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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進行時——結語

逆旅千秋 郑骁锋 2427 2018-03-16
合上最後一頁,剎那間忽然覺得一片沉寂。 牆上的鐘滴滴答答地走著。 一年多來,耳邊似乎日夜迴盪著金鐵交鳴馬嘶人嘯,一時間清靜下來,還真有些不知所措。提過紫砂壺呷了一口,鐵觀音冷了,有些澀。關了燈靜靜坐著。今夜農曆三十,沒有月亮,很黑。良久良久,又聽出了些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嘆息,悠長而蒼涼。 這嘆息似乎從那一櫥書間發出,又好像從我自己心底湧起。 一陣眩暈,使勁甩甩頭,我走出了書房。 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取過手機,有五條未讀短信。逐條按去,分別是彩鈴廣告、天氣預報、不知哪裡的中獎通知、露骨的所謂交友信息,還有一條是朋友發的葷笑話。一條條刪了。 正是新聞時間。屏幕上,一個小個子男人蓬頭垢面地走在我所在城市的大街上。背著桿有些骯髒的紅旗,上面寫著“徒步走遍中國”,下面還有一行字,一閃而過看不清楚。下意識地反應過來:“又來了一個。”正在猜想那行小字寫的是“統一”、“奧運”、還是“環保”,播音員已經揭開了謎底:“他說這次徒步走遍全國,是為了呼籲世界和平。”聲音很有些慵懶。鏡頭中,街上來往的人好像很少有追著看的,各人照樣忙各人的去。突然有個不厚道的念頭,離開城市他會不會坐上汽車呢?或者,那桿旗子在曠野裡還仍舊扛著走嗎?

看來這招已經過時了。 由此記起早上看到的一則新聞,有位老人在深圳鬧市區燒自己的畫,其中一副寫著“不想做中國的梵高”。他稱燒畫是因為自己水平高卻沒人賞識,“燒掉畫,我心裡舒坦多了!沒有伯樂識我,留著這些畫幹嘛?”報上還寫了一個治安員當時說的一句話:“想焚畫,找一個荒山野嶺去焚嘛。” 這招也不夠份量。這段日子我看到最猛的可能要算那個網名為“妖妃娘娘”的大四男生了:在網上貼出了一系列仿夢露姿勢的裸體自拍照。網友臭罵無數,終於引來了記者。接受采訪時,“妖妃”稱這樣“就是為了走紅”,他想以最快的方式富有,讓在農村的父母不用繼續在田裡受累。大四,快畢業了,他的導師是一路罵紅的芙蓉姐姐吧——可惜了這花名。

誰說太陽底下無新事?這片藍天下,同一時刻到底進行著多少如此這般的創作呢? 電話響了,是一位老同事。前幾天偶遇,閒聊中他說退休後信了基督教。提起上帝時滿臉的莊重和虔誠使我想起了同樣信教的一位長輩:老太太飯前喃喃的禱告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很清楚,攤開世界地圖,她是肯定找不到耶路撒冷的。他打電話來是提醒我明天是禮拜天,因為我曾說過想去領略一下教堂的氣氛。 電話裡我談得很熱情,保證一定去,但不知怎的想起了留過學卻最終皈依佛門的李叔同,也想起了有些科學家力圖證明外星人就是上帝、銀河係就是佛教所說的一個大千世界、人死後還有靈魂之類聽起來很荒唐的研究。 掛掉電話,我突然懷疑自己花了一年多時間寫這些東西到底有沒有意義。

就像一位明知結果是零的數學家卻仍盡他一生的精力,用密密麻麻的演算去驗證答案,到底有多大的意義呢? 當然,我不是數學家——不是任何家。 我只是一個到目前為止還算堅定的無神論者。 也許妖妃們是對的,每個人一生的成果,對他本身而言,注定只有在這百來年中兌現才有意義——現代科學已經讓上帝死去,使我們永遠失去了前生後世的輪迴,而只剩下了短短的今生。 所以,誰都有權力去為了爭取自己的價值而使出各種招數。 於是想喝酒。 霓虹閃爍,城市的夜生活剛剛開始。 找上幾個朋友來到了城裡最大的酒吧。他們駕著別克、福克斯、飛度。我的車省油,百公里三升半,浙江黃岩出的美日,摩托。街上人多車也多,汽車不如摩托靈活,反而我先到。

朋友們不懂多少歷史,也很少有人喜歡歷史,我想不出有誰會去讀《史記》,即使是白話版;但都混得很好,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平常的也無病無災,個個紅光滿面。 今晚我不想談有關歷史的任何一個字,包括文學——像從前每次聚會一樣。 曖昧的燈光下,朋友們與濃妝的吧女比著手勢猜骰子,空酒瓶排成壯觀的一列。台上,歌手因為一隻花籃也沒有得到,好像很不高興,唱完了扭頭就走。 幾瓶酒下肚,思緒開始混亂。看著服務生托著盤子來來回回,忽然想到,歷史,對我們這些普通的現代人到底有多大的意義呢?知不知道三皇五帝是誰、孔子活了幾歲、李自成死於何處,對誰的生活會產生影響呢? ——歷史,能幫那位撅著嘴的歌女收到一隻花籃嗎?

都說讀史能使人明智,可又有多少人需要這些明智?都說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芸芸眾生中知了興替的,又有幾人能試著扭轉乾坤? ——老天給了多少人機會去選擇道路呢?對於大部分眼前橫豎只有一條路的人來說,看不看得清前途,知不知道自己的坐標,意義真的很大嗎? 或者,觸摸歷史會不會反而更容易發現隱藏在浮華下那個不可迴避的終點和宿命,而令人徹底地絕望呢? 也許沒那麼複雜,很多人眼裡,歷史不過是些有點趣味的故事。 又也許沒那麼消極,學點歷史對不少人還是很有幫助的。據說當年滿清就是憑著本得了天下,日本商人也有不少學著這本書發了大財。我們身邊,各種傳授歷史權謀在當代職場、生活中運用的書,已經佔領了各大書店最顯眼的書架。

只是小說,不是真正的歷史;那麼,那些真正實行過的高明或者陰險毒辣的謀略,就是歷史最實用的部分嗎? 按那種最現實的哲學觀點,最實用的是不是就等於最重要的呢? 實用、重要與真實之間,又是什麼關係呢? 而於我,歷史又意味著什麼?專業不同,連評職稱也用不上。只是多了些談資嗎?酒桌上,最能活躍氣氛的,是歷史典故還是正進行著的緋聞艷事呢? 再說,無盡的時空裡,渺小愚鈍如我,又能看穿幾縷歷史的雲煙? 我所看到的,真是歷史嗎?是一疊發黃的紙張,還是一堆不知經過多少代人反复咀嚼過的甘蔗渣子? ——我只是揀起一些,又囫圇吞棗地粗粗嚼了一遍,像無數代已經煙消雲散的先人做的那樣嗎? 歷史,究竟是什麼?

…… 那聲嘆息又慢慢在我耳邊響起,悠長而蒼涼。 趁著還有些清醒,我湊到一位朋友耳邊,費力地大聲說:“明天有興趣一起去教堂看看嗎?” 音樂太響,DJ狂吼著煽動人們“拋開一切,盡情地扭動搖擺”。說了好幾遍他才聽清楚,疑惑地問:“去那地方乾嗎?”舌頭已經開始大了。 我脫口而出一句曾經流行的話: “去借個肩膀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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