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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蘇北殺人事件

民國了 杨早 10181 2018-03-16
他出生在江蘇省淮安府山陽縣的駙馬巷,小名叫大鸞。 他家本是浙江紹興人,祖父來山陽當知事,就此落地生根。父親常年在外謀事,很少回家。母親是前清河縣知事萬青選的女兒,因此他幼時也去清河縣清江浦鎮住過一段時間。 清江浦和山陽縣在清末之前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清江浦(今淮陰)駐著朝廷委任的江北提督,軍事上與駐南京的江蘇提督劃江而治。一省而有兩提督,什麼意思?這說明蘇北地區的重要。自古以來,號稱天塹的長江從來起不到決定南北勝負的作用,決戰的戰場往往在長江與淮河之間的地區,得江淮者得天下。 1905年,清廷甚至有計劃,將江蘇分為兩個省,北部稱江淮省,巡撫就駐在清江浦。雖然此議因為太多官民反對未果,但清江浦的樞紐地位非常明顯,以前的漕運北上,這裡是轉運點,北方運河水淺,只准漕運通行,客船貨船,到此都得棄舟登陸,換乘大車或馬驢進入山東。更重要的是,江北提督、江淮提督分屬北洋大臣、南洋大臣統轄。以清末論,清江浦便是袁世凱的勢力範圍,而袁世凱對此地的看重,從江北提督的人選可以看出:先是“北洋之龍”王士珍,繼任者是“北洋之虎”段祺瑞,北洋三傑倒有兩名經歷此職。

山陽當然也是重鎮,人稱“七省之咽喉,京師之門戶”,因為漕運總督署,就設在山陽城內。清後期,漕運轉為海運,山陽熱鬧不如往昔,然其“襟吳帶楚”的地理位置仍十分緊要。 說到此,我們不禁很期待這位十三歲的大鸞,生長於“東南第一州”,官宦之家,素愛詩書,而且有一位與同盟會走得很近的表舅,他會怎樣觀看辛亥光復這幕大劇在運河岸邊上演? 很遺憾,大鸞在1910年春天去了東北投親,他的一位堂伯父在奉天省銀州,就是今天的大城市鐵嶺。秋天又搬到了奉天(瀋陽)一位伯父家,入新建的奉天第六兩等小學堂讀書。辛亥年武昌事變後,大鸞剪去了辮子,並在一次修身課回答老師“讀書為何”的提問時,說出了那句名言:“為了中華之崛起。”

少年周恩來知不知道,遙遠的故鄉,正在經歷何等的擾攘不安,與血的洗禮? 九月初十(10月31日),袁世凱出山前夕,段祺瑞奉調入京,將往武漢前線接替馮國璋,朝廷調狼山鎮總兵楊慕時任江北提督。楊慕時未到任前,由淮揚海兵備道奭良護理督印。當時清江浦駐新軍十三混成協,相當於後世一個旅的兵力。奭良是旗人,已經六十多歲了,“平日專肆飲博,喜人逢迎”,現在忽然要他來暫管一協新軍人,實在是勉為其難。 段祺瑞離開才四天,九月十四晚九時,突然有數十名新軍士兵,跑步到道台衙門,列隊,舉槍,放!放了兩排槍,並未傷人,各回本營。 這是什麼意思?奭良摸不著頭腦,跟幕僚們商量,大家覺得阿兵哥鬧事,無非要糧要餉。於是第二天,奭良買了九十多頭豬,大擺筵席,犒賞全協官兵,又承諾本月多加一個月的餉。這是收買軍心的意思。

