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搭檔剛剛認識的時候,曾經花了整整一下午去討論關於承受壓力的問題。
我:“……按照這個模式說下去,極端行為是多角度疊加的壓力嘍?”
搭檔:“對,就像是你用力去捏一個氣球一樣,受力的那一面被你捏進去了,但是另一面也不輕鬆,受到從內向外的力量而膨脹出來了。當外在的力量到達某個極限的時候,就會'砰'的一聲從內向外爆開。例如,你用雙手用力攥住一個並不大的小氣球,只留一個很小的空隙,那麼那個縫隙最終將膨脹到極限,成為崩潰點。”
我:“哎?這樣說的話,豈不是心理壓力的崩潰點都有據可循了嗎?”
搭檔:“話是這麼說,但誰知道究竟你會攥住哪些地方,留下哪些縫隙?其實心理學更像是統計學——統計所有可能性,按照所有變數選擇解決方式——只是那些變數太大了。但即便如此,只要花上足夠的時間,一定可以統計出來的。”
我:“為什麼心理學被你說得像是數學了,那是當初我最頭疼的科目。”
搭檔:“怎麼可能是數學呢?因為統計完瞭如果根據各種情況來組合應對措施的話,恐怕超級計算機也得算崩潰了,這種事兒只能由人來做。”
我:“你是想說人的計算能力強於計算機?這說不通吧?”
搭檔:“你怎麼還是用數學的模式來考量這個問題啊?”
我:“那應該用什麼來比喻?”
搭檔:“我覺得更像是謀略,不僅僅是拿到數據分析、計算,還有經驗以及一個更重要的因素。”
我:“什麼?”
搭檔似笑非笑地註視著我的雙眼:“直覺——人類特有的天賦。”
若干年後的又一個下午,當一個女人出現在我們面前,告訴我們說她懷疑自己在睡夢中被外星人抓走、觀察,並抹去記憶時,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事兒肯定跟外星人沒有一絲關係。而此時,搭檔壓低聲音用他的方式表達了和我同樣的想法:“這事兒肯定跟外星人沒半毛錢的關係。”
我忍不住上下看了他一眼,而他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整天把錢掛在嘴邊的壞習慣,鎮定自若地帶著那個女人去了書房。
搭檔:“你還能記得的有多少?”
她:“不太多,都是零零碎碎的。”
搭檔:“能描述一下你還記得的部分嗎?”
她微皺著眉仔細回憶著:“最開始印像不是很深,似乎有什麼人在叫我……您可能會覺得有點兒嚇人,但是我覺得還好。”
搭檔:“不,不嚇人,相信我,我聽過更離奇的。然後呢?”
她:“然後……是一段記憶空白,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麼,只記得四周都很黑,只有一些光照在我身上。”
搭檔:“你是被籠罩在光裡的?”
她:“嗯,是那樣。”
搭檔:“當時你身處在什麼地方,還能記得嗎?”
她:“印像不深了,很模糊,只是隱約記得應該是在比較高的地方。”
搭檔:“有多高?”
她:“大約……有三四層樓那麼高。這個我不能確定。”
搭檔:“漂浮狀態?”
她:“不知道,想不起來了。”
搭檔:“你通過什麼判斷自己是在高處呢?”
她:“因為我對俯視有印象。”
搭檔:“俯視?”
她:“對,能從高處看到樹、停著的車……諸如此類。”
搭檔:“你確定嗎?”
她:“嗯,這個我能確定。”
搭檔:“哦……聲音呢?有聲音嗎,當時?”
她:“不知道,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搭檔:“嗯,接著說你所記得的。”
她:“我被罩在光裡那陣兒過去後,就是徹底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還有點兒冷,但不是特別冷……我是說有點兒涼,您能明白吧?”
搭檔:“嗯,我聽懂了。還有,別用尊稱,我們年齡差不多。”
她微微笑了一下:“嗯……當時環境是……我看不清,因為太暗了。”
搭檔:“只有你自己嗎?”
她:“這個完全不記得了,大概……只有我自己吧。”
搭檔:“大概?你不能確認?仔細想想看。”
她微皺著眉頭認真地回憶著:“我……我的確記不得了……真的不知道!”
