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讀破三春·別樣晚唐史

第4章 第三章王氣與英雄氣——從河北胡化到藩鎮割據

在長安花落的時節裡,河北的安祿山立馬關山,腆著便便大腹,虎視眈眈地向西張望。這個胡人如此倨傲,因為他知道,腳下的幽燕大地蘊藏著一種反抗的力量,一股桀驁不馴的英雄氣——在王氣當空的長安面前,霸氣十足的河北永不曾真正低下他們的身姿。 要追溯河北與長安那段波瀾壯闊的龍爭虎鬥,就從隋朝末年的一首童謠開始:“白楊樹下一池水,決之則為流;不決則為瀝。”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神秘的歌謠流行於市井村鎮,像風一樣來,又如風一樣走。它們是誰編的,又是從那里傳來,已經無從考證了。史學家稱之為“圖讖”。什麼是圖讖? 《後漢書·光武帝紀》注:“圖,河圖也;讖,符命之書。讖,驗也。言為王者受命之徵驗也”。圖讖以歌謠的形式預言了王朝的命運。從東漢的“代漢者當塗高”到《桃李子歌》……這些謠讖使人們相信,童謠裡藏有王朝更迭的秘密。

楊樹下的池水是時世流轉、氣數無常的形象寫照。楊隋的天下就要風水枯竭了。但究竟是在池壁決口後一流無遺,還是慢慢地瀝入池底的泥土,慢慢地干涸?誰也不知道。人們只是約略地猜測,楊家的天下不是落入與“流”諧音的“劉”氏手中,就是歸與“瀝”諧音的“李”氏手中。 “世上英雄本無主”,大河南北的山東豪傑圍繞著天下屬“劉”,還是屬“李”,對童謠有了兩種不同的理解:瓦崗寨的河南豪杰和李淵旗下的關隴貴族走到了一起,因為他們相信“李氏將興”的預言;而高雞泊的河北英雄卻在“劉氏主吉”的圖讖指示下,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 長安,從此有了自己的對立面,那就是河北。 千年以來,燕趙故地從來英雄輩出。早在東漢的時候,人們就說,天下精兵,無非河北的“幽州突騎,冀州弓弩”。燕趙豪傑們弓馬嫻熟、來去如風,戰力甲於天下。唐初,領袖河北的竇建德挾百戰餘威,要與長安的李淵、洛陽的王世充三分天下。可他失敗了。敗得很慘,幾乎是一敗塗地。竇建德與王世充一起,被囚車送到了長安。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王世充都是一個亂世裡的小人。沒想到,李淵寬宥了他,卻把竇建德送上刑場。在翻看這一段歷史的時候,後來人心中總壅塞著不平之氣。李淵的處分是如此的不公平。可他們忽略了一點: 英雄,就是英雄死亡的唯一理由。 一個渾水摸魚的小人王世充在長安能有什麼作為?竇建德這樣的英雄就不同了。他有武力,有氣質,有智慧,有無窮的個人魅力。這樣的英雄渴戀著風來時的呼嘯。風中的畫角與戰鼓未曾響起的時候,英雄將怎樣度過此生的寂寥與荒涼!當血雨腥風送來一個亂世,他們歡呼雀躍,勇敢將胸膛坦露在淒厲的風中。天地間上下翻飛的精魂是他們,山海間呼風喚雨的能量只屬於他們。只有他們,有資格龍爭虎鬥,呼嘯著把億萬生靈拖上血流飄杵的戰場,再送進最黑暗的地獄!當英雄們虎倦龍疲,亂世也就快要結束了。英雄為亂世而生;要結束亂世,就首先要結果竇建德這樣的亂世英雄。他慷慨豪爽,是天地間真正的英武男兒。哪怕有朝一日他淪為長安的階下囚,在河北豪傑眼中依然是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人物。所以,長安沒有給他生存的機會。刑場上的竇建德和烏江邊的項羽一樣,注定要用自己的死來為亂世劃上句號。

