袋,樂綠夫人笑道:“這些都是賣給冰族人的。你出海的時候,應該買的是這個。”說著,她伸手從擺得最高的一個口袋裡取出一粒棗子般大小的堅果來。 “這是什麼?”季寧接過堅果,在手心掂了掂。 “這是摩天草的種子。”樂綠夫人道,“海上旅行蔬菜不易保存,但長期不吃蔬菜容易得敗血之症。這摩天草種子生命力極強,最適合攜帶上船,只要用水,哪怕是海水澆灌,就能在短短幾天長成蔥翠植物,味道跟萵苣類似。這粒就送給你玩,你出海的時候到我這裡買,價錢給你算便宜些。”

季寧道了謝,離開樂綠夫人的商棧,順手把摩天草種子放在隨身的荷包裡。進城的時候,他看見一隊雜耍藝人正被守門的衛兵堵在城門口搜查,他們扛著行李和道具,中間有空桑人、有鮫人、有冰族,還有混血兒。彷彿對這種搜查已經習慣,看見路人矚目,一兩個雜耍藝人便抽空翻了個跟頭做鬼臉,引得一些交城孩子快活地笑了起來。 “別忘了去集市上看我們表演!”雜耍藝人們朝好奇的交城居民喊道。 眼看天上的雲朵越來越厚,季寧猜測傍晚必有降雨,便加快腳步想盡快趕回住處。然而他正行走在街道上,忽有一個聲音遲疑著叫道:“你是讀憶師麼?” 季寧轉回頭,看見道旁說話的,是一個金色眼眸的少年。下一瞬間,季寧認出了他:“風梧公子?”

風梧點了點頭,朝季寧走過來,有些緊張地道:“讀憶師,我想請你幫我看看我父親失踪的真相。” “可以。”季寧點了點頭。少年隱藏的憂傷和孤寂似曾相識,奇怪地打動了他的心。 “可是,我不知道那真相隱藏在哪裡。”風梧遲疑道,“所以能不能,請你去我家裡看看。” 季寧皺了皺眉,顯是有些不願。風梧見了,趕緊取出一個錢袋,顫抖著手打開了,塞在季寧手上,頓時顯出一堆雜亂的金銖銀角銅子來。 “這是我能付的最高的價錢,你可以接受麼?”他紅著臉問。 季寧托著錢袋,沉了沉眼瞼,忽然道:“為什麼要偷你母親的積蓄?” 風梧猛地愣住了,隨後他才意識到,那個錢袋已經向讀憶師傾吐了一切秘密。 “讀憶師,如果你看得出來這裡的每一個銅子都是我母親辛苦刺繡換來,那你也應該看得出,這些年來我和我母親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少年鼓起勇氣對著季寧平靜無波的眼,一口氣說下去,“我母親是在父親失踪十個月後生下我的,因此從小到大,所有的人都懷疑我是個野種。他們甚至傳言,父親是被母親串通姦夫殺害的。這些流言雖然沒有憑據,但每一個字、每一個眼神都像一把刀子,十多年來反反复复地凌遲著我們,讓我恨得想要殺死所有的人!所以讀憶師,如果你能找出我父親失踪的真相,還母親一個清白,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說著,他雙膝一曲,便跪了下去。

“你起來,我隨你去就是。”季寧將風梧扶起,意外地覺察到少年身體內部蘊藏的巨大潛能,讓他一瞬間失去了拒絕的念頭。看著對方金色的眼睛,季寧有些恍然地問:“你,可是帝都的血裔?” “是的,星尊帝是我的遠祖。”風梧抬起頭自嘲地笑了一下,“就是因為有這雙眼睛,族長才沒有狠下心將我從族譜裡勾去。” “把這個還給你母親。”季寧把錢袋塞回風梧手裡,“我們走吧。” 風梧的家族屬於星尊帝的一個偏遠旁支,雖然經過千年的繁衍凋零,早不復帝王之後的富貴氣派,卻依然是交城的清華世家。風梧領著季寧走到那大宅的門前時,兩個看門的家丁便攔住了他們:“風梧公子,現在你們母子都住在外宅了,若要進這裡,容小的先去禀報。”