搭檔:“好吧。然後呢?”
她:“然後……然後好像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兒,這段是空白,一點兒記憶都沒有……再然後……”說到這兒,她似乎有點兒恐懼的情緒。
搭檔在本子上記了些什麼。
她:“後面非常非常混亂,我記不住到底是怎麼了,只是有一個印象。”
搭檔:“什麼印象?”
她:“一雙很大的眼睛。”
搭檔:“嗯?大眼睛?”
她:“就是一雙很大的眼睛在……盯著我看。”
搭檔:“有多大?”
“這麼大。”說著,她用拇指和中指在自己的臉上比畫出一個範圍,差不多有一個罐裝飲料大小。
搭檔點了點頭:“嗯,那雙眼睛離你有多遠?”
她:“很近……”說著,她打了個寒戰。
搭檔:“看不到臉嗎?”
她:“看不清楚,只有輪廓……像是……貓頭鷹?好像有點兒像貓頭鷹在盯著我看的樣子。”
搭檔停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措辭:“這時候你聽得到什麼嗎?”
她:“有一些……但……嗯……不是很好的聲音……”
搭檔:“不是很好的聲音?怎麼解釋?”
她:“就是……那個,反正聽了不舒服,我也形容不出來。”
搭檔:“是從大眼睛那裡發出來的?”
她:“呃……這個嘛……我……不知道。”
搭檔:“還有嗎?記得其他更多嗎?”
她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沒……有了。”
搭檔:“這種情況發生了幾次?”
她:“可能是……四五次……吧?”
搭檔點點頭:“嗯,這些我都記下了,一會兒我們準備催眠……”
她:“哦,對了,還有一個事兒!”
搭檔:“什麼?”
她:“只要在夜裡發生這種情況,早上我醒來時都不在床上。”
搭檔顯得有些意外:“那在哪兒?”
她:“在客廳的地板上。”
搭檔手插在褲兜里,隔著玻璃看她在催眠室打電話。幾分鐘後,他頭也不回跟我說:“看上去跟第三類接觸很像。”
我:“嗯,描述的情況極為接近。”
搭檔回過頭:“不過,看起來那個'大眼睛'並沒有抹掉她的記憶,對吧?”
我:“我不敢肯定,得通過催眠來確定。”
搭檔:“你沒看法嗎?關於她的這個……這個描述。”
我:“我是催眠師,在採用技術手段之前,我能得到的結論有限。”
搭檔:“從個人角度呢?”
我想了想:“嗯……可能是好奇。”
搭檔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是不是不敢過早下結論?”
我嘆了口氣:“說對了。你為什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
搭檔:“因為我希望你帶著客觀的態度給她催眠。既不排斥,也不相信,保持中立。”
我:“考量我的職業素質?”
搭檔並沒回答我:“一會兒催眠的時候我不坐她身後,坐在攝像機後面。”
我:“嗯?”
搭檔:“我想看看攝像機能不能正常工作。”
我忍不住笑了:“你擔心攝像機會有靜電噪點或者受到干擾?”
搭檔:“嗯。”
我:“你確定自己是中立的態度?”
搭檔:“確定,但我必須尊重事實——如果那是事實的話。”
我點了點頭。
“……很好,就是這樣……當我數到'1'的時候,你就會回到那天夜裡,並清晰地看到那晚所發生的一切……”
“3……”
“2……”
“1。”
“告訴我,你現在看到了什麼?”
她的呼吸平靜而均勻。
她:“我……躺在床上……”
我:“在睡覺嗎?”
她:“是的。”
我:“發生了什麼嗎?”
她:“我……起來了……”
我:“是醒著的還是睡著的?”
她:“睡著……”
我:“起來做了些什麼?”
她:“去了……客廳……”
我:“去客廳做什麼?”
她:“在等……在等……”
我:“等?在等什麼?”
她:“我……不知道……”
我:“你發現了什麼嗎?”
她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我不是我……”
我:“那……”我忍著沒回頭去征詢搭檔的意見,“那你是誰?”
她:“我……我是……我是找東西的人。”
我:“在找什麼東西?”