讓長安人沒有想到的是,竇建德沒有死,它的魂魄隨著剛勁的秋風,回到燕趙大地。在大河之北,不死的英魂汲取了新的力量。它藉著劉黑闥的軀體,不屈不撓地站了起來,率領河北,再一次向長安挑戰。這一回,連李世民也幾乎被狂暴的英雄氣所震懾。他不得不掘開了河堤。滔滔洺河水在漫天血雨腥風中一瀉千里。無數河北豪傑被波濤吞噬—— 這是一幅具有像徵意味的圖景。浪花淘盡英雄,也洗出了風清月朗的盛唐時代。 心有餘悸的李淵要將河北的女人和孩子驅入關中,坑殺那裡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在沒有人煙的河北,英雄將從此成為浩瀚天空下的遊魂野鬼。多數朝臣的反對下,這種極端的血腥做法沒有付諸實施。 《舊唐書》的“顏遊秦傳”清楚地記載著:“時劉黑闥初平,(河北)人多以強暴寡禮,風俗未安”——在河北平靜的表面下,依舊跳動著一顆桀驁不遜的心。

根據史學家推斷,當年竇建德、劉黑闥麾下的河北豪傑身上就有濃烈的胡人色彩。他們按照胡人風俗收壯士為養子,用擬制的血緣關係構築起一支宛如胡族部落的強悍力量,去和長安爭奪天下。為了抗衡這些帶有胡人氣質的河北英雄,長安從遙遠的靺鞨邀來了彪悍的突地稽勇士。當河北臣服於唐朝後,這些靺鞨人沒有返回自己冰天雪地的故鄉,留在河北的幽州一帶。李世民大破東突厥、遠征高句麗後又將降唐的突厥殘部和高句麗人也安置在這裡。到了武照統治天下的時候,反叛的契丹人曾一度攻陷營州。原本生息在營州界內的胡族只好在紛飛的戰火中南遷……這樣,幽州陸陸續續有了二十一個胡人的羈縻州,成為胡人最集中的地方。 在一百多年時間裡,河北漸漸地“胡化”了。胡人本能地喜歡上了河北。比如“昭武九姓”。他們是迢迢絲路上最重要的旅人,帶著駝隊和馬隊不遠萬里,往來於長安和西域。他們從長安帶走了絲綢和瓷器,又為長安帶來了珠寶、皮草,還有祆教、摩尼教和胡旋舞。昭武九姓的足跡遍及大漠東和西。從碎葉、蒲昌海到河曲六胡州,再到柳城,到處都有昭武九姓的後裔。這些走過天南海北的人見多識廣,直覺地感受到河北的與眾不同。這裡最適合充當他們漫長游歷後的棲身之地。

一百年來的胡風羯雨越過燕山謖謖南來,將河北的土地浸潤出一種與別處完全不同的氣息,最終在兩種文明交界處,造就了一個胡化的社會。 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曾提出過一個問題:“夫河北之地,東漢、曹魏、西晉時固為文化甚高區域,雖經胡族之亂,然北魏至隋,其地之漢化仍未見甚衰減之相,何以至唐玄宗文治燦爛之世,轉變為一胡化地域?”就讓我們在這個文治燦爛之世中觀察一下,河北是如何走上了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 那時候,如日中天的李隆基正憧憬著開疆拓土,超越以往任何一代帝王。天下洋溢著一種“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尚武精神。誰不想黃沙百戰,勒石燕然,讓自己的圖形掛在凌煙閣上?但是,府兵戰時征伐,平日務農,戰鬥力略嫌孱弱。 “只恨漢家多苦戰,徒遺金鏃滿長城”——他們無法支撐起李隆基的雄心壯志。長安不得不開始改組軍力。