“放屁!這裡仍然是我家,什麼時候輪得到你們這些奴才多話!”風梧說著,一伸手便將兩個身強力壯的家丁推得遠遠的,只管引著季寧走進了大宅。 宅子裡的建築一律是用青灰色的磚塊砌成,一條甬道將一座座小型的院子串連起來,光滑的石板無聲地預示著這個宅院的年代久遠。季寧目不斜視地走在風梧身邊,對四周驚異的目光恍如未見。 “我父親原先住在這裡。”風梧說著,推開一個院子的門,引來院中幾個婦女驚慌的喝罵。而看熱鬧的人們也迅速擁來,將風梧和季寧堵在院門外。風梧狠狠地推了幾把麵前阻攔的家丁,隨即被季寧扯住了手臂。正僵持間,有人叫了一聲“族長來了”,簇擁的人群便呼啦散開一條通道,將一個老者讓了進來。 “讓讀憶師進去。不管怎樣,能查出真相總是好的。”族長顯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轉向季寧微笑道,“先生不用顧忌,酬勞我會安排賬房上支付。” “如此甚好。”季寧向族長點頭回禮,旁若無人地走進院子,不時伸出手去,觸摸一兩件院中物事。 從族長到來,風梧就沒有說過一個字。他獨自站在一處,遠遠地與眾人隔離,暗中握住了拳頭。然而當他看到一個中年女人默默地走過來時,他忍不住上前攙住女人微微顫抖的身子,叫了聲“娘”。 “聽說你在這里胡鬧,我只好過來看看。”女人低低地道,“梧兒,跟娘回去吧。” “不!”少年倔強地站在原地,聲音將原本關注在季寧身上的眾人目光吸引了過來。風梧驕傲地環視了一下這些從小鄙薄他苛待他的族人,堅定地道:“無論如何,我要看到真相。” 女人拗不過兒子,只好嘆息著留在原地,如同她這本分小心的十幾年一樣,微微地低著頭,將原本秀麗的面容掩藏在額發的陰影下。她的心裡,又何嘗不想知道,一向恩愛的丈夫路銘為何會在一夜之間不辭而別? 季寧仍然在院中探索著,眉頭微微皺起,要從一個百年曆史的古宅中探詢出某一瞬的情景無異於大海撈針。天色越發陰沉下來,窒悶的空氣讓他鼻尖冒出汗珠,心頭因為靈力耗費過度而劇烈地跳動。終於,小半個時辰之後,他放棄地停下了一切動作,緩緩走回院口,發現圍觀的大小人等並未散去。 “先生勞神了,要不到正廳奉茶?”族長和藹地問道,顯然有些顧忌季寧看到了什麼不便公開的東西。 “不,就在這裡說!”風梧忽然大聲叫道,“讀憶師先生,如果你看到了真相,就不要怕當眾說出來!” “梧兒……”女人有些嗔怪地喚了一聲,卻深知自己根本無法阻止兒子想要做的一切。 “既然如此,先生就在這裡說吧。”族長見風梧有疑己之心,有些惱怒,將衣袖一折,背在身後。 “這座院子裡的記憶龐大復雜,我竭盡所能,只找到一句有關路銘此人失踪的線索。”季寧說到這裡,心中微微一動,不知自己為何提到“路銘”這兩個字時感覺有些異樣。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緩緩道:“那句話就是:'思繽,我跟你走。'” 他此言一出,一些較年長的族人立時面露震驚之色,隨即竊竊私語的聲音便如同出巢的黃蜂一般籠罩了人群上空。 “娘,思繽是誰?”看著母親的臉瞬間蒼白,身子也搖搖欲墜,風梧連忙扶住母親,大聲詢問。 “思繽是冰族的巫姑,天祈朝末期常常帶著船隊來交城走私劫掠。那個時候,交城百姓沒有不知道這個貌美心冷的冰族女人的。”族長說到這裡,手裡的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頓了頓,“路銘這個不肖子孫,居然是跟著冰族私逃而去。從今以後,我們家的族譜裡再也沒有這個人的名字!” 見圍觀眾人漸漸散去,族長方向季寧苦笑道:“家門不幸,讓先生見笑了。