她:“不知道。”
我:“你在翻看屋裡的每一樣東西,是嗎?”
她似乎被什麼吸引了,而跳過這個話題:“……窗……窗外……有人……”
我張了張嘴,想了一下後決定繼續等待。
她遲疑了一會兒:“……有人在外面……我拉開了……拉開了……我看到了……在遠處……在遠處……”
我忍不住打斷她的重複:“什麼在遠處?”
她:“人……在遠處……”
我:“你看得清那個人的樣子嗎?”
她:“看不清……只是……輪廓……”
我:“你在什麼地方?”
她:“窗前……”
我:“剛剛拉開的是什麼?”
她:“窗簾……”
我:“之前你並沒有拉開窗簾,是嗎?”
她:“是的。”
我:“窗外是黑暗的還是明亮的?”
她:“黑……黑暗的……”
我:“你開燈了嗎?”
她:“沒……”
我:“房間裡也是黑暗的,是嗎?”
她:“是……但是那個……人能看到我……”
我:“為什麼?”
她:“他有……一雙眼睛……很大,還會亮……他……在看我……”
我:“他離你很遠嗎?你能看清他嗎?”
她:“很遠……我……看不到……只有一半……一半……”
我:“你只能看到他一半身體,是嗎?”
她:“是的……”
我:“現在你……”
她突然打斷我:“不……不要,停下……”
我:“發生了什麼事?”
她:“我……不知道……他……我不想,但是我不得不……我看不到……”
這讓我多少有點兒詫異,因為我給她的暗示是:她能夠清晰地看到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但從剛才起,她就表現出沒有完全接受暗示的狀態。於是我決定重複一次:“你會看到的,你能看到當時所發生的一切。”
“我……”她在遲疑,“我……看到……我……”
我耐心等待著她的自我引導。
她:“我……他盯著我看……在盯著我看……我不知道……我看不清……那是……那是……”她的狀態突然變得非常不好,似乎有某種抵觸情緒。
我:“那個人還在看你嗎?”
她突然變成了以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和聲音快速交替的狀態:一種似乎是在拼命抗拒著什麼的嘶吼,而另一種則是淫蕩的呻吟。
我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回過頭看了一眼搭檔,他示意我結束催眠。
我:“放鬆,那隻是一個夢,你很快就會醒來。當我數到'3'的時候,你就會醒來。”
“1。”
房間裡充滿了兩種完全相悖的聲音,但那是她一個人發出來的,每隔幾秒鐘交替一次。
“2。”
她終於停止了類似於人格分裂的情緒交替,開始急促地呼吸。
“3。”
她抽搐了一下,睜開雙眼。此時,她的衣服和頭髮已經被自己弄亂了,臉頰上帶著女人性興奮時特有的潮紅。
還沒等我開口,她先是皺了皺眉,然後快速在屋裡掃視了一下,就沖向垃圾桶,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送走她後,搭檔回到催眠室。
我:“我怎麼覺得催眠失敗了?”
搭檔:“但最開始的時候很正常。”
我:“除了開始那段,後面她幾乎完全不接受我的暗示,像是按照自己的模式在進行。”
搭檔的眉頭皺得很緊:“對,這個我也注意到了。”
我:“明天要不要再試一次?”
搭檔皺著眉歪坐在沙發上:“先等等,我覺得還是有一點兒收穫的。從嘔吐來看,她似乎是被性侵的樣子……”
我:“嗯,我也這麼覺得。”
搭檔:“但是問題就在於最後她所做出的反應——抗拒的同時似乎還有享受的另一面?這個我暫時還不能理解。”
我:“的確,那種快速交替的情緒非常少見,似乎有精神分裂的趨勢……對了,攝像機正常嗎?”
搭檔:“正常,絲毫沒有問題。”
我:“這麼說的話,不是第三類接觸了?”
搭檔笑了下:“當然不是……你不覺得她在催眠過程中所描述的和她清醒時所描述的差異非常大嗎?”
我:“是這樣,我留意到了。”
搭檔:“看起來,這並不完全是記憶扭曲所造成的。”
我:“來對比一下吧,我覺得順著這個也許能濾出問題點。”
搭檔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我已經對比過了。”
我:“……好吧,都有什麼?”
