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第73烈士

第6章 第五部二零零二年黃花崗九十一年後

第73烈士 李敖 15943 2018-03-16
二零零二年,黃花崗九十一年後。 二零零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李師科死後二十年的忌日清早,林光烈老排長第一次出現在故士官長“李師科廟”的前面。從退伍後,他第一次跟軍中袍澤走得這麼近,雖然袍澤只是一尊水泥塑像,但是,多年來一直好奇的老排長,還是走過來了。這一水泥塑像,竟是老排長同軍中袍澤的唯一線索了。 四十年過去了,林光烈除了一篇《為老兵李師科喊話》,他跟老袍澤斷了線了,四十年前的退伍,無異生離與死別。四十年來,林光烈一路從事反抗偽政府的行動,出入法庭與監獄,早已變成黑戶一個、欽定要犯一名,沒有幾個人同他自始至終交朋友了,他也有意的息交絕遊,不交什麼朋友了。四十年前軍中袍澤那一段交往,早已是隔世、是過眼雲煙。袍澤們的下場,可想而知,他們是弱者中的弱者,大體上是不堪聞問了。

在“李師科廟”前,林光烈靜靜端詳著。塑像是粗糙的,在“無天禪寺”廟外,像是尊違章建築,倒也恰如李師科的真身。李師科一生都活在句點內,卻死在驚嘆號裡,最令人們懷念。雖然,《為老兵李師科喊話》一文,為這位袍澤一訴衷情,但是,在生死線外,李師科壯烈的一面,卻應該再加特寫。可惜的是, 一切線索好像都斷了。李師科連個理骨之地都沒有了,有的只是這個小廟,事實上,也不算是廟,哪有“四面通風全有天”的廟? 站在塑像面前,林光烈想著:李師科是小人物,但在李師科身上,我們看到小人物的覺悟,他沒有大將軍陳儀那種大開大闔、策動反蔣;他是小人物,他的視野和範圍都有限,但在他的有限裡,做到極限。還有,他毫不怕死,和大將軍一樣。古人說“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這句話,正該是對李師科說的,他被槍斃時,死得和大將軍一樣有氣魄。

白色恐怖時期,多少人被槍斃了,位階最高的,莫過於陳儀了。但他是欽定要犯、死後埋骨荒墳,連個臥不更名的自由都沒有,陳儀的墓碑上的名字叫“陳退素”,誰知道那是因愛國而死的陳儀呢? 一九五零年六月十八日,大清早起,陳儀在囚所被喚醒,執行死刑的命令遞到他手中。他說了聲“好吧”,便囑咐唯一隨身的廚子,準備湯水,沐浴更衣。他從容不迫,攬鏡整容,打好了領帶。按照慣例,左右捧上了給囚犯的酒肉,陳儀把手一揮,說:“用不著,走吧!”兩個軍人上前扶持,他又將兩臂一甩,拒絕了,昂首闊步走了出去,上了一輛指定的吉普。車抵刑場,他安詳的下了車,回頭對執刑的說:“向我頭部開槍。”便大步向前走去,口中頻頻說著:“人死,精神不死!人死,精神不死!”就這樣的,陳儀壯烈的死去,由同父異母兄弟脫下血衣,把他火化,幾年以後,偷偷埋在觀音山的墓地裡。此後罕人掃祭,早成荒墳了。但林光烈走了一趟,看到了它。

地點在台北縣五股鄉吉福村,先得下車,向山坡步行。在孝義路四十七巷前,左轉進入公墓。公墓很雜亂,東一個墳、西一個墳,千墳一律,沒有任何特色。但是,再往前走、往上走,卻遙見一片竹林,氣象稍異。竹林所在,是一片陡地,爬上陡地,經過了幾座較大的墳,便到了竹林。陳儀的墓就赫然出現。 首先給人的印像是,這真是一座神秘的墳!它四邊以巨石為壘,中間又以巨石凸堆成半個圓球,砌成主墳,看來結實無比,不像個墳,倒像個碉堡。墳前有一矮碑,上刻“陳公退素之墓”六個大字,書法隸中帶顏,亦少俗氣。報上說這塊墓地風水上屬於“蛇穴”,蛇頭是當地陳姓家族祖先合葬的地方,陳儀之墓則位於蛇腹的部位。風水師強調,人站立時以雙腿最有力,躺下時則是呼吸系統最旺盛,而蛇以腹爬行,雖不若蛇頭綜觀全局,但其氣息卻是綿延流長、有利子孫。又說墓地剛好佔住“財位”,加上刻意避開蛇頭肅殺的霸氣,應屬“調珠寶”的格局,有利子孫“坐擁財富”。這些風水鬼話,林光烈完全不信。林光烈從陳儀墓上,遙望觀音山主峰、遙望公墓的天壇頂式納骨塔,別有所思。陳儀一生清廉,他在台灣做“總督”時,他的日本貴族出身的太太,每天要提菜籃親去市場買菜。他們膝下無兒女,只過繼了哥哥的一個女兒。妻女後來都留在大陸,窮困不堪。他的日本太太甚至要出售陳儀的上將軍裝,以換溫飽,後為中共當局得知,酌予救濟。以這樣空前絕後的遭遇,還說有利子孫“坐擁財富”,妖妄之言,真是滑稽。在墳旁邊,林光烈遙想墓中人當年的叱吒風雲、遙想他的正氣霸氣、遙想他的敢做敢當、遙想他的捨生取義、遙想他的視死如歸……覺得他真的不愧為將軍;而淒涼臥此,如此奇墳,又真不愧為將軍之墳。台灣的將軍之墳多了,可說豪墓成群。但這些將軍,無一不是敗軍之將,縱死後還擁“佩虎符、坐皋比”的聲勢,其墓無一足觀。但這裡的墓中人陳儀卻是例外。這位將軍為求仁得仁而死、為不甘做蔣氏鷹犬而死。更有鮮明對比的是,他死在他親來光復的島上。在島的對岸福建省,他曾做過主席,離職時他感慨說:“五年後,閩人當思我。”不到五年,福建人懷念了他。可是,台灣呢,他錯了,台灣是無情之島,不到五年,他伏尸在萬人空巷歡迎他的同一地方。並且,漫長的半世紀之後,還要受人唾罵,雖孤墳遠引,但尿與口水仍追踪而至。 ——台灣是無情之島,出此可見。陳儀有恩於台灣,但台灣人卻中了蔣介石的宣傳,恩將仇報,把陳儀醜化,這是不對的。但台灣人聽不到也聽不進,人們不習慣聽到推翻他自己一直相信的,不然的話,“替罪羊”也不會流行於世了。林光烈在陳儀墳上,臨走時候,回頭再望了一眼。驀然間,他想起吉林省集安縣的那座“將軍墳”。那墳也用巨石壘成,因石塚高大,迥非尋常,故人稱為“將軍墳”。不過,那種一千四百年前的古高句麗王陵寢,空有華麗,不見悲情,更無殺身成仁的傳奇繚繞其間,只是古蹟而已。但眼前這座將軍墳呢,卻別具氣象,並且氣象萬千。那氣象不是風水、不是“蛇穴”,而是風生水起,龍眠其間。孔子驚訝老子“其猶龍乎?”一個將軍,身為封疆大吏,放著世俗的榮華富貴不去追求,卻獨行其是、之死靡它、肝腦塗地、強項不屈,除了“龍”外,又是什麼呢?

