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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17 無罪的嘆息

催眠師手記 高铭 8897 2018-03-18
“那麼,你從事律師這個行業多久了?”搭檔停下筆,抬起頭。 她歪著頭略微想了想:“15年。” 搭檔顯得有些意外,因為她看上去很年輕,不到30歲的樣子:“也就是說,從學校出來之後?” 她:“對,最開始是打雜,做助理,慢慢到自己接案子。” 搭檔:“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那為什麼你最近會突然覺得做不下去了呢?” 她:“不知道,從去年起我就開始有那種想法。我覺得自己所從事的行業根本就不應該存在……嗯……就是說我對自己的職業突然沒有了認同感。” 搭檔:“不該存在?” 她點點頭:“我為什麼要替罪行辯護?” 搭檔:“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問題吧?從古羅馬時期起就有律師這個行業,它存在的意義在於為那些無罪,卻被人誤解的人辯護……”

她打斷搭檔:“我指的是,為什麼要替罪行辯護?” 搭檔:“你能夠在法律做出裁決之前判斷出你的當事人是否有罪。” 她:“實際上,你所說的就是一個邏輯極限。” 搭檔:“嗯?我沒聽懂。” 她:“的確是應該依照律法來判斷有罪與否,但律法本身是人制定出來的,它並不完善,所以假如有人鑽了法律的漏洞,那麼實際上有罪的人往往不會被懲罰。哪怕當事人真的觸犯了法律,你也拿他沒辦法。而我所從事的職業,就負責找漏洞。我職業的意義已經偏離了初衷。” 搭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道理。” 她:“也許你會勸我轉行,但是除了精通律法外,別的我什麼也不會。可是,這半年來由於心理上的問題,我一個案子也沒接過,不是沒有,而是我不想接。”

搭檔:“所以你來找我們,看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她:“正是這樣。” 搭檔:“好吧,不過在開始找問題前,我想知道你當初為什麼要選擇這行?”他狡猾地拖延著話題,以避免心理上的本能抵觸,但實際上已經開始了。 她略微停了一下,想了想後反問搭檔:“你對法律了解多少?指廣義的。” 搭檔:“廣義的?我認為那是遊戲規則。” 她:“你說的沒錯,所以法律基本涉及了各個領域。它是一切社會行為的框架和標尺。” 搭檔:“So?” 她微微一笑:“我的家庭環境是比較古板、嚴肅那種,父母在我面前不苟言笑,一板一眼。你很聰明,所以你一定聽懂了。” 搭檔:“呃……過獎了,你是想說因此你才會對法律感興趣,因為你想看到框架之外。”

她:“是這樣。我非常渴望了解到框架之外的一切,所以我當初在選擇專業時,幾乎是毫不猶豫選擇了法律——因為那是整個社會的框架——只有站在邊界,才能看到外面。” 搭檔:“嗯,很奇妙的感覺,既不會跨出去,又能看到外面……不過,我想知道你真的沒跨出過框架嗎?” 她:“如果我說沒有,你會相信嗎?” 搭檔看了她一會兒:“相信。” 她對這個回答顯得有點兒驚訝:“你說對了,我的確從未逾越法律之外。” 搭檔:“但是你看到了。” 她點點頭:“嗯,我見過太多同行領著當事人從縫隙中穿越而出,再找另一個縫隙回到界內。” 搭檔:“那法外之地,是什麼樣?” 她:“一切都是恣意生長。” 搭檔:“你指罪惡?”

她:“不,全部,無論是罪惡還是正義,都是恣意生長的樣子,沒有任何限制。” 搭檔:“這句話我不是很懂。” 她摸著自己的臉頰,仰起頭想了一會兒:“有一個女孩在非常小的時候被強奸了,由於那個孩子年齡太小,所以對此的記憶很模糊,除了痛楚外什麼都不記得了。而她的單身母親掩蓋住了一切,讓自己的女兒繼續正常生活下去。她默默地等,但她所等待的不是用夢魘來懲罰,而是別的。若干年後,兇犯出獄了,這個母親掌握他的全部生活信息,依舊默默地等,等到自己女兒結婚並且有了孩子後,她開始實施自己籌劃多年的報復行動。她把當年的兇犯騙到自己的住處,囚禁起來。在這之前,她早就把住的地方改成了像浴室一樣的環境,而且隔音。她每天起來後,都慢條斯理地走到兇犯面前,高聲宣讀一遍女孩當初的病歷單,然後用各種酷刑虐待那個當年侵犯自己女兒的男人。但她非常謹慎,並不殺死他……你知道她持續了多久嗎?”