搭檔:“起初她聽到有人叫自己這點一致,沒有出入。但是在催眠的時候,她並沒提過關於'有光籠罩自己'以及'俯視'的問題,而是添加了'窗外有人'以及'拉開窗簾'。不過,她並沒說是怎麼知道窗外有人的。聽到?感覺到?還是窗外一直有人?而且她也沒清楚地加以說明:自己拉開窗簾。”
我:“她提到過,但是很含糊。”
搭檔:“對,我是說她沒清楚地說明過,你問了之後,她才承認了這點,我認為那是她在刻意模糊這個問題。”
我:“為什麼?”
搭檔:“剛剛催眠的時候,你給的暗示很清晰,我可以肯定她接收到了。但問題是她似乎產生了抵觸情緒而一直在抗爭……這點我不敢肯定,一會兒再看一遍錄像。”
我:“難道有人給她施加了反催眠暗示?”
搭檔:“不,不大可能是第三者所施加的反催眠暗示,應該是自發的抵觸。”
我在本子上記下:“嗯,繼續。”
搭檔:“我一直期待著她能在催眠的時候描述一下那個'大眼睛',但很奇怪,她對'大眼睛'的描述也異常模糊,甚至還不如她在和我交談時說得清楚。”
我:“這個我也注意到了,會不會是記憶中的某些特定點被什麼掩蓋了?”
搭檔:“理論上來說不可能,因為在清醒狀態下能夠有清晰記憶的事情,在催眠狀態下應該更清晰才對,應該不會在催眠中反而模糊,這講不通。”
我:“對了,我想起個事兒:她跟你描述'大眼睛'的時候說有點兒像是貓頭鷹,而通過催眠她說看不清'大眼睛',只能看到半身,這其實很合理。”
搭檔:“嗯?說說看。”
我:“大眼睛,加上只能看到上半身,是不是有點兒像是個貓頭鷹蹲在樹枝上的樣子?”
搭檔想了一下後,點了點頭:“嗯,的確是……有道理。這麼說來就是:大眼睛半身人這個模糊的形象,在她記憶中轉換為一個清晰的印象——貓頭鷹。她的記憶把破碎的印象完整化了。”
我:“對吧?”
搭檔:“嗯,你是對的……但我不明白的是,'大眼睛'到底有沒有離她很近?她描述的時候說'大眼睛'離自己很近,並且盯著她看。但是,她通過催眠描述的卻直接跳到咱們說的那個快速交替反應,中間缺失了大量環節——'大眼睛'並沒湊近她看,她也沒有清醒時所表現出來的恐懼感。這很奇怪,你不覺得嗎?”
我:“嗯,缺失的還不是一星半點兒。”
搭檔緊皺著眉:“我覺得……也許那就是關鍵。”
我:“會不會是她真的被性侵了?例如被人下藥一類的?”
搭檔:“這個我也想過。聽描述似乎她是單身狀態,沒提到有丈夫或者男友……雖然有可能是你說的那種情況,但我覺得概率非常小。你看,她絲毫沒提過性侵痕跡和感受,對吧?假如真的有性侵的話,按理說應該會有各種跡象的。既然她沒懷疑過,就證明沒有什麼痕跡,也就是說性侵的可能性可以忽略掉。”
我:“嗯……是這樣。”
搭檔:“我整個敘述一遍對比後的結論,這樣我們就能確定哪些描述的可信度高。”
我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搭檔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屋裡來回溜達著:“首先,她半夜起來了,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但是被某個聲音叫起來的這一點有待證實。至於籠罩她的光和俯視是無法確定的,'大眼睛'同樣也是無法確定的……”
我:“等等!'大眼睛'為什麼沒法兒確定?我覺得她在描述和催眠的時候都提到了,所以'大眼睛'應該是客觀存在的吧?”