沒想到當夜十三協的騎兵、砲兵同時舉事,進攻城池,黎明時甚至動用了火砲轟擊城樓。奭良帶著家眷從南門衝出,由洪澤湖面駕船逃遁。十六日晨九點,清河知縣率滿城紳民懸掛白旗,宣布清江浦光復。 可是領頭起事的兩個人,一個姓趙,一個姓龔,在十三協裡只是輜重營、工程營兩個隊官,身份不明,起義成功後竟然不知去向,大部分士兵來自北五省,本來就是跟著起哄,哪有什麼革命思想,隊伍一進城,立刻由起義轉為兵變,大肆搶劫,商舖民宅,無不被災。連江北提督署存的十多萬兩庫銀,也被搶走大半——有人說,十三協這些兵哪裡是在革命排滿?根本就是衝著庫銀來的。 擾攘了幾日,終於由不曾參加譁變的一部分新軍,聯合城南的數營巡防隊,殺入城內,平息騷亂。然後,軍官們會合城裡紳商,推舉出督練公所參議蔣雁行為臨時江北都督。

蔣雁行是段祺瑞的部將,當年王士珍離職段祺瑞未到任時,就是由他與靳雲鵬共同管理清江浦守軍。他當了都督,並未得上海或蘇州方面的認可,據上海《民立報》載,旅滬清江人士組織的“江淮規复團”開會,甚至直斥蔣雁行是假革命,因為蔣都督的告示上落款居然是“欽加三品銜暫任公舉江北提督”,“可知其尚屬清國官吏而於民軍實無絲毫感情,其不可靠可想而知”。清廷派去繼任江北提督的楊慕時,此時也到了清江浦,被當地士紳推舉為臨時民政長。清江浦的政權,委實是換湯不換藥。 眼看局勢穩定,突然有部分亂兵,主要是徐州人,去而復返,駐在城北的桑園。領頭的一個人叫劉炳志,去找蔣雁行,要餉要糧。蔣雁行先是表示城內商家被搶厲害,無力承擔,後又說劉的軍隊“有多少人,也沒有個花名冊子,我有錢也不能給你”,這句話把劉炳志惹毛了,掏出槍來往桌子上一拍:“沒有餉,我不回去,請你打死我吧!”蔣雁行大吃一驚,只好息事寧人,撥給他一些錢。

劉走後,蔣雁行立刻召開緊急會議,認為這支軍隊是個禍害,誰是他們的頭兒?有人說“陳興芝”。蔣雁行就調兵打算圍殲桑園,苦於力量不太夠。 正好陳興芝來見蔣雁行,說要討論改編事宜。蔣雁行認為他又是來要錢,沒說幾句話就翻了臉,將陳興芝綁到後花園荷花池槍斃了。 哪知殺錯了人!陳興芝是革命黨人,徐州中學學生。他在家鄉睢寧碰到一批從清江浦跑回來的徐州兵,就勸他們說:“如果分散回家,將來追查起來,連命都難保,還不如回去幹革命,大有可為,比搶劫划算。”連勸帶嚇,居然把這幫散兵游勇又聚攏起來,由他帶回清江浦來革命。只是餉糧解決不了,才派劉炳志找蔣雁行通融,誰知談崩了,連累陳興芝被殺,他帶的部隊也被繳械遣散。

民國成立後,徐州籍眾議員陳士髦(傳說是陳興芝的弟弟,誤)不斷向江蘇都督程德全、民國總統袁世凱上訴,要求為陳興芝申冤,還寫了本書,向社會血淚控訴。然而蔣雁行是段祺瑞的老部下,誰敢動他?說不得,把當時的清江民政長,就是那位本來要當江北提督的楊慕時,做了替罪羊,先是撤了他的職務,再是命令江蘇檢察廳拘楊候審。楊慕時只好連夜逃出南京,後來費了好大的勁,才將這樁訟案平息。 這幾乎就是山陽縣週阮案的翻版,只不過後者要慘烈得多。 清江浦一亂,四鄉也大不安生。鄰近州縣生怕亂兵滋擾,紛紛組織團練自保。其中最緊張的自然是四十里外的山陽。城內幾乎沒有駐軍,如果有亂兵或亂民來攻,該怎麼辦? 這裡我們碰到了一個熟人:還記得景梅九在北京辦《國風日報》,發起的“拔丁運動”嗎?是的,那位被拔掉的山西巡撫丁寶銓,就是淮安府山陽縣人。他從陰曆六月去職還鄉後,家里新造了花園,好不愜意,哪知還沒過上兩個月富家翁的好日子,就听說武昌有變,緊接著便是上海、蘇州,嚇得舉家逃往上海租界。不過他逃的時候恐人知覺,未能多攜行李,第二天才有幾個家僕運大皮箱四口上船,此時山陽已經成立“大局”,民團日夜巡邏,正好拿獲,將皮箱搬回大局封存。幾個月後,大局有職員穿著狐皮袍招搖過市,局董們趕緊開箱檢查,滿箱都是瓦礫,而局裡職員已經大多辭職了。