搭檔:“呃……幾個月?不,嗯……一年?” 她:“整整3年,1000多天。他還活著,但是根本沒有人形了。他的皮膚沒有一處是正常的,不到一寸就被剝去一小塊,那不是她一天所做的,她每天都做一點點,並且精心地護理傷口,不讓它發炎、病變。3年後,他的牙齒沒有了,舌頭也沒有了,眼皮、生殖器、耳朵,所有的手指、腳趾,都沒有了。他的每塊骨頭上都被刻上了一個字:'恨'……而他在垃圾堆被找到之後,意識已經完全崩潰並且混亂,作為人,他只剩下一種情緒……” 搭檔:“恐懼。” 她嘆了口氣:“是的,除了恐懼以外,他什麼都沒有了,他甚至沒辦法指證是誰做的這些。” 搭檔沉默了一會兒:“死了?” 她:“不到一個月。”

搭檔:“那位母親告訴你的吧?” 她看著搭檔,點點頭。 搭檔:“你做了什麼嗎?” 她:“除了驚訝、核實是否有這麼個案子,我什麼也沒做,實際上也沒有任何證據。這個複仇單身母親像是個灰色的騎士,她把憤怒作為利劍,而在她身後跟隨著整個地獄……你問我法外之地是什麼樣子,這就是法外之地。” 搭檔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著:“是的,我懂了,罪惡和正義都恣意生長……” 她:“我本以為法律之外同時也是人性之外,是一切罪惡的根源,但是當我發現法律之外也有我所能認同的之後,我開始懷疑有關法律的一切。或者說得直接一點兒:法律其實也只是某種報復方式而已,它和法外之地的那些沒有任何區別,只是它看起來更理智一些——只是看起來。”

搭檔:“法律本身是構成社會結構的必要支柱,如果沒有法律,我們的社會結構會立刻分崩離析……” 她:“那就讓它分崩離析好了,本來就是一個笑話而已。” 搭檔詫異地看著她:“我能認為你這句話有反人類、反社會傾向嗎?” 她微微一笑:“完全可以。” 搭檔:“那麼……請問你有宗教信仰嗎?” 她想了想:“沒有明確的。你認為我是信仰缺失才有現在這種觀點的?” 搭檔:“不,以你在這行的時間、經驗和感悟來看,你必定會有這種觀點。” 她:“嗯……不管怎麼說,現在難題拋給你了——我該怎麼做才能消除掉這種想法呢?我不想有一天因為自己失控而做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 搭檔:“你認為自己會失控?” 她:“正因為不知道才擔心。所以我這半年來沒敢接案子,只是靠著給幾家公司當法律顧問打發時間。”

搭檔:“我想把話題再跳回去——假如沒有法律,那麼豈不是一切都會失控?因為沒有約束了。” 她:“當你熟讀律法,並且知道足夠多的時候,你會發現法律在某種意義上只是藉口。它所代表的就是一種看似理智的情緒,但是真實情況並不是這樣。例如當宣布某個窮凶極惡的罪犯被處以極刑時,許多人會對此拍手稱快,不是嗎?” 搭檔:“嗯……你的意思是:從本質上講,這不過是藉助法律來復仇?” 她:“難道不是嗎?” 搭檔:“但這意義不一樣。因為每個人對於正義和公平的定義是有差異的,所以需要用法律來做一個平均值,並以此來界定懲罰方式。” 她:“從社會學的角度看,你說的完全沒錯,但是你想過沒,如果作為受害者來看,這種'平衡後的報復'公正嗎?因為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人就不會有深刻的體會,因此也容易很輕鬆地做出所謂理智的樣子,但假如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搭檔:“你說得非常正確,但因為情緒而過度報復,或者因為沒有情緒而輕度量刑本身的問題,才是邏輯極限。而且在法律上不是有先例制度嗎?那種參照先例判決相對來說能平衡不少這種問題吧?” 她:“如果所參照的那個先例就是重判或者輕判了呢?” 搭檔想了想:“我明白了,你並非不再相信法律,而是非常相信法律,並且很在乎它的完美性。” 她愣住了,停了一會兒後看著搭檔:“好像……你說對了……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搭檔:“也許是家庭環境,也許是職業的原因,你的邏輯思維非常強,所以你一開始就已經說出了核心問題:邏輯極限。那也是你希望能突破的極限。” 她:“嗯……不得不承認你很專業,我從沒自己繞回這個圈子來,那,我該怎麼辦?”