搭檔停下腳步:“我不這麼認為,她對'大眼睛'的描述雖然看上去很清晰,但實際上極為模糊,既沒說清楚'大眼睛'的樣子,也沒說清楚'大眼睛'對她做了些什麼,甚至無法肯定'大眼睛'是否同她有過近距離接觸,所以我認為'大眼睛'只是概念性存在,不能確定。”
我:“概念性存在……你的意思是:'大眼睛'實際上很可能只是來自於她的某種錯位記憶,而不是事發當晚?”
搭檔:“對,'大眼睛'應該是她曾經的記憶整合形象。”
我:“呃……這點……我沒那麼肯定。但是你說得有道理,還有嗎?”
搭檔:“還有就是重點了——就是她跳過去的部分。在和我交談的時候,她提到有聲音,但只強調說那是不好的聲音,並沒說明到底是什麼。而在催眠狀態中,她的掙扎和呻吟……她指的應該就是這個聲音。”
我:“嗯,難以啟齒的。我猜,她在描述的時候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呻吟。”
搭檔:“正是這樣。所以,最初她並沒有就這個問題說下去,而跳到了'大眼睛'對她的凝視。可是,這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件,她在催眠狀態下居然壓根兒沒提過,而是直接跳到了她最後的反應去了。所以我認為: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並且造成了那種反應,才是重點。”
我:“為什麼我覺得搞清楚'大眼睛'才是最重要的?”
搭檔皺著眉頭:“你說得也許對,但是我直覺'大眼睛'似乎沒那麼重要……給我一晚上,我明天告訴你為什麼。”
我抬手看了一眼腕錶:“你讓她明天什麼時候來?”
搭檔:“下午。”
我:“如果明天你還不能確定的話,要不要通知她後延?”
搭檔瞇著眼想了一會兒:“我有90%的把握明天就能告訴你。”
第二天。
搭檔進門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快中午了。我留意到他雙眼佈滿血絲,但看上去卻是很興奮的樣子。我猜,他喝了不少咖啡。
我:“熬夜了?”
搭檔扔下外套,伸了個懶腰:“凌晨才睡,不過,我知道她的問題了……你想知道麼?”說著,他狡黠地眨了眨眼。
看著他得意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已經理出頭緒了:“這個問句模式,還有表情……不會又讓我請吃午飯吧?”
他無恥地笑了:“說對了。”
我:“先說吧。”
搭檔邊把脖子弄得咔嚓咔嚓響,邊抄起水杯:“其實不算太複雜,只是因為信息太少,所以兜了不少圈子。但相比之下,讓我最頭疼的是怎麼解決她這個問題。”
我愣了一下:“你是說你連解決方法都想好了?”
搭檔端著杯子點點頭,咧開嘴笑了。
我:“要是你錯了呢?豈不是白想了?”
搭檔:“你先聽聽看吧。”說著,他開始在屋裡慢慢溜達著,“通過昨天的接觸和催眠,我們知道了幾件事,對吧?她夜裡起來過,但是說不清是做夢還是清醒,我認為那應該是她在夢遊。”
我:“嗯……這個我昨天晚上也想到了,但夢遊的人是意識不到自己夢遊的。”
搭檔:“對啊,當然意識不到,我也沒說她記得自己夢游啊,她記住的是自己的夢境。”
我:“明白,繼續。”
搭檔:“首先,她是在夢遊,但那隻是普通的夢遊,並非什麼第三類接觸。我們都知道,夢遊大多會在孩子身上發生,在成人中並不常見,而她之所以夢遊,是因為……”
我:“壓力。”
搭檔:“'叮咚'!就是這個。”
我:“你說她壓力大?”
搭檔:“是的。”
我:“能解釋一下嗎?”
搭檔:“她的穿戴顯示她的收入應該相當不俗。而且她長相挺漂亮的,你不覺得嗎?昨天聽她的描述,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已婚或者有固定的男友。高薪、單身、30多歲,除了工作之外,想必她的年齡也是壓力之一。”
我:“你指婚姻?”