受丁寶銓影響,城裡豪紳紛紛逃亡。有下屬官吏上府衙禀事,才發現淮安知府劉名譽已經攜眷潛逃,還捲走了大部分府庫藏銀。剩下的士紳只得依賴“大局”,集資成立民團,招募鄉勇百多人,好吃好喝招呼著,日夜巡邏,四門設立分局,“城頭上燈籠火把,川流不息”,碰到可疑不順眼的鄉下人,就抓到漕運總督衙門大院照壁前砍頭,一連殺了二十多人。 防備四鄉亂民,民團足夠了,但如有清河亂兵到來,估計無法應付,而且這些鄉勇本身多是地痞,自己就把山陽城弄得烏煙瘴氣。這時本鄉就有革命黨人站出來,為首的是周實與阮式。 週實是兩江師範學校學生,他是南社的創社社員,被稱為“社中眉目”,今年方廿七歲。週實本來想在南京城內聚眾起事,以配合江浙聯軍攻城,不想南社大佬柳亞子一封書信,把他招到上海。柳亞子認為蘇北處南北之間,位置緊要,形勢複雜,勸週實回鄉革命。於是他在11月7日,清江浦兵變的次日,回到山陽。

他的好友阮式,是他寧屬師範學校的同學,世代書香,家境富饒,雖然沒有離鄉外遊,但在山陽高等小學當教習,兼著上海《女報》的編輯,在地方上也是名人。宣統元年(1909)南社成立,週實曾有書信給阮式,請他在山陽創立南社分社“淮南社”。 週實有革命黨身份與革命計劃,阮式有家財與地方的人脈,而且山陽“禍在眉睫”,必須儘速安定,再謀光復。正好因為上海南京的戰事,不少在寧在滬的山陽學生都返回家鄉,週阮二人召集這些學生,再加上阮式在山陽高等小學的弟子,也有八九十人,立即成立“學生隊”,自行巡邏,兼防內外。 政權癱瘓,無人可恃之際,紳商最大的希望便是有人出來主持大局,哪管你姓革還是姓立?看這支學生隊每日巡邏,城內秩序果然有所改觀,於是局董開會商議,決定由大局供給學生隊槍枝子彈,替代那幫紀律鬆弛的鄉勇。

學生隊一掌握武裝,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知府府署前,放了一排槍,把龍旗扯下來撕得粉碎,再插上白旗。這等舉動本是大逆不道,然而知府潛逃,知縣閉門不出,誰去管他們?而且自學生隊接管城防後,城內秩序井然,商店也照常營業,週實派了南京陸軍中學、小學回鄉的學生各一名,教操、訓練,山陽縣儼然有了自己的精良武裝,便是十三協的亂兵到來,似乎也不足為慮,人心大定,插什麼旗有何相干? 按說,下一步應當是成立淮安軍政分府。然而周實是受命回鄉,似乎不便自行宣布成立。他依足規矩,一面派人向清江浦的江北都督府接洽,一面將學生隊改為“巡邏部”,週、阮分任正副部長,只待江北都督一聲令下,再宣佈光复。 這就有了一個真空期。扯了龍旗,又沒有宣佈光复,不曾成立新政權,清江浦那邊,自己還沒有理清楚。山陽紳商,雖然依靠學生隊守城,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學生掌權,總歸放心不下。於是局董們又開會商議,推舉前山陽知縣姚榮澤出任縣知事,總管商民政事。巡邏部尚無政權名義,也就未加反對。