請隨管家去賬房支取酬勞。”說完不再停留,告辭而去。 “酬勞改日再說。”天上一個悶雷滾過,季寧忍住突如其來的心悸,對著迎過來的管家擺了擺手,大步就朝大宅門口走去。他的身後,風梧正愣愣地摟著不住流淚的母親,仰面對著天空不時劃過的閃電,眼中是深重的憤恨。 交城是典型的海濱氣候,颱風引來的暴雨可以在瞬息之間籠罩整個城市。季寧走到半途大雨就從天而降,然而身體的異樣讓他不敢在半途停留,他只好迎著幾欲把人席捲而去的狂風一步步往總督府走去。 雨水頃刻就澆透了他的全身,卻讓發燙的身體感到清涼的愜意。 “思繽,我跟你走。”方才那個消失在虛空中的聲音為什麼聽起來如此熟悉,那個路銘又是何方神聖,竟讓他一向平靜無波的心混亂得彷彿要破腔飛出?季寧伸出左手抵住後腦,右手胡亂地扶住一切可以撐持的東西,終於在狂風暴雨中踏上了總督府側門的台階。 看門人似乎說了一句什麼,季寧沒有聽清,只是不管不顧地走回自己的居室,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都是雨水。撞開門,他一頭就栽在床上,再也不想動一下。 靈力的劇耗帶來了深重的心悸和頭暈,而渾身的舊傷也因為這陰濕的天氣再度發作。季寧摸索著扯過被角咬在口中,把四肢百骸的劇痛都阻攔在咽喉深處,無聲地對抗著這個注定難熬的夜晚。 昏昏沉沉地不知趴了多久,一雙柔軟清涼的小手摸索著探上了他的額頭。 “哥哥,換身乾衣服吧,這樣下去會發燒的。”水華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幻境傳來。 季寧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卻仍然昏迷般一動不動,恍惚中只覺得火炙般的疼痛中接觸到一絲絲溫柔的涼意,彷彿女孩子柔軟的手指。 女孩子柔軟的手指……這個認知讓他一驚之下清醒過來,果然發現水華正在摸索著給他換衣服。一時間,季寧忘了身上的難受,窘得面紅耳赤,幸虧水華目不能視,只是專注做事,讓她一向高傲的先生不至於太失面子。 “哥哥,你醒了?”水華鬆了一口氣,繼續用毛巾擦乾季寧身上的冷水。然而她的手忽然停滯在季寧的背上,神色一黯:“哥哥以前受過傷?” “舊傷了。”季寧費力地扯過衣襟,遮住背上一道從肩胛斜拉至腰的舊刀傷,也遮住了遍體觸目驚心的細碎傷痕。 “還痛嗎?”水華收回手,輕輕地問。 “不痛了。”季寧吃力地靠牆坐起,哆嗦著手系衣帶,下意識地回答。 “你騙我。”女孩兒毫不猶豫地下了這個判言,卻微微低下頭,並沒有動氣的意思。 “你和我爹爹一樣,都不肯把受的苦說出來。可我都知道。我這就去給你找藥來……”說著摸索著就往外走。 “藥沒用……”季寧不想麻煩她,便撐著力氣道,“小姐回去吧,要不四月該擔心了。” “四月今天去她親戚家了,晚上不回來,爹也不回來。”水華摸索著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微笑道,“夜裡我怕一個人,哥哥陪我說說話吧。” 季寧明白她是為了留下來照看自己,他想要拒絕,身體卻難受得一時說不出話。他向來是個驕傲的人,斷不肯在別人面前示弱,一時間比死了還難受。 水華聽他呼吸急促,她掩不住臉上的憂慮,輕輕喚了聲:“哥哥?” 季寧見她空落落的眼神落在別處,雪白的臉頰在燈光下發著光彩,他恍然發現不知不覺中女孩子正在長大,彷彿一朵花蕾在不經意間悄悄綻放。他鬆開一直緊握住床單的手,沉聲道:“夜深了,小姐還是回去吧。