“這條'龍',總算死後還有了龍眠之地。但李師科呢?卻死無葬身之地!不但李師科,我們死了,也未必有葬身之地。”林光烈想著。 “其實,李師科比陳儀更風光呢,他雖然不知歸骨何處,但他死後,靈魂不遠,竟有廟立起來、像塑起來,在這個時代,人死了,能夠被立廟塑像紀念的,又有誰呀?”林光烈自問自答: “只有李師科和蔣介石。” “怎麼?蔣介石也有小廟?” “在朝淡水的公路邊,有一個。把蔣介石當神來拜。” “人間真無奇不有,到處都有死硬派。” “一開始立廟,都比較單純,如你所說,是真實信徒,是死硬派。可是到後來,所有的神像都變成了財神了,從恩主公廟開始,恩主公廟的主神是關公,可是拜關公是為了求財,把不愛錢的關公當成財神來拜,多叫關公哭笑不得啊!”

“蔣介石那小廟,也被財神處理嗎?” “也被財神處理。” “李師科的呢?” “很不幸,也財神不誤。” “天啊!” “其實把李師科當財神,也不無道理,至少他是義盜、是俠盜呢。雖然錢不多,不像蔣介石搶走了全中國國庫的黃金,人家老蔣可是大財神呢。” 李師科被當成財神,其實是被當做山寨版的財神。善男信女頂禮正統的神袛,但也偶爾破格,信一下義賊俠盜。李師科塑像一邊,本來有個義賊廖添丁的,颱風吹倒了廖添丁,就只剩下李師科了。 林光烈注目這個颱風肆虐後的廟景,實在太寒磣了。 一根指頭在林光烈背後點了一下。 林光烈回頭,驚訝極了,他看到的是誰,不是別人,竟是闊別四十年的王排長王宇!

四十年算什麼,四十年對雙方說來,只是高速的不偕而老,雙方的音容笑貌,誰都沒變。因為雙方都老了四十年,好像互相抵消了,誰也沒老。或者說,誰也不再年輕了。 “怎麼會是你?王排長、王宇!” “怎麼會不是我?我在你背後,一看就知道是林光烈林排長,陰魂不散,陰魂遊走到士官長'李師科廟'上來了。” “太巧了,太巧了!” 兩人緊握了手。 “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會像見到鬼一樣見到你,今天就是這一天,一點也不巧,是命中註定啊,你躲了四十年,今天被逮到了,被我和李師科逮到了。” “太巧了,你來幹什麼?” “來逮你啊。” “我是那麼好逮的?逮我,國民黨就乾過,結果他們前途有限、後患無窮。”

“國民黨錯在太寬大了,居然把你放出來了。” “放出來了也誤我青春多少年。我今年六十七了。你比我大八歲,你也七十五了吧。 “你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跟李師科同歲,都生在一九二七,亡國的'中華民國'十六年,不是嗎?” “是啊。這一年正好國民黨定都南京,國民黨開始偷走了中國。” “國民黨不止偷走了中國,還偷走了我們的青春。” “你還好,二十六七歲就退伍了。我們可慘了,除了士官長因病四十歲前退下來,我們千方百計退下來的時候,都四十有五了、甚至五十開外了。我還好,四十三歲就退下來了。退下來後,運氣不錯,還能混到大學夜間部唸書,拿到大學文憑,最後結婚生子,混到今天,總算老有所養,當兵一生,像我這樣幸運的,太少了、太少了。看遍了所有第四連的弟兄,只有俞克勤連長、我、和祁德武算有個歸宿。”

“祁德武,我排上的那位'反共義士'。” “就是他,他居然混到個家,窩在新店,絕口不提當年的事,他只說過,過去四十多年算是沒活過,什麼都不要提了。問他要不要回大陸家鄉走一走,他說他在韓國戰俘營時被衰脅,渾身刺青,上有反動文字,他不敢回大陸了。” “其他連的有歸宿嗎?” “有歸宿的,在其他連上,也沒聽到。只有五十團的士官長老劉,他和做過日本鬼子慰安婦的大桃姐終於結婚了。真不容易、真了不起、也真動人。一男一女、一外省一本省,雙方都被時代折磨了幾十年,窮困殘破,但是他們在生命最後,互相倚靠、互相扶持,成了亂世情鴛。老劉和大桃姐的最後結合,是兩個殘生的結合,幸虧有他們這一結合,人間才帶來一道最後的溫馨,人間剩餘的,才不全是冰冷與死寂。從老劉到大桃姐,從大桃姐到老劉,他們的人生是殘破的、挫敗的,唯一不同是各有各的殘破。亂世情鴛的例子倒時有所聞。馬祖有一姑娘,以八萬元贖身從良,嫁給了衛生連的一個阿兵哥,可是不肯出家門,怕見到人,因為那個地區,每個戰士都搞過她。大桃姐倒沒有這個問題,她是日本大兵的被害者,她年份太老了,沒人害她了。”

“張永亭呢?” “你退伍後,部隊調到金門,張永亭被地雷炸死了。唉,他一生逃得了子彈,但逃不過地雷,他死在離大陸近了一點的地方。他再也沒機會掘自己風水不好的祖墳了。” “唉,張永亭啊!” “死了倒也乾脆,不必繼續像第六連士官長老徐那樣演悲劇。老徐退伍後,在大廈做管理員,一路省吃儉用,連同二十年士官長的積蓄,一共攢了三百萬。兩岸通了後,老徐回家鄉探親,找他太太和女兒。結果得知,太太改嫁了。老徐拿出'國民身紛證'給太太看,說你看'配偶欄'是空白的,證明我在台灣一直沒有再結婚。如今你沒辦法等我,我也不能怪你。於是他把三百萬分成三份,太太一百萬、女兒一百萬、自己一百萬,又回到台灣,回來後,他住在'榮民之家',整天兩眼發呆,心都碎了。”

