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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比醜聞更醜的是圍觀者的幸災樂禍

真歷史在民間 梁晓声 2827 2018-03-18
那個美國總統的緋聞,實際上已全無了半點兒所謂“桃色”,而被徹底塗上了“黃色”。當一個當代男人和一個當代女人的緋聞內容,被電台、電視台、報刊以及網絡,在長達近一年的時間裡反反复复地、連篇累牘地向全世界報導的情況之下;當這內容涉及該男人和該女人十餘次性關係的細節,並附有插圖的情況之下;當這內容像三級片一樣被貼上“少兒不宜”的標籤的情況之下——緋聞毫無疑問已經徹底變成了“黃色”。 緋聞一旦變成“黃色”的,並被傳播向全世界,也就毫無疑問徹底變成了醜聞。據我想來,古今中外的一切緋聞,十之八九總是包含有性的內容的。若將這一部分內容的細節一一道來,難免都是會帶有“黃色”的意味的。 緋聞變成醜聞,是比綿白糖變成糖水還簡單容易的事。一勺水可使一罐糖化稀,一瓢水可使一罐糖化水。只要十分之一定量的性內容,往往便足以將一樁緋聞中的其他內容——諸如男女情感的前提、政治集團較量的背景、雙方個人及家庭心理承受力的極限、公眾對公眾人物的性隱私的病態興趣排開到彷彿不存在的程度,似乎視而不見最好。

就像一本,直接露骨的性的描寫,僅佔1/20還不到的文字。幾乎所有此書的推崇者張口首先都要談它的社會認識價值,但又幾乎所有的愛書人,並不愛內容上刪除了那並不重要的1/20不到的文字的。儘管刪節本的社會認識價值肯定不至於受任何影響…… 戴安娜的緋聞竟沒有被塗上“黃色”,也就幾乎始終是緋聞,不太算是醜聞。我真替戴安娜感到萬分的幸運。於是便不免相當替1998年的克林頓總統感到悲哀。我從最初就不視他的緋聞是醜聞。 現在也不。 現在,說實話,我非常非常同情他,並且,作為一個和他差不多同齡的中國男人,非常非常羨佩他的心理承受力。我很難想像在他目前所處的這一個“悲哀、艱難”(前國務卿奧爾布賴特語)的境況中,換了是我也會有同樣的心理承受力。

我能感受到美國的相當多一部分公眾,乃至全世界相當多一部分公眾,對克林頓陷入的狼狽之境所抱的幸災樂禍的快感。據我想來,這快感絕不僅僅發生在相當一部分公眾內心裡。肯定也發生在他的政敵們的內心裡。 也許(恐怕不是也許)還發生在另外許多國家的元首們的內心裡。 因為美國是世界第一強國。第一強國的總統歷來是世界政壇的中心。 現在,他終於不再是這樣一種政治中心人物了,而變成了一樁“性醜聞”事件的中心人物。似乎連醉鬼都有資格輕蔑他。 克林頓——一個20世紀尾聲中陷入“性醜聞”事件無法擺脫的男人;一個幾乎將人的尊嚴喪失盡淨的男人;一個20世紀尾聲中最孤立無援的男人。我因此而同情他。 在他之前,似乎沒有哪一位國家元首的漫畫像,被“釘”在女人的真絲內褲廣告上。而那女人的身體伸展為十字架形;而那廣告登在美國某畫刊的插頁和封底;而那畫刊全世界發行,幾乎在全世界各大飯店的書刊架上以及書刊亭裡都不難發現……

總統也是人。 美國的總統也是人。 一想到在我們這個世界文明到了目前這一種程度以後,一個具體的活人的起碼的人格尊嚴被褻瀆到如此程度,一想到商人通過此種方式合法地大謀其利,我不禁不寒而栗。 據我想來,部分人類那一種病態的幸災樂禍的快感,以及商業行為的唯利是圖不擇手段,是遠比一位當總統的丈夫的婚外性關係更醜陋的。 科技的進步在許多方面改變了人類。但人類以上的醜陋,從古代至現代,幾乎半點兒都沒被改變。而且,比古代更變本加厲,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心中對克林頓的同情,與我心中對人類自身心理醜陋現象的厭惡是並存的。 20世紀尾聲中最孤立無援的公眾人物克林頓總統先生,似乎只有一個心理可依靠、可信賴、可獲得些許無濟於事的安慰的人了——一個女人,他的夫人希拉里。