若是怕一個人睡覺,可以叫廚房的張媽陪你。” “我就是想跟你說話呢。”水華固執地坐在原處,笑嘻嘻地道,“你肯定不知道,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嬌貴,從小到現在,我進過兩回帝都的牢房,最長的一次在裡面待了半年,現在不還是活蹦亂跳的?” “為什麼?”季寧吃了一驚。 “都被我爹爹害的唄。”水華撇了撇嘴,孩子氣地道,“他老是得罪人,還都是得罪挺厲害的人。所以每次他一被關起來,我和大娘,還有幾個哥哥都會被連帶關起來。” 季寧聽到這裡,嘆了一口氣:“自古做忠臣難,做你爹爹那樣清廉正直的官更難。” “是啊,我知道爹爹心裡頭悶著好多煩心事,所以從小我都順遂他的心願。他喜歡我無憂無慮,我就每天都裝作高高興興的。”水華說到這裡,忽然“哎呀”一聲,“這個你可不能告訴他。” “不告訴。”季寧笑著搖了搖頭,忽然發現這個女孩子竟然蘊含著從未發現過的早熟,“監獄裡苦麼?” “也還好吧。大娘老是哭,我就坐在地上等爹爹過堂回來。反正我看不見,在哪裡都是一樣。你不知道帝都監獄都是用石塊壘成的,每一塊石頭都有它不同的花紋,我每天沒事就用手在上面摸啊摸,居然可以摸出那些花紋的形狀:有些像花,有些像雲,有些像騎馬的人。我把那些花紋串連起來,就可以想像各種各樣的故事,等爹爹回來的時候,我就一邊給他上藥,一邊講故事給他聽。”水華坐在椅子上,面對著掛著床帳的牆壁,卻彷彿看到了極深的遠空,“爹爹聽了我的故事,就會忘了痛,慢慢地能睡著。所以我不怕老鼠,不怕跳蚤,也不怕吃發霉的餅,就怕編不好故事,怕爹爹會痛卻又不肯出聲。那時雖然辛苦,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些石頭的花紋,它們就像朋友一樣,給我講故事。還有那些房頂滴落的水,滴滴答答極有節奏,就像敲木琴一樣。” 季寧知道她所說的是玄林曾經下獄受刑的往事,只是料不到那樣慘痛的經歷在這個女孩的回憶中竟如同夢幻一般綺麗。他驚訝地看著水華的微笑,稚氣中帶著從未發現過的聖潔,就如同她每日虔誠供奉的創造神,那般寬容和博大。此刻他才知道,為什麼那些隨玄林而來的僕人們對水華的愛護中竟然含著令人驚訝的尊敬。或許是因為她看不到世上的污濁,才能保持住一顆純淨的心靈。 這種純淨,是身為讀憶師的他也望塵莫及的。 “哥哥也有故事講給我聽嗎?”見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季寧的談興,水華興致勃勃地道。 “我再沒有什麼新鮮的故事告訴你了。”季寧苦笑著回答。或許她是好奇自己這一身的舊傷從何而來,可惜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那麼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一定想去空寂之山?”水華說到這裡,驀地伸手掩住了口。 “不怪你,是我的意念太過強烈,才讓你能有所覺察。”季寧側了側身子,換了個靠坐的姿勢,半晌終於強打起精神道,“我給你講講鏡湖吧。” “大家都知道,鏡湖里面有蜃怪,吞吐蜃氣構成幻象,所以空桑百姓很少能乘舟前往伽藍帝都,只能靠葉城和帝都之間的湖底地道往來。” “是的,爹爹帶我從帝都來這裡的時候,就是走的湖底地道。”水華點頭。 “可是實際上,還是有人能行舟渡湖,我就曾經坐船去過伽藍帝都。”季寧回憶道,“鏡湖上有一對夫婦,專門執掌渡船,為各地急赴帝都的旅客提供方便。