府兵沒落,取而代之的是更為機動、更為彪悍的募兵。從漠北到西域的漫長疆界上,長安陸陸續續設置了平盧、范陽、河東、朔方、隴右、河西、北庭、安西等藩鎮。藩鎮的節度使們帶領著幾十萬貔貅之師浴血沙場,把一出“壯士揮戈回白日,單于濺血染朱輪”的劇情演繹得驚心動魄。王朝的疆域,因此擴張到以前任何朝代不曾到過的廣闊空間。 但是,藩鎮掌握下的精銳士卒對長安來說,也是一個潛在的危險。 “中原無鹿海無波”的太平歲月中,長安的北軍和內地殘留的府兵被慢慢銷蝕,成為紙面上的軍旅。長安天子曾經“舉關中之眾以臨四方”,現在卻從“居重馭輕”變成居輕馭重。 在擁有更廣闊的天下時,長安沒有發現自己有失去整個天下的危險。 募兵制取代了耕戰一體的府兵制後,大量的壯丁長年戍邊,不務農桑。可誰來完成田間的春種秋收呢?開元二十六年,李隆基頒布《敕親祀東郊德音》,清晰地闡述了他解決這個矛盾的基本思路:為了避免給農耕生活帶來負面影響,他在邊地徵募胡人,來組建雄師勁旅,實現雄霸天下的夢想。

隨著胡人被大量徵召,他們合法地、低烈度地,但又是規模很大地進入了河北。這就為游牧文明的反向同化創造了條件。李隆基未能預見到,大唐拓土開疆的同時,華夏文明的地域反而萎縮了。 馬背民族在騎射方面的天然優勢,使許多胡虜壯士很快脫穎而出,晉升將軍。起用蕃將一直是唐朝的傳統作法。不過,統帥卻多是長安外派的朝廷重臣。那些元老重臣,如張嘉貞、王晙、張說、蕭嵩、杜暹,都是在節度使任滿後回長安,入知政事,成為宰相。在北陲所取得的赫赫戰功幫助他們競逐高位。這就是所謂的“出將入相”。 按照《舊唐書》的記載,沒有藩鎮履歷的奸相李林甫上奏天子:“文士為將,怯當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戰有勇,寒族即無黨援。”他害怕這些能文能武的節度使入朝為相,會威脅自己。所以,他喜歡將藩鎮交給不通文墨的蕃將。就這樣,夫蒙靈察、安思順、高仙芝、哥舒翰等一批蕃將陸續成為節度使。天寶三載後,長安的黨爭在加劇。從長安外放的節度使們大都與朝中勢力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也身不由己地捲入長安的旋渦,被很快地吞噬了。隨著王忠嗣、皇甫惟明等來自長安的節度使相繼被謫、被殺,手握雄兵的北疆各藩鎮節度使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胡人面孔。

這些節度使中最有勢力的,就是坐鎮幽州的安祿山。 安祿山本姓康。母親阿史德氏改嫁安姓人家,他也就更名為安祿山。無論康姓還是安姓,都是寄居河北的昭武九姓。安祿山步走如飛、弓馬嫻熟,還能和著節拍急促的胡旋舞曲翩翩起舞。當朝廷徵召胡族戰士入伍的消息傳來後,他和好友史思明一起放棄了在互市充當牙郎的生計,投身幽州張守珪帳下。一次,他貪功冒進,慘遭奚人和契丹人重創。按照軍律,安祿山應問斬。臨刑前,他厲聲狂呼:“大夫欲滅奚契丹,奈何便殺祿山?” 張守珪猶豫再三後,將安祿山押送長安聽候發落。張九齡看出了安祿山“貌有反相,不殺必為後患”。可李隆基沒有聽宰相的意見,把長安最危險的敵人又放回了河北。 從此,安祿山扶搖直上:擔任平盧節度使兩年後,他又兼任了范陽節度使;六年後,他的頭銜增加了河北採訪使;緊接著,河東節度使的印綬也佩在了他的腰間。按照慣例,節度使任期不過三年。可安祿山雄視河北超過了十二年。這既反映了長安在人事任免上是如此懈怠和大意,也歸因於這個狡猾的胡人準確地把握住河北胡化漸深的本質特徵。父親和繼父是九姓胡,母親是突厥人的種族優勢使安祿山贏得了北方胡人的廣泛認同。十幾年中,他不斷收買胡族人心。東至靺鞨,北及匈奴,到處都有他的擁戴者。對奚、契丹等不肯臣服的胡族,安祿山依靠唐朝的強大實力連年征伐。在精通九夷之語的安祿山躬自撫慰下,被俘的胡虜壯士“朝為俘囚,暮為戰士”。