“幸虧老徐分走了三分之二的財產給老去的前妻、老去的女兒,不然的話,他死後,一輩子省吃儉用,都送給國庫了。多少老兵省吃儉用攢了一輩子,最後存款因為沒有親人繼承,都送給國庫了。” “比起來,這就看到李師科的不簡單,李師科不早退伍下來,在部隊裡一路像老徐一樣做士官長,說不定他有朝一日,也眼巴巴的等到老婆嫁人、女兒老去,最後心碎回來,躺在'榮民之家'繼續心碎。” “沒有這種可能嗎?” “當然,李師科的路,可能就是老徐的路,但是,老徐的結局一定值得走嗎?不走老徐的路,我看李師科也相當幸運的。他沒眼巴巴等到老婆改嫁、女兒變老,他始終保留了被抓去當兵前的記憶、沒有一張照片的記憶,他的記憶是完整的、沒有心碎的。並且,他的記憶還會投射,投射在房東小女兒的身上,他的投射還那麼具體,他為房東小女兒籌到了終身的學費!他自己那小女兒呢,他想都不敢想,是生?是死?是在學?是失學?是安定?是顛沛?……他一律想都不敢想。他唯一能看到的,是那小女兒還沒長大,並且就住在房東的房子裡。這就是李師科自己的路,他一點也不要做老徐,做了老徐又怎樣呢?這麼多老兵的哀史,看來只有李師科一個人最後掙扎出來了,得到英雄式的下場。你不能說老徐的路不正確、或老劉的路不美滿、千創百孔後的美滿、或祁德武的路有什麼不對……只是,比起李師科來,老徐、老劉、祁德武,乃至數不清的老兵們,他們的人生最後一程都走得太窩囊、太平淡了。只有李師科,他走得真轟轟烈烈,並且足智多謀。李師科為千千萬萬的老兵揚了眉吐了氣,從孟子標準看,李師科反抗了暴君、反抗了暴君符號,從七十二烈士標準看,李師科根本是一個人的革命,爭人權、爭正義、爭做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七十二烈士是先行者,李師科是後進者,其實他是烈士。” “啊,王宇,真想不到四十年後,竟在這裡碰到你。” “哪裡有比這裡更有意義的所在啊。” “說說看。” “李師科被國民黨軍隊壓來當兵的時候,家中有老婆,二十三四;有個小女兒,五六歲,那時李師科二十五六,比女兒剛好大二十歲,那個年代,家人不能分開,因為一生離就是死別,從此他就跟著部隊走了,再也沒有見到太太女兒的面,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他們是窮鄉下人,哪有機會哪有閒錢去照相。從此,老婆女兒長得什麼模樣、什麼長相、什麼樣子,全靠李師科自己的記憶了。並且,那種記憶是靜止的,記憶中,自己永遠停在二十五六歲、老婆永遠停在二十三四、女兒永遠停在五六歲,太太不會變老、女兒不會長大。這回他看到房東的女孩子,他的移情作用與寄情作用,全部出現。養大個女孩子,要多大開支啊,還要吃東西、穿衣服,女孩子,也不能太寒酸啊。他想到因為家中清寒或家中事故而被迫淪落在外的女孩子,他緊張起來了。他聯想出一大片,想到他在部隊裡的時候,想到營房外面那些軍中樂園裡淪落的女孩子,他更緊張了。這個緊張,是時代逼出來的。古話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現在,時代果然變了,變得你根本沒有機會去'老吾老'和'幼吾幼'了,你當兵,當到台灣島上,你家破人亡了,你只是'老人老以無吾之老,幼人幼以無吾之幼'了。李師科是這一倫理的實行者,同時他有他的哲學。” “哲學?” “老兵的哲學。李師科老去,他回歸不了大陸,但卻回歸了自己。李師科是最覺悟最勇敢的一個,他為自己築了一個夢、投射在房東家裡的一個夢,他用他僅有的力量,哪怕是暴力,架構了他的夢,他的夢是雙重的、安全的,即使他被捉到,搶來的錢被追回,破案獎金也足以推動他最終端的夢,那小女兒可以憑告密獎金奔向前程。用個奇異的比喻,就像奔向太空的火箭,推動的一節節都犧牲掉了,可是終端的夢,卻實現了。李師科的偉大是,他回歸不了大陸了,但卻回歸了自己的夢,身體回歸不到起點,他精神卻回歸到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自己就已'吾老',但已生離死別了三十年前的'吾幼'。他自己的'吾幼'還在人間嗎?李師科的圖像永遠是靜止的小女兒、靜止得像一張他夢寐以求的照片。小女兒是長不大的,但誰要長大呢?最後,李師科大干一票了,他搶了錢,但是哲學竟在其中。他對銀行行員說:錢是國家的,命是自己的。簡明扼要,這就是哲學。哈,我越老越囉唆了。” “囉唆一點也好,可以反复把你的意思說得仔細。” “李師科一生被侮辱、被損害,最後還強迫他離鄉背井、裹脅到台灣,他一生都是失敗者、一條狗,但是,在生命的最後,他做出了這件事。這件事的偉大不是單純的覺醒與報復,而寓有更深的俠骨與柔情。李師科最後覺悟:他不要'救國救民'了,他只要'救自己','救自己'其實也是'救民'之一。還有誰比李師科更是典型的中國人民呢?” “講得好!” “'李師科'三個字代表了什麼?他代表了被侮辱者、被迫害者一個人的最後覺悟,請注意,是一個人的最後覺悟,他只有一個人,沒有七十二個或更多,他要報復統治者,但他根本看不到統治者,他只能看到統治的符號,符號處處,其中之一就是銀行、一家銀行、公家的銀行。