搭檔:“嗯,是的。也許對男人來說婚姻不是那麼重要,但是對女人來說,非常非常重要。所以我說,她的部分壓力也來源於此。雖然昨天我跟她聊了沒多久,但是能看出來她是一個自我約束力很強的人。通過她眼神的鎮定、自信,以及措辭的嚴謹性等就能認識到這一點。但是我們都很清楚,越是這樣的人,內心深處所壓抑的東西越具有爆發性。所以說壓力,加上她的性格,導致了我們所看到的。”
我點點頭:“你是指她的釋放方式是夢遊。”
搭檔:“不,不僅僅是夢遊。”他放下水杯,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昨天我就說了,在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並且造成了那種反應,才是重點。”
他說得我一頭霧水,所以我沒吭聲,只是看著他。
搭檔:“她的夢游本身只是釋放壓力的途徑,而夢遊狀態下所做的行為才是釋放,至於她夢遊都做了些什麼……看她那種讓人驚異的快速交替反應就知道了。”
我:“你不是想說她在……”
搭檔:“我想說的就是那個,她在手淫。”
我:“呃……這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了……”
搭檔抱著雙臂靠在桌子上:“實際上,以夢遊的方式來手淫已經不能釋放她所壓制的那些情緒了,所以她的表現更極端——關鍵點就是那個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的'大眼睛'。”
我:“你就不能痛快兒說完麼?”
搭檔笑了:“昨天我說過,我認為'大眼睛'只是一個概念性存在罷了。而當我夜裡反复看了幾遍她的錄像後確定了這點——'大眼睛'的確來自她的記憶——應該是有人窺探過她所住的地方,例如對面樓上的?使用的工具就是望遠鏡。那就是'大眼睛'的原型。”
我:“很大的眼睛……只能看到半身……有可能。”
搭檔:“雖然她很討厭那種窺探的行為,但是那個窺探本身又給了她一個釋放所需的元素:被人偷窺。至此,必要的元素都齊了,串起來就是:她的自我克制、自我施壓已經到了某種極致,必須通過扭曲的方式才能釋放出來——夢遊——手淫——給偷窺者看。”
我愣了好一陣兒才徹底理解他的思路:“她有露陰癖?”
搭檔:“不不,她不是真正的露陰癖,她所暴露的對像只是她根據記憶假想出來的。實際上,她並沒把自己手淫的過程展示給任何人看,她的自我克制和自我約束也不允許她這麼做。”
我深吸了口氣:“看上去……我很難想像她會這麼做,至少……好吧,我不大能接受一個那麼端莊的女人會這麼做。”
搭檔:“你對此不接受很正常,因為實際上她的確不是放蕩或者變態的女人,她所做的這一切連她自己都不接受——即使在夢裡。因此,她通過一種免責的方式來表現:外星人控制了自己的行為和意識,並且是在外星人的監視下進行的。但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法接受——記得她情緒的快速交替嗎?一面享受,一面抗拒,那也源於她的自我掙扎。”
我:“按照這個說法,'大眼睛'其實是具有雙重性質的,既是釋放元素之一,也是免責元素之一。”
搭檔:“正是這樣。”
我:“那她的反抗會不會僅僅是一種作態?我們都知道有些女人偶爾會有被強姦性幻想。”
搭檔:“這我知道,但是我能肯定她絕對不會有被強姦性幻想,她所做出的抵抗也不是作態,而是真實的。因為當催眠結束後,她的生理反應是嘔吐。”
我:“嗯……可是,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用這種方式來緩解壓力?”
搭檔:“這要看是什麼樣的環境因素所造成的什麼壓力了。沒有一件人為的事情是簡單的,沒有一個成因的動機是單純的。根據目前所知道的,我沒辦法推測出她面臨了什麼樣的壓力,這個只能問她本人了。不過,根據她的描述,我還是能推測出一些的。否則,我不可能有解決的辦法。”
我:“我正要問你這個呢,在這之前,先說你根據對她的觀察所作的推斷吧。”
搭檔:“還是等跟她再談一次之後吧,肯定會有修正的。”
我:“你昨天告訴她幾點來?”
搭檔:“下午1點,她肯定會準時的。”
她果然準時赴約,看上去她似乎和搭檔一樣,也沒睡好——臉上那精緻的淡妝下透出一絲疲憊。
搭檔:“沒睡好?不是又發生那種情況了吧?”