搭檔看著她的眼睛:“你願意接受催眠嗎?” 她:“那能解決問題嗎?如果能,我願意試試看。” 搭檔:“我沒法給你任何保證,但是通過那種方式也許能找到問題的根源所在。我們都知道了你的癥結,但是目前還不清楚它是怎麼形成的。” 她:“都知道癥結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形成的?” 搭檔點點頭:“對,因為心理活動不是某種固化的狀態,而是進程。它不斷演變,從沒停過。” 她:“明白了,好吧,我想試試。” 在催眠室旁邊的觀察室裡,我不解地問搭檔:“我怎麼沒聽到重點?你是要我從她家庭環境中找原因嗎?還是工作中?” 搭檔調校著三腳架,頭也沒抬:“不,這次我們從內心深處找問題。” 我:“內心深處?你讓我給她深度催眠?有必要么?” 搭檔:“我認為有必要。” 我:“你發現什麼了?” 搭檔:“任何一個巨大的心理問題,都是從一個很小的點開始滋生出來的。” 我:“又是暗流理論?”暗流理論是我們之間一個特指性質的詞彙,通常用來指那些即便通過交談也無法獲取到足夠信息的人。他們表面平靜如水,但仔細觀察,會看到水面那細細的波紋,藉此判斷出那平靜的水面之下有暗流湧動。我們很難從表面看出某人有什麼不正常,但其言行舉止的某種特殊傾向,能標示出他們內心活動的複雜。 搭檔:“嗯,她的理由看似都很合理,但是細想起來卻不對,因為最終那些理由的方向性似乎都偏向極端,所以假如不通過深催眠,恐怕什麼也看不到。” 我打開攝像機的電池倉,把電池塞進去:“你是指她的反社會情緒吧?” 搭檔:“嗯,扭曲得厲害。” 我:“可許多人不都是這樣嗎?” 搭檔抬起頭看著我:“如果她是普通人,或者是那種鬱鬱不得志的人,也算基本符合,但是從她描述自己這些年的工作也能看出,她屬於那種事業上相當不錯的人,而且她深諳法律。在這種情況下,她所表現出來的極端過於反差。所以我認為必定有更深層的問題導致她有這種念頭。也許是她不願意說,也許是有特殊的原因讓她從骨子裡就開始隱藏關鍵問題——我指的是潛意識裡。” 我想了想,聽懂了:“明白了,你是說有什麼癥結把她所有的方向都偏差了,每次都影響一點兒,所以即便一切都是積極的,最終她還是會有消極的甚至是極端的念頭?” 搭檔:“就是這樣。” 我:“這麼說的話……我倒是有個建議。” 搭檔:“什麼?” 我:“深催眠,同時讓她把最深處的自我具象化。” 搭檔:“嗯?你要她打開最核心的那部分?你不是最不喜歡那樣嗎?” 我:“不喜歡的原因是太麻煩,但是我覺得她似乎有自我釋放的傾向。” 搭檔:“自我釋放……嗯……好吧,你的領域你來決定。” “對,做得非常好,再深呼吸試試看。”我在鼓勵她自我放鬆。 她再次嘗試著緩慢地深深吸氣,再慢慢吐出:“有點兒像是做瑜伽?” 我:“你可以這麼認為,不過我們接下來要伸展的不是你的身體,而是你的精神。” 她:“像我這種刻板或者規律化的人會不會不容易被催眠?” 我:“不是,這個沒有明確界限或者分類,事實上,看似散漫的人比較難一些,因為他們對什麼都不在意,對什麼都不相信,所以那一類人最棘手。”我在撒謊,但是我必須這麼做,我可不想給她不利於我催眠的暗示。 她又按照我說的嘗試了幾次:“嗯,好多了。” 我:“好,現在閉上眼睛,照剛才我教給你的,緩慢地,深呼吸。”我的語氣同時也故意開始放慢。 她在安靜地照做。 我:“你現在很安全,慢慢地,慢慢地向後靠,找到你最舒適的姿勢,緩慢地深呼吸。” 她花了幾分鐘靠在沙發背上,並且最終選擇了一個幾乎是半躺的姿勢。 我:“非常好,現在繼續緩慢地呼吸,你會覺得很疲倦……” 在我分階段進行深催眠誘導的時候,搭檔始終抱著雙臂垂著頭,看起來似乎是打盹的樣子,但我知道那是他準備進入狀態的表現。他偶爾會用一種自我催眠的方式同步於被催眠者,我曾經問過搭檔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他說用這種方式可以把之前的印象與概念暫時隔離,然後以清空思維的狀態去重新捕捉到自己所需的信息。他這種特有的觀察方式我也曾經嘗試過,但是沒什麼效果。