好在11月12日,清江浦舉出蔣雁行為江北都督,立即傳檄山陽縣反正,要求山陽官紳派代表赴都督府議事。不料縣知事姚榮澤,比“欽加三品銜”的蔣雁行還頑固,拒不赴會——姚榮澤哪來那麼大的膽子?有人說,姚榮澤是逃到上海去的丁巡撫的學生,丁寶銓人雖離鄉,卻一直在遙控著山陽的局勢。 自然是周實等人代表山陽赴清江浦。週實前腳一走,姚榮澤便在山陽城內散佈謠言,說周實是上海回來的革命黨,他一回來,就要當山陽的都督,就要“殺官劫紳”。紳商們大抵不看報紙,只聽傳言,據說武昌事變就殺了很多滿官漢官,商舖也被洗掠得厲害,想像“革命”兩字是如何的殺氣騰騰,不由得信了周實回來會如何如何的謠言。 “殺官劫紳”的說法有其來由。據巡邏部宣傳主任蔣象怡回憶,姚榮澤當上縣知事後,曾“私募”兵士四十名當衛隊。之前紳商選縣知事,巡邏部可以不管,現在要自招武裝力量,週、阮等人立行干預,不准招募,並要求姚榮澤交代縣庫的款項賬目,說到火起,阮式拔出兩管手槍,指著姚榮澤胸口(是不是很像劉炳志拔槍威脅蔣雁行?)。姚榮澤嚇得面如土色,連忙保證解散衛隊,三日內造冊交清。 蔣象怡向周、阮建議:舊官吏對革命前途有礙,如不加以擊斃,也該驅逐出境。如果留他們在城內,還予以事權,但又對他們臨之以威,恐怕是取禍之道。 “週頗是予言,阮則漠然視之”。 11月14日,週實自清江浦回山陽,在漕署召開光復大會,到會的有五千多人。偏偏縣知事姚榮澤不來參加大會。這下把阮式惹火了,他在演說時放言“姚榮澤避不到會,即為反對光復之行為”,順便把縣里的“劣紳”痛罵了一頓。 許多紳士商人,因為縣知事不到,雖然與會,都一言不發。阮式的演說,似乎也在印證著那個“殺官劫紳”的傳言。 當晚,姚榮澤召集典史、參將等一眾士紳在海會庵開會。據說姚榮澤提出“必殺週阮”,“諸紳士不加可否”。 11月17日中午,週實應邀到鄉紳何缽山家午宴。歸途走到學宮前,突然有人拿著姚榮澤名片攔住馬頭,說姚知事在學宮等候議事。週實欣然前往,大約以為文官無力行刺。不料一踏入俗稱“文廟”的學宮,當胸便中了兩槍! 此時的記載有分歧。一說周實倒地,前清參將楊建廷上前補了五槍,立斃;也有人說,兩槍之後,姚榮澤打算讓人用刀砍下這個亂黨的頭顱,週實“從容曰”:“文明世界,請用槍斃。”於是棄刀用槍,連發五彈。 楊建廷撂下槍,立即帶領團勇直奔阮府,先將宅子包圍,自己再進門去請阮式:週部長與姚知事在學宮議事,請副部長即往。阮式剛剛吃完飯,一出家門,就被捆上了,綁到學宮。 阮式見到姚榮澤,破口大罵“虜吏”,然後回頭對押著自己的團勇說:“兄弟們,要殺就殺,快刀立斷,別拖延!” 姚榮澤恨阮式入骨,你原本是老爺我的子民,卻一來持槍威嚇,二來當眾詈罵,我跟你阮家前世有什麼仇?週實便容他好死,你阮夢桃休想! 他為阮式準備了當地一個無賴,叫朱二。別人下不去手,朱二可以。這個冬日的午後,二十三歲的小學教員阮式慘死在供奉至聖先師的學宮裡,“刳腹剖胸,肝腸俱出”,來不及消化的白色飯粒灑了一地,被血浸得通紅。按民俗講,阮式仍然算不得一個飽鬼。 