竇建德、劉黑闥的靈魂寄居在安祿山的軀體裡。轉世的竇建德、劉黑闥和他們的河北蠢蠢欲動。也許,明天的太陽就將在四方傾動煙塵起的地平線上升起,可今夜的李隆基,不,也許是整個長安香夢沉酣。誰也沒有聽見風中傳來的低沉角聲蘊藏著危險來臨的訊息。 安祿山暫時沒有什麼動作。笑裡藏刀的宰相李林甫是他非常忌憚的人物。這個奸臣沒有達到李隆基曾有過的高度。但是,作為一個玩弄權術的高手,李林甫的存在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李隆基倦政後的權力真空。與安祿山交談時,李林甫總能先行說破他心中所想。這讓心懷鬼胎的安祿山於滿朝公卿中獨怕李林甫一人。即使在滴水成冰的隆冬臘月,安祿山和李林甫說話時也是大汗淋漓,誠惶誠恐。每當下屬從長安回幽州,安祿山一定要問李林甫可有什麼吩咐?若是聽說李林甫有所誇獎,他會歡喜雀躍;如果聽李林甫的言辭中透露出不滿,安祿山就魂飛魄散。

可李林甫到底還是死了。接替他的是楊玉環的族兄楊國忠。比起李林甫,他又等而下之。安祿山看不起一個依靠裙帶關係上位的宰相,楊國忠又缺乏和安祿山周旋到底的忍耐力。這樣的人,怎麼能填補李林甫留下的空白? 一個王朝有它自己的靈魂。當年的長安有年輕而強健的靈魂,並外化為李世民這樣天縱英武的歷史形象。在它蓬勃的朝氣面前,河北英雄氣黯然收斂。可是,長安已經不再有這樣的活力了。繁華景象掩蓋了它逐漸糜爛的本質。腐朽的長安還能壓制住生機勃勃的河北麼? 安祿山的鐵騎旋風一樣地踏過大河之上的堅冰,向歌舞昇平的中原殺來。誰也沒有想到,長安在很短的時間裡丟掉了黃河、丟掉了曾實現過李世民光榮與夢想的虎牢關、也丟掉了東都洛陽。一敗再敗的王師龜縮在潼關。這裡扼守著西入長安的綰轂要道。從潼關到長安,每隔三十里一所烽火台。 “漁陽烽火照函關”的日子裡,每天傍晚,山巔上的高台由東向西燃起烽煙,半個時辰內站站相傳,向天子報告,潼關又平安地度過了一天。天寶十五載六月初九黃昏,兩目眵昏的李隆基痴痴地佇立在風中,期待著,可遠方的平安火始終沒有燃起。 長安東望,是無疆的夜色;夜色裡註滿了傷逝之痛…… 黎明時分,危城裡的人們多數還沒有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李隆基悄悄地出延秋門,向西逃去。 “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長安人一夢醒來,街頭到處搖曳著“漁陽突騎邯鄲兒”的矯健身影。破城後三天時間,“滿耳笙歌滿眼花”的九城在刀光劍影裡,淪為腥羶之地。滯留長安的王侯將相大多被屠戮,連襁褓中的嬰兒也沒有倖免。街坊到處都是死者的殘骸。凶神惡煞搬的叛軍用鐵棒生生撬開了權貴們的腦蓋。霍國長公主死在了崇仁坊,她和未能逃出長安的王妃、駙馬被挖出心肝,血流滿了長街。在隱約的哭聲中,舊魂新鬼飄蕩在每一個讓人傷心的角落。人亡花落,只有冷月還和舊時一樣,端端地照著滿目瘡痍的城。 曾為大唐宮廷上演《霓裳羽衣舞》的梨園樂工和歌舞伎,連同犀牛、大象,還有能銜杯跳舞的百匹舞馬,現在正小心翼翼地在遍地殘骸中選擇每一個落腳的地方。長長的隊伍從槍尖和刀鋒前走過,出了大明宮和興慶宮,緩緩穿過長安的街市,穿過幽藍的月光。他們將東行千里,被送進安祿山的大帳。 “國破城荒萬事空”,我們的長安一夜蒼老。 在長安以北的千里之外,太子李亨(唐肅宗)取代威信掃地的父親李隆基,來收拾這殘破的山河。在他的背後,一邊是宦官李輔國,另一邊是北方強藩朔方鎮的大將們。他們簇擁著新天子登上帝位。這又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圖像。可是,此時的李亨無暇品味其間的奧妙。 胡塵遮不去的地平線上已經出現了大唐的虎幡龍戟。從朔方走來了郭子儀、李光弼和僕固懷恩,從河西走來了王思禮,從安西、北庭走來了李嗣業……鬣鬣旌旗下,天下的力量聚集在一起。王朝在內地也設立了一個又一個的藩鎮,來抗衡叛軍驚濤駭浪般的強大攻勢。