因此他去搶了,別以為他去搶銀行,他搶的,無異是鈔票上印的那顆人頭,他搶的是統治者。如果統治者是皇上,他搶的就是皇上;如果是暴君,他搶的就是暴君。” “講得好!” “李師科是孤獨的,他沒有七十二個同志,也沒有一把槍,他的敵人也不是巍峨堂皇的清朝中央政府,他的敵人只是偏安小朝廷的一群'民國偷竊者'。” “你兩次提到了七十二烈士。” “七十二烈士為什麼革命?這是個關鍵性問題,在一九一二年黃興致袁世凱請南來就總統職電文中,明說:'起義以來,興等本意全在掃除專制,維護人權,以立國本',可見說得清楚扼要,革命的目的,就是'掃除專制,維護人權'八個大字而已。反過來說,如果政府是專制的、不尊重人權的,就構成七十二烈士革命的前提、革命的條件、革命的理由。李師科幹的是什麼?不正是'掃除專制、維護人權'嗎?李師科幹的,就是革命,只不過是單幹戶、個體戶,他是一個人的革命黨。” “講得好!” “從七十二烈士的角度看,我看'第七十三烈士'是李師科。” “李師科?你說什麼?” “我說'第七十三烈士'是李師科。” “你太扯了。李師科是三二九以後十六年生的人,他又沒參與革命、反抗暴政。” “誰說沒革命、沒反抗暴政?” “有嗎?” “李師科幹的,當然是革命行為;反抗的,當然是暴政政府。既然政府是反革命的,我們就該革他的命。'第七十三烈士'不是別人,其實該是李師科、'蕭條異代不同時'的李師科。乍看起來,這一說法有點突兀,因為李師科並未參與過黃花崗之役的革命,但是,我們何妨假設假設看,李師科的出現,顯然補足了七十二烈士革命中欠缺的一角,七十二烈士的革命是群體的,是群體的對惡政府的抗爭,目標是推翻惡政府、爭取人的尊嚴。但是,他們失敗了,一切懸格甚高的目標都付之流血與流水。李師科則不然,李師科的目標,又明確、又簡單、又溫馨,他沒有大道理,有的只是統治者視我如草芥,我就視統治者如寇仇,李師科幹的,是一個人的革命,中間的主軸不止反抗惡政府,還在主軸的頂端鑲上了細膩的、又溫馨的故事,七十二烈士的革命是壯烈的,但是,除了一封林覺民的訣別書以外,沒留下任何細膩與溫馨,他們的行色太匆忙了。李師科呢,卻是一派從容,他的計劃周密、行動利落,即使在搶'中華民國'偽政府的錢的時候,都不忘記提醒銀行職員不要抵抗,錢是國家的、命可是自己的。他雖然難逃一死,但死也在他計劃之中,他死得從容瀟灑,他沒有激昂慷慨,他是自樹一格的烈士。顯然的,七十二烈士的風格太一致了、太規律了,悲壯有餘,戲路不足,難道被敵人殺死也有戲嗎?我看應該有吧!文天祥烈士死得多麼有張力、有戲劇張力。七十二烈士死得太像統計學了,彷彿只留下一個數字,外加最後一個數字給李師科吧,他使烈士不再那麼蒼白、他使死亡增添了色彩。” “講得好!王宇,你這夜間部大學沒白念。” “李師科的真正了不起地方是,他以有限的知識水平,卻看穿了蔣介石政權的本質,不再上當。蔣介石這一群人,他們篡了革命,禍國殃民,一九四九年後,逃到中國東方的一個小島上,年復一年,說中國是他們的。事實上,他們只霸占了中國千分之三的領土,號稱反攻大陸。但蔣介石死時,已經拖了二十六年回不去了,但教科書上的首都還說是南京,說得過去嗎?你成功的只是禍國殃民,但你最後被趕出中國大陸了,太久了,你連'偏安政權''流亡政府'都稱不上了,你只是鼠竊狗偷,在中國的叛亂一省上張牙舞爪。蔣介石在這一省上霸占了二十六年,他死了;他兒子又拖了十三年,近四十年過去了;他兒子的奴才又拖了十二年。有這樣在千分之三領土上'遙領'的國家嗎?所謂'中華民國',早已不是什麼國家;所謂國民黨,早已是蔣家黨、蔣家奴才黨;所謂大有為政府,無異是一群西裝小偷、西裝強盜。擴大孟子的說法,他們是一群'獨夫'、穿西裝的笑臉獨夫,打倒他們,根本不是叛國,而是'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李師科未能活到今天,但他當年反抗的對象,已不是'中華民國',因為早就沒有'中華民國'了;李師科反抗的對象,不是國家,乃是'獨夫';李師科以搶劫方式表達的反抗,不是國庫,乃是不義之財。李師科是孤單的,他沒有七十二個同志,也沒有那麼高的理論,但他是務實的、量力而為的、'也向西風舞一回'的。” “什麼舞一回?” “向西風舞一回。是那首詩: 但見西風萬木摧, 尚餘垂柳欲何為? 西風莫訝長條弱, 也向西風舞一回。 ” “哦,我明白了,你用孟子的'暴君論'解讀李師科,令我豁然開朗。在這種解讀下,李師科是一個人的超革命黨。革命黨反抗的,都說是既有的、合法的政權、政府、統治者,而李師科則根本否定了這種合法性,一律以'獨夫政權'、'獨夫政府'、'獨夫統治者'視之,這樣一來,李師科的視野自然就高明光大了。” “是啊!這就是李師科了不起的地方。” “以李師科的文化水平,他能理解到孟子那一層次嗎?” “他未必能,但又有什麼關係呢?李師科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神通孟子、若合符節,不也很好嗎?宋朝儒者倡言'我雖一字不識,也要堂堂正正做一個人',讚美的,不正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嗎?