所以我曾經無數次對他說,那是上天賜予他的無與倫比的能力。而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驕傲:“是的,我是被眷顧的。” “……非常好……現在你正處在自己內心深處,告訴我,你看到了些什麼?”我用平緩的語速開始問詢。 她:“這裡是……海邊的……懸崖……” 出於驚訝,我略微停了一下,因為這個場景意味著她內心深處有很重的厭世感:“你能看到懸崖下面嗎?” 她:“是……是的……能看到……” 我:“懸崖下面有些什麼?” 她:“海水……黑色的礁石、深灰色的海水……” 我:“告訴我你的周圍都有些什麼?” 她遲疑了幾秒鐘:“有一條……一條小路……” 我:“是筆直的嗎?” 她:“不,是……是一條蜿蜒的小路……” 我:“你能看到這條小路通向什麼地方嗎?” 她:“通向……通向遠處的一個小山坡……” 我:“那裡有什麼?” 她:“有……有一棟小房子。” 我:“很好,你願意去那棟小房子裡看一下嗎?” 她:“可以……我……我去過那裡面……” 我:“那是什麼地方?” 她:“那是……是我住的地方。” 我想了想:“那是你的家?” 她:“不,不是……但是是我住的地方。” 我點點頭:“你在往那裡走嗎?” 她:“是的。” 我:“路上你能看到些什麼景色?” 她的語調聽上去有些難過:“荒蕪……的景色……” 我:“為什麼會這麼說?” 她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清:“乾燥的……土地……灰暗的天空……枯萎的灌木……荊棘……沒有人煙……荒蕪……荒蕪……只有遠遠的小山坡上,有一棟小木屋……那是我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 我這時候才意識到,她似乎還有極重的自我壓制傾向:“你走到了嗎?” 她:“還沒有……還沒走到……” 我:“看得到腳下的小路是什麼樣子嗎?” 她:“是的……看到……是……一條土路……” 我低下頭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看上去她微微皺著眉,略帶一絲難過的表情,而更多的是無奈。這時候我看了一眼搭檔,他像個孩子一樣蜷著雙腿縮在椅子上,抱著膝蓋,眉頭緊皺。 我故意停了一小會兒:“現在呢,到了嗎?” 她:“是的。” 我:“我要你推開門,走進去。” 她:“好的,門推開了……” 我:“現在,你進到自己住的地方了嗎?” 她:“沒有……” 我:“為什麼?” 她似乎是在抽泣著:“裡面……到處都是灰塵……好久……沒回來過了……” 我:“它曾經是乾淨的嗎?” 她:“不,它一直就是這樣的……第一次,就是這樣的。” 我又等了幾秒鐘:“你不打算再進去嗎?” 她抽泣著深吸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我……在房間裡了。” 我:“詳細地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麼?” 她的情緒看上去極為低迷,並且陰鬱:“塵土……到處都是塵土,書上、椅子上、桌子上、書架上、窗子上……被厚厚的塵土……覆蓋著……” 我:“房間裡有家具嗎?” 她:“只有很少的一點兒……桌子、椅子、書架,還有一些很大的箱子。” 我:“都是木頭做的嗎?” 她:“是……是的……”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因為假如家具是鐵質或者其他什麼奇怪的材質,那很可能意味著她有自我傷害的傾向——也許有人覺得這無所謂,但我知道那是一個多嚴重的問題。 我:“這裡有很多書嗎?” 她:“是的。” 我:“你知道那些都是什麼書嗎?” 她:“是的。” 我:“你看過嗎?” 她:“都看過……” 我:“書裡都寫了些什麼?” 她:“書裡的……都是……都是……我不想看的內容……” 我:“那,什麼內容是你不想看的?” 