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歷史的刀鋒

第62章 第五章

歷史的刀鋒 曾纪鑫 4499 2018-03-16
也許,吳三桂在山海關面對多爾袞的逐漸施壓時,就悔意萌生了。明明是說借兵報仇,而清軍卻乘人之危地以剃髮辨別為由逼他就範,實在是太不仁義了。然而,政治是無情的,它只承認強者。吳三桂不得不剃髮屈服,如此一來,也就構成事實上的投降了。後來,多爾袞又反客為再,將他視為一名降將,作為翦滅對手的急先鋒。吳三桂受制於人,只有死心塌地地充當著一名劊子手的角色。 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的降清行為,潛意識層面保留著的,仍是“借兵復仇”四個大字。作為一介武夫,他似乎沒有過多地考慮什麼民族、國家、偉業之類的身外大事。一段時間,他那致命的人格弱點只容得下個人利益、一己私仇,“復仇”二字死死地盤踞在他的腦海,幾乎佔據了他的整個心胸。當他搶回陳圓圓、剿滅大順農民政權後,著實輕鬆了一陣子。是的,美人重歸,仇人覆滅,恨意已消,他那“衝冠一怒為紅顏”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只有這時,他才開始正視自己的處境,考慮今後的生存與發展。他舉目四顧,除了一些弱小的反叛力量及苟延殘喘的南明小朝廷外,整個天下,已非清廷莫屬,由他這顆“砝碼”所造成的歷史大局業已註定。事實上,他的軍事力量也完全控制在清廷手下,容不得他有半點非分之想。他想抗拒,已無法抗拒。他這顆砝碼,除了繼續傾斜,憑著一種慣性與餘力以助清廷掃平天下外,已沒有別的更好的出路了。

聰明、機詐的吳三桂一旦明了天下發展大勢,就順著沛然莫能之禦的滾滾歷史潮流向前推進了。為了取得清廷的信任與重用,他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吳應熊留在京師作為人質;他拋棄了忠孝仁義、道德廉恥,無所不用其極,做出了一個叛臣所能做到的一切;為了達到新的目的,他甚至一再身冒箭矢,親臨險境,置個人安危與生死於不顧。 一次,吳三桂在進剿四川時,被大西農民軍團團圍困在保寧。起義將領劉文秀決心不惜一切代價置吳三桂於死地,圍層連營十五里,重重防範,還設以像陣相輔。就當時那壁壘森嚴的圍網而言,吳三桂似乎插翅難逃。然而,農民軍志在必得,不免驕傲輕敵;圍攻時間一長,防守也不可避免地有所鬆懈,終於被負隅頑抗的吳三桂尋到一個薄弱環節,抓住有利戰機,拼死突圍,殺出了一條血路。

還有一次,吳三桂在追趕南明永曆帝的過程中,中了李定國的埋伏之計,前鋒已經進入二伏圈內。就在這時,奇蹟發生了,一個名叫盧桂生的降官突然出現在吳三桂面前,道出了眼前的險情。吳三桂大吃一驚,急令撤軍,不僅避免了可能的覆亡,還取得了一次決定性的勝利。 命運,似乎總是垂顧於他,讓他擔負、完成歷史砝碼的最後使命。 由於死心塌地地為清廷效勞,主子似乎也被他的忠誠感動了。天下平定後,吳三桂被封為雲南王。 清初,漢人封王者共四人,其他三人為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都是早年降清的有功之臣。吳三桂降清雖晚,但功勳顯著,首冠親王之爵。那炙手可熱的權威,就是滿族“天潢貴冑”也難比擬。 吳三桂博得清人寵信、獲得顯赫權勢的目的達到後,新的慾望又開始膨脹。在連年不斷的征戰歲月裡,吳三桂如履薄冰,小心謹慎,戰戰兢兢;一旦封藩雲南之後,他生命中固有的人格弱點又開始不加掩飾地暴露無遺了——他大修宮殿,四處“選美”,聚斂錢財,獨斷自專;不僅控製本省,還乾預朝廷,篡取了吏部銓選官員的部分權力。

儘管他那決定歷史命運的砝碼作用早已消失,但吳三桂還是一直將自己視為一顆砝碼,不時冒出左右天下的意念,並相應地做出一些不自量力之舉。直到坐鎮雲南之後,他的內心深處仍沒有承認自己是一員降將、一員清朝重臣。他甚至固執地認為,清廷的天下是乘人之危、通過他吳三桂而奪取的。照此推理,則天下本是他吳三桂的。那麼,有朝一日他從清人手中奪回天下,當是一件順理成章之舉,就如拱手讓出山海關後又從農民軍手中奪回一樣。 正是這種心態驅使之下,吳三桂在暗中不斷地積蓄力量,權勢漸漸擴大、增強,使得天下為之側目。昆明彷彿成了陪都,吳府與清廷儼然南北兩個政權。 繼任的康熙皇帝年幼,對他無可奈何,只得一忍再忍。 雙方都在醞釀、積聚、等待。