姚榮澤當然不會認為自己殺了周阮,還能平安在山陽當縣知事。但他也沒想到外軍來得如此之快,兩天后,鎮江軍分府都督林述慶就派北伐支隊一部來到山陽“平亂”。鎮軍首領當然首先追查殺週阮兇手為誰,卻被姚榮澤不知如何敷衍過去,而且卑詞盛筵,每日款待鎮軍,滿口答應找出兇手為二位烈士報仇。 穩住鎮軍,姚榮澤打開銀庫,分了部分銀兩給參與此事的士紳,自己帶著巨款逃了。去哪方?南通張詧家。這應該是姚榮澤早就與老師丁寶銓商量好的退路。 而周阮的同事週人菊等人當日連夜逃出山陽,立即往上海尋人鳴冤。首先出面的是南社領袖柳亞子,他聯合南社首腦上書同為南社社員的滬軍都督陳其美,有“虜令無狀,一日殺二烈士,不撲殺此獠,無以謝天下”之語。淮安學團也派出五十餘名代表往上海請願,“一時軍界、政界、學界,被害者家屬的公函、公禀、呈文雪片般投向滬軍都督府”。 但是姚榮澤這邊的勢力也不弱。首先南通張詧拒不交人,丁寶銓在上海,也發動旅滬山陽紳商,為姚榮澤“辨誣”。上海各報,根據背後勢力不同,各執一詞,合力掀起輿論的軒然大波。民國元年從一月到四月,報章上的報導與評論無日無之。 事情鬧這麼大,自然驚動了臨時大總統孫文。孫文批令江蘇都督訊辦,於是江蘇檢察廳派人到南通拿捉姚榮澤,仍然被張詧拒絕——三大人絕無如此擔當,他的態度,就是張謇的態度。 這場鬥爭的背後,實則仍是共和模式之爭。江蘇士紳要的是“咸與維新”,推翻清廷,可以,但只要舊官吏可以任事,願意合作,大可採用蘇州模式,平穩過渡;而革命黨人要的共和,豈是換湯不換藥的守成?陳其美為首的同盟會,奮勇激進,在上海,在蘇州,在南京,在浙江,在在都與紳商發生矛盾,在蘇北亦是如此。即不論利益相關,革命黨人的跋扈,也頗讓從前居高臨下的士紳憋氣,柳亞子在悼念文字中也承認“兩君賦性剛直,不能奄媚取容,而烈士(阮式)尤喜面折人過,不少假借,虎虎有生氣,故忌之者尤烈雲”。山陽血案,是一次集中的爆發。 這裡面還有一個法理之爭,張詧堅持說,此案屬地在江蘇,不在上海,輪不到滬軍都督陳其美過問。但同盟會與南社又不同意將姚榮澤交給江蘇都督程德全(以程德全與張謇的關係,他們的擔憂也頗可以理解)。 法律手段不能奏效,陳其美的白相人脾氣又發作了,他讓柳亞子擬了長電,發往南通,電文中說“如仍庇抗,則義旗所指,首在南通”,還表明說:“如果誣姚,願甘伏法”。 士紳方面有些怕了。用柳亞子後來的說法是“倘若張詧再不就範,我們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派兵艦去攻打南通了。老張見了這電報,知道英士(陳其美)是說得到做得到的”。 在孫文進一步干涉下(大總統電明確指出“毋庸再行解交江蘇都督”),姚榮澤被移往南京,又經過大量的往復交涉,才確定由南京、上海組成“臨時合議裁判所”,審理這場媒體口中的“中華民國第一案”。 這場案件,帶有很強的“輿論審判”的色彩。公開來說,因為革命黨死了兩名烈士,輿論大抵同情於週阮,而士紳集團在背後的活動也非常劇烈,包括能否使用外國律師,是否應用西方的陪審團制度,爭執後來集中於製度而非案情,司法總長伍廷芳與陳其美往復辯難,不知打了多少筆墨官司。 民國元年2月11日,為了製造聲勢,給法庭施加壓力,南社、淮安學團等組織在上海江蘇教育總會召開“山陽殉義週實丹、阮夢桃兩烈士追悼會”。