她做出個微笑的表情:“沒,只是睡得不踏實。我們繼續吧?還要催眠嗎?”
搭檔:“先等等,我想多了解一點兒其他的情況,否則就直接去催眠室而不會來書房了。”
“嗯。”她點點頭。
搭檔:“可能有些問題屬於私人問題,我可以保證我們談話的內容不會……”
她平靜地打斷他:“這些就不用說了,你的職業需要你問一些有關隱私的問題,我能理解,你問吧。”
搭檔笑了笑:“很好,呃,那麼,請問你是單身嗎?”
她:“是的。”
搭檔:“是未婚還是離異?”
她:“離異。”
搭檔:“理由呢?”
她停了下,輕嘆了口氣:“我們都很忙,忙到經常見不到面,感情越來越淡,最後……就是這樣。”
搭檔:“是不是你和前夫之間的感情本來就不是很穩定?我這麼問似乎有點兒冒犯,這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她的表現很平靜:“不,不冒犯,你說對了。我們之間本來感情也不深,說是婚姻,倒不如說彼此都是裝樣子。”
搭檔:“多久以前的事兒了?”
她:“四年前。”
搭檔:“你的職業是?”
她:“風險投資的評估、核定,經常會飛來飛去的。”
搭檔:“收入很高吧?”
她:“所以代價也大。”
搭檔:“你平時看書嗎?”
她:“看。”
搭檔:“看得多嗎?”
她:“這個……我不清楚什麼算多,不過我不看電視,除了查必要的資料,基本也不上網,平時閒暇都是在看書,例如在旅途中。”
搭檔:“還有做頭髮的時候?”
她笑了:“你怎麼知道?”
搭檔並沒回答她:“你沒再找男朋友嗎?”
她:“身邊沒有合適的,我也不想找同行。”
搭檔:“你和家人的關係好嗎?”
她微皺了下眉:“嗯……一般般。”
搭檔:“你的上次婚姻跟他們有關吧?”
她沒吭聲,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搭檔:“能說說嗎?當然,你可以選擇不說,這個決定權在你。”
她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我剛才撒謊了。”
搭檔:“哪部分?”
她:“我說離婚是因為我們很忙,其實不是。”
搭檔保持著靜默。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氣:“跟他結婚基本是被家里人逼的。他家境非常好,很有錢,也許你會覺得我的收入高,但是他的收入比我高10倍不止……所以……就是這樣。”
搭檔:“你前夫要你辭職,對不對?”
她點點頭。
搭檔:“那段婚姻維持了多久?”
她無奈地笑了下,搖了搖頭:“一年。連維持都算不上,幾乎一直在冷戰。”
搭檔:“因此你和家人的關係變得很糟,對吧?”
她略微仰起頭,眼裡閃過一絲無奈,看上去她在抑制著悲哀的情緒。
搭檔:“現在還和家人聯繫嗎?”
她很快恢復了平靜的表情:“近一年好點兒了。”
搭檔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等她徹底平靜下來才開口:“你是不是對家人有過報復性的想法?”
“嗯……”她顯得有些驚訝,並且因此而略微停頓了一下,“是的。你怎麼知道?”
搭檔笑了笑,並沒有回答她:“讓我猜猜你的報復方式:隨便找個各方面都不如你的男人嫁了。對嗎?”
她點點頭:“嗯,不過,我很快就打消那個念頭了,那太可笑了,也太幼稚了。”
搭檔:“所以你轉而拼命工作?”
她:“對……不過我……我並不是那種女強人,我只是希望他們都能夠尊重我,而不是把我當作一個養老的機器,也不是成為滿足某人性慾的工具。”
搭檔:“你的想法是對的,但是你因此而自我施加的壓力太大了。”
她:“這我知道……”
搭檔:“好了,關於問題我基本都問完了,下面我會單獨告訴你一些事情,這屋裡會只有我們兩個人。”
她:“嗯。”
搭檔:“不過,有攝像機記錄是必需的,你能接受這點嗎?”