李師科正是這種人啊。” “李師科是了不起的,可是他死後太孤單了,並且也某種程度的放錯了位置,他怎麼給放到無天禪寺的院子來了?並且被過路的計程車司機當成財神拜起來了?” “關公不也當財神來供嗎?那'恩主公廟'、財神廟,供的就是忠義掛帥的關公呀!” “我又要不厭囉唆的多來幾句。看來看去,李師科是真正佛門中的覺者,他沒念過什麼書,看來是粗人,卻粗中有細,他用自己切身的經驗與參悟,得知了五點:第一、這政權是賣國政權,也不是中國中央政權;第二、這裡宣傳的豐功偉業與仁義道德都是假的;第三、這政府是壞政府,專門附強欺弱;第四、他們欺負我一輩子,我要欺負回來;第五、一條命外,我已一無所有,我願用一無所有換取我的一個願望,永遠為我所有。最後,精明的他,大干了一票,他的一個願望達成了,房東的小女兒分到了告密獎金兩百萬,小女兒一輩子不愁沒學費了,李師科是真正的覺者。佛經講'覺他',意思是自己先覺悟,然後說法覺悟他人,幫助他人脫離苦海,'此云覺者知覺'。佛經又說,能'知覺'後,實踐這種自覺覺他的行為叫'覺行','覺行完滿,故名為佛'。李師科成功了,他'覺行完滿',是佛經認定的佛呢。” “難怪這裡有李師科的廟。” “給他蓋廟的人,未必能充分理解李師科,其實,李師科也未必能充分闡釋他自己,他真正的層次與深度,恐怕得靠另一種人代為發揮。像是希臘文學家口中的英雄與水手,英雄水手只能做,說不出來。要靠文學家替他們說,對不對?” “你比喻得很好,你說說看,你怎麼看待這座李師科廟。” “依我看來,它哪裡是廟,它是李師科一個人的'忠烈祠'。” “'忠烈祠?'”林光烈問。 “'忠烈祠。'”王宇答。 “一個人的'忠烈祠'?” “一個人的'忠烈祠'。並且是真的'忠烈祠'。貨真價實的'忠烈祠'。” “一般看來,李師科是被槍斃的小人物。” “被槍斃的也有大人物,比如陳儀上將。比起李師科來,陳儀是大人物、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反叛方式,縱使被槍決了,罪名也來得堂皇。但比起陳儀來,李師科是小人物,被槍決了,罪名一定也很寒磣、很不像樣,一定是雞鳴狗盜的罪名。記得李師科的判決書中,用的法條是《懲治盜匪條例》,理由是'李師科為滿足一己私慾,處心積慮,圖謀非分之財……泯滅人性,目無法紀'等等,多雞鳴狗盜啊。真不能跟被槍決的大人物相比,大人物的罪名可是為國為民的,主題可大多了。看來得重新詮釋小人物的判決書才行,把它由小見大,使我們知道小人物也有冠冕堂皇的罪狀。” “問題在罪狀是誰給的,如果是你反抗的對像給出來的罪狀,誰介意呢?誰稀罕呢?你王宇關心起罪狀來,就所見者小了。你剛剛不止一次的談到七十二烈士,他們在滿清政府眼裡,有好罪狀嗎?” “你這老屌,你什麼都知道,卻不吭聲,讓我這大學夜間部出身的暢所欲言。” “你有很好的見解,比如你說李師科是'第七十三烈士'。” “你既然讚美了,我就要多說了。'第七十三烈士'是誰?最後的謎底是李師科,奇怪吧?荒謬吧?其實,既不奇怪也不荒謬,李師科幹的,無異是發揚光大了的'黃花崗精神',不同的只是蕭條異代,同的卻是百年同時。'黃花崗精神'就是推翻壞政府,爭取人的尊嚴,不是嗎?還有什麼比這種精神更高貴、更偉大的呢?別以為李師科只是一個人、別以為李師科生在幾十年以後,別以為這是台北不是廣州,李師科爭取的,與'黃花崗精神'別無二致,但他在孤零零中,更有施教的意義。從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而言,七十二烈士其實不是直接的、長久的、切膚的,可是李師科是,他被迫把他二十五六歲以後的人生,都投身在錯誤的大前提裡,七十二烈士是'毀家紓難';李師科呢,卻是'毀家做王八蛋',在蔣家大團圓的照片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媽的,為什麼毀的總是我們的家,紓的總是你們的難?” “李師科知道'毀家紓難'這句成語嗎?” “他大概沒有使用'毀家紓難'的水平。但何必一定要知道呢,他做到了,知不知道不重要了。” “說這是李師科的'忠烈祠',真是一個創見。”林光烈說。 “中國自周朝以來,在有頭有臉的人死後,政府會給死者一個諡號,以表彰他一生的功過。這種制度除秦朝一度中斷外,都一路沿襲下來,成為特色。像曾國藩被謚為曾文正公、左宗棠被謚為左文襄公等等,多極了。官方的諡法以外,自周朝以來,也流行一種'私諡',就是德高望重的人死了,政府沒給他官方的諡號,他的親屬、同鄉、門生、故舊,卻私下里送給他一個諡號,像春秋時的展禽,被私諡成惠字,就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漢朝的陳寔,被私諡成文范先生;像隋朝的王通,被私諡成文中子等等,也多極了。如今李師科死了,他犯的是強盜之罪,身被惡名,當然進不了'忠烈祠',也得不到官方的肯定,但是,比照起傳統中'私諡'的例,我們也可來個私人的'忠烈祠',把李師科悲壯的一面、餘哀的一面、淒涼的一面、慷慨的一面,都緊急集合在裡面,不也很好嗎?