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57章 三、守望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場雪

除了對付宦官,昭宗李曄另外要對付的,無疑就是藩鎮了。 而為了對付藩鎮,天子手中就必須要有一支軍隊——一支真正忠於朝廷、不被任何勢力掌控的軍隊。 所以昭宗即位之初便開始招兵買馬,不久便組建了一支可以由朝廷直接指揮的十萬人的軍隊。 有了這張底牌,昭宗李曄就可以跟藩鎮叫板了。 幾年來,天下諸藩中勢力最強大的就是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大順元年(公元890年)正月,李克用出兵吞併了東昭義(治所在邢州,今河北邢台市);二月又進攻雲州,準備進一步吞併河朔。雲州防禦使赫連鐸急忙向盧龍節度使李匡威求救。李匡威深知,一旦云州失陷,李克用的矛頭就會直指盧龍,於是迅速率領三萬人前往救援。李克用頓時陷入腹背受敵之境。不久河東驍將安金俊戰死,另一個部將申信又臨陣倒戈投降了赫連鐸。李克用只好撤兵回太原。四月,赫連鐸、李匡威與朱全忠先後上疏朝廷,請求討伐李克用。

昭宗召集宰相和百官廷議。以宰相杜讓能、劉崇望為首的三分之二的大臣表示反對,而宰相張濬和孔緯卻極力主戰。尤其是張濬,這個一貫自詡有東晉謝安和前朝裴度之才的宰相斬釘截鐵地說:“只要給我兵權,少則十天,多則一個月,必定削平李克用!錯失這個良機,日後將追悔莫及!” 昭宗李曄事實上很想利用這個機會消滅李克用,因為一旦把這個最大的強藩剷除,就能為日後平定諸藩鋪平道路。但是天子自己卻不想把討伐李克用的意思說出來,而是把話留給了張濬和孔緯。如此一來,萬一討伐李克用失敗,天子頂多就是丟卒保車、壯士斷腕,把張濬他們犧牲掉而已,斷不至於讓李克用有反抗朝廷的口實。這也是天子召開此次廷議的目的之一——讓文武百官替他當一回證人。

天子既然是這個心思,那這次廷議無非就是走走過場而已。到了主戰和反戰的兩派把觀點都亮出來之後,昭宗李曄忽然說了一句:“李克用有討平黃巢、復興帝國之功,今日趁其新敗而發兵討伐,天下人將如何議論朕呢?” 孔緯立即接過了話茬:“陛下的思慮是一時之仁,張濬的提議卻是萬世之利。昨日我們已經計算過了,調動士兵、運送糧餉、犒勞賞賜等等費用,一兩年內都不至於匱乏。如今就看陛下您的決斷了!” 昭宗最後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用一種勉強的口吻說:“這件事就交給二位賢卿了,希望不要讓朕蒙羞啊!” 大順元年五月,昭宗下詔削除了李克用的所有官爵,並開除宗室戶籍(當初朱邪赤心被賜姓時編入了李唐皇室戶籍);以張濬為河東行營都招討使,以京兆尹孫揆為副使,以朱全忠為南面招討使,李匡威為北面招討使,赫連鐸為副使。

五月二十七日,張濬率五萬軍隊出征,昭宗親臨安喜樓為他餞行。張濬屏退左右,對天子說:“待臣平定外憂,再為陛下剷除內患!” 此刻,楊復恭正躲在屏風後面,把這句話一字不漏地聽了去。 軍隊開到長安城東面的長樂坂,輪到左、右神策中尉餞行。楊復恭向張濬敬酒,張濬不喝,推說醉了。楊復恭鼻子一哼,說:“宰相大人既然已經大權在握、專主征伐,又何必如此扭捏作態呢?”張濬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等我平定叛賊回來,你就知道我為何扭捏作態了!” 楊復恭悚然一驚。 張濬躍上馬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從張濬率領大軍出征的那一刻起,昭宗李曄每天都是在焦急和緊張的狀態中度過。 因為即位不久的他太需要一場胜利了。