她:“……不可以……” 我沒聽明白,所以停下來想了想:“什麼不可以?” 她:“不可以……書裡不讓……沒有……不可以……” 我費解地抬起頭望向搭檔,向他求助。他此時也緊皺著眉頭在考慮。幾秒鐘後,他做出了一個翻書頁的動作,我想了想,明白了。 我:“我要你現在拿起手邊最近的一本書,你會把它拿起來的。” 她顯得有些遲疑,但並未抵觸:“……拿起來……好的,我拿起來了……” 我:“非常好,你能看到書名是什麼嗎?” 她:“是的,我能看到。” 我:“告訴我,書名是什麼。” 她:“禁……止。” 我:“現在,打開這本書。” 她:“我……打不開它……” 我:“這是一本打不開的書嗎?” 她:“是的,是一本打不開的書……” 我:“為什麼會打不開呢?” 她:“因為……因為書的背面寫著……寫著:不可以……” 我:“所以你打不開它?” 她:“是的。” 我:“你能看到書架上的其他書嗎?” 她:“看得到……” 我:“你能看得到書名嗎?” 她:“是的,我看得到……” 我:“你願意挑幾本書名告訴我嗎?” 她:“好……好的……”說著,她微微仰起頭,似乎在看著什麼。 “不許可、不能跨越、無路、禁止、禁斷……”聽到此時,搭檔突然愣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點兒什麼。 我:“房間裡的其他書呢?你能打開它們嗎?” 她的呼吸開始略微有些急促:“我……我做不到……” 我:“是你打不開,還是你做不到?” 她:“我打不開……我做不到……” 我沒再深究這個問題,而是轉向其他問題:“這個房間裡的每一本書都是這樣的嗎?” 她:“是的,每一本……” 我低頭看了一眼本子上記下的房間陳設,然後問:“在那些很大的箱子裡,也是書嗎?” 她:“不是的……” 我:“那,你知道裡面都是些什麼嗎?” 她:“是的,我知道……” 我:“能告訴我在箱子裡都有些什麼嗎?” 她稍微平靜了一些:“衣服。” 我:“箱子裡都是衣服?” 她:“是的……” 我:“都是些什麼衣服?” 她:“西裝、皮鞋……領帶……” 我:“那些是誰的衣服?” 她:“都是我的衣服……都是我的衣服……” 此時,搭檔無聲地站起身,對我點了點頭。 我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這是在問他是否保留被催眠者對此的記憶。 搭檔繼續點了點頭。 我把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她:“你能透過窗子看到窗外嗎?” 她:“是的。” 我:“是什麼樣的景色?” 她:“灰暗的、淒涼的……” 我:“你能看到一束光照下來嗎?” 她:“一束光……一束……是的,我看到了……” 我:“你已經在木屋外面,正向著那束光走去。” 她:“我在向著光走去……” 我:“那束光會引導你回到現在,並且記得剛剛所發生的一切,當我數到……” 我:“看樣子,你捕捉到了。” 搭檔隔著玻璃看了一眼正在催眠室喝水等待的她,轉回身點點頭:“根源倒是找到了,但有點兒意外。” 我:“你指她的性取向吧?” 搭檔:“是的,她是同性戀。” 我:“嗯,但我不理解她是怎麼轉變到反社會思維的,純粹的壓抑?” 搭檔:“結合她的性格,我覺得也說得通。” 我又看了一眼手裡本子上的記錄:“她的性格……家庭環境……還有哪些?工作性質?” 搭檔抱著肩靠在門邊:“嗯,這些全被包括在內,而且還有最最重要的一點。” 我:“什麼?” 搭檔:“她那種略帶扭曲,卻又不得不遵從的自我認知。” 我:“你這句話太文藝範兒了,我沒聽懂。” 搭檔笑了:“讓我分步驟來說吧。你看,她的家庭環境不用多解釋了吧?催眠之前她自己形容過,是偏於刻板、嚴肅的那種,這意味著什麼?一個框架,對吧?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孩子,通常會劃分為兩個極端,要么很反叛,要么很古板、固執。但有意思的是,通常反叛的那個內心是古板的,而看似古板的那類,內心卻是極度反叛的,甚至充滿了極端情緒和各種誇張的、蠢蠢欲動的念頭。她就是第二種。