李師科其實一生忠烈,只是其忠其烈定位在個人尊嚴上面,認為個人尊嚴的維護應該先於國家尊嚴,尤其在國家不能維護個人尊嚴的變態情況下,個人應該勇於對抗國家,'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這句國歌,豈不也正是個人的迴響嗎?豈不也正是國民之歌嗎?只是,在這兒為李師科立廟的好心人,他們的文化水平,未必能知道他們幹的正是在為李師科立下'忠烈祠'而已。至於談到七十二烈士,我看七十二烈士應該會歡迎他呢,歡迎他變成第七十三。七十二位鬼雄地下有知,會驚訝的發現:由於他李師科的出現,他們才會開悟到:革命永遠在被竊奪,七十二這個數字,是起點而非終點,反倒七十三這個數字是終點。李師科告訴我們,革命是群體的、粗枝大葉的,都有賴於個體的細膩去完成它,'開天'是不夠的,還要有人去'補天','補天'正所以完成'開天'。補了的天,也許不如'開天'先行者那麼天衣無縫,但'補天'是人間的真情實況、也是夢,誠惶誠恐的夢、小心翼翼的夢、疲憊不堪的夢。好奇怪,我們談中國的,我卻穿插出、聯想出那首洋人的詩: 踐履慎輕置, 吾夢不堪碎。 你還記得嗎? ” “當然記得。當年你這大學生排長搖頭晃腦念的。” “李師科不但代七十二烈士做了他們做不成的夢,並且他得了七十二烈士那簡明扼要的真傳。看看那七十二烈士的領導人黃克強,他是那麼木訥、那麼純樸、那麼單純而乾脆,他的絕筆書裡只有勇往直前的一意赴死,要做的,全無救國救民字眼,只是'努力殺賊'而已,他另外也有家書給他兒子,也是'努力殺賊',不表其他。這就是七十二烈士領導人的革命理由,把對象鎖定在一個'賊'字上面,一切已盡其餘。對黃克強說來,'殺賊'就是革命的實踐,就是詮釋革命,革命不是長篇大論、謨議軒昂,革命就是'殺賊',殺掉反革命。李師科正是黃克強作風。對他李師科說來,反抗這個假國家偽政府,就是'搶錢'、搶它的錢,就是革命、就是複仇、就是正義、就是鄰居小女兒脫離一生窮困的基點,七十二烈士的革命理由與精神、捨己為人、慷慨赴義、犧牲一己、解救蒼生,也不過如此吧?我李師科只是一個人、一把槍,只救出一個小女兒,簡明扼要在'殺賊''搶錢'上,也很務實吧。他的殉死,正是七十二烈士的外一章啊、續集啊,七十二烈士理應歡迎他排在最後,雖然他東張西望,有點賊頭賊腦!這個賊頭賊腦的人,用行動顯示出:'中華民國'非人民要它,而是小朝廷要它,有它,蔣介石的團隊們才有頭銜、才有斂財之廟、才有政治符號可資運用。我李師科不要再為這個'國家'打仗了,我要打'國家'一仗,我要為自己打一仗、為鄰居的小女兒打一仗。他真了不起!此故士官長李公師科之遺愛也!” “別忘了李公師科的遺愛不止一項呢,最後一次,是他冥冥之中促成了我王排長和你林排長在他的靈前不約而同、不期而遇。” “不約而同、不期而遇,這種交情多麼好!其實啊,越老的朋友越不必常相見,以前人講究'但願無事常相見',錯了,沒事見什麼?尤其上了年紀,'一回相見一回老',整天你看我老、我看你老,多討厭!什麼'相看兩不厭',其實才討厭呢、互相討厭呢。所以呀,沒事都別見、見了會討厭。當然有事例外。但是,又有什麼事呢?” “噓寒問暖?”王宇問。 “別噓了,會傳染病。噓寒問暖是護士的事,別噓了。” “閒話家常?”王宇問。 “別話了,那是王八蛋蔣經國的事。蔣經國做'親民秀',清早五點就到老百姓家敲門,問你來幹什麼,他說來'閒話家常'。人民這樣被親,真得早睡早起才成。那你不被親到的,又乾什麼呢?” “我嘛,我坐吃等死看熱鬧。” “看誰熱鬧?”林光烈問。 “看這些王八蛋熱鬧。” “你指誰啊?誰是王八蛋?”林光烈問。 “你明知故問,當然指蔣介石的徒子徒孫,他的走狗,和走狗的走狗。” “你的下半生只是看熱鬧?”林光烈問。 “如果我這輩子不認識你,我就看熱鬧到死;但我認識了你,我要參與一下,用李師科以外的方法,參與一下,給我們老兵做一點功德,揚一揚眉、吐一口氣。別忘了許許多多老兵,他們窩囊一輩子,最後還不能否定他們的偉大領袖。這些老兵是可憐的,他們只好以一錯再錯來肯定自己。領袖的假像不能垮,領袖垮了,就好像扣錯了第一個釦子,以下扣的,都跟著錯了,所以,他們明明是被領袖裹脅了,卻還死忠到底。我想我要做一點功德,超度超度。並且,這一功德是透過一個人做的,他的名字叫——'林光烈'。” “你這老屌真會折騰我。” “不是現在折騰你,要等九年以後。”王宇賣關子。 “什麼九年以後?” “九年以後是二零一一年,要到那時候才啟動。” “二零一一年是什麼事?” “二零一一年是黃花崗一百年,依此類推是什麼事。” “你是說,九年以後你才開始折騰我?” “現在,我跟你約好了,九年以後,也就是公元二零一一年的三月二十九日清早九點,我跟你在圓山'忠烈祠'大門口見面,有話相商、有東西給你看。” “什麼鬼話?什麼鬼東西?要等九年,如果有,現在不行嗎?現在是二零零二年,你七十五了、我也六十七了,誰擔保還能活九年?到時候你死了我死了,只要有一個沒死,那不是活見鬼了?” “別擔心,我們都會活到那時候,公元二零一一年,我八十四、你七十六,兩個老不死。