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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荒紀年·隔雲端·蒼平卷

雲荒紀年·隔雲端·蒼平卷

丽端

  • 網絡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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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210808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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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章忘卻的記憶

季寧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想,就算自己一生的遭遇早已如火藥一般囤積在木桶裡,那也是路銘點燃了命運的導索。然而這種念頭同時讓季寧羞愧難當,如果一切重來一次,他相信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命運是一串巨大的碾輪,被上一個碾輪碾壓的人推動了下一個碾輪的滾動。 那個時候,季寧十歲。在旁人眼中,他是個古怪的孩子,卻也擁有一個生長在海邊的孩子所有的幻想和冒險精神,熱衷於逃出私塾先生的課堂,奔向村外無際海洋的漫漫海灘。不同於其他男孩子的是,季寧常常無視石頭縫裡爬來爬去的螃蟹、被潮水沖上沙灘活蹦亂跳的海魚,他專門撿拾一些被潮水從遠方帶來、磨得平滑圓潤的石子,不知不覺間收集了大半盒子,藏在床頭的抽屜裡。 於是那天季寧被一顆顆石子引到了路銘的身旁。

季寧第一眼看見路銘,驚駭地愣在原地,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具屍體。那時路銘伏在沙灘上,雙臂前伸保持著向前攀爬的姿勢,卻是垂著頭一動不動。洶湧的波浪一次又一次將他的下半身淹沒在水里,有縷縷的血色從他的身下擴散到透明的海水里,彷彿一根根的紅線想要重新將他扯回大海深處。 大著膽子走近,季寧覺察到路銘的身體還在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他輕輕喚了一聲:“叔叔,你怎麼了?” 路銘身子一顫,掙扎著從沙地上抬起頭來,便看見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兒蹲在自己身邊,男孩穿著南濱當地人特有的白衫小褂。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嚴重脫水的喉嚨根本發不出一個字來,他只能勉力回頭望瞭望自己的腿。 季寧知道他的腿不能動,便彎腰架住路銘的一隻胳膊說道:“我拉你上來。”

路銘點了點頭,咬牙用另一隻手撐住地,想要將身子從刺痛傷口的海水中解救出來,然而他顫抖的手臂早已無力,以季寧一個孩子的力氣根本無法挪動他分毫。 “你的腿傷了,需要上藥。”季寧蹚進水里,仔細查看了一下路銘的傷勢,重新走上岸來,“叔叔你忍著點,我這就回去叫人來救你。” 過了一陣,季寧果然回來了,還拉來了家裡的管家於伯。於伯肩上背著藥箱,手裡提著食盒,一邊被季寧拉著奔跑一邊喘著氣道:“小少爺慢一點,當心摔跤……” “我們先把他拉上來。”季寧見路銘仍舊一動不動地伏在原地,連忙招呼著於伯。 終於將路銘從海水中拖上來,露出了一直流血不止的傷口。 “是桃花水母蜇傷的?”於伯一看到路銘腿上形如五片花瓣一般的傷口,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年輕人,你是從哪裡來的?”