傳言他二人身份尊崇,只不知為何隱姓埋名在鏡湖擺渡度日。可也正因為有了他們的船隊,鏡湖周邊的旅客才不至於為了進入伽藍城而遠繞到葉城,那夫婦實在是造福四方做了莫大的善事。” “在鏡湖上坐船真的很神奇麼?”水華好奇地追問。 “是的,蜃氣會在湖中結成幻影,讓每個人都看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所以常常會有人因為意亂神迷而墜湖死去。”季寧繼續道,“於是幾乎所有的渡船都密封得看不見外面的一絲情景。只有那對夫婦親自執掌的渡船,才可以讓客人看到湖中的幻境,只是必須用鐵鍊將自身綁縛在座位上,以免發生意外。” “那哥哥選擇的哪一種渡船呢?”水華有些興奮地問道,看得出,女孩子小小的心靈裡滿是希望季寧選擇後者。 “我那時急著將靄亭的遺物送到太史閣,根本無所謂乘坐哪種渡船。只是機緣巧合,碰到船主夫婦親自來為我們掌舵。他二人風神俊秀,氣度高雅,一望而知並非尋常出身。”季寧見水華聽得入神,喘了幾口氣微微笑道,“船到湖心,同行的旅客果然痴迷地望進水中。我卻故意向天上張望,生怕在湖中幻境裡看到活生生的靄亭,悲痛失態。哪知蜃氣不光在水中結成幻象,還能穿透湖面抵達雲端,在天空中結出另外的幻象來。只是以前所有人面臨湖水的誘惑,都不曾往天上看罷了。” “你看到了什麼?”水華緊張地問。 “其實和水中應該無甚差別,都是每個人內心中最渴望的東西。”季寧歇了一會兒,語聲終於不再那麼虛弱,“我看到了一個女子,她側身對著我站著,微闔著眼瞼,長發被風吹得向後飛揚,就彷佛天上的女神降落雲端。而我觸摸著她腳下的黑色石碑,達到了一個讀憶師畢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不再是在雜亂的記憶中摸索,而是能與宇宙萬物自由交流。”他說到這裡停了停,再度補充了一句,“那個幻象的背景,就是空寂之山。” “原來是這樣……”水華有些寂寞地應道。 “讀憶師畢生追求的,正是這種心境的空靈。”季寧低下眼,迴避開水華黯淡的神色。水華的心思他能猜出幾分,只是對這種貴族小姐無傷大雅的感情遊戲,他並沒有精力奉陪。 天色漸漸發出了慘淡的光,迷迷糊糊的季寧恍然發覺,水華陪伴自己度過了原本痛苦難熬的夜晚。他從床上站起,舒展了一下雙臂,滿懷感激地輕輕推了推伏在桌上打盹的水華,柔聲道:“多謝小姐,我已經好了。小姐還是回房去歇息吧。” “嗯。”水華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仍然伏在桌上不動。季寧知道她昨夜為了自己強打精神說話,此刻定是困倦得很了,只好將她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床上,又拉過被子將她蓋好。然後他走到床尾,打算清洗自己昨夜換下的濕衣,伸手卻摸到一粒棗子大小圓溜溜的東西,取出看時,發現是昨日樂綠夫人送的那粒摩天草種子,吸了衣服裡的水分,竟然不知不覺地冒出芽來。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睡夢中,水華喃喃地道。 季寧輕輕地把那粒種子放在了她的手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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