孫文、陳其美都送了輓聯。孫文的輓聯只表達了對“喋血於孔子廟中”“陰靈繞淮安城上”的痛悼之情,陳其美的輓聯則斬釘截鐵,殺氣滿盈: “不忍見徐淮亡,以一身殉國;誓平反鍛煉獄,為二公雪冤。” 3月23日下午,姚榮澤案在上海開庭。法庭經過23日、30日、31日三次的審判,最後判定姚榮澤死刑,“自3月31日起,在三個星期內執行”。 判決後,法庭給姚榮澤五分鐘做最後陳述。姚榮澤申辯說:殺死週實、阮式並非出自本意,而係受地方紳團的逼迫所為,請求減刑。 十二人組成的陪審團也認為,本案發生在光復未定、秩序擾亂之際,與平靜之時不同,“該犯雖罪有應得,實情尚有可原”,便決定由陪審員集體禀請大總統“恩施輕減”。這時臨時大總統已經換成了袁世凱,遂由張謇轉請北京,特赦了姚榮澤。 姚榮澤“死而復生”,令革命黨人憤怒異常。他們大呼“天理何在?國法何在?”可是革命黨在江甦的勢力此時已無當三月前那麼浩大,姚榮澤被特赦後即匿藏在上海法租界,同案如楊建廷等八人也消失無踪。你能怎麼辦? 山陽血案的終結頗有中國特色。民國二年七月,丁寶銓又出面了。他提出的調停條件是:由八名案犯捐出田產六百畝、現款二萬元充作兩烈士遺族贍養費,並修改一所二烈士祠堂,革命黨方面不再追究往事。這個提議得到了兩位烈士家屬的支持——他們實在也很艱難,已到了“懸釜待炊”的地步,而且此時二次革命一觸即發,國民黨方面也沒有力量再來理會此事。於是幾經交涉,加了一個條件:此八人以後不得再過問地方事務。 祠堂建起來了,供奉著周實、阮式的塑像,有二百畝祭田供維持之用。另外,還配享著一位楊楚材。他在周阮死後,為同志奔走控訴,但無法雪冤,神經失常,在案結後獨自再往南京控告,反被關押。南社友人救他出來,送他回鄉。船走到半夜,楊楚材落入邵伯湖身亡,是自殺,還是失足?沒有人知道。 孫天生進入揚州,是在九月十七日(11月7日)晚八點。揚州士紳連忙組織自衛團與民眾,列隊夾道歡迎。 從南門方向,遠遠來了一群軍人,大概有四十餘名,看服色是駐在南門外靜慧寺定字營的兵。六七個人騎著馬,識得的有警局巡長、江都縣知縣、綠野茶社老闆,當先一騎,煞是古怪,從頭頂到腳踝,都用白色洋縐纏滿,只露著一張面孔,不認得。前導兩名衛隊,舉著兩面大旗,一寫“還我山河”,一寫“光復大漢”。 見他們了,道旁人眾轟然叫好,說“革命軍光復揚州了”! 揚州此時也是“無王管”狀態。武昌事變近一月來,揚州一直很平靜,只有一些在外讀書的學生,因為時局不靖,紛紛回鄉。他們倒是打算響應革命,保衛桑梓,發動組織了“旅外學生隊”,苦於沒有武器。兩淮師範倒是有學生操練用的步槍,但校方不借。後來答應藉了,槍剛到手,聽說揚州已經光復。 直到11月7日,鎮江林述慶宣佈光复,揚州一水之隔,這才驚慌起來。揚州紳商為首的,一是取中過解元的鹽商方爾咸,一是商會會長周谷人,迅即召開各界會議,議定組織自衛團,全城發動,每家出一至二人,自備紅字燈籠,分區編隊,擔任夜晚巡邏。事到臨頭,效率甚高,當天便編成二十四隊,一萬五六千人。 然後方爾咸、周谷人聯袂去見揚州知府和鹽運使,勸他們離開揚州。因為這兩位是旗人,留任的話,可能給革命黨人以進犯揚州的口實。 