喝了幾口季寧餵來的清水,路銘終於積蓄出一點說話的力氣:“交城……” “你說謊。”於伯的口氣驀地嚴厲起來,“你是從海裡來的,否則不會被近海的桃花水母蜇傷。根據朝廷的禁海令,出海需要隨身攜帶官府的路憑——你的路憑呢?”說話間於伯的眼光已瞥向路銘腰間所繫的防水褡褳。就算是遇到海盜或風暴跳海逃生,任何人都不會將重逾性命的官憑置之腦後。 看著精明的管家眼中的懷疑,路銘虛弱地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 “於伯,先給這個叔叔上藥吧。”季寧在一旁催促道,隨手在藥箱裡翻撿著。 然而於伯卻拉開季寧,關上藥箱重新背回自己肩上,面色沉重地對路銘道:“年輕人,不是我不肯救你,實在是桃花水母的蜇傷我們根本就無藥止血。如果你有出海的官憑,信得過我,我就拿著到官府裡去領藥;如果你是私自出海,違反禁海令,請恕我們小百姓不敢和有私通冰族嫌疑的人來往。”

“那麼,可以幫我僱一輛馬車麼……”路銘低低地吐出這幾個字來,重新將抬起的頭倚回沙灘上,彷彿這句話已耗盡了他的力氣,然而他的眼睛,仍舊帶著懇求之意望著於伯。 “叔叔,你先吃點東西……”季寧剛想打開食盒蓋子,於伯已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向遠處拖去:“小少爺,我們快走吧。萬一被官府發現我們和通海之人往來,可是有解釋不清的麻煩。” “於伯,這樣他會死的!”十歲的孩子掙扎著,卻敵不過中年人的力氣,只能徒勞地尖聲叫道。 “小少爺,有些事情你還不懂。”忠心的管家一手扶住肩上的藥箱,一手拉扯著掙扎的季寧,漸漸消失在沙灘遠處。 路銘看著他們走遠,他吃力地伸手過去拉他們遺忘的食盒,卻打翻在地,散落出幾塊薯糕來。他抓起沾滿了沙粒的薯糕,看也不看地塞進嘴裡去。等到終於有了坐起的力氣,他用牙齒撕扯下自己的衣袖,緊緊地裹在右腿上的傷處,卻無法止住不斷流出的血。那種被官府視為近海屏障的桃花水母,有著特別的毒素,可以破壞人的凝血功能,若是沒有特效藥物治療,砂礫大小的傷口中就會不斷湧出血來,雖然緩慢,卻足以漸漸耗乾一個人的生命。

沙灘上很靜,只有波浪不斷拍打海岸的聲音,單調得如同幼時母親哼唱的搖籃曲。路銘努力朝著才前方爬了幾步,便疲倦得直想昏睡過去。可是內心深處卻不甘心就此睡去,拼命叫醒了他的神誌,讓他再度拖著毫無知覺的右腿朝前爬去。 “叔叔,叔叔,你醒醒……”孩子清脆的童音穿透了黑暗,將陷入溷濁的路銘再度喚醒。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著季寧近在咫尺的臉,他不知道自己身後的沙灘上已蜿蜒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我偷了好多止血的藥來。”季寧開心地捧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瓶子,走到路銘身後,重新給他的傷口上藥包紮。 雖然明知道孩子帶來的這些尋常藥物無濟於事,路銘還是滿心感動。下一刻,季寧將一把雨傘遞到他手裡,關心地道:“叔叔,今天晚上要下雨,你拿傘擋一擋吧。”

路銘知道自己不能指望這個孩子將自己運到村里去,只好問:“你知道風鷂麼?” “風鷂?我知道啊。”季寧顯然興奮起來,“風鷂就是雲荒飛得最快的鳥。” “是的,所以一般用它來送信。”路銘微笑道,“你可以找到風鷂麼?” “我沒有見過風鷂。”季寧搖了搖頭,“聽爹爹說風鷂是很珍貴的鳥,馴養好的風鷂我們整個白川郡恐怕只有首府隨州才能找到。” “哦。”路銘失望地應了一聲,他知道從現在身處的白川郡南端海岸到首府隨州,需要步行兩天的路程。而以他現在行動不便、流血不止的狀況,根本無法撐到,何況就算到了隨州,那些官府馴養的風鷂又怎肯借給他呢? “叔叔,我要回去了。”季寧見路銘只是垂目不語,便收拾了藥瓶再度道,“我明天再來給你送吃的。”