她:“好。”
搭檔望向我,我點了點頭後,起身打開攝像機,離開書房並且關上了門。
整個下午,他們都待在書房裡沒出來,並且有那麼一陣兒,裡面還傳出了她的哭聲。不是抽泣,而是號啕大哭。我猜,搭檔觸及到了她的內心深處。
當晚。
我:“嗯?你是說她手淫的行為其實是報復?”
搭檔停下筷子,抬起頭:“你一定要在我吃飯的時候問得這麼直白麼?”
我:“自從送她走後,你遮遮掩掩、東拉西扯到現在,就是不說到底什麼情況。”
搭檔嘆了口氣:“好吧……她的父母犯了一個大多數父母都會犯的錯誤。”
我:“什麼?”
搭檔:“凡事都替她做主,並且告訴她:'這是為你好。'”
我:“So?”
搭檔:“她出於對婚姻的失敗所帶來的不滿,慢慢形成了某種扭曲狀態。如果描述的話,是這樣一個心理過程:你們說是為我好,但是那個男人只是對我的容貌和身體感興趣,完全不知道尊重我的選擇——你們用我的身體作為交換代價,從而使你們有四處吹噓的資本,那我就用對自己身體的輕視來報復——手淫展示給猥瑣下流的偷窺男人看。”
我:“哦……原來是這樣……其實跟性慾無關,對吧?”
搭檔:“是的。”
我:“那麼,掙扎和抗拒的反應就是她的自尊部分了?”
搭檔:“是的。”
我:“這跟你上午說的不大一樣,要復雜些。”
搭檔:“嗯,昨天我在跟她談的時候忽略了她的家庭所帶來的問題,一個字都沒問過,這是我的錯,太疏忽了。”
我:“那除了手淫以外的其他部分呢?”
搭檔:“其他部分差不多……對了,還有一個我忽略的細節。”
我:“什麼?”
搭檔:“記得在催眠的時候她說在客廳找東西,對吧?並且說'我不是我',其實那是她在作準備——作消除掉自我的準備,這樣才能實施:把自己的身體當作發洩工具,用假想的暴露和真實的手淫來宣洩報復心理。”
我:“那她所說的'找東西'是指什麼?”
搭檔:“應該是在找她所期望的感情,那同時也是在作最後的掙扎,她企圖制止自己這種行為。”
我:“嗯……還有別的嗎?例如你沒推測出來或者被忽略的部分?”
搭檔:“基本沒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哦,還有幾個細節。她描述的時候說自己被籠罩在光裡,後來跟她聊的時候,我發現那是她期望自己能夠在工作中被矚目,成為焦點,這個源於虛榮心,倒沒什麼大問題。至於她說'大眼睛'離她很近,那是她對自身行為扭曲的恐懼感,也不算重點,忽略了就忽略了。”
我:“這麼說,基本都在你的意料之中,對吧?雖然有細節差異,但是方向上沒錯誤。”
搭檔重新拿起筷子,揚了揚眉:“當然。”
我:“先別忙著吃,告訴我你的解決辦法。”
搭檔:“我建議她找個男友……”
我:“滾,你絕不可能用那麼低劣的建議打發她的。”
搭檔咧開嘴笑了:“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呢,所以我只讓她付了一半費用,半年後如果沒問題,再付另一半。”
我愣了一下:“……你……好吧,能用錢來做賭注,證明你有十足的把握。”
搭檔:“不,只有一半多點兒的把握,因為我沒這麼做過,但我總得試試。”
我嘆了口氣,埋頭吃飯,沒再吭聲。
大約兩三個月後,有一天我獨自在診所的時候,她來了,專門來付清餘下費用。
虛假地推辭了一下後,我好奇地問她,那天下午搭檔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麼。
她告訴我,搭檔問她喜歡不喜歡養植物。得到肯定的答案後,搭檔建議她養很多植物,非常非常多,佈置得整個客廳都是。當她出差的時候,就請人來照顧。
在最開始一個多月並沒什麼特別的,但近一段時間,每當她覺得很累的時候,就會夢到自己去了一個花園,坐在那些花草樹木中感受著那份安靜卻蓬勃的生機。之後,她的心情和狀態就會飛快地好起來。
我問她為什麼。
她眼裡閃著奇異的光芒:“你知道嗎,那是我的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