以你我這種性格,活個七老八十的,絕沒問題。”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要等九年?有何必要?” “九年後,我的兒子長大了,一切都妥當了、放心了。而且,我也行將就火葬場了,那時候咱們再見,完成佛家說的'一大事因緣',有話相商、有東西給你看。” “你還有什麼話我不知道的?你還有什麼東西我沒見過的?跟你光著屁股大便、洗澡幾百次了,什麼沒見過,難道九年後,你又多長出一根雞巴來?” 王宇神秘一笑,“那可說不定。反正九年為期,再說一遍,九年後,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早上九點,圓山'忠烈祠'大門口。” “九年後,你我在六張犁公墓見鬼吧。” “別那麼悲觀,你這老不死,我這老不死。九年內,閻王老爺還不要呢。” “什麼九年後,你是說著玩的?” “一本正經。別以為九年多麼難過去,我們認識一轉眼四十年了。別以為隔了四十年我們變了,其實我們的交情不論中間隔了多少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只要再見面時候,相隔的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都毫無距離,跟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的我們立刻銜接起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像個午睡醒來。九年後,你我都老了一大截,我們會有更深沉的敵仇同愾,注意這四個字,敵仇同愾,那時候,我們再在'忠烈祠'門口'閒話家常'吧。” “好了,我接受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早上九點,但我奇怪為什麼地點是'忠烈祠'?” 王宇又神秘一笑。 “戲就在那兒。戲就從那兒開始,也從那兒結束。” “媽的,我忘了,九年後正好是亡國的所謂'中華民國'建國一百年啊。” “我的神機妙算就在那時候。那時候,蔣介石的徒子徒孫、他的走狗、和走狗的走狗,全會在那時候冒出來,他們一定打招魂幡、跳大神,那也正是我們算總帳的時候。” “噢,你的九年後,不但自己八十四、我七十六,還涵蓋了亡國的所謂'中華民國'一百年。” “還涵蓋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死不瞑目一百年、還涵蓋了李師科殉國二十九年。” “殉國?殉什麼國?李師科殉什麼國?” “李師科殉的是永遠的中國。中國,沒有雜七雜八國號的中國。'中華民國'不是國了,只是一個朝代而已,它不是中國,只是中國的一個朝代,跟在宋、元、明、清屁股以後的一個短命朝代,說它短命,細節我哪裡懂,你大學問家說說看,中國享國三十八年的朝代只此一家嗎?” “讓我想想看。哦,接近的朝代有北涼,享國三十九年;南唐、李後主的南唐,也享國三十九年;還有享國三十二年的陳、後蜀;享國三十三年的後趙;享國三十四年的前燕、後秦;享國三十六年的五代十國的吳;享國三十七年的五代十國的閩。至於享國三十八年的,只此'中華民國'一家。” “天啊,你不用電腦,但你林排長的大腦就是電腦。” “不敢當、不敢當,這只是一點統計學而已。” “問題在別的朝代,一亡國,就乾乾脆脆自承亡國了事,只是'中華民國'這朝代最不要臉。哦,別怪'中華民國',這四個字只是一個名詞而已,該怪打著招魂幡慶祝什麼'建國百年'的那群王八蛋,不要臉的是他們。憑他們的不要臉,我相信他們九年後一定慶祝什麼'建國百年'。” “九年後,他們是誰呢?現在看得出來嗎?” “是誰都一樣。扁的、長的、姓牛的、姓馬的,都一樣。他們是一個娘生的,差異有限,唯一不同的是有人長得好看一點,有人太醜了。有人偷吃還知道擦擦嘴,有人連嘴都不擦。” “他們可是蔣介石的孤臣孽子呢。” “孤臣是被皇上疏遠的臣、孽子是姨太太生的兒子。本來'孤臣孽子'不是什麼好字眼,後來發生詞變,變成正經八百的字眼了。其實蔣介石的天下沒有'孤臣孽子'可言,他傳下來的都是佞幸。沒有資格稱為'孤臣孽子'。” “這九年會發生反對黨執政吧?” “反對黨又怎樣,別忘了他們和執政黨是一個娘生的。” “那你約我九年後見乾什麼?” “看看九年後的我呀。” “九年前是王八、九年後是老王八。” “又不是我一個人老,你也老,'與子偕老'。” “好吧,就照你這怪咖意思,我們九年後'忠烈祠'見了,噢,話說遠了,還是弄不懂,為什麼是'忠烈祠',不是別的地方?” “別忘了,'忠烈祠'可是你見到莫紀彭老先生的地方。別忘了過去聊天時,你談到過他。你記得嗎?” “他是我們心裡的'第七十三烈士'。”林排長點點頭。 “但是,李師科搶走了這頭銜。李師科真了不起,他搶走了五百萬,又搶走了'第七十三烈士'的頭銜。”王宇補充說:“我再說一遍,李師科搶走的不止是錢,還包含頭銜。” “這頭銜被搶走了,莫紀彭不知道。” “李師科也不知道。” “頭街豈能靠你王排長、我林排長分來分去的,給了這個又給了那個。” “因為我們是時代的見證人,也是頒獎人。” “我們在台下做頒獎人嗎?” “真正的頒獎人是在台下的。