“多謝你了,小兄弟。”路銘醒悟一般道,“我的褡褳裡有些金銖,你拿去吧……” “我們家裡不缺錢。”季寧趕緊把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逃跑似的道,“我走了。叔叔明天見!” “明天見。”季寧微笑著道。就算為了空桑這些可愛的孩子,他也絕不會在心願達成前死去。看著季寧的背影,路銘盤算著明日無論如何要托這孩子給自己僱一輛北上的馬車。 當天晚上果然下了雨,海風裹著雨絲瞬間就濕透了路銘的全身。他打開季寧送的傘,誰知撐開的傘立時灌滿了風,掙脫了他的握持凌空飛去,在遠處的沙灘上咕嚕嚕地旋轉,最終被波浪舔進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踪,就像他曾經擁有的一切,遠得再也無法抓住。 第二天,季寧沒有來,也不曾有任何人踏足這片風雨交加的海灘。路銘知道自己發燒了,可整個光禿禿的沙灘上連遮雨的山洞樹林都沒有,他只能仰著頭,讓迎面落下的雨水滋潤一下火燒火燎般的咽喉。

第三天,季寧仍然沒有來。濕透的衣服黏膩膩地貼著火燙的身體,路銘模模糊糊地看見遠處有人影,似乎是趕海的村民。他想要呼喚他們,聲音卻微弱得只有自己能聽見。而那些村民無一例外地站在遠處,驚駭地看著他,最終像逃避什麼怪物一般匆匆離去。 到這個時候,路銘幾乎後悔沒讓於伯將自己交給官府。就算那裡等待他的是無休止的懷疑和拷問,也總比腐爛在沙灘上要好得多。這種在眾人圍觀下慢慢死去的感覺,讓他一向自詡堅強的神經也絕望得幾乎要崩潰。這些淳樸蒙昧的村民,雖然怯懦得連靠近他都不敢,卻也沒有人會想到劫掠這個奄奄一息的異鄉人。 第四天,路銘撐住一塊礁石半躺著坐起,眼睛看著淹沒在遠處樹叢後的北方天空。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連續幾天被高熱折磨得一片昏沉的頭腦彷彿得到了最後的一絲清醒,手足也驀地靈活起來,讓他足以將腰間沾滿了沙土的防水褡褳解下,緊緊抓在手裡。這用性命換來的東西,絕不能隨著他一起腐爛,可他現在只能指望那些村民能夠因為好奇心和貪婪心而看到它,讓它能夠擁有一絲被發現和重視的僥倖。

“叔叔,你躲到這裡來啦?”清脆的童音從礁石後響起,讓路銘激動得手一抖,防水褡褳落在了沙地上。 “我給你帶了水和吃的。”季寧捧著水壺從礁石後轉出來,一邊給路銘餵水,一邊道,“這幾天我被爹爹關起來了,今天才偷空跑出來。”見路銘勉力笑了笑,季寧興致勃勃地打開一個木盒子,露出裡面各色圓溜溜的石子,“叔叔若是像我一樣能聽到這些石頭的說話,就不會孤單了。” “你能聽見它們說什麼?”路銘一邊凝視著季寧稚氣的面容,一邊嚼蠟般吞嚥著口中的薯糕。 “每一塊石頭說話是不一樣的,有的還會唱歌呢。”季寧急切地看著路銘,小臉有些發紅,“叔叔,你相信石頭能說話唱歌麼?我爹爹他們都不信,村里的孩子還笑話我是騙子。”

“雲荒上有人能讀出被各色物件記錄的聲音和影像,他們被喚作讀憶師。”路銘的聲音越來越微弱,面上卻帶著微笑,“聽說只有最純淨的心靈才能達到人與物的溝通,聽到看到這些記憶,所以我相信你。” “讀憶師?”季寧歡喜地笑了起來,“我喜歡這個名字,叔叔你懂得真多。”他眼看著路銘再度疲憊地閉上眼睛,便從盒子裡挑出一塊白色的石子放在路銘手心裡,“我最喜歡這塊石頭了,它發出大海深處鮫人的歌聲,能讓人睡覺時做出美麗的夢。” “睡覺”兩個字明顯刺激了路銘,他霍地睜開了眼睛——以他現在的身體,這樣一睡,恐怕是再也醒不過來了。他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再也使不出力氣來,便微弱地說道:“小兄弟,你幫我把那個褡褳打開好麼?” “好。”季寧答應著,解開了褡褳,發現裡面除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幾個金銖,便是一個蛇皮小匣,匣子裡是幾粒色彩黯淡的蠟丸。 “這些蠟丸,你幫我收著好麼?”