知府嵩峋不肯走,反而說:“我只希望革命黨不傷害百姓。如果還需要問事,我願意繼續維持下去,如果用不著我,我就走。”真跟這位大爺說不通,各地光復,用舊官吏的很多,你幾曾聽說過用旗人來維持的? 鹽運使增厚倒還好,經過反复勸說,他帶著家眷和印信,於11月7日下午五點越牆逃走。 咦,為什麼要越牆?因為已經有人來報,南門外定字營一群士兵,荷槍實彈,衝進城內,直奔鹽運使署,聲稱是索餉。這下不但鹽運使大人要急急逃離,連來勸說的紳商代表,也慌忙作鳥獸散。 定字營衝進運署,將運庫洗劫一空。這天傍晚,揚州街道突然多了許多獨輪車,每個獨輪車上都坐著兩個定字營士兵。這很古怪,揚州從來也沒有用獨輪車運人的習慣呀?後來才知道,兵大爺搶的元寶太多,沉甸甸的,路都走不動,只得抓了一幫運鹽的苦力,用獨輪車把他們運回兵營去。 當晚,亂兵散後,自衛隊出來巡邏。九點,突然呼喊聲響徹夜空,江都、甘泉兩縣監獄大門打開,囚犯們一沖而出,大喊大叫,銬鐐聲“震動全城”,軍警根本不見踪影,自衛隊不敢也無法制止,只好逐段卡死道路,持槍而備,驅送他們出城。 後來才聽說,亂兵衝擊運署,兩縣大獄放囚,都是孫天生在背後的鼓動所致。這兩件事震動人心,但並未擾民,市民並不恨孫天生,但組織自衛隊的紳商心裡的惶恐忐忑,可想而知。 11月7日的揚州,是多麼的忙亂啊,組織自衛隊,勸說知府與鹽運使離開,亂兵搶劫運署,自衛隊巡邏,兩縣監獄報破,孫天生進城……真稱得上一日數驚。 孫天生進了城,第一件事就是問方爾咸周谷人:運司的庫房裡,鹽課(販鹽交的稅)還存著多少銀子?方爾咸忙說:“今歲鹽課已多數解往南京,剩下的也被定字營搶得差不多啦。”孫天生大失所望:“我還指望拿庫裡的銀子發軍餉哩!” 運署自然就成了新的都督府,孫天生騎馬走到衙門門口,突然停下馬,看看圍觀的民眾,道:“署內的家具什物,你們隨便去取。我們發大財,你們發小財。”這下民眾一擁而入,將運署物件搶個精光,連木地板也被人撬走了。隨行士紳哭笑不得,只好從別處找來床椅桌凳,不然新都督睡哪裡呢? 當夜也沒有別的事,只是吩咐全城懸掛白旗。這本是各地光復都有的舉動,但揚州獨立來得太迅急,各家來不及準備,一時找不到白布的,有用白紙糊的,有用毛巾代替的,總之,鬧到半夜,揚州總算光復成功啦。 當合城民眾終於在惴惴不安中漸次睡去時,方爾咸、周谷人派出的使者已經渡過了長江,去迎接徐寶山。 迎徐是早定下的方略。徐寶山,人稱“徐老虎”,本是揚州鹽梟,江南一直流傳著他與“白寡婦”的故事(看過高陽小說、李翰祥電影的舉手),早幾年被劉坤一、張謇收伏,反過來巡防江淮,為朝廷效力。他與揚州鹽商,亦敵亦友,曾多次到方、周等人府上做客。此時徐寶山已向鎮軍都督林述慶投誠,變成了光復軍。把揚州交給他,當然比交給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行徑乖張的孫天生要放心得多。 第二日起身,聽說知府嵩峋終於不敢再留,逃到天寧禪寺去躲起來,臨走時把知府大印扔進了瘦西湖,總算他盡了守土之責。再看滿城的白旗,都寫上了字,寫的是“大漢黃帝紀元元年”,這未免有些啟人疑竇,有那從外府來的,或是喜歡看報紙的,都說別處光復,沒有“大漢”的國號,而且黃帝紀年今年也不是元年啊?一問才知道是孫都督下的令。