但更重要的是,真正的頒獎人是沒埋在地下的。活著才是一切。”王宇伸出拳頭。 “我活著,所以我頒獎。” “這樣說來,我們之中一個死了,那活著的會頒給對方什麼獎嗎?” “會。” “會給什麼頭銜嗎?” “隨你給。” “誰知道呢?也許是'第七十三烈士'的頭銜又給了你。林排長頒給了王排長。” “我有資格做'第七十三烈士'嗎?”王宇眼睛一亮。 “要看你九年內的表現。” “那你呢?” “我是歷史家,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統計學。一個人是故事、是悲劇,七十二個人只是統計數字。不過,第七十三個又回到故事、回到悲劇。第七十三編號太好了,它是魚尾巴、尾鱔。不過它不是上下對稱的同形尾,而是上下不對稱的歪形尾,它是鮫類和硬骨魚類中的那種鱘魚,這尾巴,可以決定前進的方向,也就是說,'第七十三烈士'可以決定七十二烈士的方向。多逗啊,一個不正點的歪形尾,但它決定你的方向。” “你是說七十二烈士死了,但他們的方向,有待於'第七十三烈士'來定向?” “不止定向。也包括定位、定性、定型。” “你是什麼歷史家嘛!” “我就是這種歷史家,我使死者瞑目、使活人睜眼。” “對了!”王宇一鼓掌。 “我全沒看錯!我九年後要見你,就是要見那種歪形尾的你。” “你這老屌,你九年後還不懷好心。你賣什麼關子?你為什麼不早說清楚一切?” 王宇有點黯然。 “坦白告訴你老弟,為什麼要等九年後,因為我兒子還未成年,我沒有安全感。我要等到一切都各就各位了,沒有後顧之憂了,我才說出我的秘密。” “原來你有秘密!讓我重複一下,你光著屁股跟我大便幾百次、光著屁股跟我洗澡幾百次,你他媽的還有秘密,你太神了。” 王宇苦笑一下。 “真人不露相啊,真人只露屁股,但不露相啊,雖然我們是哥兒們,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下來,有多少變化啊,你退伍了、坐牢了;我退伍了、念了野雞大學了、結婚生子了;李師科開了後半輩子計程車,最後給槍斃了。還有別人……有多少變化呀,才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總體說來,變化是有,可是沉澱得不夠、結晶得不夠,所以要再等九年,等到七老八十、等到你我雞巴毛都白了,再來番總檢討,那才是時候。” “你說那時候就是亡國的'中華民國'冥壽一百年的時候?” “沒錯。” “別扯了吧,還等九年,那時候,不是雞巴毛白了,而是掉光了。九年內你死了我死了,你的秘密又講給誰聽?” “我憂患一生,能活下來,靠的就是這點盲目的樂觀與信心。我就賭這個啊。九年是沒問題的。老兵不死,他可以再活九年。” “萬一死了呢?” “萬一死了,也不過是一場賽跑你跑不到終點而已。一定有別的選手跑到。” “誰呀?” “你呀!九年後你才七十六歲。你那時候更成熟,會是更好的歷史家。” “可是沒有你這老王八的秘密了。” “我的秘密嘛……也沒那麼重要了。我們老兵的秘密,到李師科為止,已經至矣盡矣、已經光芒萬丈了。沒有我這一段,至多美中不足,到李師科為止,已經很美了。” “你這老王八,賣盡了關子。” “你上車吧。九年後,二零一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早上九點,'忠烈祠'大門口見。” “媽的,你以為你是誰呀!跟張良訂約會的黃石公嗎?” “我沒資格做黃石公,但你有資格做張良。” “做了又怎樣,做張良代表什麼?” “代表復仇啊、代表推翻暴政啊、代表復仇和推翻以後飄然而去啊。至於我,我哪夠資格做什麼黃石公,我只是因緣際會認識了你,願意因你而出口屌氣而已。我未能做李師科,但我有我的方法,就是健康長壽、忍氣吞聲,但扒住一個老屌不放,那老屌就是你。就是相約九年後,九年後一切便見真章。媽的,你上車吧,上路還要走好大一段呢。” “媽的,”林光烈伸出手來,緊握了王宇。 “媽的,我已經是怪咖,又碰到一個更怪咖的怪咖。” “你胡說。”王宇手一指。 “那才是真的怪咖。” 順著王宇的手指望去,那正是李師科的塑像。 “你不同我回台北嗎?” “誰說我住在台北?我住在新店,一個離李師科更近的地方。”王宇神氣的說。 “要找我,你找得到我。新店市公所有我的住址。我不要找你,你找我就是我找你。” “我們誰也不要找誰。有本領九年以後'忠烈祠'門口見。如果見不到,就有人死定了。” “你太小看了我,不但在'忠烈祠'門口有我,說不定牌位裡也會有我呢。哈哈哈哈!” 林光烈上了計程車,向王宇揮了揮手,王宇背後,李師科的塑像正襯在那裡。生死線上的王排長啊、李士官長啊,揮手對我們說來,從來不是死別的訊號,從來不是、也永遠不是。戰場在等我們,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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