隨著康熙皇帝的長大成人,他再也無法容忍那些手握重兵的藩鎮勢力,決心以鎮守廣東的平南王為始,開始削藩,施行統治者歷來慣用的“狡兔死,走狗烹”的政治策略。 一方是權欲無限膨脹,一方是有意識地翦滅重鎮羽翼,兩相碰撞,衝突勢不可免。 廣東平南王一削,下面的撤藩對象遲早會輪到他吳三桂這位雲南平西王頭上。就在這時,靖南王耿精忠見勢不妙,主動上疏清廷請求撤藩。吳三桂思來想去,決定緊跟而上,向朝廷遞交了一份願意撤藩的“表決書”。但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吳三桂並非真心撤藩,他不過以此為計,探明朝廷動向及虛實罷了。 吳三桂的心計自然瞞不過清朝文武大臣,他們對吳三桂的實力、軍威不得不有所顧忌。然而,時年二十歲的康熙皇帝卻一語中的地說道:“三藩等蓄謀久,不早除之,將養癰成患。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發。”於是,清廷果斷地下達了撤藩令。

撤藩令一下,吳三桂不得不反。其實,他一輩子苦苦等待著的似乎就是這一天。他只是藉兵,從來就沒降清;他要尋到一個藉口,找准一個時機,起兵反清;他不甘於僅僅做一塊砝碼,他要成為天平本身,推翻清朝,坐上皇位。 如果說吳三桂降清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話,那麼他的反清便是“衝冠一怒為撤藩”了。 此時的吳三桂早已不是明臣,也不想繼續做一名清臣,他不願受任何人轄制左右,他要成為一支主宰歷史命運的獨立而強大的力量,於是,就自封了一個“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的頭銜。 吳三桂起兵反清了,他親率大軍北上,勢如破竹地佔領了貴州、湖南、湖北、四川等大片土地。 就雙方實力而言,清軍入關已三十多年,那些能征善戰的開國將領大多作古,而新一代的八旗子弟已開始腐敗,“八旗鐵騎”早已是今不如昔。相比之下,吳三桂由於收編了大順、大西農民軍,由於他長期積蓄、準備,軍事力量已成天下精銳。

然而,就在他飲馬長江之後,卻按兵不動,沒有渡江北上直搗京城,為康熙皇帝組織平叛力量贏得了充裕的時間。吳三桂畢竟只是一介軍人,不僅缺少總攬全局的政治謀略,就連一個優秀軍事家也夠不上。砝碼只是天平的一個組成部分,永遠也不會成為天平本身。 吳三桂重兵駐紮江南一待就是數月,也不知他還在等待一些什麼。魏源曾分析道:“三桂年老更事多,欲出萬全,不肯棄滇黔根本,初得湖南,即下令諸將毋得過江,以為事縱不成,可以畫江而國。”此時,吳三桂已六十有三,年輕時的銳氣與膽識似乎被歲月的滄桑磨洗得一干二淨了。 而他的反叛為自己帶來的初始後果,便是留在京城的長子吳應熊、長孫吳世霖被清廷處以死刑。 緊接著,康熙就開始反攻了。兩軍遭遇,一陣抗衡過後,吳三桂在軍事指揮上又一再失誤,不得不一退再退,將先前佔據的領土逐一喪失。

吳三桂在作為一塊天平砝碼時,不論傾向何方,都會大獲全勝。於是,時間一長,他的這種砝碼功能便不可遏制地膨脹開來,以為自己的武功、軍力及指揮才能天下第一。因此,反清之初,實指望馬到成功,即使不能一統天下,也可劃江而治,成為一國之王,開創中國歷史上的又一個新的南北朝時期。然而,仗打了五年,他的地盤卻越打越小,清軍的包圍圈越縮越緊。他已從輝煌的峰巔開始往下滑落,他不僅沒能成為一座天平,就連那顆砝碼的地位也會化為一縷消失的煙雲。等待他的,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窮途末路之際,他不禁想到了李自成,想起了歷史上不少人玩過的“把戲”——當一回皇帝過過癮,滿足那內心深處的膨脹慾望,即使立馬死去,也曾達到過至高無上的權力峰巔,也就活得無怨無悔了。