路銘喘了幾口氣,鄭重地看著孩子惶惑的眼睛,“若有機會,幫我送到越京兵部員外郎玄林大人那裡,越快越好,就說是路銘以死換來的。”他一口氣說了這些,心頭的淒涼越來越深重——自己臨死之前,居然不得不把這樣關係到整個空桑命運的東西託付給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叔叔……”季寧清脆的童音低沉下來,帶著孩子的悲傷,“叔叔你要死了麼?” “是啊,所以你一定要記著剛才叔叔說的話……”腿上的麻痺已漸漸蔓延到腰間,路銘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挪動一步,而生命,又能支撐幾時呢? “我會記得的。”季寧伸出小手,將那幾粒蠟丸撿起來,放到自己收藏石子的木盒裡。光澤黯淡的蠟丸和石子混雜在一起,居然一下子難以分辨。 “好孩子,快走吧,不要再來看我了。”路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放棄了抵抗強烈的眩暈,“我困了,你讓我好好睡一覺。”在無邊的大海裡泅遊了三天,又在傷痛高熱下掙扎了四天,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撐持不下去了。 季寧見路銘果真閉上眼睛不再理睬自己,便抱著自己的寶貝盒子站起來。他有些不捨地看著猶自躺在路銘掌心的白色石子,終於下定決心把它留在路銘手中,自己轉身走開了。 雖然很大方地將那粒會唱歌的石頭送給了路銘,季寧還是下決心再找一粒同樣的寶貝。白川郡南岸有著漫長的海岸線,想要再找尋一粒來自大海深處、帶著鮫人歌聲的石子,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這一次在海灘上找了大半天,季寧還是沒有找到新的會唱歌的石頭。看著遠處村莊里裊裊升起的炊煙,季寧知道自己該回家吃飯了,否則被爹爹發現自己從書房裡偷跑出來撿石頭,屁股上又要挨上幾巴掌。 沿著沙灘旁的山路,季寧在回家的半途又看見了那個叫做路銘的異鄉人。他依然斜靠著那塊礁石沉睡,彷彿自季寧離開就不曾變換過姿勢。就在季寧收回視線打算老老實實回家的時候,季寧驀地發現遠處的海面上出現了一支船隊。 由於天祈王朝的禁海令,空桑百姓不得出海,冰族不得登陸,所有與雲荒大陸貿易的外洋商人必須憑藉官府的路憑在葉城、交城等幾個指定港口上岸,因此季寧雖然在海邊生長了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從大海那頭駛來的大船。孩子強烈的好奇心立刻蓋過了父親巴掌的威脅,他快步奔得近了些,躲在一塊岩石後向海邊張望。 神秘的船隊越來越近,終於在海邊停靠,從船上陸陸續續下來了百來個身穿戰甲、手持兵刃的士兵。他們一律有著藍如海水的眼睛,金線一般的頭髮,就算季寧從來沒有見過冰族人,此刻也一下子就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想起自幼被教導的關於空桑人和冰族人的世代冤仇,季寧的心裡湧起了不祥的預感。他努力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些冰族人的舉動,他發現最後下船的,竟然是一個身穿長袍,頭戴白色風帷帽的女子。雖然看不清她的長相,但從那些冰族士兵對她的恭敬程度,就連季寧也能猜到她是這支船隊的領袖。 “禀告巫姑,我們發現那個奸細了!”四散的士兵們對沙灘的搜尋終於有了結果,連忙向那個白袍女子禀告。被稱為巫姑的女子哼了一聲,快步隨著士兵們朝前方走去。 季寧順著他們的方向望過去,不由伸手堵住了自己的嘴。此刻被幾個冰族士兵從地上硬拽起來,壓跪在一眾冰族人面前的,正是路銘。 “東西找到了嗎?”見巫姑只是冷冷地站著不開口,領隊的冰族將領問道。 “禀大人,我們搜遍了他全身和附近的沙灘,沒有發現圖紙。”一個士兵回答。 “路銘,你把東西藏到哪裡去了?”冰族將軍托起路銘低垂的頭,耐下性子問道。 路銘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又閉上了雙目,沒有開口。 “啪!”冰族將軍一個耳光將路銘打倒在地上,恨聲道:“你也知道那圖紙有多重要,你不說,我有的是法子撬開你的嘴!”說完,他一偏頭,幾個士兵便一把將路銘架起,毫不留情地朝虛弱的人踢打起來。 聽著士兵毆打的聲音和路銘微弱的呻吟,巫姑轉過頭去,查看著沙灘上的腳印。過了一會兒,她示意士兵們停止拳腳,她走到路銘面前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將圖紙交給附近的村民了。不過看他們對你也沒什麼感恩戴德之情,想必還沒有意識到那些圖紙的重要性——如此說來,圖紙定然還在附近的村莊里。” 路銘顫抖著手臂支起身體,仰頭看著風帷帽下巫姑沈毅的眼睛,低聲道:“你殺了我吧……”說著血就從他的口中湧出來,他身子一歪倒在沙灘上。 “我們怎麼會捨得殺了你呢,星尊帝的血裔、欺騙我們的空桑人?”巫姑取出一粒藥丸,示意士兵塞進路銘的喉嚨,看著他重新甦醒。她冷笑著彎下腰,對不住咯血的人溫柔地道,“你不會死,你只會——生不如死。” 直起身子,巫姑迅速地對一眾冰族士兵下令:“將這個空桑奸細帶回船上,別讓他死了。你們其餘的人,把附近的村子都搜查一遍,若是找不到圖紙,就斬草除根,確保空桑人也得不到!” 斬草除根。就算季寧還是個孩子,他也意識到了從這個明豔女子口中吐出的是怎樣殘酷的命令。他抖著身子不斷向身後的山路靠近,最終撒開腿腳拼命朝村子裡跑去。 “爹,娘,快跑啊,冰族人殺來了!”季寧一邊跑一邊大聲喊了起來,指望自己能從小路赶超到那些冰族士兵的前面。然而他還沒有跑到村口,就看見原本細細的炊煙已變成了漫天的火光,哭喊聲如同失去蜂巢的群蜂一樣呼嘯著撲面而來。 “爹!娘!”孩子無措地大哭起來,一時也不知躲避,竟懵懵懂懂地朝村里鑽了進去。他顧不得倒在路邊的村民屍體,只是哭著朝自家大門方向跑去,冷不防對面幾個冰族士兵從台階上沖下,那銳利的目光讓季寧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他想也不想反身就跑,後背卻驀地一涼一痛,想必是被利刃砍中了。 帶著奔跑的餘勢和刀刃的衝力,季寧竟一口氣跑了十幾步才不支摔倒。懷裡的木盒子摔了出來,襯在一旁的火光中分外荏弱,季寧在黑暗襲來的前夕,伸手將散落的盒子石子都攬在懷裡,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覺。 劇烈的疼痛如同一隻吸附在身上的毒蝎子,無論他怎樣哭喊扭動都無法掙脫。季寧在無邊的夢魘裡浮浮沉沉,彷彿能看見自己向上伸出的求助的雙臂,卻始終無法真正醒來。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在自己後背上灑上了清涼的水,雖然不能緩解疼痛卻讓高熱的身體獲得了一絲慰藉。 “娘……”昏迷中的孩子下意識地呼喚著,卻又驀地意識到爹娘早已倒在了自家的庭院中,再也無法起來照顧他。這個認知讓季寧的心猛一抽搐,他惶恐地睜開了眼睛。 首先入眼的是一堆稻草,鋪在簡陋的木板上,便成了床和被褥。遠處波濤的聲音陣陣傳來,讓季寧因為熟悉而微微心安。然而後背的傷實在痛得厲害,讓他沒有力氣仰起頭看頭頂粗粗搭就的小草棚,只能繼續趴在草鋪上,斷斷續續地呻吟。 等了一陣子,沒有人出現,而背上的傷口似乎更加疼痛難忍,季寧乾脆大聲哭了起來,嘴裡不斷地喊著:“爹……娘……於伯……你們在哪裡……” “有力氣哭,不如省點力氣養傷。”一個聲音從草棚門口傳來,是剛剛經過變聲期的少年的聲音,悶而硬,彷彿兩塊岩石在敲擊。 季寧被這一聲嚇得止住了哭泣,他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正看見一個少年逆著陽光站在門邊,手裡還提著一把從地裡挖出來的帶莖的木薯,顯然剛才他是出去找吃的了。