第二年深秋,郭子儀的率領十五萬王師和四千從回紇借來的鐵騎逼近長安。李嗣業為前軍,郭子儀為中軍,王思禮為後軍,與十萬叛軍決戰長安城西的香積寺。在胡騎的迅猛攻勢下,唐軍一度瀕臨崩潰。就在這時候,來自安西的悍將李嗣業脫去戰袍,坦胸露懷天神般地立於陣前,高喊著:“今日不以身餌敵,軍無遺矣!” 那柄曾橫掃萬里西域的雪亮陌刀之下,叛軍人馬俱碎。大唐陌刀手們終於找回了昔日的感覺,高喊著,如牆般,朝著長安推進——河北不是在和一個孤零零的長安對抗。在長安的背後,是整個天下。 光復長安後,李亨迫不及待地下了道詔書,將宮廷的安化門改為達禮門,安上門改為先天門,長安的坊名有'安'者悉改掉。就連和王朝無限輝煌聯繫在一起的安西都護府、安西節度使也被改稱“鎮西”。 “安”是我們最習見的美好字眼之一。這樣的修改使許多名稱變得非常的彆扭。如此蹩腳的反應背後,有一顆日漸孱弱和封閉的王朝之心。災難過後的長安城迫不及待地想抹掉所有安祿山的痕跡,抹掉胡人的痕跡,就如一個被強暴後的婦人徒勞地洗刷著自己的身體。長安開始轉過身去,背對曾給他無限生氣的西域和大漠。因為胡人安祿山、史思明發動的一場浩劫,“胡化”在長安幾成夢魘。在《安祿山事蹟》中,天寶初年長安盛行穿胡服、戴豹皮帽的風氣被看作動亂的徵兆。詩人白居易和元稹不約而同,用《胡旋女》這樣詩篇把胡舞描繪成大動亂的先兆。正如《舊唐書·輿服志》提到的,曾經風靡長安的胡曲、胡食和胡妝,關於胡人的一切,現在都被長安定性為“妖異”,解讀為亡國之兆。劫後重生的長安天經地義地將中原文明等同於普世價值,拒絕承認胡俗的殊別價值。 文明的衝突使唐朝面臨“精神分裂”,一個完整的世界已成記憶中的黃花。 安祿山死在自己兒子手上,他的兒子則被大將史思明所殺,史思明也死在自己兒子手上……河北在一系列自相殘殺的悲劇後也失去了自己的靈魂人物;有的只是叛逆的靈魂,依然寄生在安、史餘孽的軀體裡。他們手中依然有可以讓天下驚心的“幽州突騎,冀州弓弩”,依然有土地與城池。河北強悍的民風、濃郁的胡化色彩和不願臣服於長安的心,是安、史餘孽繼續抗衡天下的最大資本。他們沒有能力完成王朝更迭的壯舉,但他們能把唐朝的天下拖到氣竭力盡的地步。倦怠的王朝已經沒有百年前開國時那種氣吞萬里、橫掃六合的氣勢了。 術士桑道茂敏銳地看穿了這一點。當九節度將叛軍重重圍困在相州城時,困坐愁城的術士卻悄悄地告訴身邊的人:長安的軍隊即將在三月潰敗。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 血流飄杵、屍積如山的相州會戰使人們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現實:河北固然無法取代長安領袖天下,長安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讓河北臣服。在死亡的血盆巨口吞噬萬事萬物前,筋疲力盡的長安與失魂落魄的河北開始尋找一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妥協方案。一番波折之後,河北諸將屈膝拜倒在唐軍統帥僕固懷恩的戰馬前。 “安史之亂”劃上了句號。 但是,這只是一個儀式,不能說明什麼。站在長安的角樓上放眼遠眺,青的是烽煙,白的是人骨。劫難過後,一派“江山無限英雄鬼”的蒼涼氣象,讓人唏噓不已。 看著馬前俯首的河北英雄,僕固懷恩臉上沒有一點勝利者喜悅的笑容。亂後長安的空氣中有種讓他非常不安的氣息。在夷夏之防森嚴的氛圍下,身影曾經遍布天下的胡人焦躁不安。僕固懷恩也是胡人。當年大唐征服鐵勒九姓後,在鐵勒故地分置金微、瀚海、燕然、幽陵等九都督府。