岌岌可危的帝國太需要一場胜利了。 他無比強烈地希望,那個自視甚高的張濬真的能夠像前朝宰相裴度那樣一舉討平跋扈藩鎮,讓他這個躊躇滿志的天子在“匡扶社稷、中興李唐”的道路上邁出堅實的第一步。 然而,希望始終是美好的,現實卻始終是殘酷的。 這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張濬並沒有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只用一個月就討平李克用,而是在將近半年的時間裡接二連三地損兵折將,一再敗北,並最終全線崩潰。 先是在八月,大戰還沒開始,招討副使孫揆就在長子(今山西長子縣)以西的山谷中被河東伏兵生擒,隨後被殺。繼而在九月,南面招討使朱全忠的軍隊在馬牢山(今山西晉城市東南)被河東軍擊敗,大將鄧季筠被俘,同時被殺被俘的士兵有一萬多人。然後是九月下旬,北面招討正副使李匡威和赫連鐸在蔚州(今河北蔚縣)取得一次短暫的勝利之後,隨即遭到李克用主力的迎頭痛擊,李匡威的兒子、赫連鐸的女婿皆兵敗被俘,同時被殺被俘的士兵數以萬計。最後到了十月,張濬率領的中軍才姍姍來遲地推進到晉州;不料,先頭部隊與河東軍在汾州交戰,剛一受挫,後方大軍便瞬間崩潰;河東軍乘勝追擊,直抵晉州城下;張濬出城禦敵,再敗;隨後軍隊中的諸道士兵又嘩然四散,各自逃回本鎮。張濬在晉州困守了一個月後,料定大勢已去,只好帶著殘部從含口(山西絳縣西南)倉皇逃遁,越過太行山,逃到河陽,然後拆卸民房的木板拼湊成木筏,渡過黃河狼狽南下。

至此,中央討伐大軍死的死、逃的逃,幾近全軍覆沒。 這場大張旗鼓的討伐河東之戰就這樣以志在必得的姿態開場,而以徹頭徹尾的失敗告終。 昭宗李曄充滿希望的一顆心瞬間跌入失望和悲哀的谷底。 還好自己早已留了後路。 天子想: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大順二年正月初九,昭宗萬般無奈地把張濬貶為鄂岳觀察使,把孔緯貶為荊南節度使。 然而,李克用並不罷休。他當即上奏對天子進行恫嚇:“張濬以陛下萬世之業,邀自己一時之功,知臣與朱溫深仇,私相聯結。臣今身無官爵,名是罪人,不敢回到陛下分封的藩鎮,只能暫到河中居住,應該去向何方,恭候陛下指令!” 河中? 昭宗李曄一下就傻眼了。這不是赤裸裸的威脅恐嚇嗎?

河中與潼關僅僅隔著一條黃河啊!你李克用只要帶兵到河中,進一步跨過黃河,朕不就是你砧板上的魚肉了嗎! 接到奏疏的當天,昭宗就忙不迭地把張濬再貶為連州刺史,把孔緯再貶為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西北)刺史,同時下詔恢復了李克用的所有官爵。 二月,昭宗擔心李克用還不滿意,趕緊又加封他為中書令,並把張濬再貶為繡州(今廣西桂平縣南)司戶。 河東之役開打不到半年就遭遇慘敗,而早在三年前就開打的西川之役,能不能到最後給悲哀中的天子帶來勝利的消息和喜悅呢? 答案是否定的。西川之役甚至比河東之役還慘。河東雖然敗了,但敗得乾脆利落。雖然給天子造成了痛苦,但畢竟是短痛。 可西川呢?前後整整打了三年,發兵十幾萬,曠日持久,喪師費財,而最終的結果還是一樣——失敗。