海面的陽光從他身後射過來,讓少年暗色的身影染上一層金邊。 “別哭了,醒過來就死不了了。”見季寧的臉上還掛著淚珠,少年走進屋裡,似乎不太習慣地安慰了一句。然後他坐在地上,拿起一把小刀開始削木薯皮。 季寧有些懼怕地打量著不遠處冷硬的少年,把一聲“哥哥”硬生生地憋在喉嚨裡。儘管他知道是這個少年救了他的命,可那樣強勢的帶著些兇惡的口氣讓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裡的季寧無法親近。他只是看著他身上敝舊的衣服,手上的繭子,看著他略有些蓬亂的頭髮於黑色中透出幽藍的光澤,這種髮色——是玄之一族還是藍之一族的特徵,季寧一時分辨不清。 見季寧不住怯生生地打量著自己,少年有些不耐煩地停下手裡的活抬起頭來:“閉上眼睛睡覺,該吃飯的時候我會叫你。” 他這樣一抬頭讓季寧看清了他的臉,這張英俊的面容卻讓季寧在一瞬間肝膽俱裂,差點再度大哭起來。原來在少年抬起的睫毛下,竟有一雙藍色的眸子,像最晴朗的日子里大海的顏色,也像他昏倒前最後的記憶——一雙雙閃爍著殺氣的藍色眼睛,給他的家帶來滅頂之災,無情地剝奪了他的所有。 看著孩子在一瞬間顫抖得不成樣子,少年有些驚異地走上一步,下一刻卻聽見季寧聲嘶力竭的喊聲:“別過來,別殺我……我要我娘,嗚……” “是冰族人燒了你們村子吧。”少年站在原地,帶著些不屑地看著草鋪上顫抖哭泣的孩子,終於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不錯,我也是冰族人。” 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季寧於極度的恐懼中竟生出一股力氣,撐起身子就站了起來:“我不在這裡,我要回家……” “你的家早燒光了。”少年走上來,不由分說將季寧抱起,重新放置在草鋪上趴下,小心不讓孩子碰觸到背上剛剛結痂的傷口,“我看過了,你們全村就你一個人活著,幸好那刀砍得不夠深。” 然而十來歲的孩子根本不肯安安靜靜地聽他的解釋,只是肆意地哭鬧著要回家,讓少年忍不住惱火起來。他一手壓住季寧不斷踢騰的雙腿,一手壓住他掙動的肩頭,惡狠狠地道:“別鬧了,若不是我的阿黃死了我才不救你!” 他這聲叱罵倒真起了效果,季寧果然放棄了掙扎,只是把臉埋在稻草里嗚嗚地哭。少年見他老實下來,便鬆了手,繼續去削木薯。 等到飄著清香的木薯粥端過來時,季寧心中的恐懼便淡了下去。他一口咬住少年餵過來的勺子,雖然燙得眼淚汪汪,卻依然貪婪地把那口粥吞嚥下去。 “好吃麼?”少年看著季寧狼狽的樣子,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 季寧不斷點頭,眼巴巴地看著碗裡的粥。然而少年卻使壞地故意拿遠了一點,似笑非笑地道:“學阿黃叫一聲來聽聽。” 季寧不解地抬頭看著他,卻立刻避開了他令人心悸的藍色眼睛,半晌才低低地含混地叫了一聲:“哥哥。” 少年臉上戲謔的笑容消失了。他原本是想讓季寧學一聲狗叫,平復他失去阿黃的悲傷,然而這一聲“哥哥”卻出乎意料地打動了他的心弦,讓他不忍再逗弄面前陷入傷痛和孤苦的孩子。於是他再度舀了一勺粥,吹涼了餵到季寧口中:“叫我明石哥哥。” “明石哥哥……”季寧含著粥含糊地叫了一聲,讓明石的心裡有些滿足。等到一碗木薯粥吃得乾乾淨淨,明石站起來打開門,回頭吩咐道:“乖乖趴著睡覺,我去給你再找點藥。” 說來也怪,那些混雜著綠色草汁的泥土果然有些效果,季寧背上的刀傷一點一點好起來。他趴在草鋪上,看著比自己大不了三四歲的明石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滿心欽佩:“明石哥哥好厲害,什麼都會做。” “沒錢,什麼都得自己來。”明石此刻正在磨刀石上磨著一把從村莊廢墟里撿來的刀片,又用木頭給它配了一個刀柄。 “那明石哥哥可以聽到石頭的說話嗎?”季寧指著屋角自己的寶貝盒子問。