僕固懷恩一族世襲金微都督。安史亂起後,他率領從回紇借來的鐵騎入中原參戰。在這個家族中,戰死沙場者四十六人。他的女兒也為了鞏固大唐與回紇的聯盟而遠嫁大漠。當僕固懷恩為長安的天下浴血百戰,即將收功的時候,卻隱約感覺到:長安變了,不再是我們所熟悉的陽剛長安。 那種能容下整個大漠和天空的氣度已經不在有了。 長安和它的天下不再能寬容外來的胡人,對胡人地提防和胡化的擔心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功成名就的僕固懷恩帶著“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憂慮,開始考慮如何安排河北的未來。他將河北一分為三,卻保留了他們抗衡長安的力量。 在僕固懷恩的安排下,歸降的安史舊將薛嵩為相、衛、邢、洺、貝、磁六州節度使;田承嗣為魏、博、德、滄、瀛五州都防禦使;李懷仙盤踞幽州,任盧龍節度使;張忠志賜名李寶臣,為成德軍節度使,統恆、趙、深、定、易五州。這樣,安祿山麾下的河北舊將依然擁有河北。被僕固懷恩三分的河北幾經變遷後,逐漸形成了盧龍、成德、魏博三個藩鎮,史稱“河朔(河北)三鎮”。它們內則擁兵自重,外則互為奧援。這就是河北兩百年割據格局之濫觴。安祿山起家的平盧軍渡海南來,佔據淄、青諸州,與河北三鎮遙相呼應。虛弱的長安無力過問,只能一味地姑息了事。 養寇自重的意願最終還是落空了。河北的英雄不是僕固懷恩的工具。在長安的權力場中,他又敵不過陰鷙的天子。在一系列陰謀中,僕固懷恩一步步走到身敗名裂的絕境。契丹族的李光弼、靺鞨族的李懷光等名將也在被猜忌、被排斥的氛圍中疏遠。最後,他們選擇了公開或不公開地背叛長安。他們的背叛反過來又加深了長安對胡人的猜忌與排斥。不願意步他們後塵的胡族將領們只好小心地隱藏起自己的胡人身份。武威安氏一度是唐朝最著名的粟特胡人望族。他們的身影從大唐開國以來一直活躍在人們的視野中。消滅涼州李軌的安興貴、安修仁,參與玄武門之變在先、征伐東西突厥在後的安元壽,還有戍邊三十年間屢抗突厥、吐蕃的鄯州都督安忠敬都來自這個素以忠誠聞名的家族。現在,連武威安氏也感受到身後充滿敵意的目光。安重璋上書天子,懇請賜給他一個漢姓。幾年後,已經改名為李抱玉的安重璋又一次上書朝廷,請求將籍貫從涼州改為京兆府長安縣。李抱玉用這樣拋棄姓氏和籍貫的方法抹去了自己身上的胡人氣息。赫赫有名的武威銷聲匿跡在兩道詔書背後,湮沒於人數眾多的李氏人群,再也辨別不出來了。 不是所有滯留內地的胡人都能得到天子賜姓。從這些胡族大人物的悲劇性下場中,他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在排胡的氣氛日漸濃厚的背景下,習慣於漂泊的他們又一次踏上了遷徙的道路:他們可以從靈州取道并州、代州和蔚州向東;也可以從河東出太行八陘;還可以出東都洛陽,北折渡過黃河,到幽州和更遠、更北的地方……所有的路線都只有一個終點,那就是河北。 今天,我們可以從河北出土的大量中、晚唐石碑上看到,碑陰鐫刻滿了安、康、何、曹、米、史等來自西域的昭武九姓。 《米文辯墓誌》則完整地記述了一個來自米國的昭武九姓家族三代效力於河北魏博鎮的經歷。石碑和文獻記載相結合,為我們描繪出一幅當時的歷史畫卷:在長安竭力洗刷胡風的遺留氣味時,河北走上了另外一條道路。被長安和它身後的整個天下排擠的昭武九姓和其他胡人從天南海北聚集到河北來。只有這裡,為他們提供了棲息的地方。河北不會歧視他們;它給了他們升遷的機會,讓他們在河北藩鎮中形成一股不容小視的胡人勢力;還允許他們在鹿泉、在樂壽和其他許多我們今天不知道的地方興建新的祆祠,點起熊熊燃燒的聖火,來膜拜他們自己的神靈…… 無數胡人的到來,使河北悄悄地發生著社會結構性的變化。 