當某些世人不禁讚賞希拉里作為女人、作為妻子難能可貴的心理承受能力和非同尋常的第三當事人姿態時,我心中想到的卻是他們的女兒。 是的,我也羨佩希拉里夫人的各種難能可貴。但我心中還是在更多的時候想到他們的女兒。她畢竟還算是一個少女。她可能是20世紀尾聲中心理遭到最嚴重傷害的少女。與她相比,戴安娜和查爾斯王儲的兩個兒子是幸運的——畢竟,作為少年,他們沒有看到他們父母各自的緋聞被各種媒體一股腦兒地塗上“黃色”。相反,在他們的母親不幸身亡之後,他們看到的是他們本國乃至全世界有那麼多的人為他們的母親傷心哭泣;他們看到的是那麼多的鮮花、那麼多的悼念方式、那麼多的盛讚文章。以至於他們小小的年紀,竟不得不煞有介事地於去年和今年兩次作出儼然大人似的反應——懇望那些崇拜他們母親的人節哀、理性、克制感情,盡量使各種悼念活動簡單化、正常化。

但克林頓夫婦的女兒卻只有一種對公眾開口的選擇——替她的父親乞求寬恕。除了這一種選擇,再就是沉默地承受壓力。 毫無疑問,在她心理遭受到最嚴重傷害的日子裡,全世界這個國家那個國家中,肯定有另外的某些少女,身陷這樣或者那樣的不幸,身心也正遭受著這樣或者那樣的傷害——但後者們一有適當的機會,便可向社會發起呼救,向世人求取同情,向法律要求公正和庇護。 但美國的第一小姐目前直至永遠顯然都不大可能有這種資格。 因為正是美國的法律以公正得近乎冷酷無情的原則,將她的父親一步步穩而不亂地、完全符合章法地推到“性醜聞”的災難之中去的。 我這樣說,我對她的深切同情,以及對她的父親克林頓總統先生的同情,絕不意味著我對美國法律的心存成見,更不意味著我對它的譴責。恰恰相反,此事不能不使我再一次感到美國法律原則的無勢力可超越的權威性。

在這個世界第一強國里,面對法律一切權威以及權威人物都顯得那麼的渺小,那麼的卑微,那麼的脆弱,那麼的根本不堪一擊。 在這個世界第一強國里,面對法律,對於政治權威人物——從州長到市長到議員到副總統、總統們的要求,竟是多麼的嚴格!嚴格得近於苛刻,苛刻得彷彿故意——從誠實的品質(哪怕在某一件事上哪怕在學生時代說過謊話)到十幾美元稅金的繳納與否,到男女關係一二次失足(實際上僅僅一次就足以下台),都不是什麼“小節”。 在這個世界第一強國里,對於政治權威人物、政治家乃至總統,幾乎一向寬大他們政治上所犯的一系列錯誤。這一點上美國人似乎不太要求他們的總統是完人。但是社會監督卻從不放過他們“小節”上的自律素質問題。世界上的另外一些國家,尤其中國,卻顯然恰恰相反。據我想來,此相反對於美國意味著什麼,對於中國意味著什麼,頗值得進一步分析。

對於某些國家,總統的醜聞,差不多一向被視為國家的醜聞。對於美國,任何一位總統的醜聞,一向被視為僅僅是某一個當總統的美國人自己的醜聞。美國幾乎一向從不因任何一位總統的醜聞而感到是國家的羞恥。 美國一向從毫不留情地公佈此種性質的醜聞的過程中體現它的自信,證明它的法律的至高無上的權威。美國從不在乎他們的總統怎麼樣了。他們拋棄總統就像拋棄舊鞋子。但是美國並未因此而一步步衰敗下去。 幾乎所有的美國人都極為在乎他們的法律怎麼樣了。他們在乎這一點,就像每一位父母在乎他們的兒女怎麼樣了。也許這正是美國強盛不衰的條件之一。在同情克林頓總統的同時,我又不能不對美國的法律心懷肅然。 我承認,這肅然之中甚至不無悚然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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