說到這兒為止,已經有兩個框架在限制她了。” 我:“嗯,家庭氣氛和家庭氣氛培養出的外在性格特徵。” 搭檔:“OK,第三個框架來自於她的工作性質:法律相關。我覺得這點也無需解釋。那麼至此,在這三重框架的圈定內,她的所有想法都應該是被壓制的,這從她對於自我內心的描述就能看得出來:荒蕪、淒涼、低迷,一個末日般的場景。但也正是這個場景反而能證明她對感情的渴望以及期待。在一片荒蕪之中,就是她住的地方——那個小木屋。假如沒有那個木屋,我倒是覺得她的情況比現在糟得多,因為那意味著絕望。” 我點了下頭:“是這樣,這個我也留意到了。” 搭檔:“但是木屋裡面的陳設簡單到極致,對吧?充斥其中最多的就是書,一些根本打不開的書。為什麼是這樣,你想過嗎?” 我:“嗯……應該是她不願意打開。” 搭檔:“正確。那她為什麼不願打開呢?” 我:“這個……我想想……應該是……書名?就是書名的原因吧?” 搭檔:“非常正確,就是這樣的。那些書的書名全部都是各種禁止類的,所以她不願意打開,所以她的房間沒有任何能提供休息的地方,連床都沒有,所以她才會把那些象徵著男性的衣服都收進箱子,而不是像正常的衣物那樣掛著……現在我們再跳回來,我剛剛說道,她那扭曲,卻又不得不遵從的自我認知……現在你明白這句話了?” 我仔細整理了一遍思路:“……原來是這樣……那麼,她把男性化的衣物藏起來,其實就是說,她所隱藏的是同性性取向……她從小成長的環境,她對自我的認知,她工作的性質,讓她必須壓制同性性取向的衝動,因為她認為這違反了她的外在約束和自我約束……” 搭檔:“是的,當沒有任何突破口的時候,這股被壓制的力量就只能亂竄了。彷彿是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一樣,瘋狂地亂撞著。這時已經不是找到門的問題,而是更可怕的:毀掉整個籠子。或者我們換個說法:毀掉一切限制,讓能夠限制自己的一切都崩壞,讓所有框架不復存在!” 我:“是的……法外之地……” 搭檔:“根源只在於她無法表達出自己的性取向……” 我:“那你打算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 搭檔搖搖頭:“沒有什麼我們能解決的。” 我:“啊?你要放棄?” 搭檔:“不啊,只要明白告訴她就是了。” 我:“就這麼簡單?” 搭檔點點頭:“真的就是這麼簡單,有時候不需要任何恢復或者治療,只需要一個肯定的態度。” 我:“呃……我總覺得……” 搭檔:“什麼?” 我:“我是說,我怕這樣做會給她帶來麻煩。你知道的,雖然我們大家都在說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但其實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很多時候必定會影響到,我只是有些擔心。” 搭檔:“你什麼都不需要擔心,我們生來就是要應對各種問題的,每一天都是。” 我又看了一眼催眠室,點了點頭。 搭檔:“走吧,她還等著呢。”說著,搭檔抓住通往催眠室的門把手。不過,他並沒拉開門,而是扶著把手停了一會兒。 我:“怎麼?” 搭檔轉過身:“我剛想起來一件事兒。” 我:“什麼?” 搭檔:“她對內心的描述,很像某個同性戀詩人在一首詩中所描繪過的場景。” 我:“荒蕪的那個場景?” 搭檔點點頭:“是的。” 我:“原來是這樣……”我透過玻璃門看著催眠室的她,她此時也正在望著我們。 搭檔:“雖然她從事的職業是法律相關,但是她卻活在框架裡太久了,能夠替別人脫罪,卻無法赦免自己……就像是對法律條款的依賴一樣,她的自我釋放也需要一個裁決才能赦免自己……” 我:“一會兒你和她談的時候,是要給她一個無罪的裁決嗎?” 搭檔壓下門把手:“不,她需要的,只是一聲無罪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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