我們腳下這塊封建土壤自古以來就或隱或顯、或深或淺地繚繞、瀰漫著一股揮散不去的帝王意識。 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三月三日,吳三桂在衡山祭告天地,宣布登基,改元昭武。正當他封賞文武百官之時,晴朗的天空突然刮過一陣狂風、下起一陣瓢潑大雨,吳三桂的登基遊戲也只得在一片晦氣中草草收場。 吳三桂終於在自己的虛幻與想像中成了一座歷史的“天平”。 正是登基遊戲中突如其來的風吹雨淋,使得吳三桂那本就虛弱的年邁之軀染上了一場赤痢。加之時勢日蹙,心情鬱悶,竟至一病不起。五個多月後,就將一盤不堪收拾的叛亂之局丟給後人,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 吳三桂一死,叛軍失去統帥,軍心動搖,元氣大喪,也就更難抵抗清軍風捲殘雲般的凌厲攻勢。

叛亂平定,吳氏家族全部被殺。吳三桂為了滿足一己之欲,一族血脈也隨著他的浮沉接二連三地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寫到這裡,我們不禁想起了那位算命先生的斷言:吳三桂一生貴不可言,只是鼻樑上的刀疤壞了“風水”,是為“斷梁”耳。 難道吳三桂真的無法逃脫這神秘的斷言與歷史的宿命嗎? 也許,這只是後人的牽強附會、有意編排及茶餘飯後的談資? 如果吳三桂後來沒有叛清,落了個善終,或是他成功地奪取了天下,後人對他的評價、定論又會怎樣呢? 他仕明叛明,卻絞死南明永曆帝,而反清時又祭起復明大旗收買人心;他投降大順,又瘋狂反撲,恨不得將農民起義軍趕盡殺絕;他招引清軍入關,為清廷一統天下效盡了犬馬之勞,後來又起兵叛清,還上演了一出登基遊戲;他拼命於萬人敵中救出父親,此後卻多次推開難得的挽救之機,將可憐的老父推向“斷頭台”;他為陳圓圓“衝冠一怒”,卻又始寵後棄……就是這樣一個為了自己的慾望與利益,可以不擇任何手段的反复無常、無信無義之人,怎麼可能成為天下之主呢?

看似偶然的歷史事件,其實包含著無可更移的歷史必然,它們相互並存,辯證統一。不管時局如何變幻,歷史如何發展,吳三桂那內在的人格缺陷也就決定了他的命運歸宿。 吳三桂的才能、膽識、個性也注定了他只能是一顆砝碼。 並且,一旦砝碼選擇了傾斜的方向,歷史已成定局,即使翻悔,也無回天之力。因此,儘管吳三桂後來並不甘心,企圖超越自己超越歷史,卻總是徒然地做著一些可笑复可憐的掙扎姿態,難以逃脫歷史的“宿命”。 個人畢竟是渺小的,他無法與歷史抗衡。就其本質而言,歷史是一群龐大的芸芸眾生共同作用的結果,是一種合力的具體而生動的體現。但是,歷史卻在某一關鍵時刻選擇一些代表性的人物作為砝碼以決定歷史的前進航向與發展進程。 一旦某一幸運的個體被命運推到歷史的中心,他將如何抉擇?是順應歷史發展趨勢,還是逆歷史潮流而動?後來的曾國藩在血腥鎮壓太平天國之後,既沒擁兵自重,也未在眾多“高人”的慫恿下起兵反清,可能就在吳三桂身上吸取過反面教訓、受過某種啟迪。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不僅吳三桂,就是藉助他這顆砝碼而一統天下的清朝也早已成為過去。新的歷史自然要靠我們去創造,但畢竟脫胎於過去。吳三桂第二次站在山海關上於短暫的一瞬做出的降清決定,對後世的影響實在是太深太遠了。此後的歷史舞台上,我們總是可以依稀見到他那不肯消失的模糊身影。 清人的閉關自守妄自尊大、漢人那拖了幾百年的長辮、滿漢之間的民族矛盾、近代的積貧積弱落後挨打、慈禧太后的“寧與外人不與家奴”……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與滿人進關入主中原密不可分。 直到20世紀初的辛亥革命爆發,隨著清廷及兩千多年的封建皇權一同退出歷史舞台後,吳三桂的身影才逐漸淡出。 然而,其影響今天似乎仍依稀存在。 這就是歷史,生生不息的綿長歷史之河。 它從過去流來,又向未來流去,從不間斷。只要我們向後回溯,向前瞻望,總會發現一條昭示後人的清晰脈絡不斷地在我們面前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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