莫非傳令錯誤? 於是又上街去看都督府告示,落款寫的是“大漢黃帝紀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年數倒對,“大漢”總是怪異。再仔細一看,更不對了,都督府的印信居然是“揚州都督孫天生之印”,把自己名字刻到印章裡,莫非他日換個都督,大印又要重刻?這,這不是兒戲嗎? 正在疑慮不安,議論紛紛,孫天生頒出了兩條命令:(一)揚州百姓三年不完糧,捐糧全免;(二)嚴禁奸商哄抬物價,限定大米每石不得超過三元(時價已超過七元),豬肉每斤不得超過二百文。孫天生還傳見了商會會長周谷人,要求他約束全城商賈一律遵奉。 這些措施無疑堅定了揚州紳商迎徐代孫的決心。但揚州市民很歡迎這個皮五辣子(揚州評話《清風閘》主角,喜歡以無賴方式劫富濟貧)式的都督,短短一天,孫天生周圍就集合了一批市民與遊民,姓名可考的有: 顯然,孫天生在揚州建立了一個“流氓無產者烏托邦”。紳士和商人都認為他是假革命黨,而不少市民直到五十年後,仍堅持說孫天生是“革命黨的坐探”。 烏托邦好景不長。 11月9日上午,徐寶山進入揚州,紳商們趕緊在校場口設筵相迎。還未敬酒,孫天生突然帶領一小隊定字營士兵出現,破口大罵徐寶山賊骨頭,禍害揚州。這正觸了徐寶山的忌諱,馬上下令麾下士兵放槍,孫天生身手敏捷,雜在人群中,倏忽不見。徐寶山命令舉城大索。 抓到孫天生是在11月10日。徐寶山要他帶路去起回埋藏的運庫銀兩(大人們都相信搶劫運庫是他的指使),徐軍士兵押著孫天生走過揚州街市,只聽他沿途大叫:“揚州同胞們,要學我孫天生的為人,我在揚州做了三天皇帝,誰敢說個不字!” 這個人從此沒了下落。聽說徐寶山怕在揚州城內殺孫天生激起民變,藉口押他去泰州收集定字營流散的槍械,路上悄悄把他做了。 孫天生究竟是從哪裡來的?眾說不一。他一口本地口音,肯定不是外鄉人,有人說他在揚州妓院當過龜公,也有人說他是工匠出身,失業後跑到上海,起事前從上海潛回。相信他是革命黨暗探的人,說他還有一方印布,是上海革命黨發的,被捕後交出證明身份。李涵秋寫《廣陵潮》,說此人本姓黃,西郊廿四橋人。但也有人說他姓巴,是小牛肉巷人,光復時聽見有人叫他“小巴”,祖上在甘泉縣錢糧房當過公差。甚至有人說,孫天生在清江浦十三協辦的學校裡讀過書,所以能跟定字營的士兵勾連。 五十年後,還有許多揚州人記得這首歌謠: “揚州城,新舊十二門。九月十七日,來了一個冒充孫天生。鼓三更,進衙門,庫銀元寶四下分,放走監牢眾犯人,宣統江山坐不成。” 這些揚州人記得孫天生的烏托邦,又模糊聽說被殺的是個冒充的,他們以為孫天生是真的革命黨,但是他沒有來揚州,來的這個是假的,所以叫他“冒充孫天生”。 (《孫天生起義調查記》) 孫天生從校場口逃跑後,躲在多寶巷一家花煙燈上(就是妓院,或許這就是“龜公”說法的來源?),有人向徐寶山告密,遂被捕。告密的人叫王德林,在得勝橋開一家剪刀店,揚州老人說,當皇帝的那三天,王德林“是孫天生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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