史家在描繪河北的時候,把重點放在了藩鎮將帥們的權力爭奪,還有他們與長安的對抗,民間的生存狀態,他們著墨不多。這使我們無法精緻地描述河北的風貌。不過,從文字記載的只鱗片爪還是可以看出些端倪。盧龍節度使一次就可以向朝廷供奉戰馬一萬五千匹,另一位節度使也提出進奉良馬一萬匹、羊十萬口。這些都可以和韓癒的文章中“冀北馬多天下”的論斷相印證。大量馬匹清楚地表明,河北與人煙稠密、水草匱乏的內地迥然不同。九世紀的河北似乎是農、牧混合區域,帶有胡化的明顯印記。 在胡化的大風潮中,河北的世家大族感到了自己的無力無助。在失去了對河北文化上的認同感後,他們紛紛選擇南下、西走,改徙他鄉來躲避這種劇烈的變化。對河北五大士族的三十四個顯赫的房支進行研究後,學者毛漢光告訴我們,只有兩個房支還留在河北。就連這兩個房支,也從自己原來的鄉邑南移了半個河北。散落在河北的一座座士族宅院相繼冷清下來了。往日千里逢迎、高朋滿座的氣象煙銷雲散。指點江山的高談闊論轉瞬換作花落的聲音。深深庭院都只剩下匝地青蒿的簌簌聲、青蒿叢中的蟲吊……河北只是他們想像中的故鄉。 到長安,到洛陽,士族遷徙的路線與胡人正好相反。一去一來間,變換了一個河北。 滯留故鄉的士族,則不得不改變自己,來適應一個不一樣的河北。如趙郡李珙,“不好讀書,唯以弓馬為務”。杜牧在《唐故范陽盧秀才墓誌》中提到的那位河北秀才,竟對聖人全然無所知,只曉得“去毬飲酒,馬射走兔,語言習尚,無非攻守戰鬥之事”。儒生屬於文化精英階層,趙郡李氏、范陽盧氏更是海內第一等高第,是精英中的精英。他們尚且如此,其他河北人就更可想而知了。 這方水土所生養的這一方人抗拒不了胡化的生活。正如他們自己說的:“大河之北號富強,然而挺亂取地,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幾經波折後,河北已經從長安為中心的天下中分裂出來,漸行漸遠……我們目睹了“悲風殺氣滿山河”的亂世圖像重現人間。長安與河北屢動刀兵,可誰也沒能將對方完全征服。最後,長安不得不承認,河北的節度使們和長安天子一樣,享有世襲的特權,史稱“河北故事”。 從宏觀處看,河北的英雄氣和長安的王氣氤氳交流、互為消長,結構出一個被標識為“藩鎮割據”的母題。在這個母題下,亂世英雄和末世帝王將相的謀略和氣質、進取與逃遁,敷衍成一篇篇晚唐故事。從微觀處看,“精神分裂”的斷裂帶中,汩汩地流淌出一種頹廢憂傷與風流綺糜的情態來。這種情態在李商隱晦澀濃豔的七律,在李賀鬼氣蕭森的古風,在更晚些的南唐《韓熙載夜宴圖》畫卷,更在我要講述的晚唐故事裡。盛唐的意氣和功業不再被重視;無盡的意緒和質地細膩的官能感受,成為我們閱讀史書時的審美對象。 當我們揮一揮手撥開河北的煙塵,重新審視大唐的版圖時會發現,原本單色的版圖已經被顏色各異的色塊所取代。 正如《劍橋中國隋唐史》所說的,王朝“在尋多方面實際上維持著統一,從各個方面看又只是在形式上維持統一”。安史亂後,郭子儀曾提出撤除藩鎮的建議,可惜無法付諸實施。隨著時光流逝,藩鎮的數量還在增加。它們有的只包含兩個州,有的卻囊括了十多個州,把長安的天下分割得支離破碎。在強大的河北面前,長安掩飾不住它的虛弱。這使河北以外的許多表面上忠誠的藩鎮也怦然心動。在淮西、襄陽和平盧,還有許許多多隱藏得更深一些的藩鎮,效仿河北藩鎮的念頭在節度使們心中潛滋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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