這種失敗叫做長痛。 大順二年三月下旬,朝廷的宰相和財政大臣不得不禀報天子:國庫已經空了,再也沒辦法給西川前線輸送一毫一厘的軍費了。 那一天,朝廷的文武百官看見天子李曄忽然把頭低了下去,而且沉默了很久。 最後天子頒下了一道詔書——恢復原西川節度使陳敬瑄的所有官爵,命王建等人各回本鎮。 接到詔書的那天,陳敬瑄和田令孜忍不住相視而笑。 可他們笑得太早。 因為王建接到詔書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大功即將告成,為什麼要放棄?” 王建沒有放棄,而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相繼佔領了西川轄區內的大多數州縣,然後猛攻成都。陳敬瑄屢屢出城作戰,卻屢屢敗北。到了這一年七月下旬,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陳敬瑄和田令孜終於絕望了,不得不開城投降。田令孜親自帶著西川節度使的帥印和旌節到軍營中交給了王建。

隨後,王建把陳敬瑄和田令孜放逐到了偏遠的州縣,並於兩年後將其誅殺。 昔日的西川土皇帝被消滅了,可王建卻從此成為稱霸一方的大軍閥。天復三年(公元903年),王建被封為蜀王。公元907年,亦即唐朝覆亡的那一年,王建在成都稱帝,國號“蜀”,史稱王建為前蜀高祖。 登基不過三年,昭宗李曄就先後遭遇兩次慘重的失敗,這對於一個銳意中興的天子而言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然而,讓昭宗李曄在絕望中感到一絲欣慰和喜悅的是——幾年來一直在朝中悄悄進行的另一場較量已經開始顯露出取勝的希望。 那就是李順節與楊復恭的較量。 到了大順二年九月,昭宗發現李順節已經有效地掌握了部分禁軍,於是斷然採取行動,將楊復恭貶為鳳翔監軍。楊復恭拒不赴任,並以生病為由向天子要求致仕,試圖以此要挾昭宗。不料昭宗卻順水推舟,同意了他的致仕請求。楊復恭惱羞成怒,遂與擔任玉山軍使的義子楊守信日夜謀劃,準備發動叛亂。

十月初八,昭宗下令天威都將李順節與神策軍使李守節發兵進攻楊復恭的府第。楊復恭率衛士抵抗,楊守信也立刻率部前來增援。雙方展開混戰。激戰中,宰相劉崇望又率領一隊禁兵前來,楊守信不支,部眾潰散,最後與楊復恭一起帶著族人從通化門逃出,亡命興元,投奔了山南西道節度使楊守亮。 一手遮天的權宦楊復恭終於被驅逐了,天子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輕鬆。 但是緊接著,另一種不安再度向他襲來。 因為新的權宦已經浮出水面。 他就是李順節。 於是天子不得不再次痛下殺手,在這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命左右中尉劉景宣和西門君將李順節誘殺。 大順二年的冬天,一場又一場的大雪從蒼旻深處無盡地飄落,層層疊疊地覆蓋在大明宮的垂宇重簷上,並且搖曳著落在天子李曄的鼻樑、髮梢、眉間。

以及他的心上。 是的,心上。天子感到整整一個冬天的大雪很可能全部落在了他的心上。 否則他的心頭何以變得如此僵硬、沉重而冰涼? 天彷彿已經裂開了。 因為大雪永遠下不完。 要下就下得更大一些吧。天子李曄有些悲壯地想——讓暴風雪來得更猛烈些吧! 然後把這個世界全部覆蓋。 把所有的罪惡、陰謀、慾望、殺戮、流血、死亡通通覆蓋。直到最後一場雪過去之後,萬物復甦、海晏河清、日月常照、天空澄明…… 大順二年的冬天。 大唐帝國歷史上第二百七十三個冬天。昭宗李曄站在一個人的世界裡,執著地守望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場雪。 守望天空的澄明。 不過在許多長安百姓的印像中,大順二年冬天的雪其實下得併不大。 而且很早就下完了。 唯一讓他們感到奇怪的一點是——春天遲遲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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