明石從村子的廢墟里發現他的時候,垂死的孩子懷裡死死地護著一堆石子,讓明石忍不住將木盒和石子一起帶了回來,扔在屋角。 “不能。”十四歲的明石自詡已是成人,不屑於季寧如此幼稚的話語,他漫不經心地回答。 “哦。”季寧垂下眼瞼,失望地應了一聲。下一刻,他又不甘心地說道,“明石哥哥,你可以讓我摸摸你的手麼?” “幹什麼?”明石停下磨刀的動作,用手指試了試刀刃。 “我想看看你的過去。”季寧討好地笑著,“也不一定看得到,不過我想試試。你知道麼,我長大了是要做讀憶師的。” 明石懷疑地看著面前的孩子,那樣清澈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人的靈魂裡面去。他輕吹了個口哨給自己壯了壯膽,伸出滿是污漬的手去,口中毫不在意地道:“就一下,我看你能看出什麼來。” 季寧笑了,伸出自己的小手放在明石的掌心,閉上了眼睛。 “看到什麼了?”明石以最快的速度抽回手,戒備地問。 “我看見了一隻小黃狗。”季寧保持著方才的姿勢,閉著雙眼,彷彿竭力想要看清明石記憶深處的東西。 “哦,是阿黃,我撿來的。”明石隨口道。 “一個阿姨抱著它……”季寧的腦門上開始沁出了汗珠,顯見這種嘗試耗費了他不少精力,“那個阿姨……在給小黃狗餵奶……” “別說了!”明石驀地大吼了一聲,把季寧嚇得睜開眼睛。 “那個女人不是我娘,不准再提起她!”說著明石猛地掀開門走了出去。 季寧怔怔地看著木門,不明白明石哥哥為什麼突然會發脾氣。他既然承認自己是冰族,那麼有一個冰族人的母親並不是羞恥的事情。何況那個冰族阿姨雖然同明石一樣衣衫敝舊,頭髮蓬亂,但仍然掩不住奪目的美麗。 安靜地在草鋪上趴了許久,季寧也沒有等到明石回來。難道因為自己說錯了話,明石哥哥就不要自己了嗎?一種被拋棄的恐懼漸漸佔據了孩子的心,讓他咬牙忍著背上的傷痛翻身下床,兩個月來第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簡陋的木棚。 “明石哥哥,明石哥哥……”季寧大聲地呼喊著,拖著虛弱的身體在沙灘上高一腳低一腳地奔走。淚水不知什麼時候爬滿了他的臉,在這個時候,明石哥哥已經成了他活下去的惟一倚靠,否則孩子不知道在這孤絕的世界如何生存下去。 在沙灘的遠處,季寧第一次看見了家鄉的廢墟。燒得七零八落的村莊在連番大雨沖刷後,只留下焦黑的碎片,彷彿一頭從空中摔落下來、粉身碎骨的妖魔。季寧膽怯地望了半天,終於沒有敢朝那邊走過去,即使他知道,明石常常去那廢墟中翻撿可以使用的東西。 最終季寧在一塊礁石後發現了明石,他欣喜若狂地朝明石奔跑過去,隨即跪倒在明石身邊痛得齜牙咧嘴。 然而明石只是看著遠處的大海,不理他。 “明石哥哥,是我錯了,我不該想要看你的記憶。”季寧見他沉著臉不開口,小心翼翼地討好道。 “沒什麼,都是那個女人不好。”明石伸手拉了一把季寧,讓他可以坐在礁石上。 “她……真是你娘麼?”季寧怯生生地問。 “她和空桑人生了我,讓我長成這副雜種的樣子。”明石恨恨地一拳砸在礁石上,彷彿感覺不到痛,“原本我們一起在雜耍班子裡,她卻半途跟人跑了,在外面又給人生了孩子,過了一年才獨自回來。我那時剛撿到阿黃,只對阿黃好,不理她,她就討好我,給阿黃餵奶吃,我就準備原諒她了。誰知她又跑了,丟下我,丟下阿黃,阿黃就餓死了……這種下賤的女人,我才不認她做娘!” 這種刻骨的冷酷語氣讓一旁的季寧打了個寒戰,他無法理解一個母親為什麼會對自己的孩子這般無情。 “明石哥哥……”季寧小心地碰了碰明石的手臂,問出自己一直擔心的那個問題,“你不會也拋下我走吧?” 明石轉頭看著季寧,孩子可憐巴巴的眼神讓他想起了當初在垃圾堆旁撿到阿黃時的情景,兩者都是那麼弱小得將他當作了惟一的救星。 “你有親戚麼,我送你去他們那裡。”明石說道。 “我外公家在門州。”季寧忽然意識到什麼,拉扯住明石的袖子叫道,“我不去那裡,我要和明石哥哥在一起。”那樣疏遠的沒有見過兩次面的親戚,在季寧心中實在不如這個有些兇巴巴卻照顧了他兩個月的少年來得親近。 “我來這裡,是等人的。”明石看著大海深處道,“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季寧聲音尖銳地叫喊起來,“答應我,我也要去!” “別鬧了!”明石不耐煩地大喝了一聲,將季寧嚇得再不敢出聲,只是坐在礁石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淚。他原本不是這般軟弱的孩子,然而驟然遭逢大變,給孩子心裡留下了極為慘痛的陰影,世界早在家園崩塌的一瞬間變得猙獰可怕。 “不哭了,我給你講故事吧。”明石見季寧哭得傷心,只得軟聲細氣安慰。 “我不聽你的故事,我剛才看見了,你的回憶都是黑色的!”正哭得痛快的孩子甩開了明石的手,口不擇言地將原本想守住的秘密都說了出來。 “都是黑色的嗎?”明石的眼神黯淡下來,“不,也有明亮的回憶呀。”他微笑著攬過季寧,讓他在礁石上坐得更穩一些,“我第一次看到雜耍表演的時候,就開心得要命,所以非拉著娘……那個女人加入雜耍班。” 伴著季寧嗚咽抽泣的聲音,明石自顧自地講下去:“裘三叔是個侏儒,但他的舌頭力大無窮。他在舌尖上放上一根長桿,長桿頂端放上一張桌子,葛巾、岑萱兩個姐姐就能在桌子上表演雙人雜耍。淇夜是個鮫人,我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他一邊身子是腿,一邊身子是半截魚尾,只要他一開口,再遠的人都會被他的聲音吸引來看表演。羽邊大伯更厲害,他把一枚蠟燭燒化了,就能靠吹氣將一攤蠟油吹成一棵樹,越吹越高,都可以插到天上去了……” “那你會什麼呢?”季寧聽得忘記了哭泣,好奇地追問。 “我啊,我的本事也不小。”明石藍色的眼睛彷彿把整個大海都融化在裡面,發出熠熠的光輝,“我能夠順著羽邊大伯吹的蠟燭樹往上爬,爬到頂端了就撒著五彩的紙屑從上面跳下來……” “你不會摔下來嗎?”季寧擔憂地問。 “我的本事是師父教的。”明石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從未出現的溫暖,“那個時候,雜耍班的班主不肯收留我們,師父路過就教了我在空中行走的本事,才讓我們不至於餓死在街頭。師父是中州人,在雲荒上行踪不定,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說著說著,他發現身邊再沒有聒噪的提問,轉過頭,發現季寧已經靠著自己睡著了。 接下來的日子一如往常,季寧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跟著明石抓魚蝦、挖木薯。只是他死活不肯告訴明石自己在門州的外公家地址,讓明石無法將他送離。然而明石眼中的焦灼卻越來越顯著,有一次季寧看到明石獨自站在齊膝深的海水里,向著大海那頭奮力大呼:“為什麼你還不來,為什麼你還不來……”那個時候,季寧茫然地站在一旁,不明白明石如此強烈渴求的究竟是什麼。 終於有一天早晨醒來,季寧再也找不到明石。他尋遍了沙灘、樹林、山地、廢墟,卻再也找不到明石的一絲踪跡。這個人的消失,就如同他的到來一般,沒有半點痕跡,只剩下重新陷入恐懼和孤獨的季寧,像明石一樣踩在齊膝的海水中,對著大海深處喊道:“明石哥哥騙人,明石哥哥是壞蛋……” 海風吹過來了,闖進忘記插好木門的小屋,將睡鋪上的稻草漫天捲起,襯托著遠處哭泣的孩子的背影。與此同時,就在這個孩子身後的千里之外,清越元年的雲荒大陸再次經歷了王朝更迭的變動。天祈王朝的統治如同散亂的稻草一樣瓦解,蒼平王朝再度將統治中心從越京遷往伽藍帝都。而云荒大陸漫長的海岸線,也將打破數百年來禁海令勉強維持的和平,將海中滋養的仇恨圍繞著整個大陸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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